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捉鬼(三)

活物的內髒是極其汙穢之物,很多怨魂都喜歡躥進里面給自己增加法力和道行。至于增加道行的最終原因,也無非是想投胎去個好人家。燕叔搖符做了一個發丘派的祈禱儀式。那姿勢讓我想起在關東祭拜不咸山山神孫良的情景,這時候天正好過午,也不知是周圍的山風驟然增大,還是燕叔的儀式起了作用,那堆內髒不知怎麼地就開始冒了泡泡,隨即,那灘汙血的上面竟然升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風。旋風起初很微弱,但恍恍惚惚能看見形狀,黑色的風體裹著暗紅色的核心一點一點的膨大,等長到巴掌大左右的時候,燕叔朝夢蓉一指,夢蓉心領神會,給幾只獵物下了蠱。

一只灰毛野兔在中蠱之後仿佛是丟了心智似的,呆呆地望著我,我也看著它,心中想道:“唉…… 小野兔,你能在同一個下午既遭人下蠱又遭鬼附身,雖然不是什麼幸事,但憑著這份境遇,你也算是前無古人的神兔了”。我正胡思亂想著,那邊的旋風已經長到了豬仔大小了,燕叔一見幾只獵物全都被夢蓉控制住了,兩手一揚,再見那股黑色旋風,像著了魔似的,直向我們撲奔而來。旋風先是刮到夢蓉的身邊,剛想靠近,卻像被針紮了一樣彈開。我知道,這是金蟬護符起了作用。想到這兒,我趕緊往護符上吐了口吐沫,將它粘在了舌根子底下。

想來這只野鬼生前也必是一名講究原則之人,即使無法附于人身也不屑于那些田鼠野兔。旋風圍著我們刮了一陣,見占不到便宜就想拔腿逃走。燕叔一見豈能答應,雙手擎符對天一搖,那股旋風頓時就像綁了線的木偶一般,再也無力向外遁逃了。再看燕叔也不輕松,只見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正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燕叔與那厲鬼相持著,對峙了半天誰也不肯讓步。漸漸地,燕叔的鼻窪鬢角全都見了汗,旋風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看樣子再挺個半炷香的工夫那旋風就要消隱。燕叔見自己的道行降伏不了這鬼,就趁間隙再次召喚夢蓉。夢蓉當然明白燕叔的意思,執手弄蠱就控制幾只野物往旋風上撞。看來這次那厲鬼無論是否願意也沒有選擇的權力了。

跑在最前的是那只灰毛野兔,而旋風此刻與燕叔對峙得正酣,根本沒料到後院兒能起火。等它發現時再想躲已然來不及了,耳輪中就聽見“咔嚓”一聲巨響,野兔的身體周圍起了一片雷火似的電光,直耀得人都睜不開眼。等眼前的光暗了,再看現場,那黑色的旋風已然蹤跡全無了,而野兔身上的毛都被電火燎的禿了一大塊兒,就像是癩子腦上的頭發。

“附成了”,燕叔激動地喊道。

“那到底是放還是不放?”,夢蓉朝燕叔喊道。

“你挺住,先別放,等我交代幾句話的”,燕叔邊喘邊擦汗說。

“行,我還能挺一會兒,不過您可得趕快點兒,這東西不是個善茬子,我怕一會控制不住它”

“好,你倆聽好。一會兒夢蓉撒手的時候,你倆能跟住就跟,跟不上就呆在原地,記住千萬別跑散了。只要你倆還在一起,我尋到入口之後就能找著你們”

“您就放心吧,夢蓉我來照應”,我回應道。

“老叔,您話說完沒有?我可有點兒挺不住啦”,夢蓉邊喘邊向燕叔喊道。

“好了,我查三個數你就放”

“三”

“二”

“一”

燕叔的“一”字剛出口,夢蓉運足了氣,一下給灰毛野兔解了咒語。再看這野兔奔著西北角方向就跑下去了,燕叔趁剛才說話的時間脫掉大氅,現出一身短衣襟小打扮的裝束,抬胳膊抬腿沒有半點崩掛之處,見野兔朝樹毛子里鑽了去,他兩腿一縱就躍到樹上,像一只雄鷹注視獵物似的高高在上。

夢蓉見狀也要塌腰去追,我忙把她拽住說道:“燕叔剛才不是說了,追不上咱倆就在原地呆著。跑散了就不好找了,你瞧你這一身行頭,叮叮當當的,還有你那些小辮兒,鑽樹毛子里頭不得刮住啊?”

