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者無“家” 7 命運糾結著的誘惑



一個月色清朗的晚上,不可避免的故事終于在杏兒與月荃子之間發生了。對于杏兒來說那是她一生都會牢牢記著的時刻。她和小叔爺去麥田里干活。休息的時候兩人坐在田埂上吃飯。滿腦子是那個歸化城的杏兒呆呆地咀嚼著饅頭,眼睛望著天空上的一朵長條形的流云,好半晌沒說話。

月荃也沉默著。一種沉重的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壓抑著他倆。倆人同時都直喘粗氣,覺得氣脈不夠用。

後來月荃問:“杏兒,你想甚呢?”“我在想我的命。”杏兒說,“我在算呢,算起來我嫁到古家這已經是第十五個年頭了……哇……”月荃不知道如何應答,他一點也摸不准杏兒此時的想法。

“……好像是昨天的事情,海子騎著高頭大馬,用花轎把我娶回小南順。”“是有些年頭了。”“可是,到如今我咋就連見我男人一面都做不到呢,海子是死是活我總得聽個話兒呀!那個歸化城啊,我咋就到不了呢?!”“……”“嗚嗚……”突然杏兒把手里的碗使勁拋了出去,連碗帶湯全都拋出去,像狼似的嚎哭起來!

“杏兒,你怎麼了?”月荃走過去,拿手觸她的肩膀。杏兒一甩手把月荃的手打開了,“滾開去!你是一只狼!你混蛋!你不是人……”“你……作甚罵我?”“都是你!”“我怎麼了?”月荃在說這話的時候注意地觀察著杏兒的表情,他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事情的轉變就發生在杏兒甩開月荃手臂的那一瞬間,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點醒了,月荃略略愣怔了一小會兒,突然跳起來撲向杏兒。他像抱一只小貓似的把杏兒抱在懷里,也不知道怎麼的,月荃一伸手就把剛剛壘好的麥垛給推倒了。隨著麥垛轟轟轟轟地倒下去,月荃和杏兒也倒了下去……

杏兒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只是本能地接受著。強烈的男人的汗味和體味刺激著她……從未有過的痛苦和舒暢同時襲擊著杏兒。天旋地轉,她的感覺接近昏厥。

這時候一場大雨忽然而至。如注的雨滴連天接地,把整個世界都籠罩在它的水汪汪的氣息中。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在杏兒的臉上奔流著。嘩嘩啦啦的大雨聲掩蓋了一切,掩蓋了羞怯,掩蓋了罪惡的感覺。杏兒放聲地大叫起來,像一只真正的狼,一只饑餓的母狼。大雨淋濕了她的頭發,淋濕了她的衣服,她渾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濕透了。杏兒似乎沒感覺。

大雨也淋濕了月荃,他的衣服,他的褲子。

“你都濕了……”月荃在間隙對杏兒說。

“不怕……淋濕了好!濕得越透越好!”他們就在濕漉漉的麥田里滾過來滾過去。他們想借大雨把時間、把自己、把整個世界全都忘記了。什麼也沒有了,一切全都是空的。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大雨就停了。

大雨停止了以後杏兒和月荃也停了,好像是被提醒了。但是杏兒還被月荃緊緊地擁抱著。杏兒沒有看到他們倆全都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月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癡呆呆地看著杏兒的眼睛,目光里是杏兒從未看到過的柔情。杏兒好像還處在昏厥之中,偎在月荃的懷中。又過了一會兒,杏兒才開始清醒過來。

等到杏兒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她本能地大叫一聲,看見抱著自己的月荃就好像是看見怪物似的,猛地把他推開了。與此同時杏兒看到了赤身裸體的自己!杏兒猛然跳起在麥田里狂奔起來。

等到杏兒穿上衣服重新回到地頭,看見月荃也穿好衣服,他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整個身子蜷曲著。月荃聽到杏兒的腳步聲,也不抬頭也不看杏兒,等了一會兒他猛地跳起,撲向放在地上的鐮刀。還沒等杏兒反應過來,就見月荃子已經把揚起的鐮刀狠狠地戳進了自個兒的胳膊。

