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商道若人道 1 大掌櫃的煩惱2



大掌櫃很想看看一個外國人是如何插手這項買賣的。一個身材高挑但是很瘦削的男人在大院的外面迎住了大掌櫃:“老哥哥,您有何貴干?”大掌櫃猜出來他就是伊萬從隆盛莊請來的姓商的掌櫃,隨口答道:“哦,我隨便走……”“我們是想找點事情做。”賈掌櫃趕緊打圓場,“不知道掌櫃這里用不用人?”“你們有什麼手藝?會木工活兒嗎?”“木工活兒不會,我會屠宰牲畜。”“屠宰……眼下不需要。”商掌櫃說,“瓦匠我們也需要。”“我們只會屠宰。”“那麼立冬再來吧。立冬以後我們大量用屠宰工人。”“什麼工錢?”“工錢包你滿意……咳咳……”賈掌櫃說:“生病的時候也不歇下?”“我願意,”商掌櫃回答,“咱得對得起洋掌櫃。”“什麼洋掌櫃?”“是俄國人——伊萬先生。”“給洋人干活兒你就不怕遭歸化人唾罵?”“誰要罵讓他先罵皇帝爺。”“這話怎麼講?”“你想啊,俄國商人是咱皇帝爺給招來的。”商掌櫃理直氣壯地說,“既然皇帝都允許外國人到咱大清的土地上來做買賣,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伊萬的公司干活?”談話不能繼續下去了,大掌櫃找個借口結束了與商掌櫃的談話。正要離開建築工地,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喊他:“王大掌櫃!”那奇怪的喊聲讓大掌櫃吃了一驚,一聽就是一個外國人在說漢語,舌頭結結巴巴捋不直的特別感覺。他回過身來就看見從未完成的冰窖里面走出來一個人,一身衣服沾滿汙泥,頭上戴一頂破爛的布帽子。乍看是一個工匠,但是仔細一看,不對了……一雙灰蘭色的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熱情的笑意,金黃色的頭發從灰色的布帽沿下搭拉下來——居然是伊萬!

“怎麼,王大掌櫃不認得我了?”“你?怎麼會在這里?”“這里是我的冰窖工地。”“可是……你怎麼穿一身做工人的衣服?”“怎麼,你是說做掌櫃的就不能干活兒嗎?”“……那倒不是。”大掌櫃說,“我只是覺得奇怪。”“不奇怪,”伊萬笑呵呵地解釋說,“我這個人有個愛好,從小就喜歡泥水活兒,用你們的話說就是泥瓦匠。”“對,是泥瓦匠……”賈晉陽說:“真是想不到,俄羅斯的商人居然也這樣能吃苦。”“還不一樣,你們大盛魁更是靠吃苦起家的。”“你這樣了解大盛魁?”“必須了解!”伊萬說,“大盛魁既是我們的榜樣又是我們的對手。”“好!見教了。”大掌櫃說。

“今日不方便,改日我在宴美園請大掌櫃的客。”“好,改日見。”看著大掌櫃三人騎著馬走遠了,伊萬對商掌櫃說:“大盛魁的消息來得真是快啊,我們這里剛剛開始動手,王大掌櫃就找到門上來探訪了。”“還是親自出馬!”“大盛魁的消息靈通得很,有專門的消息網。”“好吧,看來我們只有加緊干了。”“是。”伊萬把整個經營凍羊肉的生意交在了商掌櫃的手上,對商掌櫃他是完全信賴的。商掌櫃在進入歸化之前就皈依了天主教,為伊萬的公司盡心竭力地工作。當然伊萬給商掌櫃開的工資也很可觀,伊萬是依照俄國商界的慣例,在每一月的月初發給經理人員和工人工資,而不是像中國店鋪那樣,在三年賬期的時候才兌現。

這種立竿見影的方式使歸化人感到非常新鮮,並且伊萬公司員工的工資值實際上要比普通的中國商號給鋪伙開的工資要高出一倍還要多。最主要的是能見到現錢!歸化一般商號和店鋪包括作坊、工廠,給伙計、工人都是三年一結,或者是年底一結。就是說要等做了三年的工作才能拿到報酬。而伊萬一月就給伙計、工人一結賬!這種顯而易見的利益使伊萬的公司在歸化地面上顯得很有吸引力。無論是羊馬把式、屠宰工人還是管理人員都願意到伊萬的公司來做事,因而伊萬的公司總是顯得很熱鬧、很景氣。

伊萬將經營凍羊肉的加工業務完全交在商掌櫃手上,他自己得以把精力投入到了販運活羊的生意上。伊萬是一個性格頑強的人,幾年前京羊道上的失敗並沒有使他放棄活羊的經營。

如今伊萬對歸化城的情形已經非常熟悉,他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不但在經營長途販運活羊方面紮穩了腳根,並且占有了一定的市場份額。同時他還把手插進了屠宰業和凍羊肉經銷。西伯利亞茶葉公司在古鹿拜興村附近建起了一個屠宰場、一個配套的冰窖,在當年就投入了運營。