“咱倆跑不散”,夢蓉一把推開我的手。

“怎麼?”,我聽了這話有點兒吃驚。

“你忘了?我的金蠶還在你肚中呢,不管你到天涯海角,只要我願意,我都能找到你”

聽了這話,我恍然大悟,重新牽起了夢蓉的手說道:“要追咱們也得在一起,事不宜遲,咱倆趕緊往西北方向跑吧”,說完我拽著夢蓉跌跌撞撞地鑽進了樹林里頭。

燕叔的身影還能看到,他此刻就踩在我們前方的一棵大樹枝上。不用說,那厲鬼附在野兔身上肯定是受了驚,依著本能朝著虛陣吸引的方向跑,而它卻不知道,在它的頭上燕叔正像一只鷂鷹一樣注視著它,一絲一毫都沒放松。

野兔停了一陣,又突然加速朝前躥了出去,燕叔依舊在它頭頂嚴密地監視著,但我和夢蓉的腳步就跟不上了。夢蓉的頭飾在林子里很礙事,跑著跑著就讓樹毛子給刮住了,急得她差點兒把那些東西從百十根發辮兒上生拽下來。等我為她將樹毛子和草棍兒全都掰下來,燕叔也沒影了,我倆只好依著印象繼續朝西北方向奔去。

我和夢蓉互相攙扶著,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一口氣兒竟跑出了五六里來。趁著歇腳的間隙,我抬眼朝前一看,西北角的天空竟然現出一股青煙,那青煙的形狀是那麼的熟悉,儼然與尋常人家冒出的炊煙一般無二。夢蓉也發現了情況,同我一樣愣在原處不知所以。

這種鬼地方竟然能有人住?這是我和夢蓉全都疑惑的一個問題,但心頭強烈的好奇與干渴卻驅使著我倆離那青煙越來越近。隨著我倆的靠近,輪廓逐漸清晰了,前面的確是一見草屋,草屋的周圍用豆柵○1築著障子,簡直與民房一模一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我和夢蓉對視了一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按理來說,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冒出這樣一間這樣的草房,絕對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我倆的嗓子實在是渴的要冒煙兒了,僥幸的心理再次占領心頭。我朝夢蓉點了點頭,牽著她的手就推開柵門邁進院內。

院里散養這幾只家禽,幾只小雞崽正圍在母雞腿旁嘰嘰喳喳地要食吃。我把四周打量了一遍,瞅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可疑的地方來,不過我心中卻未有一絲平複——在危險的環境里,外界越是平靜人的內心就越難平靜。俗話說‘咬人的狗不露齒’,敵人隱藏得越深就說明他的道行越深。

可能是我開門的響聲驚動了屋內的主人,柴門一敞,竟一齊出來兩個棒小伙子,我抬眼一看:這兩人中有一個年歲稍長,看面容貌似已過了弱冠之年;而另一個看起來與我年歲相仿,一臉的淳樸和稚氣。再看兩人的衣裝,可謂是簡樸中透著簡陋:那件說不清是馬甲還是背心兒的短衫上攢滿了油漬和土屑,看起來像是一年未洗的樣子。除了髒的有些惡心之外,每人的衣服上還大大小小地磨開了七八個破洞,在洞的里頭,隱約能看見凸起的腱子肉,應該是長期勞動所致,我上下相麼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破綻來。

我和夢蓉兩人本來預備好了引蠱的架勢,就等著從屋里飛出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與我們大戰三百回合。之前我倆已經說好,夢蓉負責吸引怪物,而我趁亂進屋去搜索必要的補給。沒想到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刻,屋里竟出來了兩個長相很普通的男子,這反而讓現場的氣氛更加詭異了。

注:○1豆柵:北方俗語,指秋季黃豆成熟以後剩余的根莖,人們常將它晾干之後當作引火的燒柴或院落的柵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