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記憶會令你無助、痛苦、恐慌、絕望。
本以為,那些記憶自己永遠都不會再記起,可是,在最近幾天,它卻以難以理解的方式侵入了我的腦海中。
「小夜!小夜!」
那年我才十歲,因為某種原因被父親帶回了老家。
其實老家這個地方在記憶中實在很模糊,但有一點我卻能夠肯定,這個名詞不會給我帶來興奮感,甚至不能令我感覺安全。
可內心深處卻有一種矛盾的感覺。似乎,我是應該喜歡這里的。
記憶中,那是在我回到老家的第二個月。
那一天,我沿著小路,像往常一般准備到二伯父家玩。二伯父家有個很大的書房,里邊放了上萬本書籍,有新有舊,甚至還有老舊的泛出腐朽味道的竹簡。
這些書都和城市中那滿是油墨味道的書本很不一樣,我很是喜歡那種陳舊的感覺。
我住的地方是本家大院,離二伯父的房子大約有一公里左右。以十歲的我那雙慢悠悠的腿,單程大概要走上一個多小時。
老家所在的村莊很偏僻,特別是本家,相隔老遠都遇不到一戶人家。
從祖屋出來後不久會路過一個墳場。
這個墳場很特別,常年陰云籠罩,來這麼久了,從來沒有看到有過墳場暴露在陽光下。
據說這個墳是用來埋葬外人的。凡是外人,以及非正常死亡的人,都會將他們的尸體拉到這里來掩埋,他們的尸首無法進入祖墳。
我並不明白所謂的外人是指哪種人,雖然好奇,也問過大人,可每次大人聽到我的這個問題,都會輕輕的敲我的小腦袋,然後沉默不語,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
但這樣一來,我就更加的好奇了。
一走進墳場的范圍就感覺一股陰風吹了過來,瘦小的我用力的裹了裹外衣。
好冷,每次走過這里都會感覺一陣陰冷,那種冷滲透骨髓,彷佛能夠凍徹靈魂。
我有些害怕,便大聲的唱起了歌,彷佛唱歌能使自己膽大一點。
清脆的歌聲在這偌大的空間中沒有泛起一絲漣漪,就連回聲都沒有。就像一顆小石頭被丟入了大海中,掀不起微小的一點浪花。
「小夜!小夜!」
就在我要走出那片墳場的時候,一陣輕微的呼叫聲在我耳邊響了起來。那聲音猶如尖銳的爪子抓木板似的殘破而又鋒利,令人很不舒服。
「小夜,回過頭來。」
聲音又響了起來,我疑惑的停住了腳步。
「小夜,回過頭來看看我。」
鋒利的聲音縈繞在耳畔揮之不去,我終于確定了那個聲音確實在叫喚著自己的名字,微微搖了搖頭,終于按捺不住好奇,還是回頭看了過去。
在一棵被風吹得不斷搖晃的大樹下,在墳場的邊緣,我看到了一個穿著紅色衣裳的女人。這女人的臉隱藏在烏黑如瀑布般的長發下。
我感覺有些奇怪。
四周的風那麼大,為什麼她的紅色裙子卻沒有絲毫的擺動?
