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重返(十)

胡老三一聲槍響,換回的不是小鬼子哭爹喊娘的狼嚎,而是一聲刺耳的爆裂響聲。我倆聽後大驚,連忙甩臉朝那方向觀看:只見硝煙飄散之下,豌豆大小的彈頭已然被一把頎長的日本武士刀從中間齊刷刷劈開,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把武士刀竟然虛空地在人胸脯的高度上下飄著。

“森田妖刀?”,我在心中驚呼一聲。借著幽幽的燈光,我開始側目打量它的形狀:這把刀的刀體瘦削而頎長,刀刃微微泛著青光,刀杆兒則是紫黃色的麻繩擰成的結子。奇怪的顏色搭配讓人覺得分外突兀,讓人一見,心中生出許多莫名的壓抑感。

“你們地……是從哪里進來的?”,怪響之後,皮靴踏地的聲音從前面傳來。片刻之後,木門一開,從里面現出一個穿著軍服的日本士官,我定睛一瞧,此人非是旁人,正是方才劫走‘崔鶯鶯’的森田隊長。

“從該進的地方進”,胡老三聽人森田的問話倒也不甚驚慌,挺直了腰杆兒大喝一聲。

“你地……你地,你不是……”,見了胡老三,森田隊長突然有些語塞,按照他的理解,胡老三的確應該出現在他面前,只不過不是現在這個時間地點,更不是這個態度。

“兔崽子,你說對啦。爺爺就是方才那人。不過你不要再打那如意算盤,爺爺俺此番前來,並不是要投奔于你,而是來取爾的狗命……”,胡老三的‘命’字剛一出口,身形一展,使出一招漂亮的‘白鶴晾翅’,他出探右手,奪過我手中的槍,朝著森田的頭、胸、腿便放了三槍。

胡老三是使槍的行家,據我之前的耳聞目睹來看,他的功力已然達到深不可測的地步,而洪屠戶在酒席宴上則給我講過一個更加玄奇的故事:他說十年前的二龍山人跡罕至,除了山頂破廟里的幾十個胡子之外,成年倒輩○1的簡直就見不著一個人影兒。而且二龍山里沒有老虎,走進山中,隨處隨地都能看見野馬野牛亂竄,那一年開春兒,山底下闊地的兩頭牤牛發了情,瘋也似地纏斗在一塊兒。這時說來也巧,山底下村中的幾名小童正好上山游玩,從兩頭牛身邊的草窠子鑽出來。兩頭公牛戰得正憨,都被嚇了一跳,以為小童是沖著自己來的,氣得豎起犄角就要開頂。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危難之際,從旁經過的胡老三發現了險情。他二話不說,掏出手槍,“砰砰”兩響,便敲掉了萎縮在公牛在襠下一對話兒。兩頭公牛應聲倒地,幾名小童的性命得以保住,事後,胡老三還特地撿起那兩坨玩意兒,拿回到寨子里給大伙做牛鞭湯喝。當然,這只是洪屠戶在酒桌上的一番助興談資,抑或是一句杜撰逗樂笑話,不過,從這笑話里,能夠十足地看出,胡老三其人絕非是等閑之輩。

三道火光在空中呼嘯而出,分別朝森田隊長的面門、胸口、襠下而去,森田隊長也不躲閃,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和胡老三。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子彈快要擊到森田的鼻子尖兒之時,幽浮的妖刀簌地騰空而起,像一道綠光似地橫在森田的身前。

“鐺,鐺,鐺”,三聲尖銳的磨鐵聲自森田的面前傳了出來,再看森田,雙手插兜,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他擺了一副君臨天下的姿勢傲視著我倆,仿佛我們就是他腳下的兩只螞蟻。而地上,裂開的,正是六瓣兒還冒著灰煙的銅屑。

“你地……功夫地不錯”,森田一邊吹著領口上的塵土,一邊抬手戲虐地給胡老三鼓了幾巴掌。“你們這些支那人,看到我的厲害了麼?”,說到這兒,森田將右手一攤,做了一副接刀狀,飄蕩的妖刀像聽得懂人話一般,在空中轉了半周,順從地躺在森田的手上。

“你們……傷了我大日本兩名武士”,森田說到這兒,騰出左手,指著我們說道,“你們,本應該死于我的武士刀下,但大日本帝國是寬容地,天皇陛下是寬容地,你們兩個,如果希望悔改,我們森田大隊仍然留有你們的位置”,說完此言,森田把刀朝下一揮,把那刀尖兒正指著地面,刀身上逸出的殺氣把地上的棉絮卷得直圍著刀身繞圈兒。

“哼…… 你敢說,那日本天皇是寬容的?”,胡老三將右手的槍交還于我,朝後門給我使了一個不易察覺眼色。

“天皇當然是寬容地,對天下每個臣子都是一樣”,森田仍然面無表情,像傳教士一般地讀著教義。

“放屁!,他要真像你說得那麼好,那他為啥要侵犯俺們大清國?為啥要害得關東人妻離子散?俺就是東北二龍山的胡子,俺殺的小日本鬼子也不是一個兩個,小日本子的兵,壞!蔫壞!”

