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海無間 5 酈掌櫃告老還鄉



海仲臣魂歸故里的儀式結束之後,酈先生告老還鄉的時候也就不遠了。臘月十五,酈先生正式向大掌櫃提出辭行,這是酈先生和大掌櫃事先約定好了的。

談話是在大掌櫃房間進行的。酈先生走進屋里時,大掌櫃正坐在凳子上發呆。

“還沒歇下?”“……沒有。”“你忘了今天的日子了?大掌櫃。”“我知道,這日子我咋能忘記。”“我明天可起身了。”“哦。”……

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談話。

沉默占據了房間,壓迫著一對老人。合作三十年了,用親如手足來形容都不足以說明問題了。就像是一個人的左右手,離開其中任何一只,另一只都將非常別扭。而在大盛魁或者說整個歸化商界,這兩位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這時候又不平常,新的困難又出現了,俄商進入歸化,其勢力滲透到各個領域,宗教、文化、教育,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商業,如何應對很是棘手。形勢複雜,各種力量縱橫交錯,早已不像前些年那樣單純了。俄商在歸化已經取得了合法的地位,站住了腳跟。

“形勢逼人呀……”“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先生退休了,真的不是時候!”“唉……”酈先生長歎一聲。

“不說了!不說了……”大掌櫃知道無意之間自己又一次把話題引入了死胡同,于是趕忙把話岔開,“咱們出去走走!”“我也正想著出去呢,”酈先生說:“在屋子里待著很難受,憋氣。”二人信步走出城櫃大院,出小東街走上大北街。大街上兩側許多店鋪都還亮著燈火,行人也還不少。兩個洋人從大掌櫃他們的身邊經過,引出新的話題。

酈先生說:“歸化城內的洋人可是越來越多了。”大掌櫃說:“是啊,聽說洋商們正在醞釀成立歸化洋行總會,俄國人也想直接插手駝運。”“有跡象嗎?”“何止是跡象,都有動作了。”“哦,我也聽說了。”“駝運地位突現成為焦點也是正常的事情。”兩位商界大腕縱論歸化商界大事。

“國家大勢于我不利啊!北京傳來的最新消息,俄羅斯駐北京的公使和恭親王的談判在親王府已經進行了八輪。”“據說主要是談特惠國的條款問題,恭親王不肯再行讓步。”“不讓步也難,大清國面臨的國際關系十分複雜。外國列強一個個虎視眈眈,大清國在他們眼里無異于一塊肥肉,都想來吃。俄羅斯厲害,可是德國、日本的態度也很強硬,一個在東北,一個在山東……”“所以總理衙門的李中堂李大人想出"以夷制夷"的策略。”“可是也難于平衡,你想抵制日本國,很可能讓步于俄羅斯。”“對。”“說到俄國人的心,你我最為清楚,他們要的是北方草原市場,要的是把歸化城變成第二個恰克圖。”“是啊,一旦歸化城變成了第二個恰克圖,還能有你我什麼事?還能有我歸化通司行的生存之地嗎?”“形勢逼人呀!”“是啊!”“就是說中俄條約的簽訂勢在必行了?”“對,所以我們在歸化地方不可與俄商對抗。”“所以伊萬和謝爾蓋的風頭很是強勁。”“比利斯建天主教堂,道台府已經撥付地皮了。”“往後這些大事誰來和我商量?”“福林。”“福林厚道,但畢竟年輕,人事方面的許多深層事情他還不熟悉。”“慢慢來吧。”酈先生說,“大賬房的事我已早在三個月前就開始向王福林交代了。還有信狗的訓練,也都完成了。說起來很有意思,有一條名叫黃孩兒的信狗經福林調教半年,如今竟然不找我了!”“哦,福林有調教信狗的本事?”“怎麼不是!這就是原來沒有想到的麼。說明福林還是有才華的,只是有我在,他顯示不出來罷了。”“這麼說,你酈先生倒成了妨礙年輕人發展的絆腳石了?”“你以為呢?很可能的,弄的不好就會是這樣。”“哈哈哈哈!”大掌櫃很難得地笑了出來,“說起祁掌櫃,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啊!”“可惜走了邪路。”“是欲壑難填!”“要是祁掌櫃還在,不正好麼,我與你相隨,告老還鄉,悠哉悠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哈哈哈……”“那才是享受啊!”“帶著孫子……”“人才難得!”大掌櫃感慨道,“你知道培養一個人多麼不易!在祁家駒身上我下了多少工夫啊!”“還有古海。”“古海可是不一樣。那孩子心地正直,他是被人陷害的。”“說起來我心里有愧。”“沒辦法,號規管著呢,不然……”“不然怎樣?”“我真想把他召回來。你想想看,你我離去後咱大盛魁總號大掌櫃有祁家駒,大先生有王福林,二掌櫃由古海來做……那陣勢多好!何至于我這把老骨頭還在這里苦苦硬撐著。”大掌櫃說到激動處話就止不住,“你看看咱大盛魁現在的局面——我已經年過六十還在苦力支撐,身旁是福林、盛楨、王錦棠……只有福林尚還年輕,盛掌櫃和錦棠都是五十大幾的人了,後繼乏人啊!”“都是史耀、祁掌櫃一幫人鬧的!把好好的人才都給毀了。”“說到用人,天義德倒是比我們強。你看他的大掌櫃李泰才四十出頭一點,總號一班人大都跟他年齡相當……”“段靖娃這幾年也頂上來了。說起來他和古海是同村小弟兄,都是姚楨義一起從家鄉帶到歸化城來的。”“若論才華他倆全都在古海之下。”……