「您在叫我嗎?」我伸出食指,指著自己的臉問。
紅衣女人用手扶著樹干,輕輕的點了點頭。
「那,您叫我干嘛?」我繼續問,一邊問一邊朝那棵樹走過去。
心底深處老是有種不妥的感覺。墳場周圍視線很好,除了那些墳堆不高的亂葬崗,就沒有再多的遮蓋物了。
剛剛明明就沒有看見附近有人出沒,這女人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小夜,幫我個忙。」那女子用手撥開遮住自己面容的烏黑長發,一張絕麗的臉孔便露了出來。
她很年輕,不過二十歲出頭,美麗的臉讓就算是十歲的我也微微感覺一陣窒息。

她輕輕的蹲下身體,直到視線能夠和我平視。
不由自主的,我看到了她脖子上兩顆很精致的痣。很多人脖子上長痣都會破壞他的形象,可這女子卻沒有。
她的痣長在恰當的位置,長著恰當的形狀,恰當的大小。
那兩顆精致的痣映入我的眼眸,彷佛有莫大的吸引力似的,令自己所有的疑惑都消失了。就彷佛眼前的女子就是個很親切的大姐姐,我一定要幫助她。
「小夜,我背上很髒。幫我把背上的土拍掉。」女子用美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大眼睛看著我,聲音依然鋒利刺耳。
「嗯,我很願意幫大姐姐的忙。」我點頭,然後繞到女子的身後,果然看到她紅的刺眼、彷佛用鮮血染成的衣裳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泥土。
自己連忙用力拍了一陣,泥土很快就被我拍到了地上。
「謝謝。」絕麗的紅衣女子長長的籲了一口氣,似乎一直壓抑的東西被清除掉了,身體舒服了許多。
這時候我才想到自己似乎還有事情要做,連忙向她辭行,「大姐姐,我還要到二伯父那里去看書,要走了喔!」
女子似乎有些意外,見我真的准備離開,她連忙叫住了我:「小夜,過來。我給你吃些好東西。」
她從懷里摸索了一陣,終于掏出了些東西。她纖長白皙的手握成拳頭,伸到我的眼睛底下,這才緩緩的張開,兩顆鮮紅的果子赫然靜靜的放在手心上。
那兩顆果子我從來沒有見過,晶瑩剔透,表皮的紅鮮豔如血,放在她白皙的手掌上,竟似乎散發著一種妖異的魅力。
「這是什麼?」我好奇的問。
紅衣女人沒有回答我,她只是伸出右手拿起其中的一顆放入嘴中,輕輕的咀嚼著。
一絲紅色的血液從她嘴角流了下來,她伸出舌頭輕輕的舔舐了一下,將那些如同血液一般的汁液舔進了嘴里。
看起來似乎很好吃的樣子。
我禁不起誘惑,也從她的手心中拿起一顆放進了嘴里。酸酸甜甜的,那鮮紅的汁液彷佛有千萬種味道,令人回味無窮。用牙齒咀嚼起來,軟綿綿的,像肉,卻很有嚼頭。
吃一顆實在不過癮,我眼巴巴的看著那個紅衣女人,不好意思的問道:「姐姐,還有沒有那種果子?這東西真的很好吃。」
女人用一種慈愛的目光看著我,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腦袋,臉上似乎透露著一種猶豫不決。
過了許久,她才輕聲道:「等它下次長出來了我再摘給你吃。不過小夜,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嗯,只要有那種果子吃,我什麼都答應。」鬼使神差的,那果子的滋味深深的印入了我的腦海。
大腦中無時無刻不浮現出那種奇妙的味道,好像是只要有那種果子,什麼賣國條款我都能答應。
女人的眼神猛地變鋒利起來,就如同她的聲音一般殘破刺耳,「你千萬不能將見到我的事情告訴給第二個人知道。」
「嗯,我答應大姐姐。」
「你要發誓。」
「好,我發誓。」我覺得這個紅色衣服的大姐姐實在有些大驚小怪,這麼簡單的事居然要我發誓。不過為了再次吃到那種果子,我還是順從了她,「我發誓絕對不會將自己見到過大姐姐的事情告訴別人。」
紅衣女子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小夜,每隔四天你就在這個時間到這里來一趟,我給你果子吃。」說完她揮揮手讓我離開。
我便向二伯父家走去,回頭的時候,依然看到那絕麗的紅衣女子用手扶著樹,遠遠的朝我揮手。
沒想到,這只是那次可怕故事的開始……
引子二
就這樣,我每隔四天都在同一個時間去看望那絕麗的大姐姐,她每次都如同第一次見她時那樣,手扶著樹,站在亂葬崗的最邊緣。
每一次她都要求我將她背上的塵土拍掉,我很納悶,為什麼這大姐姐身上老是有薄薄的一層土呢?
