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流轉的江戶浮世繪 竹醉 玄月

上吊本尊神



逃回家也沒用.不但被阿爸毒打一頓,而且上總屋也會馬上來接人.

"你的工資已經預領了三年,怎麼可以偷跑回來.你也應該為大家想想!"

阿爸如此怒斥,阿媽則在一旁哭泣.可是,上總屋掌櫃一來,他們都同時彎腰打躬,並按著舍松的頭讓他連連鞠躬,一再地懇求對方原諒.

掌櫃雖然沒有一臉可怕的表情,也沒有一副就算在脖子套上繩子也要把舍松帶回去的模樣,他只是以哽在喉嚨里的聲音,再三地說,要是舍松不回去,就必須歸還已經預領的工資.

這時,阿爸和阿媽把頭貼在磨破的榻榻米上一再地道歉.看到這個光景,只有十二歲的舍松,也覺得好像理解了這世間的道理.

這事比什麼都傷他的心——他已經無家可歸了.不,打從一出娘胎,或許他就沒有家了.窮人都是這樣的.

"工作可能會很辛苦,但你就當是救阿媽一命,好好工作.要是你撐不下去了,大家只有去上吊啊!"

阿媽邊哭邊這麼說.她一句也不肯說,太可憐了,回來吧.

掌櫃帶著舍松回通町鋪子,一路沉默不語.這是今早的事,橫渡大川時,迎面吹來的冬風冷得好像會割下耳朵似的.昨天傍晚,舍松奉命到馬喰町辦事,兩國橋看似在向他唱歌招手,家就在眼前,阿媽就在那里,過橋來啊,過橋來啊——于是舍松撥腿飛奔,橋上一條條木板在他小小的腳底下搖蕩,仿佛要將他載回家,載回那個他出生,成長的大雜院的小小屋里,而今早茌陽光下看來,竟慘白得好像死馬的肚皮.

"今天不准吃飯."

回到上總屋後門時,掌櫃好不容易開口,卻只說了這句.此時,舍松的眼淚雖已干涸,但肚子卻咕嚕咕嚕叫.

舍松在五個兄弟里排行老大.盡管阿爸不是臨時工木匠,是白天受人雇用的師傅,但賺的錢大半花在買酒上.阿媽整日過著沒有笑容的生活,每天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磨掉.

在這樣的日子里,舍松至今不曾出去做事,這也很不可思議.許久以前,原本有人來提過幾次工作,但舍松家在大雜院里特別窮,加上原本就不是個性開朗的阿媽的表情,以及酒後會鬧事的阿爸的惡評,種種原因加在一起,使得"那家的孩子會偷東西","那家的孩子不會做事"的風言風語不脛而走,所以那些工作都沒下落,事情似乎是這樣的.

因此,日本橋通町和服批發商上總屋表示有意雇用舍松當學徒時,阿爸和阿媽死命抓住這個機會.

"你要是去當學徒,就可以不用餓肚子,我們一家人也可以得救."

阿媽如此說服舍松,並握住舍松的手流著淚說,不管再怎麼辛苦都要認真做事.

她沒說,要是無論如何也受不了了,可以回家.

可是,年幼的舍松認為阿媽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心里一定是這麼想的,也因此,才答應去當學徒.因為他以為,要是太辛苦了可以回家去.

然而,他錯了.原來已經無家可歸了.就算回家,阿媽也只是哭泣而已.

掌櫃將他帶回去的那天,舍松餓著肚子幫忙卷布匹時,腦海里好幾次浮現阿媽那張哭泣的臉.舍松哭著說很寂寞很辛苦很想回家時,阿媽沒看著舍松,只是掩面哭泣,那模樣總會在舍松的腦海里浮現.

"你又在發呆,看,布匹都卷歪了."

長舍松一歲的學徒不斷戳他的頭,舍松才回過神來,但是阿媽的哭泣聲卻沒有從耳邊消失.怎麼也不會消失.