入冬的時候伊萬的公司就將第一批新鮮的羊肉加工成凍肉卷運往京津、河北、山西、河南等地。與此同時伊萬還在張家口設立了同樣的機構。不僅如此,伊萬在藥材、皮毛方面也有相當大的銷量。

運活羊的途徑已經打通。從喀爾喀直接通往北京方向,有兩條新開劈的羊道,其中一條就是屬于托博爾斯克公司專用的。為保證京羊道的暢通,西伯利亞茶葉公司還專門撥出一萬兩白銀沿著自己開辟的京羊道開鑿了八十六眼水井!歸化商界都說伊萬這活兒做得真的是有板有眼,有聲有色。

更為重要的是伊萬的京羊道之所以能夠運轉起來,是他把喀爾喀草原四分之一的市場搶到了手,遙遠的草原源源不斷地為他提供羊和馬。

回到大盛魁城櫃,大掌櫃立即召集主要掌櫃會議,分析了當下的形勢,作出應對的決斷。同時把有關情況通報了通司商會其他成員,要大家有個心理准備。把這些事安排妥當之後大掌櫃派賈晉陽前往烏里雅蘇台,要他協助王錦棠處理好那里的事物。

“烏里雅蘇台是咱的發祥地,是咱的根據地,一定要把握好。只要烏里雅蘇台穩定了,咱大盛魁就亂不了。”賈掌櫃去了。

讓大掌櫃憂慮的是,不止是一個伊萬,到歸化來的俄國商人越來越多,除了伊萬,什麼謝爾蓋、康達克夫等,俄羅斯對華貿易的六大商幫差不多在歸化都開設了自己的店鋪或分支機構。再加上比利時、英國、德國、日本、瑞士等國的商人,簡直可以說是一湧而進。在歸化街頭還盛傳著這樣的說法,大清朝廷正在同俄羅斯駐北京的公使談判,不久會把歸化開辟出來成為第二個商埠,用以代替恰克圖對面的買賣城。這種傳言更是讓歸化商界人心惶惶。

晚飯的時候坐在大掌櫃身邊的賈晉陽聽到大掌櫃突然低聲說:“……再能干的將帥手底下也得用幾個順手的人。”賈掌櫃側著腦袋看看大掌櫃,笑道:“大掌櫃還在想白天的事?”“是啊,你說那個伊萬,在烏里雅蘇台的時候就把那個姓鄺的伙計從林掌櫃手里挖過去,那也是在用人才。”“伊萬懂得使用人才呢。”“其實,古今中外都是一個道理。”“現在伊萬真的指上鄺伙計了,聽說要把他拿到歸化來主持這邊的事呢。”“到歸化?做什麼?”“伊萬要在歸化開托博爾公司的分公司呢,要任命鄺伙計做經理。”“啊,是這樣。”“那個姓鄺的在烏里雅蘇台的時候和咱們的古海混得很熟,他們是一茬人。”“哦,我知道。”“古海要是還在號的話,應該比姓鄺的強多了。”大掌櫃很動情地說,“姓鄺的連咱古海一鉤子都趕不上!”“那敢情是!”坐在大掌櫃對面的王福林知道大掌櫃是想念古海了,于是趕忙把話題轉到了正題上,說,“對了大掌櫃,您說古海的事怎麼辦?”“有什麼怎麼辦不怎麼辦的,他已經被開除出號了。”“我是說他在萬金賬上的功勞,兩次大功,三次小功,都還記著啊。”大掌櫃歎口氣沒說話。

“照道理,被開銷出號的人萬金賬上不管有多少功勞,全都一筆抹殺。”王福林說,“可是您吩咐我讓把古海的功勞還在賬上留著。”“是,我說過……但古海是個例外。”大掌櫃說,“是咱字號冤枉了人家!三年前古海被開銷出號的當年事情就弄清楚了,全都是祁家駒搞的圈套,把人家孩子給套進去了。咱大盛魁財東掌櫃全都虧心啊!——”“就是說這賬還給他繼續留著?”“那還用得著說嗎?留著!……總有一天咱得給人家一個說法不是!?”王福林敏感地注意到,在他提到古海的時候大掌櫃的長眉毛迅速地顫動了幾下,同時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在閃。是啊,不僅是個人才問題,更重要的是古海被開銷是一個冤案。王福林體味到大掌櫃所說的“留著吧”的含義,他想古海應該是還有機會的。

