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色劍穗?

日升月落,春盡秋來,十年一夢,眨眼便已滄海桑田.所謂世事難料,正如天際風云,變幻莫測,仙魔之戰永無休止,仙門強盛的背後,魔族亦悄然壯大,作為連通六界的要道,人間大地深受其害.兩年前,狐妖潛入兩國皇宮,挑起戰亂,直殺得橫尸遍野,山河慘淡,數萬人流離失所,先前好容易恢複的元氣又折損殆盡.

不堪苦難折磨的人們,向更強大的力量尋求保護,仙門地位達到空前的高度,其中以南華聲名最盛,近年魔族猖狂,幸有重華尊者率仙門合力誅殺,才將九幽魔宮氣焰壓制下去.

神仙無歲月,守護的,只是煙火人間.

對于他們來說,百年亦是彈指而過,二十年前走上南華的那個小乞丐,再無人提起,連同她的所有故事,都已化作浮云清風,在冷清的紫竹峰上孤獨飄蕩.

若非有背叛師門的罪名,若非那位師父身份特別,她幾乎連曆史也算不上的.

一半歲月的消磨,一半刻意的遺忘.

眼看又要到南華派廣收門徒的日子,附近幾個小村鎮的客棧早已住得滿滿的,許多人不辭辛苦,帶著子女,背著包袱,自四面八方趕來,等待仙界之門打開.

晚霞漂浮,夕陽斜照,地上兩條人影拖得長長的.

男人很年輕,模樣溫文爾雅,舉止卻透著成熟男人才有的穩重,女子更年輕,容貌極美,只是穿著身尋常的藍黑衣裳,臉色有點蒼白.

"精神這麼差,是不是累了?"語氣略顯心疼.

"沒有,我沒事."

男人抬起手,遲疑了下,最終還是輕輕撫摸她額前秀發,語氣溫柔,說是戀人,倒更有些像長輩的寵溺與關切:"不要逞強,生老病死並沒什麼,不該再為我消耗法力."

女子垂眸,唇角揚起美麗的弧度,單薄身體不由自主往他懷里靠近些:"幾粒丹藥而已,哪里消耗了什麼法力."

"水仙,仙凡有別,人間事無須強求,你是修仙之人,還想不明白?"

"那又如何."警惕.

"人之壽數乃天意注定,你借仙力替我延續性命,便是忤逆天意,恐怕……"

女子忽然激動起來,推開他就走:"天意是什麼!我對你,還比不上天意對你好?你自己去順天意,就別管我了!"

男人拉住她:"我不過說句話,怎的發脾氣."

女子倔強地望著他的眼睛:"我就是不讓你老,不讓你轉世,你會忘記我嗎?"

男人看著那眼睛,沉默,最終淡淡一笑.

女子咬唇笑,重新倚到他懷里,同時右手悄悄在背後作法.

"師姐!"

"師弟?你來做什麼?"

"師父命我辦件事,路過這里,聽說近日南華派要收新弟子,所以順道來看看."

女子點頭.

憑空出現的少年說了兩句便匆匆離去,旁邊男人自然分辨不出那是幻象,望著少年遠去的方向問道:"是你師弟?"

女子抱著他的手臂:"你總懷疑我騙你,現在知道了吧."

男人皺眉道:"並非懷疑你,只不過你向來任性,經常不見人影,辦的什麼事又不肯與我說,我有些擔心."

"我這麼大的人,有什麼好擔心的."

"總是獨自出去,不妥,我去修仙助你?"

"你非要來南華,難道是想入仙門?"女子並無喜悅,反而添了一絲緊張之色,側目道,"有我的藥,何必修仙?再說他們只收小孩子的,你老人家是小孩子麼."

男人看著她半晌,莞爾:"走吧,過去看看,或許還能遇上別的仙門弟子."

女子點頭,走了兩步忽然扶額.

男人扶住她:"怎麼了?"

"沒事,或許有點累."


"那就回客棧歇息."

二人轉身,順著來路緩緩往回走,消失在溫柔美麗的落日余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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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一老一少滿身風塵,正在急急趕路.

女孩穿著簡單樸素,不過十一二歲,尚未長成,一張小臉卻生得極其美豔,加上烏黑秀發,雪白肌膚,足以看出將來的美人模樣,此刻臉上滿布焦急之色,步伐姿態依舊中規中矩,分明教養極好.她走得原不算慢,可惜同行的老人須發盡白,氣喘籲籲,不時要停下來等.

"唉,都是我這把老骨頭拖累了你."

"阿伯莫急,先歇歇,到下個鎮或許就能雇到車了."

家中主人突然病情加重,小主人堅持留下侍奉父親,不肯動身,直至主人喪事完畢才動身,耽誤了許多時日,馬車又在半路上出事,原打算重新雇一輛,哪料到此去南華,沿途不論馬車牛車都早已被人雇走了,故此匆忙.

老人歎氣:"天要黑了,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快些趕路,阿伯還跟得上."

女孩安慰:"不妨事,今晚月亮好,我們可以慢慢走."