大老板叫你過去——這是舍松被帶回來數日之後的事.

"今晚睡覺前,你必須去大老板的房里一趟.我會帶你去,你要准備好,眼睛睜大點不要睡著了."

大老板!不是老板?

不止舍松,舍松身邊的其他學徒似乎也感到很奇怪.大家都看著舍松,一副看似嘲笑又像納悶的表情.

"是,知道了."

舍松雙手貼在榻榻米上行禮,躲開那些視線.然而,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難道會被解雇?

那晚,掌櫃依約前來接舍松,他讓舍松站著,檢查他的衣服和頭發,然後一手舉著油燈,領先大踏步往走廊走去.上總屋這房子大約有五十年了,這期間因反複增建,走廊像迷宮似的.跟在掌櫃身後踏上磨得光亮的走廊,這是舍松當學徒以來第一次踏進的地方.不,不止舍松,除了下女之外,大部分的傭工,肯定從未到過這麼里邊的地方.

在通往里屋的走廊左轉後,掌櫃走向游廊.舍松一接觸到外面的空氣幾乎要打噴嚏,他慌忙用手捂嘴巴.即將滿月的月亮蒼白地照著上空,花草叢里閃著冰冷的亮光.原來是霜.

打開游廊盡頭的紙門,出現三席榻榻米房.掌櫃叫舍松跪坐下來,自己也並著膝蓋端正跪坐後,朝榻榻米房對面的紙門大喊:"大老板,舍松來了."

大約間隔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有個年老男人的聲音響應:"進來."

掌櫃過去打開紙門.在座燈的亮光下,頭朝著壁龕,看似很溫暖的被窩里坐著個還沒睡的矮小老人.他就是大老板.

掌櫃抓住舍松的手催促著,舍松膝行到房間的門檻前,掌櫃在此按住他的頭貼在榻榻米上.一個紙門之隔,房里的氣溫明顯不同.

"把頭抬起來.到這邊來."

大老板直接對舍松說話,然後跟掌櫃說:"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舍松可以自己回去吧?"

掌櫃有點遲疑,大老板再度點頭催促,他行了禮,退出房間.掌櫃離去時,還不忘用力瞪著舍松,意思是叮囑他可別出差錯.

"到這兒來.把紙門關上.因為會冷."

大老板如此吩咐,舍松趕忙站起來,緊緊關上紙門,然後又跪坐下來,在緊閉的紙門前縮成一團.結果,大老板笑笑地說:"你在那邊的話,我沒辦法說話.我老了,不但耳背也沒法大聲說話.再靠過來一點……這樣吧,你到火盆旁邊.我大概會說很久,你邊取暖邊聽我說.今晚大概會愈來愈冷."

舍松依照吩咐,如戲劇中的活動人偶,僵硬地移靠過去.火盆里埋了很多炭.舍松又發現,房間另一個角落也擱著同樣的火盆.難怪這麼溫暖.這對舍松來說,有如夢境一般.

"怕你困,我就開始說吧."

大老板又微笑了.不知是年齡的關系還是本來就這佯,大老板的身高跟舍松差不多.一雙耳垂緊貼著臉龐,白色發髻也只有舍松的中指那般大,頭發十分稀疏,更顯得頭小.


大老板到底幾歲了?舍松聽說現在的老板繼承上總屋已經有二十年以上,假若大老板六十歲退隱,算算應該也也超過八十歲了.

"我叫你到這兒來,不為別的,因為有個東西要讓你看."

大老板說完,打算從被窩里出來,可是,他的動作很不利索.最後,不知是不是自己也覺得不耐煩,竟撲哧笑了出來,他說:"舍松,你把擱在壁龕上那個細長的盒子拿過來."

舍松朝掛著一幅水墨畫掛軸的壁龕看去,插著黃菊的花盆一旁,果然擱了一個陳舊細長的盒子.舍松站起身,雙手輕輕抱起盒子,捧到大老板身邊.

挨近時,大老板身上傳來類似枯草的味道.

