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參場(四)

那只野雞被藤子樹活活吃掉之後,我和四哥被驚得嘴都合不上了,四哥曆來以遇事不驚著稱,這回腦門上的汗整滴整滴地往下流,我就更別提了,身上的褂子讓汗溻得透濕透濕的。

“我還記得當天的情景,即使俺倆身為胡子,也被嚇得不輕”,說到這兒,洪屠戶一抬腕子,把碗里的酒都干了,“當初我這麼說:‘四哥,我看這兒不是人呆的地方,咱倆今天要再出不去,整不好要出大事兒’。四哥搖了搖頭跟我說:‘老洪啊,我這眼皮也是蹦著高高地跳。你看腦瓜頂上的玩意兒,那根本就不是人間該有的東西,那棵會吃人的樹呢,則更不是我們不咸山里樹種,我擔心咱倆是撞到哪個神仙閉關的山頭了,能不能豎著出去還是一說的’,說到這兒,四哥停了一下,又把棍子尖兒在石頭上磨了磨,繼續說道:‘事在人為,該來的總會來,該躲的咱也躲不過去。咱現在也不講啥大道理,為了活命,把槍頭磨尖了,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講到這兒,洪屠戶的瞳子有點變虛,臉上浮現出的興奮的神情。“四哥就是四哥,沒有他這番話,說實在的 …… 我當初都要被嚇尿○1了”

聞聽此言,我和胡老三都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洪屠戶的表情實在是鄭重了,弄的我倆只能捂著嘴繼續聽著。

“之後我倆削尖了木棍,繼續朝那七彩的大碗走去。說來也怪,剛才吃掉野雞的那棵大樹並沒再次伸出藤條,而是像普通的藤子似的在那趴著,那時周圍靜的可怕,我倆也慌的不行,耳畔只剩下頭頂七彩盤子旋轉傳出的嗡嗡聲。我倆相互攙扶著,一邊從底下仰脖子往上瞅,一邊小心往盤子那邊蹭。

就這麼誠惶誠恐地,我倆終于蹭到了那只圓盤子底下,我剛想抬頭往上瞅,那圓盤子像有機關似的,“啪”地一聲冒出一股綠光來,我一捂腦袋瓜子,心想:‘完了,要他娘的操蛋!”

說到這兒,洪屠戶停住話,伸手掰開面前海蟹的殼,把嘴巴對准那膏白的蟹黃開始吸了起來。我和胡老三也顧不上吃飯,就端著酒杯,扒著眼繼續候著他。待洪屠戶吸完那蟹的嫩肉,他一把將那只蟹殼捏碎,尖裂的碎渣直紮得他那雙糙手冒出幾股血苗。

“那天我總也忘不了”,洪屠戶絮叨了好幾遍,終于一甩手,將那蟹殼渣子甩了一地,接著他又說道:“我跟四哥被一同吸進那團綠光里頭,隨著那團漩渦的轉動,我腦子開始迷糊,眼睛也被晃得睜不開。待我能再看見東西之時,眼前竟出現一幕異常恐怖的畫面:墨綠的漩渦中,四哥他面色鐵青,左手做出一副抓人的姿勢,右手攥著根削尖了的樹棍直勾勾地瞅著我,那眼神才邪呢。我一瞅這模樣,不禁被嚇得冒了一身的白毛汗,一把就抓過自己的樹棍擋在身前。這時,眼前的景物突然模糊成一片,反而是耳畔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那聲音就像是低吟,又像是鬼魅的哀鳴,仿佛就出自從自己的腔子里”

“洪叔,您別光顧著描述,那人聲說的到底是啥?”,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是啊,老洪,你快說”,胡老三也有點迫不及待。

“那是一個娘們兒的聲音,她那聲音特陰柔,聽著陰冷陰冷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聲音繞著我的身子,就像她趴在我耳邊似的,她跟我說:‘洪大壯,我告訴你,你闖入的,乃是不咸山坳里的神仙禁地。不咸老仙在這兒閉關修煉已有六百余年,這次就因為你倆的攪和,他一百五十多年的道行全都丟了’

聞聽此言,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山靈仿佛能猜到我心里所想似的,陰笑的聲音在我周圍一圈圈環繞:‘你現在知道後悔了?晚啦,今兒個這必須得死人,哈哈哈哈……’,她那陰冷的陰笑混著一股透明的寒氣,不停地環繞著我,讓我渾身一片一片地起著雞皮疙瘩。