當然,每四天我都能吃到鮮紅的、不知名的、令人回味無窮的果子。
直到有一天,那天我照例見了紅衣大姐姐,吃了果子後去了二伯父家看書。
二伯父剛好在家中,他看了我一眼,奇怪的問:「小夜,你怎麼瘦了?臉白白的變得很沒有血色,是不是最近肉吃少了,營養跟不上?」
「沒啊,每天都有肉吃呢。」我頭也不回的看著手中的書,津津有味。

「奇怪,確實變瘦了。」二伯父有些擔心的看著我的背影,搖搖頭,繼續研究起桌子上的古董。
我看完了書便爬到書櫃邊准備找本新的,不過由于最近一個月瘋狂的掃蕩,藏書室外側書櫃的書比較感興趣的都已經看過了。
我一邊挑挑揀揀一邊朝里邊的書櫃走去,突然,視線在房間最里邊看到了一本書,眼尖的我立刻走了過去,一看之下頓時興高采烈起來。
果然是很早以前就想找的《後西游記》。
這本書據說是明代作家梅子和續寫的,是《西游記》的三大續書之一。內容大概講的是唐憲宗年間,唐玄奘當年所取回的真經為貪僧歪解,用作騙取銀錢所用。
如來遂封了經文,令唐玄奘師徒再尋取經人到靈山求取真解,唐玄奘尋到正僧唐半偈,又集得孫小聖、豬一戒、沙彌。
師徒四人曆經千辛萬苦取來真解,普渡眾生,終成正果。
值得一提的是,唐半偈(法號大顛)的性格與唐僧迥異,不再有唐三藏的懦弱與是非不分。
那本書放在最內側的書櫃頂上,只有十歲的我就算踮起腳尖也遠遠搆不到。于是我順著書架爬了上去。
人小爬起來自然很吃力,老舊的書櫃在我的重量下嘎嘎作響,櫃頂不斷有灰塵掉落。劇烈搖晃下,我似乎聽到有一個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管它,繼續爬。
好不容易才爬到位置將書抽出來,眼看書櫃有傾斜倒地的可能,我連忙又爬了下來。
好險!
自己興奮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眼睛中充滿喜悅的看著手中的書。
這本書已經泛黃,估計是清代的印刷本,封面上大大的四個「後西游記」字樣,右下角注明:天花才子評點字樣。
我暗自想,果然是沒有作者名,恐怕明代那所謂的叫做梅子和的作者也不過是後人杜撰的,真正的作者,已經不知道隱姓埋名死到哪里去了。
我寶貝般的把書抱在懷里,一蹦一跳的正准備出門,視線突然發現地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走過去一看,居然是一張A4大小的古舊照片。
那照片如書本一般泛黃,不知道放了多少個年月。
這種照片,是幾十年前很流行的遺照。
再看照片上的人,是一個女子,二十歲出頭,由于是黑白照片看不出她衣裳的顏色,但相貌卻令我十分的熟悉。
不知為何,這張照片令我有一種奇怪的詭異感,似乎,這女人我應該認識。
我在哪里見過?在哪里呢?
啊!對了,這照片上的女人不正是自己每四天見一次,給自己紅色果子吃的大姐姐嗎?
不對,大姐姐明明是二十多歲模樣,可照片已經很陳舊了,照片上的本人到如今,至少也應該是個垂垂老矣的七八十歲老婦人才對。
難道,這是她奶奶?二伯父的藏書室里怎麼會有那位姐姐的奶奶的照片呢?
說起來,在村子里我還真沒有見過那位姐姐出現過。整個夜村和兩個仆姓村落都沾親帶故,彼此十分熟悉,應該沒有自己不認識的人才對。
一絲絲的疑惑現在才如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自己這一刻才發現,我對那個大姐姐知道的居然如此之少。
好奇心開始蔓延,我拿著照片,也顧不得看那本找了很久的小說了,匆匆來到二伯父的跟前。
「怎麼了,小夜?」二伯父見我眨也不眨的盯著他,終于從研究中抬起頭來問道。
我把照片舉到頭頂問:「二伯父,照片上的這個人是誰?」
「你問這個干嘛?」二伯父看著那張照片,臉上突然劃過了一絲恐懼。他並沒有回答我,只是粗魯的搶過了我手中的照片,然後氣息急促的問:「你從哪里找到的?」
「從書櫃上!」我用清脆悅耳的聲音回答,小眼睛骨碌骨碌的轉個不停。
二伯父那瞬間即逝的恐懼被我看到了眼里。難道照片里那個大姐姐的奶奶和這二伯父之間有些八卦?不然他怎麼會留著這張照片呢?