"你看看這個."

大老板解開細長盒子上的繩子,自里面取出看似卷軸的東西.展開一看,是一幅掛軸.

跟掛在壁龕的那一副掛軸一樣是水墨畫.到上總屋做事以來,舍松第一次知道原來世上有人家里用這種東西裝飾,對舍松來說,那幅壁龕的掛軸和眼前的這一幅都很稀奇.

可是,在這樣的舍松眼里,那掛軸上的畫十分怪異.

畫里是個男人,梳著商人發髻,身穿條紋衣,年齡與掌櫃差不多,頭發也有點花白.

那男人用粗繩吊著脖子.畫里的確如此.雙腳離地約一尺,一只草鞋倒扣在地上.

然而,畫里的男人卻是笑著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很愉快.

舍松瞪大眼睛望著掛軸,大老板跟掛軸里的上吊男人一樣表情愉快,他笑著說:"嚇了—跳吧?很奇怪的畫吧?"

"……是."

"這個啊,是上總屋的傳家寶."

"傳家寶?"

"是的.對上總屋來說,這是比財神和伊勢神宮的神,比一切都重要的神.我稱這個為上吊本尊神."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老板開始講述.

"以前,我也跟你一樣是個學徒.比你更小的時候,虛歲九歲那年,最初到淺草一家舊衣鋪井原屋當學徒."

大老板也是傭工——光是這件事就令舍松大吃—驚.

"你很驚訝?我以為家里的人都知道.我以一個學徒的出身,創立了上總屋,所以你目前的老板是第二代.我有時也會認為他沒吃過苦,很傷腦筋!"

對舍松來說,老板是高高在上的,大老板竟然這樣說他.舍松覺得奇怪又有趣.

大老板繼續說道:"我在井原屋過的生活,比你現在的學徒日子更嚴苛.因為那個時代,整體來說,要比現在窮多了."

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大老板的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笑聲.

"而且,我跟你一樣是窮人家的孩子.待在家里沒法過日子,所以父母送我去當學徒."

大老板對我的事很清楚——舍松覺得很奇怪.我不過是個傭工,而且是最底層的學徒.

大概舍松心里想的都寫在臉上了,大老板說:"鋪子里傭工的事,我都很清楚.因為還不放心全交給兒子們管,所以今晚才叫你來.老實說,舍松,我也有過—次自井原屋逃回家."

可是,逃回家也沒用,馬上又被帶回鋪子,家人也沒有熱情歡迎——幾天前舍松深深體會到的事,竟從大老板口中說了出來.

"然後啊,舍松,回到井原屋之後,當我嚇得要死時,那兒的掌櫃叫我過去,告訴我這件事."

"這個……上吊本尊神的事嗎?"

"是的.你看,這本尊神的穿著很像傭工吧?"

的確很像.

"告訴我這事的掌櫃叫八兵衛.他在井原屋待了三十年,仍舊是個沒有成家的住宿掌櫃.那個人啊,舍松,對著還是學徒的我坦誠以告,他以前剛來做事時,因受不了寂寞和辛苦也曾逃回家,然後又被帶回鋪子.很奇怪吧?每個人都做了同樣的事.

"可是,當時還是學徒的八兵衛掌櫃,不像你和我死心塌地地決定待下來.聽說他一被帶回鋪子就想尋死,因此深夜偷偷爬出被窩,跑到土倉房里.他認為那兒最適合上吊,只要掛在壁鉤上就可以很快死去."

言松想起土倉房的牆壁,雪白的灰泥牆上有幾根牢固的粗壁鉤.剛來這里做事,便有人告訴他,那是粉刷土倉房牆壁和補修屋頂時用來搭腳的,另外發生火災時,救火員可以利用壁鉤爬上屋頂.

那樣的壁鉤,的確可以掛上繩子上吊.而且土倉房比較不顯眼,事後也容易處理,不會給人添麻煩.

