第一章 大道通“商”1 駝背上的生意人



駝道是草原商城歸化通向四面八方的主要交通形態,它的存在和活躍使歸化城成為八方通衢之地!駝幫是經營駝運的組織,許多駝幫的聯合體構成了歸化城的萬駝社。

貼蔑兒拜興是蒙古語,翻譯成漢語就是駱駝房子。“房子”一詞在歸化被引申為聚居地、村落而廣泛使用。被大盛魁開除了的古海隱姓埋名,在二斗子引領下走進了貼蔑兒拜興村,自此江湖上多了一個名叫海九年的駝夫。在駝村,海九年和戚二嫂遭遇愛情,又是一場死去活來的折騰。

這是春夏之交的一個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上午,溫暖的陽光很充足地照撫著貼蔑兒拜興村。戚二嫂一身短衣短褲打扮(非是今日之短衣短褲),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喜滋滋地端著一個盛滿了燉羊肉的大盆從屋子里走出來。她咧著腦袋躲避著蒸人的熱氣,將盛羊肉的大盆墩在院子中間的一塊大青石上,朗聲喊道:“各位掌櫃子們!息息手,預備吃飯吧。”戚家今日拓展院子。舊的院牆推倒,新的土板院牆剛剛夯起一半,院里院外到處都是人,石夯砸土的“咚咚”聲、打夯人的“嗨喲”聲以及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發出的嘁嘁嘈嘈的說話聲把戚二嫂的聲音淹沒了。戚二嫂放開嗓門又喊了兩聲,干活的人們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紛紛放下手里的工具。在貼蔑兒拜興衡量一個人的能力、價值和財富,唯一的標准就是看你擁有駱駝數量的多寡。貼蔑兒拜興人從不喜愛死的錢財,不喜歡拿錢去蓋好房子置辦好家具,更不喜歡去買田置地:倘若他們手里有幾個錢,只要數一數夠買一峰駱駝,立刻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手里的錢換成一峰駱駝牽回來。外人走進貼蔑兒拜興,單單從住房上是看不出他們的貧富差別的。各家各戶的房子幾乎一模一樣,都是用村後大青山上的青石打根基,土坯壘牆,房頂拿紅柳笆子壓棧,屋頂上抹一層和著麥爛的黃泥,遠遠望去,整個村子盡是一片赭黃的顏色。

