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問罪·傷決



不知為何,對于安陽的突然來訪,她並沒有感到多少訝異。

偌大的紫宸宮,染著墨香的花廳,隔著一張檀木圓案,對座相望,女人的泉湧亦是無聲無息的暗流。

一絲淒涼劃過心頭,不久之間,她們還以姐妹相稱,滿堆的古籍詩書置于桌案,毫無芥蒂的愜意交談,那種真心相待是她在這個宮中所能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溫情。

只是,也許她們都是不夠聰明,也許只是因為她們都是女子,安陽改變的確切原因她或許不知,但是些許的大概她還是能猜測到的。沒有哪個女人能對自己丈夫的“老相好”不存芥蒂,安陽亦是。

心中微歎,只是要是沾上“男人”兩個字,女人果然都是傻的可以。

“姐姐的氣色真好,不枉那些男人為你失神失心。”哼笑,語落,安陽的眉宇間有她不熟悉的狡諷。

“呵,我聽不懂公主在說什麼。”她抬起桌上的香茗,放在唇邊細細品味,淡漠的神色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哦?姐姐當真聽不懂嗎?也好,那我就一一道來。”安陽輕啜杯中清茶,徐緩放下,抬眼望她,“這其一嘛,就是我那被蒙在鼓里的皇兄,討好不成,便使了一大堆孩子的把戲,就為了留你在他身邊,早就失了堂堂大宋天子的威儀,如今朝廷內外,街頭巷尾,無不談著咱們原本勤政愛民的皇帝現在整日圍著一個女人的裙下打轉,並且樂此不疲。”

她原本晶亮的眼眸有一絲的黯然,終究,她還是逃不過紅顏禍水的名號。

她後悔說離開他,她不知道那激起了他強烈的占有欲和戒心,如今,他又費盡心機的為她織起了另一張無形的牢網,專寵,疼愛,威脅,恐懼,……每當想起,她便不寒而栗,不願見他,他就來的更勤,呆的更久。不發一言,只是靜默的望著她,不是守候,而是親自看管。

察覺到她的微恙,安陽一頓,眸中陰郁更甚:“這其二嘛,就是我的夫君,當今宰相,公主駙馬,哦,對了,也是姐姐你曾經的如意郎君呢。當初他受威脅舍你而去,可真是抱憾終身哪,如今與你再逢,他更是七魂丟了八魄,兒子生下來已有兩月,他也沒看過幾眼,更別說我這個嫁入陳家就如同下堂妻般的大宋公主了,哼,他的心從來都在你身上,我連個替身都不算。”

她望著安陽些許淒楚的笑容心中微微發顫,最後那句“他的心從來都在你身上,我連個替身都不算,”是自嘲,還是諷她,她不知道。可是她明白,這一定是安陽對她態度轉變的根本原因,只是,即使陳堯叟負她另有隱情,她也再也不願知曉,只想讓陳堯叟這三個字,成為一個過去的名字。初愛,很美,也很傷,很傷……至于安陽和她,都是如此。

安陽笑中帶淚,她深望,欲開口撫慰解開彼此的心結,卻被安陽一句話擋了回來,“姐姐可還記得那夜宮中所見之人?”

她僵怔,原來,那個人能進宮,和安陽有關。

這次,她的破綻最大,難不成她愛的,是那個契丹人?安陽斂下疑惑,繼續陰沉開口:“不知姐姐下了什麼迷藥,讓那個人從宮中回來後便整日流連酒肆,喝的爛醉如泥,還常和人發生沖突,被打也不還手,好幾次都只剩下半口氣,不過嘴里倒是不閑著,老是喚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蘇莫如“,我想誰都不會相信他還是契丹的南院大王,姐姐真是狠心呐……”

“夠了!”終于,她低喊出聲,“為什麼連你都要來向我興師問罪!”