"學徒八兵衛想到土倉房上吊.因為是舊衣鋪,他准備去上吊時隨手拿了腰帶或其他什麼東西,可是里面已經有人早他一步.與今晚一樣,在即將滿月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人掛在土倉房的壁鉤上."

舍松說不出話來,只是望著大老板,然後又望著眼前畫著上吊男人的奇怪的面.面里的男人似乎對著舍松笑.

"那個上吊的男人,對著在下面仰望,嚇了一跳的學徒八兵衛說:'嘿,晚安.可惜這兒已經客滿了.’"

世上真有這種事?不,絕對沒有.上吊的人怎麼可能和人搭話……

大老板似乎愈說愈愉快.

"是嗎?跟你一樣,我也認為那是騙人的.可是八兵衛掌櫃—本正經地說確實看到了,而且,聽說他心里還覺得:'啊,是嗎?真是失禮.’牆上還有其他壁鉤,應該不是像那個男人所說的'已經客滿了’,可是,他就是不想跟對方並排一起上吊.聽說他急忙鑽進自己的被窩,蒙著棉被睡了."

但是,他終究還是很在意.也許是看到鬼魂之類的了——第二天早上,八兵衛這麼想.由于他白天又去了土倉房,但是牆上什麼也沒有,因此他更是這麼認為.


"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土倉房.結果那個男人又在里面,一樣掛在壁鉤上,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他雙腳晃來晃去地說:'嘿,又遇見你了,晚安.可是這兒已經客滿了.’

"學徒八兵衛這回覺得很恐怖,頭也不回地跑開.可是,那個上吊男人像在追趕他似的,在他身後說:'如果肚子餓了,跟阿道拜托看看.’阿道是當時的井原屋下女,聽說是個十分冷漠的可怕女人.跟阿道拜托看看……怎麼說這種奇怪的話,真是個奇怪的鬼.是的,學徒八兵衛認為那是鬼."

然而,那個"鬼"沒有說謊.

"第二天,學徒八兵衛出于好奇,與其說他是肚子餓,倒不如說是禁不住好奇,他偷偷向阿道說他餓得難受.結果,阿道雖然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但是那天晚上,她偷偷留下飯,讓八兵衛多吃了飯團,而且還向八兵衛說,以後會盡量照顧他.聽說,她現在還是經常偷偷給那些小學徒飯吃."

舍松聽得入迷地望著大老板.

"于是,八兵衛掌櫃認為,土倉房的那個上吊男人,也許是井原屋某個過世傭工的鬼魂.所以那天晚上,他又鼓起勇氣到土倉房.那個上吊男人仍在里面,又向八兵衛說:'晚安.這兒已經客滿了.’"

學徒八兵衛仰望著那個背靠著雪白土倉房牆壁,雙腳晃來晃去的上吊男人,強忍著害怕地問:"你是鬼嗎?"

上吊男人靜靜地笑著,從袖子伸出手用力地揮擺.

"不是."

"那,是什麼?"

"我是神."

學徒八兵衛很驚訝.世上哪有掛在土倉房牆壁上的神?

"神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我喜歡這里.再說,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你是什麼神?"

"什麼神嗎?傭工神."

大老板微笑地探看舍松的臉.

"你知道呆若木雞這句話嗎?意思是說突然不知道要緊張.學徒八兵衛當時正是那樣.

"之後,據說學徒八兵衛幾乎每晚都到土倉房.男人也每晚都掛在牆上,每次都面帶笑容,而且也每次都說'晚安.這兒已經客滿了’.八兵衛掌櫃逐漸不害怕了.因為他跟那個男人談過話之後,知道那個男人和下女阿道—樣,會教他許多事;下女們的事,廚房的事,掌櫃當天的心情,某個客人送來豆沙包,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吃到……大致是這種事.那個男人總是知道很多事."

舍松戰戰兢兢地問,—開始還發不出聲音."結果學徒八兵衛就不想死了嗎?"