要說有什麼不同便是院子的大小。院子的大小也只是依著主家飼養駱駝的數量而定,駱駝多則院子大,駱駝少則院子小。院子再大也不會種什麼蔬菜花草,只用來養駝。大家遵守著古老的習俗——只要你有駱駝好養,盡管放心大膽地去擴展自家的院子,絕不會有誰來阻止你干涉你。事實上恰恰相反,若是看見誰家把舊牆推倒了,挖出新鮮潮濕的黃土夯築新的院牆,村人除了羨慕便只能是高興!每當這時候,不用主家招呼,但凡是本村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會自動前去搭一把手。就是插不上手甚至什麼活兒也做不了的女人娃娃也要去湊個熱鬧。凡是來的人,主家一概歡迎,一概請吃飯,為的是圖個喜慶。拓展院子是貼蔑兒拜興人最引以為自豪的事情,一般來說主家都會殺豬宰羊,就像辦喜事似的去操持。戚家如今成了村子里數得著的養駝大戶,地位不同于一般,所以戚家拓展院子來的人就更多。一般的駝夫駝戶就不要說了,連馱頭胡德全和大戶蹇家、段家、刁家的掌櫃子都來了,甚至領房人牛二板也例外地出現了。牛二板乃是貼蔑兒拜興村唯一的一個領房人。說起來他的名聲最初還是來自于他的父親牛剛,就是那位死在毛爾古沁的牛領房。經曆了家破人亡、雙親喪命之後,牛二板流落到了貼蔑兒拜興村,靠打短工、給人拉駱駝養活自己。底層的艱苦生活使他漸漸成熟起來,當他二十五歲的時候,終于完成了子承父業的過程。如今牛二板順理成章地也做起了領房這個行業。由于所操職業的特殊,在貼蔑兒拜興村占據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又因為他是回族,在飲食方面多有講究,因此村子里類似的活動一般他是不參加的。牛二板胸厚肩寬,長著一個粗壯結實的脖子,前胸後背和兩條胳膊上到處都隆出一棱一棱的腱子肉,整個人的身體看上去從上到下呈倒置的三角形:由于干活出了力,牛二板紫紅的臉膛上淌著汗,他一邊拿自己帶來的乾淨毛巾在臉上擦著,一邊在戚二嫂特意為他擺好的小炕桌旁邊坐下。牛二板把頭上的白色圓頂布帽摘下來抖抖,重新戴好,拿手掌理理頦下稀落的山羊胡子。這時候就見戚二嫂斟了茶雙手遞給他:“這茶壺茶碗我都洗了好幾遍,牛領房你盡管放心地用。”今兒個牛二板破例地出現在幫忙的人群里,算是賣給戚家一個大面子。這就讓主家感到分外的榮幸。戚二嫂知道牛二板是回民,吃喝上講究,特意將家里的小炕桌搬出來,又單獨預備了一套茶具和碗筷。“我又不是什麼外人,二嫂你何必這麼用心!”牛二板笑著說,“你快忙著招呼別人去吧。”這時候戚二嫂一扭臉就看見本村的小人人二斗子領著一個高個子的後生,沿著鄰家刁三萬的院牆朝這邊走過來。這“小人人”是歸化地方特殊的語言習慣派生出來的專用名詞,特指那些發育不良、個頭矮小的人。二斗子已經十八歲出頭了,從面相上看也像個大人了,成熟了,但個頭卻仍然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那麼高。戚二嫂看了一會兒,喊道:“二斗子,跟在你身後的那個人是誰呀?”二斗子答道:“他叫海九年,是俺新結交下的朋友!”“那好,那好!”戚二嫂熱情招呼說,“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開飯,快叫你那朋友一起來吃吧!”戚二嫂張羅著給攛忙的人們開飯,她抱著一大摞碗從屋子里出來。刁三萬的老婆——一個滿臉麻子的粗壯婦人,蹲在大青石的旁邊給大伙盛肉。熱氣騰騰的燉羊肉在大海碗里堆得冒了尖,羊肉的上面放著一個半斤重的大饅頭,每人一份,漢子們都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吃起來。戚二嫂拿眼睛找二斗子和他的朋友,看了一圈,卻見那海九年與二斗子依舊站在推倒了的院牆外面躊躇呢,就又喊:“二斗子!咋不趕快帶你那朋友進院里來呀?哦,我倒忘了,你的朋友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他叫海九年……”吃飯的人們的咀嚼聲和說話聲響成了一片,二斗子還說了一句什麼戚二嫂沒有聽清。她抬高了嗓門喊道:“喂!那位姓海的兄弟,你為甚不進來呀?是嫌棄俺家的飯食不好還是咋的?”戚二嫂這麼一說有了效果,只見海九年略略遲疑了一會兒就跟著二斗子走進了院子。戚二嫂把盛滿了羊肉的碗遞給海九年,見他臉紅紅的,垂著頭,像個大姑娘似的,便忍不住笑了。戚二嫂拿一只手背捂在嘴上咯咯地笑起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體被那笑牽動著忽而前忽而後、忽而左忽而右地搖擺,就像風中的嫩柳似的。海九年蹲在地上吃飯,本來就拘束,再被戚二嫂一笑,那臉就更紅得像紅布似的了。他覺得戚二嫂的笑從上邊落下來,都變成了紮人的麥芒鑽進了他的脊背。他歡歡地吃完了飯,隨二斗子干活兒。日薄黃昏,新的院牆夯築成功。院門也安裝好了。攛忙的人們或蹲或站,抽煙喝茶,聊談著輕松的話題,准備散去了。依鄉俗攛忙的人是不在主家吃晚飯的,有多少活計也都要在一天內做完。海九年跟在二斗子身後來到戚二嫂面前。戚二嫂把許多鐵鍬拾起來,乒乒乓乓地抱在懷里,問二斗子:“你有事?”二斗子說:“二嫂,俺這個朋友想找事做。你拓展了院子肯定需用人,俺就把他領來了。”說著二斗子把海九年往戚二嫂跟前推了推。“人倒真是需用的……”戚二嫂把懷里的鐵鍬往緊摟了摟,認真地打量著海九年。後生被戚二嫂一看臉又紅了。于是戚二嫂又想笑了,她把嘴抿住,問道:“後生,你一准是個念書人吧?”沒有思想准備的海九年被戚二嫂的問話弄得愣在那里,一時間泛不上話來。