話雖這麼說,心里還是著急的,父親遺命,交代一定要去南華拜師,誤了這回,就要再等五年,那時自己早已年過十四,仙門是不會收的.

明月初升,深藍天幕飄著幾片薄薄的云彩.

荒山小道,雜草叢生,時有夜蟲低鳴,一股濃濃的黑氣悄然飄來.

女孩攙扶著老人,小心翼翼前行.

老人察覺周圍氣氛不對,警惕地看路旁樹林:"好象有什麼東西跟著我們."

女孩驚道:"阿伯別嚇我."

莫不是野獸和山賊?老人緊張,停下腳步仔細察看,就在這時,平起猛然掀起一陣妖風,中間夾雜著數道黑氣,彙聚成*人形,張牙舞爪朝二人撲來.

女孩"啊"了聲,吃嚇:"這是什麼!"

老人到底見多識廣,顫聲道:"妖怪!是妖魔!快跑!"

渺小的人類哪里逃得出魔的手心?妖魔眨眼間就撲到面前,狂笑聲里,伴著濃濃的醺鼻的血腥味.

老人立即張臂將她護在身後:"小主人快走!"

"阿伯!"

"阿伯不怕,快走!"

從未經曆過這場面,女孩恐懼得直發抖,但她也知道這種時候不該獨自逃走,眼見妖魔利爪伸向老人,絕望之際,忽然一道藍光自背後閃現.

極其美麗的藍光,清冷,飄渺,比雨後天空更明淨.

慘叫聲過,黑氣逐漸散去,地下只留一灘黑血.

女孩驚訝,轉身望去.

如練月華,鋪成通天大道,一名白衣青年禦劍而來,仿佛月中仙人降臨.

長眉如刀,目如秋水,冷漠的臉映著藍瑩瑩的劍光,英武俊美.他無聲落地,聲音略顯低沉,卻很有魅力:"此地竟有血魔作亂?"

老人最先回神,拉起女孩就要下跪道謝.

白衣青年單手扶起他:"前行兩里處有一村,可以投宿."

他二人說話時,女孩只安靜地站在旁邊,悄悄打量他,心下暗忖,這麼高明的法術,必是仙門中人無疑,往常不大出來行走,聽爹爹說那些故事,還以為仙長都是老頭呢,果真見識太淺……

視線落到長劍上,她更加吃驚.

白衣青年似乎察覺到了,斜斜瞟她一眼.

想不到他這麼謹慎,女孩慌忙收回視線,垂首.


"魔族出沒,夜間不宜趕路."

"不瞞仙長,老仆是奉我家主人遺命,送小主人去南華仙山拜師的,雇不到車,沒辦法才連夜趕路,哪里想到會遇見妖魔,"老人拭淚,"幸虧有仙長救命,不然老仆死了,有什麼臉面去見主人呢."

白衣青年皺眉:"南華?"

三色劍穗,據說是掌門親傳弟子的標志,女孩原本在懷疑,見他這樣,心里更加確定,忙作禮試探:"不知仙長大名,尊師是哪位掌教?"

小小年紀言行老成,大戶人家子女向來如此,原不奇怪,只沒想到她這麼細心,白衣青年有點意外:"南華秦珂,玉晨掌教座下."

"原來是秦仙長!"女孩又驚又喜.

這位秦珂仙長本是燕王世子,後拜入仙門,成了虞掌教座下關門弟子,是最有名的仙門弟子之一,兩年前受命進皇宮斬除作亂狐妖,功在社稷,皇帝為此還親自上南華嘉賞他,此事更讓他在人間聲名遠播,誰不知道的!

她兀自驚喜,秦珂卻淡淡道:"此去南華尚有百余里路,前面或許還會有妖魔,十分危險,不若就此回去."

老人遲疑起來.

女孩搖頭道:"多謝秦仙長好意,此番再危險,我也一定要去南華的."

秦珂原是順便試她,聞言微露贊賞之色,自劍穗上扯下一條絲線遞與她:"因上南華拜師而丟了性命,叫仙門知道,更該慚愧,老人家年邁,趕不得路,恐已來不及,我如今還有要事在身,你既有這樣的膽量,不妨先行趕去,此劍穗帶在身上,或能保平安."

老人大喜:"快多謝仙長!"

女孩遲疑:"阿伯,我怎能丟下你?"

老人笑道:"阿伯這麼大的人怕什麼,本來早就有這意思的,只擔心你年紀小,一個人上路會出事,現在有仙長送的護身符,就放心了."

到底爹娘遺命為重,女孩接過劍穗,低聲道謝.

秦珂不再多言,禦劍離去.

目送他消失,女孩呆呆地望了許久,垂首:"阿伯,若是南華仙長們不肯收我,可要去哪里呢?"

家業盡被叔伯占去,老人亦覺悲涼,安慰道:"小主人生得聰明,會讀書識字,又知道規矩,怎會選不上,還是先趕路,到前頭村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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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一度的盛事終于到來,結界撤去,南華仙山高高矗立于云端,巍峨壯觀,主峰頂一輪紅日,霞光萬丈,伴隨著悠長的鍾聲,遠隔千里也能聽見.