大老板用力地點頭,"他不想死了,不僅這樣,也不再最以前那樣覺得工作很辛苦.接著,他開始相信那個男人的話,認為土倉房的上吊男人真的是神,是傭工神."

如此這般,除夕夜到了,接著是元旦.夜里,學徒八兵衛又偷偷到土倉房.

男人依舊在里面.

"他向那個上吊神說,今天是元旦,要不要供奉什麼東西.'如果給我一杯酒,我會很感激.’于是八兵衛潛入廚房,設法拿到酒,再送到男人那兒.男人非常高興地道道謝.過了—會兒,興致高昂地唱起歌來."

"唱歌?"

"他用腳踢著土倉房牆壁打拍子."

據說,成為掌櫃的八兵衛,對著當時還是學徒的大老板,唱起上吊神唱的歌.

"聽說是很久以前的謠曲."

人口販子船 于海面劃行

反正遲早被賣

至少靜靜劃 船夫先生啊

大老板學那個腔調慢慢地唱給舍松聽.

"掌櫃八兵衛說,他一直忘不了這首歌.那是聽起來非常悲傷的歌."

之後,學徒八兵衛依舊時常到土倉房,而且,在上吊神的鼓勵下,逐漸學會了分內的工作,漸漸習慣了鋪子的生活,也習慣了嚴苛的學徒生活.

"大約過了半年.學徒八衛底下進來更小的學徒.八兵衛搖身一變為必須照顧那不到十歲的孩子,立場跟以前不同了.在這種忙碌的日子里,到土倉房的次數逐漸變成每隔一天,每隔兩天.有一天,他發現已經有十天沒到土倉房了,半夜偷偷鑽出被窩,去了土倉房……"

舍松往前挪了—步問道:"然後呢?"

大老板徐徐地說:"上吊男人已經不在那里,聽說不見了."

學徒八兵衛寂寞地哭了——大老板繼續說道.

"不過啊,聽說他告訴自己,我背後有上吊神,有傭工神,所以不是孤單一個人,只要認真做事,上吊神—定會守護自己."

多虧忍耐,學徒八兵衛在三十歲前成為伙計,之後也一直認真工作,最後終于成為掌櫃.

"這幅畫……"大老板摸著掛軸,"正是八兵衛成為掌櫃時所畫的那個上吊神.他不是很會畫畫,但努力畫好了之後,他自己也認為畫得很好.而且八兵衛掌櫃一真很珍惜這幅畫.然後,跟你一樣.我因耐不住寂寞和辛苦,逃回家又被帶回來之後,他讓我看這幅畫,並告訴我這件事."

雖然大老板終究沒有親眼看到那個上吊神,但是,這件事,以及告訴他這件事的掌櫃八兵衛,一直是他在井原屋待下來的精神支柱.

"八兵衛掌櫃說,任何鋪子的土倉房里的壁鉤上都掛著—位傭工神.只要繼續忍耐,一定會有好事降臨.明明是神,卻那樣吊著脖子,是想親身體會傭工的辛苦,而之所以出現在土倉房,是因為他是為最底層的人而存在的神,所以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雖然大老板在井原屋爬到了伙計的位子,但因為對做生意已經學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以—點一滴存下的錢為本錢,決心獨立,開始挑擔子叫賣舊衣,而那挑擔子的生意正是奠定今日上總屋的基礎.

"我離開井原屋獨立時,八兵衛仍是住宿掌櫃.他那肘腰腿已經不怎麼能使力了.之後,他說是為了慶祝,也當作是遺物,送了我這幅畫."


大老板仿佛已經說完了,閉上嘴巴微微笑著.舍松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你回房去吧.我要說的就這些而已."

聽大老板這麼說,舍松才站起來.

回到傭工房時,八個人擠一間的朝北榻榻米房星已經找不到地方睡.反正平常也一定會有人搶走舍松的夜著,舍松干脆不睡了,縮在屋里一角,抱著膝蓋擱著下巴.

原來,是一頓教訓……

上吊神?傭工神?

不可能有那種神.