了解內情的二斗子搶著替他的朋友回答,:“九年他不是念書人,他原來是個……”海九年急忙伸手扯了扯二斗子的衣袖,二斗子就把話打住了。戚二嫂平靜了臉,又把海九年打量了一番,見那後生個頭倒是挺高,只是清清瘦瘦的身子太單薄,就答複道:“俺戚家只不過是一個小門小戶的養駝人家,只想雇個能拉得了駱駝走得了大程的人。”“我是個走西口來的窮苦人,我就是想給你拉駱駝掙口飯吃。”戚二嫂說:“這位兄弟,拉駱駝這碗飯你吃不了。”言訖自管抱了鐵鍬往院子西邊的廂房走去。二斗子在後面喊:“哎——哎,戚二嫂你聽俺說呀……”戚二嫂頭也不回地又甩了一句:“小廟供不起大神佛,請另尋高就去吧!”二斗子啐了一口,罵道:“日他!真是駱駝屁眼兒——撅得高!”海九年不說話,兩只棕色的眼睛淒淒惶惶地看著二斗子,分明是在問:“咋辦?”“不急!”二斗子把牙齒咯咯吧吧地咬了一會兒,說,“戚二嫂她不過是個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咱問戚二掌櫃!”二斗子領著海九年來到戚二跟前。戚二從褲腰帶上抽出煙袋,就地蹲下說:“我們戚家如今是……”戚二的一句話未說完,被戚二嫂打斷了。“你說什麼,二斗子?”戚二嫂在廂房門口出現了,一邊在衣襟上拍打著一邊走向二斗子,“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你說我是個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是不是?那好,現在當著諸位掌櫃的面,我就做一回主給你看看。”顯然二斗子剛才的話刺激了戚二嫂。也不等二斗子答話,戚二嫂腳步噔噔地走到院子當中,在剛才放肉盆的那塊大青石跟前站住,拿眼睛看住海九年,伸手一指那塊石頭說:“這塊上馬石在我家舊院門口,現在院牆向前拓展了五丈,這位姓海的兄弟,你若能搬起這塊上馬石把它放到新起的院子門口,你就留下。若是搬不起來──就請抬腳走人。再也別說什麼廢話!”眾人覺得有熱鬧可看了,都興致勃勃地圍攏過來。小小年紀的七哥不知從哪兒躥進了人群,兩手叉著腰大模大樣地抬起一只沾滿了泥巴的光腳丫踏在大青石上,小眼睛眯縫著,拿鄙夷的目光瞄住海九年,說道:“我告訴你,這位後生,拉駱駝這碗飯可不是那麼好吃的。你若沒有一只胳膊提二百斤貨馱子的氣力,就別想著端拉駱駝這飯碗:你若是沒有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走二百里的腳力,就別想著端拉駱駝這飯碗!你要想清楚了。”“小孩子家少插言!”戚二嫂抬手把七哥撥拉在了一邊,正言正色地對海九年說,“這位兄弟,能搬不能搬你自己度量,我可不是跟你鬧著玩兒的。”“我說!這位兄弟,”經驗豐富的老駝夫刁三萬上前兩步攔住了海九年,“依我看你還是拉倒吧!俗話說得好,不干哪行不知道哪行的難。這塊上馬石往少了說也有三百斤,你搬不起來!別逞強了,弄不好出點毛病就不劃算了。昨天你一進村我就說了,戚家院子如今是栽著梧桐樹的,人家是要招鳳凰呢!像你這樣的料只配到我這種小戶人家,干點兒軋軋草放放駝的營生,湊和著混碗飯吃也就行了。”“刁掌櫃說得是,後生,依我看這石頭你也是不搬地好!”王鍋頭也勸海九年。但是海九年不說話,也不退卻,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塊大青石,目光中漸漸透出了惡狠狠的意味。兩只手在褲子上使勁擦著,後來就把手移向了腰間將褲腰帶解開了。在場的人都看出這個年輕人真的是要搬那塊上馬石了,不少人都叫起好來。“像條漢子。”

“對啦——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啦。”

“閃開……閃開!”