直到夜交子時,兩個人才去歇息。

早晨大掌櫃虛腫著眼去送酈先生。

臨出發,酈先生執意要去狗圈看看。幾十年了大盛魁的狗圈一直是歸大先生直接掌管的。大掌櫃陪他去了。

狗圈就在歸化城北門外的北沙梁,坐落在紮達海河的右岸。局內的人都知道,在歸化要知道這些駝商們的經營規模大小,看他們的狗圈就全都清楚了。駝商是靠駱駝起家的,駝隊出行,最重要的是安全,而狗就是駝隊安全的保障之一。多大的駝隊配備多少護衛狗是有一定之規的,類似軍隊的編制。因此,飼養狗的部門十分重要。飼養狗的部門管理也有一定之規,三十只狗算一個小群,由一個伙計掌管:三小群合為一個中群,屬一個小掌櫃管理:三個中群狗合在一起稱為大群,由一名主事掌櫃管理。說起來不大好聽,管理狗圈的掌櫃被人稱作是“狗掌櫃”。狗圈總共有七八個主事狗掌櫃,大狗掌櫃姓路,是個經驗豐富的養狗大師,據說他說的話狗都能聽懂,而狗們的語言他也能聽得懂。就算是遇上再調皮、凶猛的狗,只要路掌櫃一聲喝斷,全都得規規矩矩的!而狗圈的路掌櫃在總號也是有特別地位的,有什麼事路掌櫃可以不經通報直接到酈先生那里說話。

關于大盛魁的狗有許多傳說,有經驗的商人想知道大盛魁走外路的秘密,往往從狗圈下手,千方百計從路掌櫃那里打聽消息。只要知道了路掌櫃給大盛魁走外路的駝隊派了多少只護衛狗,就能測算出大盛魁駝隊的規模,走了多少貨。

幾百只各式各樣的狗用它們聲調不同的吠叫歡迎它們總管的到來。酈先生挨著個兒從狗圈的前面走過,路掌櫃小心翼翼地陪著。

“狗的吃食怎麼樣?”“吃得都好著呢!酈先生放心。”大掌櫃說:“想當初酈先生著手建立這座狗圈的時候,總共才有八十只狗,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現如今咱大盛魁已經擁有護衛狗六百三十八只了。”“是啊,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轉眼我就老了。”“原來我說過的,”大掌櫃說,“咱大盛魁的狗發展到一千只,我就專門為狗們唱一台大戲。”“可惜啊,我是趕不上了!”“不要說是你趕不上,就是我也未必能趕得上。”“可是,路掌櫃,你一定記著,等咱大盛魁的狗發展到了一千只,你一定給我捎個信兒!不管我在哪里,我也一定要來看看。”“沒問題。”……

兩輛轎車就等候在狗圈的大門外邊。大掌櫃和酈先生分別上了各自的轎車。

轎車出了狗圈,重新進入歸化城的北門。走出了不到一百步,大掌櫃又叫車夫把車停住。隨行的善元以為大掌櫃想起什麼事情,忙問:“什麼事,大掌櫃?”“沒事,”大掌櫃邊說邊下車,“怎麼不給我放踏腳凳?”“大掌櫃下車做甚?”“我要和酈先生同車而行。”善元拗不過,只好趕快把踏腳凳為大掌櫃支好。

大掌櫃登上了酈先生的轎車,兩人同乘一輛轎車。大掌櫃自己的轎車空著跟在後面走。

行至昭君墓,酈先生死命地拉住轎車的缰繩,說什麼也不讓大掌櫃再往前送了。

“你松松手,就讓我再送你一程。”“你多聰明的人難道不知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到此吧——你下車吧。”“你不下車我就不走了。你看看,”酈先生望著天空,“時候不早了,讓我上路吧。”“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回去。”“好好保重!我在家鄉等你回去。到那時你我兩袖清風坐在大樹下下圍棋。”“好吧,我下車。”善元急忙上前,把踏腳凳放好,攙扶大掌櫃下車。