雨水從頭上滴到他的胳膊上,血水順著手臂流到了地里。

杏兒被鮮血嚇壞了,她抱著月荃的胳膊拿手往傷口上堵,結果鮮血很快就將她的雙手染紅了。

“你瘋了?你會死的!”“就讓我死吧,我不是人!我連牲口都不如!”月荃子責罵著自己,拒絕杏兒為他包紮。

杏兒撕破自己的襯衫,流著眼淚為月荃子把傷口包紮好。

後來她對月荃子說:“月荃子……你……我們做下了什麼事?要知道你是我的叔爺呀!”杏兒瘋狂了。她突然號叫一聲,聲音就像母狼似的,向月荃撲過去,她把男人強壯的身體壓在自己的身下,撕扯著他的頭發,拿手巴掌扇他的耳光。

咣啷啷的雷聲和嘩啦啦的雨聲在他們的頭頂響個不停。

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杏兒沒有和月荃說一句話。不管一起干活兒還是吃飯,杏兒連眼都不往月荃那邊看一下。

算起來這已經是杏兒嫁到古家的第十五個年頭了,是月荃子第一次讓杏兒體會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人總是貪婪的,杏兒體會過了那種滋味一次就會想要第二次。這一天啊,就像誰拿刀子在岩石上刻下了深槽似的牢牢地印在了杏兒的腦子里。他倆相擁著在田梗上翻滾,從未感受過的巨大快感沖擊著杏兒,使她忍不住囂囂號叫起來,其聲猶如野獸。她渾身顫抖著不住地哼哼著,後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月荃子的肩膀竟被她生生地咬出了血。後來當享受的浪濤退去,杏兒伏在月荃的身上像一只乖巧的貓,她一邊拿舌頭舔著月荃肩頭的傷口,一邊問:“還疼嗎?”月荃奇怪地問:“平日里你總是綿綿的,今夜咋就像是一只母狼一樣狠呢?”杏兒說:“我也不知道為甚……就覺著咬你我的心里痛快。你別怪我。”“我才不會怪你呢,”月荃子的大手在杏兒頭上撫摸著說,“你越是咬我咬得狠,我的心里才越是痛快!”杏兒說:“鬼打得你胡說呢!”“我說的是真話。”“你說的是真話?”“當然,我甚時哄過你?”“我不信。”“真的!”“你說的話要是真的,我還要咬你!”“你咬吧!”杏兒在月荃的肩上輕輕咬了一下,問:“你當真不怕疼?”月荃子說:“當真不疼!”“那我可真的咬了。”“你咬吧。”這一次月荃被杏兒咬得終于忍不住了,他叫了起來。

月荃子成了受虐狂了,每次都主動讓杏兒咬,杏兒不咬他,他的心里就難受得慌。不知道這是一種心理因素與生理因素攪和在一起的複雜現象,還是強烈的罪惡感在折磨著,只有在看到自己的鮮血的時候,他的心里才能夠略略平靜一些。

對這一點杏兒總是不能理解,起初她咬月荃只是出于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是她自個兒在生理快感的宣泄。後來當月荃一再主動要求她咬時,她開始害怕了。她問月荃,這是為什麼?對此月荃也回答不上來。杏兒見他答不上來,就不咬,她說:“我又不是一條狗,隨便亂咬人。”見杏兒不咬自己,月荃子真的生氣了。

那些瘋狂的享受的時光,在田野上的溝壟里、在未成熟的麥地中、在小廂房月荃的熱炕上……到處都留下了他們無恥享受的痕跡。這些痕跡和感覺沖破了時間的樊籬,永久地留在了杏兒的記憶中。于是他們開始交換內心的感受。