胡德全走進圈子,毫不客氣地雙手推著把王鍋頭和刁三萬攆了出去。曆來喜好逞勇斗狠的胡德全顯然對海九年身上的那股惡狠狠的勁頭非常欣賞。他繞著海九年走了一圈,伸手拍了拍海九年的肩膀,豎起一根大拇指,說:“好!像條漢子!”

海九年誰也不看,一圈一圈地慢慢纏著腰帶,惡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頭上,仿佛要將大青石擊穿似的。從這時候起海九年就養成了看到什麼東西目光都惡狠狠的,就像電焊能嗤出火花來的怪癖。

院子里驟然安靜了下來,可以聽到空氣在海九年喉嚨里流動發出的呼呼隆隆的聲響。在許許多多大人孩子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海九年慢慢地彎下身子,把雙手伸向大青石。在一片寂靜中猛然爆發出一聲吼叫,就見那大青石一點一點被拔離了地面。海九年慢慢直起了腰,一張臉完全變了樣子,在粗漲的脖子上、兩頰上有許多青色的血管爆突起來,兩排白色的牙齒撕咬著喀喀吧吧地炸響……

眾人讓出一條路來,都跟在海九年的身後一步一步地挪。一步、兩步、三步……五步!此刻,海九年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搬一座大山一樣,感到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就像繃緊的牛皮繩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兒之間扯著。那是一條用他生命的全部能量在體內凝化而成的線,可這根生命的線在每一個瞬間都有可能斷裂!在他艱難地邁出第五步的時候,縱貫他身體的那條看不見的線終于撐不住了,他聽得自己身體發出“嘭”的一聲響,與此同時眼前突然亮起了許多星星,有一股濕漉漉的東西從他的嘴里噴射出來,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海九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周圍圍了很多人。一個聲音在叫他:“九哥!九哥……”他聽出二斗子帶著哭腔的呼叫越來越近了。二斗子拿什麼東西在他的臉上摸。海九年抓住了二斗子的手問:“你在干什麼?”

“我給你擦擦……血!”二斗子聲調顫顫地回答。

從二斗子的聲調和眼神中,海九年朦朦朧朧地感受到一種緊張和恐怖。海九年推開二斗子,自己用手撐著地爬起來。鄙夷的、訕笑的、同情的、憐惜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王鍋頭走到九年的跟前,雙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說:“你不該不聽勸,這可不是憑一時的義氣能做的事!看看——吃大虧了吧!你還是嫩著哩,不知道這里邊的厲害。這逞強的事往後可萬萬做不得了……”

老人形容清癯,長著一雙憂郁的黑色眼睛,稀疏的雜色眉毛足足有一寸長。九年強烈地感受到了老人那目光的溫暖,把那雙溫暖而又憂郁的眼睛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人群讓開一條道,戚二嫂走過來。她攤開手把幾粒碎銀子亮在海九年的面前,說道:“對不住了,這位兄弟!這一點兒碎銀子你拿去抓幾副藥吃,我最知道身子骨就是窮人的本錢,你這嘔傷的病最要緊的是醫治要及時,千萬不可耽誤!”

海九年把目光從碎銀子上移向戚二嫂的臉上,又從戚二嫂的臉上移到那點碎銀子上,然後慢慢地抬起頭望住戚二嫂的眼睛搖了搖頭。海九年轉身走出了戚家的院子。臨出大門的時候他回頭又朝那塊上馬石看了看,他的黑色目光射在石頭上迸濺起一簇簇火花。

海九年留在“狼人”刁三萬家做了短工。他從以吝嗇出了名的刁三萬手里領到一件破舊的老羊皮皮襖,也不知過了多少個年頭的白茬皮襖的皮板子掛滿了黑色的陳年油膩,都變得閃閃發亮了,但是它還算暖和。夜里放場的時候海九年就把老羊皮襖一半鋪在身下一半蓋在身上,它陪伴著海九年安全地度過了在貼蔑兒拜興最初的一段艱難的日月。刁三萬給海九年的待遇是只管飯不給工錢,他知道海九年是個沒有著落的人,急需一個棲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