“駕……”車夫一身吆喝,掄起馬鞭抽出一聲脆響。酈先生的轎車重新啟動了,叮叮鈴鈴的行車聲十分悅耳。

大掌櫃立在路邊,望著酈先生的轎車越走越遠,直到快看不見了。

善元悄聲提醒道:“大掌櫃,酈先生已經走遠了,我們回去吧。”大掌櫃的目光追隨著遠去的轎車一動不動,對善元的話沒有反應。

善元又說:“大掌櫃……”大掌櫃舉起一只手制止了善元。

善元無奈地笑笑,就見大掌櫃突然扭身向路旁的昭君墓走去,並且腳步越來越快。

“大掌櫃,你要到哪里去?”大掌櫃沒有停止腳步,伸手朝昭君墓的頂上指指。

恍然間善元明白大掌櫃的意思了,他是要站在昭君墓的頂上為酈先生送行。小伙計的心里感到熱乎乎的。這倆老人搭檔大半輩子,真的比親兄弟還要親密!有許多秘密只有他們倆知道,真不知道在他們的肚子里埋藏著大盛魁多少秘密!

大盛魁發展至今日可以說是到了它的鼎盛時期,功勞歸于大掌櫃和酈先生。大盛魁沒有他倆是不可以想象的。

大掌櫃攀上昭君墓。昭君墓雖然說不是很高,但也有十余丈。只有一條小路,曲曲彎彎,還打滑。善元趕忙去追,竟然沒有追上。等到他來到大掌櫃身邊的時候,大掌櫃已然是站在墓頂上了。氣喘籲籲的善元來到大掌櫃身邊,眼睛順著大掌櫃的目光望去,果然可以清晰地看見酈先生的藍布轎車在大路上緩緩地移動。

善元永遠也忘不了大掌櫃的那個樣子,他把一只禿手放在眉骨上,久久地望著,身體在風中搖晃。

回城的路上,大掌櫃意外地給善元講起了王昭君的故事。

“昭君還是有見識的人啊,一個女人做到這一步很是不容易。你知道昭君故里在什麼地方嗎?”“聽說過,好像是湖北。”“是湖北的秭歸縣,是個好地方啊。”“大掌櫃去過?”“豈止是去過,我年輕的時候做買客,經常跑秭歸。那里出產的茶葉有股特別的香氣。”“真有此事?”“那還有假!”“為什麼?”“是那里的山上漫山遍野長滿玫瑰樹,每到花開季節玫瑰的香味飄蕩在空氣中,幾百里不斷!”“和茶葉有什麼關系?”“怎麼沒有,那香氣滲入茶樹的葉子。”“哦,原來是這樣。”“是啊,一個南國女子來到陰山腳下,過起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啖肉飲漿,我是自愧弗如啊!”“是不容易。”“北方六十年無戰事!你懂嗎?”“懂。”轎車發出叮叮鈴鈴的響聲,為大掌櫃的故事伴奏,使那故事聽起來越發動人。

“你不懂,六十年,是人的一輩子,從時間上說是兩代人。和平生活,沒有狼煙,不容易啊!一個女子,實在是有見識,有見識!”“是的,實在是不容易。”“我們能有今天也不容易,”大掌櫃說:“那年,鬧暗房子事件,真的惡浪排空,波濤洶湧,大有顛倒乾坤之勢……就是海仲臣,犧牲了一個人保住了大盛魁!”“那時候我還沒到大掌櫃身邊。”“哦,對了,你不知道。”“不過後來我也聽說了,官府要把走私駝隊的屎盆子往我大盛魁頭上扣。”“情勢危急啊!”“海仲臣掌櫃為字號犧牲了。”“豈止是一個海掌櫃!我都做好了住大獄掉腦袋的准備。”“怎麼會呢……”“哼!你以為不會嗎?”“以大掌櫃在歸化的地位和影響哪個敢輕易動你一下?”“敢啊!太敢了,”大掌櫃說,“我算個什麼?改朝換代的時候不是連皇帝都掉腦袋嗎?”“啊……”“俗話說商場如戰場,一點不假啊,有時候就是戰場!一個你死我活的戰場!”“原來做生意也這樣艱難。”大掌櫃不再說話,沉默地望著遠處。道路兩邊是一片片成熟的麥田和玉米地,金黃色的、橙黃色的,顯得十分富貴和燦爛。而遠處是沉默的陰山山脈,黛色的山嵐給人冷峻的印象。

善元不敢再打擾大掌櫃,他注意地從側面觀察著大掌櫃,他覺得此時的大掌櫃就像是那陰山的峰嵐一樣沉郁和冷峻,令人敬畏有加。

事實上,大掌櫃的心卻是柔軟的。善元沒有看到,此刻大掌櫃正艱難地拿袖筒里的手帕擦眼淚呢,他對善元解釋說:“我被風迷了眼。”回到城里,轎車直接開進大盛魁城櫃的大院。待轎車停穩,善元趕忙把踏腳凳擺好。大掌櫃從轎車上下來,也不知怎麼的,好端端地大掌櫃一腳就把踏腳凳給踩翻了,一個跟頭摔倒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