強烈的罪惡感折磨著這一對情人,每次做完那事之後就惶惶不可終日,夜里常常被噩夢驚醒,人變得憔粹了。這是在一個清風繚繞的春夜,風在窗欞上吹奏出輕輕的音樂,一縷淺藍色的月光照在杏兒光潔滑潤的肩膀上。杏兒偎在月荃懷里,兩人為前途消耗著腦子。他們又談到了私奔的事情——這件事他們不知道已經說起過多少次,今天月荃又一次提起了這個話題。

“我看咱們還是走吧,”月荃說,“我的心里實在是受不了啦,終有一天就是別人不說什麼我也會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的。”“要說起想離開的心情我還不跟你一樣嗎,我恨不能立刻就和你遠走高飛,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暢暢快快地過幾天日子。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我也忍受不下去了。”杏兒說,“我倆年輕力壯的不管到哪里也不愁討一份生活,實在不行咱們也闖西口去!可是我們走了婆婆她一個人怎麼活?剛剛死了爹,如今唯一的兒子又出了事情,生死不明。”“我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忍心。”“那你就不害怕嗎?”“害怕?”杏兒好像是在問自己,接著又自問自答道,“如今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讓我害怕的呢?沒有了,我什麼也不怕了,該做的事情我做了,我知道女人來世上一遭是怎麼回事了,就是立刻讓我死我也不後悔了。”“倘若有一天被你婆婆知道了,怎麼收拾?她要是吵吵起來弄得村里人都知道了……想一想都讓人膽寒。”“那也不害怕,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杏兒決絕的態度讓月荃感到非常奇怪,他拿一只胳膊支著身子抬起半個身子注意打量杏兒的臉,一時間他竟判斷不出杏兒的話是隨意說出來的呢還是認真講的。

由于剛才用力出了汗,杏兒的臉潮乎乎的,給月光一照反射出水靈靈的光亮。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出奇,飽滿的奶子在幽暗的光線中起伏著。沒等月荃再問什麼,杏兒又說道:“現在讓我感到心里憋得慌的是,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們的秘密,我真的是巴不得婆婆、張嬸、傑娃媳婦她們還有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讓他們看看!最好是我能生一個孩子出來,讓他長大,讓他整天在村人的眼前跑來跑去。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人這一輩子還能有什麼?”……

老天似乎遂了杏兒的願,她真的懷孕了。但事情似乎沒有杏兒說得那麼輕松。她有些害怕了,有意瞞著自己的肚子。

到了六個月頭上,杏兒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她越來越心神不甯,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常常是錯把鹽放在鍋里。八月的時候杏兒的秘密終于再也瞞不住了,懷孕的肚子越發明顯,再也瞞不住婆婆那眼睛了。

這時候杏兒倒是有點坦然,或者說豁出去了。她主動走到婆婆的屋里,指著自己的肚子對婆婆說:“娘,我做下對不起海子的事了。”“我早就看出來了……哼!”“我想把孩子生出來。”“快別說這樣的話了,我都丟死人了。”“您老人家看著咋辦吧,您咋的處置兒媳我都沒話說……”“孽障!你這罪人……想氣死我這老骨頭?!”杏兒沉默著。

婆婆突然問:“告訴我,那個野男人是誰?”“您別問。”“我要把你的丑事告訴我家海子!”“我自己會和海子說的。”“哼!”“我不願意再像張嬸那樣活著,”杏兒理直氣壯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海子他回不來,他死了,可我還要活下去!我要像個人,像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活半輩子。”“你……你!這個不要臉的,你居然有臉把這些話說出來。”杏兒一點也不肯退縮:“娘,你要怎樣處置我就怎樣處置我吧,反正我是把事情做下了,我敢做敢當,一不怕二不跑,我等著你處置我呢!”言罷杏兒扭身就走出了婆婆的屋子。