說起來這些年湧進歸化城來的外國人,除了做生意的還有傳教的,基督教、天主教的牧師數以百計。這些外國商人到歸化來設商棧開店鋪,牧師們傳道、修建教堂,歸化城因為他們的到來開始躁動起來。往日的那種閑適再也找不到了。晨鍾暮鼓的規律、沉穩悠閑的規律被打破了,很多時候為了夜歸的客人守城門的士兵不得不在半夜里把緊閉的城門重新打開。巨大沉重的城門發出的吱吱嘎嘎的怪叫聲劃過歸化城靜謐的夜空。通常情況市井的喧囂也延長了許多時間,往往在日暮以後甚至天色完全黑下來,羊崗子、牛橋、駝橋上生意還在繼續著。總的來說是時間長了,節奏快了。夾雜著蒙古語和俄語的談判生意的聲音從光線昏暗的市場上傳出來,有時候聲音會很激動。

從早到晚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傳進大盛魁城櫃,所有的消息都必須報告大掌櫃。大掌櫃既不能充耳不聞,聽了又心煩,也不知道哪些消息是重要的,哪些消息是不打緊的。大概是第一次,大掌櫃感到自己窮于應付了。

這天晚飯後大掌櫃對善元說:“你打聽一下大觀園今晚有什麼戲。”“有好戲!”善元連想也沒想就回答:“是水上漂的《打金枝》,連唱三天了。”“水上漂,好哇!”“莫非大掌櫃想看戲?”“心里煩悶,咱聽聽戲去!”“好,我這就去安頓轎車。”待善元把轎車安排好,回到大掌櫃房間,見大掌櫃已經把衣服換一半了,除去了藏青色的長袍換上一件玄色的長袍,亮色的長袍配上一頂七機緞面的的瓜殼小帽。善元幫著大掌櫃系好了腰帶,人立刻顯得年輕也精神。

跨上轎車的時候大掌櫃自己跟自己說話:“今天我總算是能夠安靜地過一個晚上了。——駕!”車倌聽見大掌櫃的喊聲笑了:“大掌櫃,您今兒個高興?”“我有去看水上漂的戲的工夫了,當然高興!”“聽說水上漂腳下的功夫厲害得很!”“是哩,那幾步走的真是比女人還女人呢!”“嘖嘖!”車倌感歎道,“可惜了我沒那眼福。”“你沒看過水上漂?”“我一個下人哪能……”“別說什麼下人不下人,今天你就開開眼。”“大掌櫃,我只是隨便說說……”“別介!我請客。”“大掌櫃!別……”“你別啰唆了,我請不起還是什麼的?”“我是一個下人。”“一會兒你跟著我就是了,還有善元,咱仨人一起看戲去。”這一晚大掌櫃可是放松了,大掌櫃也沒有要雅間,三個人混在一樓的大廳里,一邊看戲一邊聊天,聊的都是戲文里的內容。一個半時辰的工夫竟然沒有人認出大掌櫃!夜闌時分大戲散場,大掌櫃在善元和車倌的陪伴下走出戲園,一路有說有笑。這一個晚大掌櫃好不痛快。

但是開心只是短暫的時光,還有更讓大掌櫃心煩的事情在等待著他呢。賈晉陽走後不久王福林從漢口歸來,向大掌櫃報告了更為嚴重的事情:俄商在漢口正在籌辦茶葉加工廠。

“俄國人有什麼資格在漢口建廠?”“當然沒有!”王福林說,“但是他們就做了,一個個買地皮的買地皮,備料的備料……”“這麼說打算在漢口建廠的不止一家?”“西伯利亞茶葉公司、莫斯科公司,還有托博爾斯克公司……”“哦,這麼說伊萬也在漢口動手了?”“是的,我親眼看到的。”現在這成了一個新的更嚴重的問題,俄國人要在漢口開茶葉加工廠,顯然是想從根本上奪走華商的利源。

“這事可是不敢小覷!”“我已經叮囑漢口馬莊了,有情況隨時報告!”王福林說,“不過我倒是不大相信俄國人真的能夠把茶葉加工場開到漢口。”“為什麼?”“大清朝並沒有同意外國人在華建廠。”“過去沒同意,現在不同意,但是不等于以後永遠不同意。”“您是說理藩院會給俄國人放開口子?”“正是我的憂慮。不是沒有可能。”大掌櫃說道,“還得通過北京打聽俄羅斯駐北京公使和理番院的談判消息。難道說俄國人在談判桌上取得進展了?”大掌櫃的猜測沒有錯,俄國公使是在和理藩院談判,不過不是在北京,而是移到了天津。不久大盛魁的信狗從北京傳來一個確切消息,理藩院恭親王和俄羅斯公使的談判由北京轉移到了天津。消息還說恭親王可能作出妥協……大掌櫃剛剛沉下來的心又一次懸了起來!

恭親王的妥協意味著什麼?一旦朝廷對俄國人放開了口子,允許俄國商人進入大清國內地經商,那麼當然也包括在漢口設廠建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