可也不對啊,要是真有八卦,兩人之間的年齡可是相差了整整一輪。喔喔,看不出來,原來二伯父居然會喜歡年長的。
想著想著,思想複雜的我眼神就開始曖昧起來。

二伯父顯然不清楚我的齷齪思維,他似乎在想些陳年往事,而且那陳年往事絕對不美好。至少他看向照片的神色,恐懼遠遠多于懷念。終于,他將照片倒扣到了書桌上。
「小夜,找到照片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為什麼?」我好奇的問。
「你太小了,不會懂。如果你告訴了別人,會給整個村子帶來恐慌,會讓村子里的人都感到害怕。」二伯父用力搖搖頭,歎了口氣。
我噘起嘴巴,「保密可以,除非你告訴我照片上的人是誰!」
二伯父皺起了眉頭,「你這孩子怎麼老是固執的想知道她是誰啊,她又跟你沒關系。跟我們所有人都沒關系。」
「但是我見過她的孫女。」我脫口而出,話說出口就後悔了。
本來還在那位大姐姐面前發誓說不告訴別人我見過她的,唉,又毀約了,自己真不是個保密的料。
「什麼,你見過她的孫女,怎麼可能!」
二伯父的臉色頓時大變,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我看到他的冷汗在極短的時間就遍布整個額頭,甚至渾身都怕的長出了雞皮疙瘩。
究竟是什麼使他如此恐懼?隱約的,我內心深處浮上了一絲不安。
「小夜,你在這里待著,千萬不要出門!」二伯父將我抱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急急忙忙的向外跑。
剛出門似乎又很不放心,二伯父將大門死死的反鎖著,這才走遠。
◇◇◇◇
大門被關死,屋外的陽光也被擋在了門外,整個屋子頓時昏暗起來。我點燃桌上的煤油燈,就著泛黃的燈光看著手中的《後西游記》。
本來很有吸引力的書卻怎麼也看不進去,腦袋里總是浮現著二伯父驚恐不定的模樣。我合上書撓了撓頭。
照片上的女子居然能令永遠都古井不波的二伯父怕成那樣,究竟,她會是誰呢?下次看到紅衣的姐姐,一定要仔細的問清楚才對。
猛地,桌子上煤油燈的火焰用力的搖晃了起來。我伸出手試探著,奇怪了,明明沒有風,怎麼燈光卻搖擺不定?
火焰似乎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掐住似的,隨時都會熄滅的模樣。任憑我擋住哪個方位,都沒有辦法停滯它的搖曳。
終于,火焰莫名其妙的又不搖了。我這才松了口氣,本想拿起書努力繼續看,突然,自己的視線停住了,死死的停在了那張古舊的照片上。
二伯父走出門之前,明明是將照片正面朝下的倒扣著,自己也根本就沒有動過,照片什麼時候竟然翻了個面。
泛黃的紙面上,女子的樣貌依然絕麗,沒有笑容的臉絲毫不影響她的氣質和吸引力。但此刻,她的臉卻令我生出一種戰栗心底的寒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自己只覺得一股寒意不斷的往上冒著。
從照片中女子面無表情的臉上,我似乎讀出了一種情緒。她是在生氣,對,就是在生氣,而生氣的對象居然是我。
那種感覺並不像是錯覺,我是真真實實的感覺到了她的憤怒。雖然她只不過是在照片中而已。
可剛才,照片里的人並沒有給我這樣的情緒,至少第一眼看到她時,我還覺得很親切。可這一刻,她卻像是要沖出照片,用她那雙白皙柔嫩的手把我活活的剝開,要活生生的將我吞下去似的。
我被猛然間嚇了一大跳,整個人條件反射的將照片扔在了地上。
老照片順著風掉落在地面,掉落到了昏暗的,燈光根本照射不到的地方。
看不到了!看不到了!我籲了口氣,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小胸口。等下意識的將視線掃過去,自己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原本應該看不清楚的角落,黑漆漆的,可視網膜上卻能清晰的映出照片上那女人的模樣,甚至比燈光下看的更加的清楚。
我害怕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怕的要死。我拔腿就跑,使勁兒的敲打著被緊鎖的大門。門沒有打開,但我的小拳頭沒敲打幾下就停住了。
因為那張照片,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貼在了大門上。
泛黃蒼老的照片,在我的眼睛中,就連上邊一絲一毫的水漬都看的清清楚楚。
照片上的女人已經不是面無表情了,她清清楚楚的在生氣,原本美的沒有天理的臉變得極為猙獰。尖銳的牙齒,可怕的三角眼,披頭散發,恐怖的令人窒息。
我兩眼一翻,頓時嚇得暈倒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