“是,我就是來興師問罪那又怎樣!憑什麼誰都要對你死心塌地,憑什麼你可以那麼輕易的奪走別的幸福!”安陽也吼,這個女人為什麼可以奪走那麼多人的愛情和幸福,還能在這大言不慚,她恨,好恨。

“奪人幸福?誰的?你皇兄的?你相公的?耶律斜軫的?…呵,憑什麼就是我奪人幸福?那你們呢,搶了我多少幸福,傷了我多少次!你皇兄說愛我,卻害了對我而言至親的姐妹恩人,什麼專寵,龍恩,只不過是囚禁我的另一種的借口。陳堯叟說愛我,可是卻為了富貴榮華棄我而去,他是我來到這里愛過的第一個人,可是他卻說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他要娶你,他要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我在他心里根本什麼都不是。耶律斜軫說愛我,多可笑,他說他不記得我,他趕我走,他愛上別的女人,他告訴那個女人不論我與他過去如何,他都會趕我走,讓我離開…我恨他,好恨他…。”她泣不成聲的模樣讓安陽怔住,似是所有悲傷混成淚水難以克制留下來,痛苦的讓安陽覺得心虛,她說的,是真的嗎。


“你………也是你咎由自取。”不能軟下來,既然她能蠱惑那麼多男人的心,那麼也一定不會那麼單純。

“是,是我咎由自取,不喜歡上陳堯叟,我就不會被辜負,不為了報答你皇兄,我就不會被囚禁,不愛上那個男人,我就不會把自己逼到這麼狼狽的境地,更不會沒了那個孩子。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承認這一切的傷害和折磨都是她咎由自取,那麼就可以把所有的痛楚都熄滅,那麼她承認,說她是什麼都好,都好。

“你,…你又何必把自己說的那麼可憐,”她的話,不像假,安陽愈加不安,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可憐?既是咎由自取,又何來可憐二字。至多也就是我自己瞎眼失心,遇人不淑,與他人無由。”拭去淚水,漸漸平複的心緒卻更加的冰冷和淒惶,她聲音里的傷決清晰可聞。

安陽啞口無言。她真的如她所說的那樣,也是個被情害苦了的女人嗎?

“雖然我不知道你還對我存著什麼心思,也不知道你打算怎麼對付我,但是如果你是因為介懷我和陳堯叟以前的事,那麼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與他之間早已恩斷情絕,對他,我早已再無任何感情而言,我和他也早就沒有任何牽扯。我從來都沒有試圖傷害過任何人,你也一樣,但是人都是有限度的,你們若是再這麼逼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來。言盡于此,希望公主你好自為之。”為了腹中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她只能讓自己堅強的像個傻瓜,但是再傻的人,也得懂得自保和還擊。

心慌,還有些許難言的心情,她的保證是真是假,她是在警告她嗎。安陽轉身,欲離去。可是未踏出門檻,又轉過身來,一字一頓的對她說到:“我幫耶律斜軫,一部分原因是我想借此興風作浪,抓住你的把柄。還有一部分原因是被他感動,為了進宮來見你,他曾去求過駙馬,甚至下跪,他一直沒有離開也是為了到處尋找進宮見你的門路,他曾說過,若是能再見你一面,讓他死都可以,如今,他的狼狽模樣看起來的確生不如死。”

聞言,她怔在原地,握緊的粉拳嵌入掌心,原本止住的淚水又無聲滑落。

安陽看著她動容的模樣,輕斂眼瞼,然後轉身離開,原來,她愛的,真的是那個男人。

下跪。

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男人,她知道。

為什麼要下跪,他的尊嚴呢,他的氣節呢?

為什麼留在這里,為什麼不離開,他不知道以他的身份留在這里隨時都能成為宋的人質嗎?

生不如死。

為什麼要生不如死,他不知道與她斷的干乾淨淨才是解脫嗎,他不知道他們已經再也不可能了嗎,他不知道她已經是別人的了嗎?

好恨。

她不是說過不愛他了嗎?

不愛,不愛…。

她癱坐在長椅上,望著窗外的天際由晴朗變成昏黃,心,早已因為巨大的痛楚而麻木的再也感受不到任何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