“我的兒子他沒有死,海子他是不會死的!你等著……”婆婆瘋狂的話語追著杏兒出了屋子。

可是古月荃就不那麼輕松了。沉重的罪惡感壓迫著他,使他再也抬不起頭來。每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下地,一直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回村。而海子媽的咒罵幾乎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他幾乎不敢走出院門,連一個小孩子走過他都要躲避。

八月中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在杏兒的記憶中留下了很清楚的印跡。月亮非常明亮,那時候杏兒來到村子外邊的一片高粱地,她觀察了一下,選擇一個地方坐下來。她在等待月荃的到來。風吹著高粱還未成熟的穗子發出唆唆沙沙的響聲,黏稠的蜘蛛的黑色網絡粘在杏兒的臉蛋子上,癢癢的。心里卻是比癢更難受的感覺,有一種痛隱隱約約地在身體的某個位置發作著,折磨著她。

一陣風把月荃的聲音吹進高粱地:“杏兒……”“到這兒來……”“你在哪兒?”“我在這兒。”一陣高粱葉子唰唰啦啦的響聲,月荃來了。彎曲著身子,高大的身材,身體微微地透著男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兒,在杏兒的身邊坐下。

“你怎麼這會兒才來,讓我好等。”“臨出來時被張嬸喊住了,讓我幫她修一下院門。”“張嬸她沒問你什麼吧?”“沒有。”“我們的事就怕是張嬸看出來了。”“她看見我們做什麼了?”“還要見嗎?我的身子這麼重了她還看不出來?”“哦……”“你快想個辦法吧!月荃。”杏兒說著話已經是帶著哭腔了。

“我能怎麼樣,我又不是海子……”“說的屁話!”杏兒嗚嗚地哭起來。

“哭什麼麼,就是麼,我早就說過,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逃走。”“往哪兒逃?”“哪兒都行,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只要是沒有人認識就成。我們住下,給有錢人做事。不愁沒碗飯吃。我的身上有的是力氣。”“說得輕巧!婆婆怎麼辦?”“婆婆……顧不了了。”“不行。”“那我就沒辦法了……”月荃蒼老的樣子讓她覺得極為陌生,就連聲音也是,簡直就不是那個熟悉透了的男人的嗓子里發出來。月荃說:“杏兒……咱走吧,沒有別的出路了,只有這死路一條……”杏兒知道這是月荃在勸她私奔。月荃這意思她是憑著感覺猜出來的,而不是用耳朵聽出來的。杏兒沒說話,她不是猶豫不決,而是沒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反應。是的,她不知道離開古家在小南順的這個院子她還能夠到哪里去,換句話說就是她不知道哪里還有她的容身之地。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腦子里是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她又聽見月荃說:“其實我也不願走,不明不白的身份跟喪家犬似的……”杏兒不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切思維都停止了。

“可是我們就這樣待在村子里,怕是比死還難受哩。”月荃又說,“我倆做下的事就是一輩子也不能再見人的事……是不能再見祖宗的事。”杏兒不說話。她看著月荃,奇怪的感覺出現了。月荃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身子縮瑣著。她看著,心里對自己說:“這哪里還是那個渾身都是武藝的拳師啊,就連一點點影子也找不出來了。”月荃說:“往後咱倆就隱姓埋名,苟且活著吧。無論到哪一口飯總還是能混出來的。”“你離開這兒吧,你能拔腿就走,可我不能,我是古家的媳婦,我不能離開古家……除非海子他回來,他親口說出來把我休了的話。”“你以為海子回來他還會把你當娘娘似的供奉起來?”“海子就是當場拿刀把我捅了我也心甘情願,沒有二話。”……

三天後古月荃一個人走了。

當杏兒去找他的時候,東廂房已然是人去屋空。炕上放著一套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是杏兒不久前剛剛給月荃洗過的……杏兒腆著大肚子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又是眼淚滾滾。她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落著,在一個黑洞洞的所在里飄蕩,無以歸宿。這眼淚真的是如她後來所說:“哭的比尿的多了。”她知道這一回月荃真的是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為她分擔憂愁和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