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整備(二)

選完貨,商行老板幫我們打了包,燕叔對他非常感激,不僅沒有殺價,反而硬塞了二十兩紋銀給老板作為答謝,老板假意讓了讓,然後坦然收下。以前我曾說過,出門在外,最怕的就是出手小氣:你省下了一兩銀子,卻丟掉了一個機會,損失的可能是黃金百兩,倘若運氣不好,犯了小人,那就不是錢的問題,還會誤了正事兒。

常言說得好:“銀子雖冷,缺暖人心”。二十兩打賞錢一收,商行老板對我們的熱情立即提升了好幾個層次 —— 這回直接把我們領到了後院的鐵門大倉庫,看來庫里頭要比後屋的寶貝還多,一人多高的大門上,竟然頂了三把巴掌大的銅鎖。商行老板命身旁的伙計取來鑰匙,好家伙,每根鑰匙都有一尺長,放到秤上一稱都能有半斤沉。我在心中暗想,面對這樣的堅固的防備,恐怕連燕叔這種一頂一的高手,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攻破吧。

老板拿著大鑰匙,朝鎖孔里一頓猛捅,大約鼓搗有一炷香的工夫,三把鎖頭才被完全打開,隨著大門“吱呀呀”的一聲怪叫,倉庫里的奇貨一覽無余地展現在我們面前。老板很不放心,遣了兩名伙計守在前廳與後屋的過道中通風報信,看來里面的東西重要非凡,為了賺錢,這回也是拼了老命。擺在倉庫最外邊的,是一摞深綠的箱子,上面用白漆塗了一個酒杯的圖標,旁邊還有一個深紅色的骷髏,老板解釋說:“這是燃燒彈,是德國大鼻子的軍需物品,在市面上是嚴令禁止銷售的,我這老店是德國人運輸倉儲的一個中轉站,一年前,後院兒里失了一把火,德軍在統計損失的時候誤報了五個箱子,我也就順勢裝了把糊塗,在庫中偷偷留了一摞。你們要是需要,我低價出給你們”。

燕叔摸了摸那箱子,點頭說道:“的確是好東西,不過要太多了也沒用,我只拿兩箱”,老板一聽,嘴上沒說什麼,但不滿的表情立刻寫在臉上。燕叔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那察言觀色的能力有多強啊,一看勢頭不對,馬上把話鋒一轉:“雖然只拿兩箱,但錢的方面,我不絕不虧待你,我拿兩箱的貨,給你四箱的錢”,老板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喜上眉梢。老板忙命伙計把燃燒彈小心打包,領著我們繼續往里走,里面都是一些小件兒物品:有指南針、德國軍刺、新疆匕首等等。燕叔用眼睛掃了一圈,覺得沒有太新鮮的,又不好意思打消了老板的熱情,就給我們每人都買了一把新疆匕首佩戴把玩。眾人隨著老板東拐西拐,拐進倉庫的里間屋,繼續跟著他向前,此時,所有人的眼珠,幾乎都緊緊跟隨商行老板的手指而動,唯有燕叔,在一個角落,驀然停住,眼光被拐角里兩把灰了吧唧的鏟子所勾住 —— 他幾乎是沖上去的,兩臂緊抱,做出一副生怕別人奪走的姿態。經過撫摸查看,他最終確定,這是德國鐵路工兵專用的合金鋼鏟。獨孤璞見燕叔這幅反常的模樣,上前取笑他說:“老了老了,你倒瘋了。逛八大胡同都沒見你這麼高興,怎麼兩把破鏟子卻把你稀罕成這樣”。燕叔轉過臉罵道:“你懂個屁!這把鏟子,你拿到潘家園黑市上賣賣去,一百兩銀子一把,我保證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得被搶光”。

獨孤璞聞聽吃了一驚,問道:“真有這麼好?我怎麼看不出這里邊有什麼門道?”,燕叔揶揄地笑了一聲,回道:“你呀,除了會辨別玉器之外,整個兒就是個廢人。這把鏟子,是德國的鐵路工程兵為了適應大清國堅硬山區的環境,專門向政府申請的一個專利。德國政府很重視,為了能在山東盡快修建鐵路,掠奪煤炭和鐵礦,特批德國的化學家——老學究維勒,建立了一個專攻鋼鐵的研習團,曆經三年的時間,改良了傳統的冶煉技術,又在其中添了不少的他材料,試驗了幾百回才研究出來的寶物”。燕叔邊說邊像愛人一樣地撫摸,待他擦去了上面的積塵,鋒利無比的刃口立刻冒出一股寒光,看來這果真是盜墓賊千金難求的尖兒貨。

燕叔得了寶貝,心情異常的激動,當場就甩給商行老板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老板根本沒有想到燕叔出手這麼闊綽,忙令伙計用油布把那兩把工兵鏟包上帶著。他哪里知道,眼前這個干瘦的老人,就是京城潘家園黑市里最著名的盜墓賊,他隨便挖開一個盜洞就有數不盡的財寶首飾,怎能在乎這幾千兩銀子。一切貨物都已包好,船老板親自出馬,牽驢套車把貨物押運到碼頭 —— 看來商行老板在蓬萊還是滿吃得開的,就連德國崗哨也不加阻攔。

貨品在船老板的掩護下被成功運上了船,燕叔為了穩妥,把那些敏感物品都覆到了黑布之下,一切都異常順利地進行著。商行老板見事已辦妥,便提出要返回店鋪照顧買賣。燕叔是個老江湖,通過藏貨和過路這幾件事兒的力度來看,商行老板不是一般商人,起碼在蓬萊島上是一個黑白通吃的面兒上人。在人生地不熟的時候,能遇到這樣的人,不利用一番哪能輕易放走呢?眼下我們剛剛失去了之前掌舵的船老大,在海上已經舉步維艱,如果能托商行老板的關系圈子,雇到一個經驗豐富的舵手,豈不是一樁美事?