通往仙界的石門外,道路幾乎被車馬堵塞,無數人翹首以待,或多或少都露出緊張焦急之色,旁邊有個簡易的鐵匠鋪,鐵錘敲得"叮當"響,外頭架子上掛著幾柄打好的粗糙鐵劍.

一輛華貴的馬車分外引人注目,護送的人馬上百,帶頭的侍衛趾高氣揚,不時吆喝驅趕靠近的人群.

"真的是九公主?"

"聖旨上說的,要送九公主入仙門,看這陣勢,不是她是誰."

"真的?"

皇家誰也惹不起,人群自覺退得遠遠的,私下議論紛紛.原來自皇宮出了狐妖之亂,朝廷十分重視,對仙門推崇倍至,當今皇帝索性將最疼愛的九公主也送來南華拜師了.

"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是假的,是仙長在考驗你們,記住沒有?"

"知道了知道了."

畢竟這次來的人太多,要拜到有名氣的師父不容易,大人們反複叮囑,聽得孩子們直撇嘴.

時辰很快到了,大地震動,石門消失,面前現出一座幽幽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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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外,女孩端著只破碗匆匆趕路,一張小臉上滿是泥灰與汗水,黑一塊白一塊,幾乎連五官也難以分辨,原來獨自上路第一天就遇到刁難搶劫的,幸虧有秦珂的劍穗護身,為了盡可能不惹人注意,她才想出這法子,扮作小乞丐,總不會有人笨到去打乞丐的主意.

原本不該遲到,可是不知怎的,這幾天似乎運氣不好,一路上老被蒙騙捉弄,明明往東,問路時人家偏說往西,害她跑了許多冤枉路.

今日南華仙門大開,不能錯過,否則就白趕這麼多天路了.

前面路口站著個人.


那是個男人,身材較高,披著寬大的黑斗篷,下擺拖垂在地上,卻一點也不顯臃腫,背影修長好看.

不是耕作的村夫,怎會獨自一個人留在這野地里,沒有車馬仆人?女孩警覺,下意識想要遠離,然而周圍再無別人可問路,她只好端著破碗上前試探:"老先生?"

那人轉過身.

女孩禁不住倒退一步.

這人似乎很年輕,裝束卻實在是……與眾不同,整個人幾乎都裹在黑斗篷里,大半張臉被遮住,惟獨露出優雅的尖下巴,線條極美,如玉雕成,膚色有點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透著陰暗邪氣的味道.

帽沿壓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女孩卻有種強烈的,被人注視的感覺,那讓她很不舒服,想要盡快結束對話,于是硬著頭皮道:"公子……"

"我沒錢."古怪的人,古怪的聲音.

女孩反應過來,尷尬地丟掉破碗:"我不是問這個."

他似乎也松了口氣:"原來你不是要錢的?"

這一誤會,女孩反而不怎麼怕他了,忍笑:"公子知道南華怎麼走嗎?"

"知道,"他略抬下巴,指了指面前兩條路,別有種貴族的氣質,"左邊是南華,右邊是山陽."

女孩規規矩矩道謝,轉身就往右邊路上走,男人也沒多問.

大約半個時辰後,女孩又氣急敗壞順著原路回來了.原來前幾次被人捉弄,這回她特地留了個心眼,有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哪知道人家並沒騙她,右邊當真是通往山陽,可謂弄巧成拙.

黑斗篷男人居然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塊石頭,要不是大白天,只怕路人還真會將他當成塊大石頭.

他似乎很疑惑:"我記得你是要去南華的?"

聰明反被聰明誤,女孩羞慚,通紅著臉掩飾:"方才不慎聽錯了."

他沒有懷疑:"去南華拜師?"

"恩."

"我也順路."

女孩低低地"哦"了聲,不再多話,快步朝前走.

男人的話不多,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來曆,無論她走多快,他始終跟在旁邊,步態悠閑像是出來游山玩水的.

女孩偷偷看了他幾次,最後目光落到那顆碩大的紫水晶戒指上,頓時心神一蕩,腦子開始恍惚,那美麗醉人的光澤,就像是個巨大的黑洞,要將人的神識吸進去.

直到那只蒼白的左手縮回斗篷里,女孩才回過神,心知被他發現,于是訕訕地主動找話說:"公子高姓大名?"

"亡月."

"啊?"

男人認真解釋:"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名字真奇怪,女孩違心道:"公子的名字真……好聽."

"多謝你誇獎,"亡月笑道,"想過拜誰為師了麼?"

女孩悄悄握了下手里的劍穗,靦腆道:"南華的仙長們肯不肯收我尚未可知,怎敢想這些,只怕趕不及要去遲了."

亡月長長地"恩"了聲:"去遲了才好,你會有個好師父."

女孩只當他安慰自己,抿嘴一笑.

自此二人不再言語,默默趕路,大約再往前走了一個時辰,日頭已高,午時將至,云端遙遙現出南華仙山的影子.

真是仙山!女孩驚喜:"我到了."

轉臉看,身旁不知何時已空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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