“你地……”,森田顯然被激怒了,手上的青筋暴了三暴,不過在這之後,他仍然沒有動手,咬著牙對胡老三說道:“你們支那人是最劣等的人種,但卻占據著亞細亞最肥沃的土地。而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國民這樣最優秀的人種,卻要整天生活在地震、大風、沉島的恐懼里。這不公平!這太不公平!天皇大人在祭拜神社時已經接受了天命,神在昭示我們,要我們驅趕支那人,把肥美的土地還給大日本帝國,這是神的旨意,神的旨意是不可違抗的……”

“拉到吧你”,胡老三打斷了他的‘教義’,厲聲地質問道:“讓別人妻離子散、國破家亡,也是神告訴你的?屠殺平民,奸淫婦女,這些下三濫的勾當,也是神告訴你們的?那神有一天讓你去死,讓你們鬼島沉進海里,你死不死,你沉不沉?”

“哇呀呀呀”,森田被徹底激怒,抬腳揮刀就來劈砍胡老三。胡老三撤步閃身,躲過森田的一砍,回首朝我喊道:“知焉,這里太危險,你趕緊退回到門外去”

“哎”,我答應一聲,忙收起胡老三的鐵槍,躲到門外的鐵絲網後側身向前觀看著。再看小屋前面的一小塊空場地上,兩人插招換勢已打得火熱:森田年輕氣盛,又有妖刀相助,將兵刃舞動起來,直把周身左右罩得風雨不透。反觀胡老三,行動雖然相對遲緩,但在那一閃一躲之中,也透著許多厚積薄發精明。兩人拳來刀去,你來我往,打得甚是好看。真是個:

影影疾,形來意往步步交錯;

聲聲慢,刀去人走處處流光

兩人戰了五十余個回合,森田的“快刀流”沒能傷到胡老三的一根汗毛,但胡老三僅憑一張肉掌,也難以對森田造成什麼威脅。漸漸地,胡老三的動作開始變慢,戰到六十回合的時候,也不知他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下盤重量全都移到單腳上邊。重壓之下,胡老三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在地上,更把後背袒露出來。森田一見立刻大喜,縱身上前就要去刺胡老三的後背,我把眼睛一閉,心想:完了,這普通的肉人,到底還是沒法與那妖刀抗衡的。

“哎呀……”,胡老三的一聲悶哼從我面前傳了過來。我心里一緊,喘了一口粗氣想道:神佛保佑,玉帝恩寵,俺們這是殺小鬼子救中國人呢,您二位要是有眼的話,可千萬別讓胡老三死了。倘若胡老三要要撂在這里,我跟洪屠戶兩人恐怕也逃不出這座洋樓。

正胡思亂想著,耳邊又傳來一陣雜響。先是清脆地“啪”了一聲,緊接著是“噗”的一聲悶響,繼而,森田的哀嚎聲充盈在我的腦中。不得不說,那慘叫聲可比之前胡老三的悶聲難聽多了。我心中一驚,難道事情有了轉機?忙睜眼朝他兩人方向觀瞧。

只見幽冥之中,胡老三右手緊緊握住刀刃,左手持槍,將那槍口頂在森田的腹上。而森田則是一副半臥的狀態,一手持刀,一手捂著淌血的肚子喃喃自語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反複叨念了幾遍之後,森田漸漸耗盡了渾身的氣力,撒手將那妖刀撇下,只剩下一具尚能喘氣的身體在那蠕動。

“森田!知道這妖刀為啥沒護著你麼?那是因為子彈的上面沾的,乃是你親生兒子的鮮血”,胡老三一邊說著,一邊擎起右掌,從森田腰上把刀鞘拽了下來,又將那妖刀入了鞘封存起來。待這一切做完,他又把左手的鮮血在衣襟兒上擦了擦,把駁殼槍重新揣入腰中。

我能夠清楚地聽到,森田的喘氣越來越粗了,他的身體開始抽搐,但他的嘴里仍然嘟囔著,我支起耳朵,細細地聽了幾句,原來森田這小子在彌留之際,仍然沒忘他的教義,竟然還在一遍遍地說著:“天皇萬歲”四個字。胡老三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森田的面前接著說道:“老婆孩子都不跟你不是一條心了,你還喊著什麼天皇萬歲?天皇?他就是個屁,你們小日本子給我聽清楚了,你們在中國就一條路,那就是趁早兒滾蛋”

森田聽到這兒,用最後所剩的一點力氣翻過身,我清楚地看到,在他的手上,赫然握著的,是一塊油黑油黑的黑鐵。

注:○1成年倒輩:東北方言,意為很長的時間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