打定主意,燕叔便和商行老板打兒起了感情牌。這老板本是個財迷,之前已被銀票砸的暈頭轉向,再被燕叔這麼一捧,就更加飄飄然了,倆人親熱地擁在一起,做出一副相見恨晚的姿態,就差跪下拜把子了。很多人都說友情虛偽,人心不古,其實在我看來,尋常人的友情就和窯子里的供求關系一樣,我花錢,你辦事兒,大家都受益,如此而已。

但戲還是得演,就像窯姐兒,雖然一天要接二三十個客,但每次仍要裝的像黃花大閨女似的。燕叔和老板兩人,當然也要走經曆這個過程。男人與女人不同,倆女的要好,就愛相約一同逛街,一齊去買些折價的水粉胭脂和綾羅綢緞;但倆男人要好,不是喝酒就是一同逛窯子,當然燕叔和商行老板還沒熟到一起逛窯子的地步,只好先去喝酒。經老板介紹,我們被帶到蓬萊最高檔的一間酒樓:望仙樓。

望仙樓坐北朝南,毗鄰渤海,隔窗望去,海濤波瀾壯闊,潮起潮落,甚是好看。此時正是飯口,一樓的座位早已被占據一空,眾人只好在掌櫃的帶領下,來到二樓的單間兒。我們所進的房間名叫水仙廳,屋里裝飾得古樸高雅又不失靈氣,讓人看了心里有說不出的痛快。商行老板顯然已是這兒的老主顧,不用拿菜單,就點了一桌子的好酒菜。我在心中暗想:“賺了那麼多,也該你出回血了”。

燕叔依舊很大方,從始至終從沒讓老板往外掏一文錢,隨手就扔給掌櫃的五十兩銀子的銀票 —— 燕叔甚是了解經商人的心理:越有錢的,就越摳門;越沒錢的,就越愛窮裝。酒樓掌櫃一見燕叔出手如此闊綽,也立刻縮回三孫子的形態,對我們畢恭畢敬,商行老板當然也跟著沾光,顯得特別高興。酒席宴上,燕叔不談別的,專挑肉麻的嘮,把商行老板說得滿臉紅潤,神采熠熠。我在心里暗想:“錢可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一個干巴老頭對另一個干巴老頭的感覺,比一位妙齡窯姐還好”。

撂下我在心中胡思亂想不提,獨孤璞、燕叔和商行老板三人推杯換盞,走了好幾個來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三個人都有點迷糊,趁著一絲醉意,燕叔繼續給老板套夾板:“咱哥仨今日能夠相聚蓬萊,是老天賜予的恩惠,老弟能冒著風險賣給我們這麼多尖兒貨,真是令老哥我感激涕零啊”,商行老板一擺手,打了個嗝,吐出一口酒氣,晃著頭說:“天下人管天下事兒,都是老天爺底下的子民,能碰上就是緣分,你們還客氣個啥?兩位哥哥,我也在商場上混跡這麼多年,從一打眼我就瞧出,您二位呀,絕對不是平常人”。獨孤璞抿了一口酒,笑道:“老弟,那依你看,我們像是干什麼的?”,商行老板澀澀地笑了笑,答道:“小弟不敢說”。燕叔一揮手:“但說無妨”。老板夾了一口菜,壞笑了一陣,才抬起頭來說:“按您二位花錢的力度,我覺著,你們不是倒騰鴉片的毒販子,就是倒騰大姑娘的人販子”。燕叔和獨孤璞聞聽此言,差點兒笑噴過去,就連我和含炯都笑得鑽進桌子底下,敢情外表正派倆干巴老頭,在商行老板的眼里,就是倆皮條客。

眾人笑罷收勢,燕叔喘了口氣兒,緩慢地說:“誒呀老弟,你還真敢想,我們是做正當買賣的,被你這一說,竟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商行老板一愣,接到:“但不知二位老哥在那條道上發財”,燕叔見老板閱曆極深,如果臨時胡編亂造一個職業必將露餡,就稍稍變通了一下:“我和你旁邊兒這位老兄,都是天津的古玩商人,前些天聽道上的人說,云南有個大賣家要出一批軟玉,品相極好,售價又極低,我倆尋思著跑上一把云南,弄好了倒騰回天津就能賺他個十幾二十萬兩銀子”。燕叔編完這套瞎話,覺得很滿意,即使老板不信,問起玉器知識,獨孤璞也能應答。

“但眾位為何不走平坦的陸路,反而挑選了危險的水路呢?”,眾人誰也沒想到,商行老板沒有問玉器的知識,反而問了一個最平常的問題。

“這個……”,燕叔卡在那里,一時還真沒想好要怎樣應答。

獨孤璞酒喝的比較少,頭腦也相對清醒,看燕叔答不上來,就上前解圍道:“我們哥倆年輕時,從陸路跑過云南,當時年輕氣盛,在外省的地界上得罪過一些綠林小人,這些小人現在很多都占山為王成了響馬,我倆雖然想發筆小財,但也不能拿腦袋開玩笑不是?”,燕叔聽過,忙跟著附和,以贊許的目光瞅著妹夫。商行老板聽罷,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