‘那俺們兩個都得死麼?’,我攢了最後一點氣力扯著脖子向那女人問道。說實話,我有點喪氣,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我倆的命運,全都掌握在一個無形的鬼魅手中,這與之前的胡子纏斗不同,甚至連搏一搏的機會都沒有。

‘你們倆不一定都要死’,那女人又格格地笑了幾聲,‘但其中一個必須得死’,她的語氣變得很堅定,有一種斬釘截鐵的味道。

‘老仙給了你們個機會,能活著的就只有一人,你倆自己決定誰死誰活吧……’,女人肆無忌憚地笑著,話音越來越悠遠,漸漸地,耳邊的聲音完全消失掉,而眼前那團模糊的東西又清晰起來。四哥拿著那根削減了的樹棍,兩眼閃著血光一步步地向我逼近著。我以為自己是做夢,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哪想自己疼得差點兒叫出聲來”

聽到這兒,我和胡老三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全像木雕泥塑一般呆呆地張大嘴盼著洪屠戶往下講。洪屠戶說著說著,一把端起海碗,把剩下的半碗一飲而盡。

“再提起這事兒,我覺得挺愧疚的”,洪屠戶喝完酒,一使勁兒,把海碗捏得粉碎,“娘的嘞!當初我就沒反過磨○2來,瞅著四哥過來,我就以為他要過來殺我。我一著急,把四哥的左手一擋,右手翻起樹枝子的尖尖兒,奔著他的小肚子就紮下去了。稠血唰的一聲從四哥肚囊之中噴濺而出,我心中一陣狂喜,但隨即,疼痛卻從我自己的下身傳來,我驚呼了一聲,疼得一下就昏過去了”

我再次醒來時,綠色的漩渦早已經消失了,只有四哥還守在我的身旁。我抬頭一看,頭頂的七彩圓盤已然沒有了,四周安靜得出奇,只有風嗚嗚地吹著。我伸手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肚子,頂上麻麻嘟嘟○3嵌著一排紅線。我認得,這紅線是四哥栓棒槌用的。不出意外,我這肚子上的傷口是他親手一道一道縫上的。

四哥見我醒來,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多言,我卻完全懵了,不解地問四哥這到底是哪兒?

四哥仍舊不言,把手指微微向身外一指。我略微的往外探了探身,把脖子伸到外邊瞅了一眼:底下一片連綿起伏的土坡,坡子上稀稀拉拉立有著十幾棵紅毛松樹,滿地都是嫩綠嫩綠的野草,而在野草之中,不時地泛起點點銀光,我定睛仔細觀瞧,原野中雜草之間飄蕩的,是整堆整堆的棒槌蘆頭”

說到這兒,洪屠戶的眼珠開始閃光,仿佛酒桌上的菜苗就是那一根根的人參須子。我和胡老三也被他把情緒帶了起來,三人都異常激動,我忍不住問道:“洪叔,滿山的棒槌蘆頭?那得有多少啊?”

“有多少?”,洪屠戶燕叔往上翻了一翻,思考了一小會兒,“起碼得有兩三千根”,斬釘截鐵地答道。

“兩三千根???”,我和胡老三下巴子都快給驚掉了。兩三千根是個什麼概念?要是把這些棒槌全給抬出來賣了,雖不敢說富甲天下,最起碼也能超越一方諸侯了。

“那你跟四哥到底有沒有全抬出來?”,胡老三接著問道。

“咳!若是全抬出來我洪大壯還當什麼屠戶了?早自己拉起柳子當大寨主了”,洪屠戶仿佛對二十年前的往事甚是介懷,不禁長歎了一聲。

“你倆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歎完氣之後,洪屠戶又接著和我們說:“四哥和我說話之時,眼睛里除了狂喜,更是隱隱透出一股無奈。我跟四哥從小就混在一塊兒了,在戰場上,我倆互相遞過一個眼神,就能會意彼此的意圖。從他的意思里,我知道,底下的棒槌肯定不是那麼好挖的,其中必有隱情。還沒等我開口發問,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從四哥身後出來 …… 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從四哥身後突然變出了一個錦衣男子。他旋轉著,自土地中而出,就像一個鬼魅”

注:○1嚇尿(cuī)了:東北土話,比喻害怕到小便失禁。東北管動物的膀胱叫尿(cuī)篷。

○2反過磨:東北土話,意為反應過來。

○3麻麻嘟嘟:東北土話,意為起伏,常用作活物上,比如:‘某人臉上的麻子麻麻嘟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