之後,舍松雖然繼續待在上總屋,卻不大相信大老板說的事.他認為那是老人家的胡言亂語,只是想說說自己昔日的辛勞罷了,說他也曾是學徒.

然而,盡管是這麼想,舍松心里也覺得那故事安慰了自己.他覺得很討厭,好像掉進了大老板的手掌心.

再說,傭工的辛苦一點也沒變.

此時正值七五三節(注一),為了慶祝小姐的七歲節日,上總屋的里屋不但有皮外褂師傅前來祝賀,也有人送來一桶桶的喜酒.連續幾天都很熱鬧.僅是用眼角的余光瞧著這些光景,便覺得寂寞和悲慘.

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月底時,舍松突然想到土倉房看看.不是去求救,而是去確認,去拆穿那個騙人的鬼話.

不可能有上吊神.怎麼可能有?等確認之後,舍松打算再度逃離鋪子.這回不打算回家了.到其他地方生活,只是養活自己的話,應該沒問題.就算當乞丐,也總比現在過得好,吃得飽.

那晚飄著小雪.舍松躡手躡腳穿過走廊,從懷里取出木屐下到後院,朝土倉房走去.

土倉房的牆非常白,靜靜地佇立在眼前.舍松的腳趾冰冷,雙手也凍僵了,—頭的雪花.

土倉房四周的牆上繞了一圈鉤形壁鉤.不知是不是雪光的關系.舍松覺得灰白的泥牆上,壁鉤的黑影像是浮在半空中.

里面不見上吊神,當然也就不會有那張笑臉.

舍松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好,准備逃走吧.這種鋪子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又不是小孩,怎麼可能會相信這種胡言亂語.

這時背後傳來東西掉落的聲音,舍松回過頭去.

就在他回過頭去的那個瞬間,嚇得他寒毛直豎.

土倉房最前面的那個壁鉤,阿媽,舍松的阿媽掛在那兒上吊了.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扭曲的臉,顯得十分痛苦,她手指彎曲,雙眼通紅地凸了出來,眼皮半闔,翻著白眼.

剛剛那個聲響是阿媽的草鞋掉落在地上的聲音.一層薄薄的雪花下是一只鞋底磨破的草鞋,鞋尖朝著舍松.

舍松聲音嘶啞,跑向土倉房,跑向阿媽的身邊,可是,就在那一瞬間他的頭狠狠地撞上了堅硬冰冷的牆.

舍松抬頭—看.壁鉤上沒有任何東西.

(是夢……)

舍松全身無力.耳邊又響起阿媽的哭聲——你要認真做事,就當救阿媽—命.

就當救阿媽一命.

(要是你撐不下去了,大家只有去上吊啊!)

不能逃走,我已經不能再從這鋪子逃走了.

仿佛有一股力量貫徹脊椎讓他挺起腰杆,舍松第一次這麼覺得.

之後,舍松成了上總屋最年輕的伙計.那是他十八歲的事.同時改名松吉.

那年春天,大老板以百歲的高齡壽終正寢.

松吉不動聲色地對鋪子的所有傭工進行探問,調查有無其他人自大老板口中聽過"上吊衣尊神"的事,可是沒有問出什麼結果.連大老板手上有稀奇的掛軸一事都沒有人聽說,那就更別說畫著上吊男人的掛軸是上總屋傳家寶這事了.

那時大老板讓他看的掛軸到底在哪里?

大老板過世後的某天夜里,許久不曾到土倉房的松吉去了土倉房.

不用說,壁鉤上根本沒掛著任何東西.

松吉內心深處緩緩地湧出宛如甜酒釀那般甜蜜的笑聲.

看來那時的自己果然上了大老板的當.

可是,雙親和兄弟卻也因此免于走上絕路.

"人口販子船,于海面劃行……"

松吉小聲地哼著歌,臉上微微一笑.

注一:每年十一月十五日,三歲男女孩,五歲男孩,七歲女孩到神社參拜的節日,相傳至今.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