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第一章

瀝瀝的小雨傾灑在無盡的海洋上,變化出一個個形態不一的箭頭,布魯菲德盯著它們,不禁又發起呆來.

海上的天氣從來變化莫測,前一刻的小雨忽然停下,然後一個耀眼至極的巨大霹靂閃過烏云密布的天際,轟隆隆的雷聲之中,一場暴雨已忽然而至,比黑角蠶豆還要大的雨點砸在臉上能讓人感覺陣痛.

布魯菲德才從發呆中清醒過來,他姨媽瑪麗斯的吼聲立即傳進耳里:"……布魯菲德,你這個混帳東西,趕快到貨艙里看看前幾天修補的防水板有沒有漏水,然後到船尾給加載的貨物加幾塊麻布蓋上……你這個混帳東西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我看你這兔崽子是不打算再活了,讓我們的貨物出半點岔子,你今晚非但別想吃飯,我還得把你扔進海里喂魚……"

雷聲這麼大,布魯菲德很奇怪姨媽的吼聲竟然能壓過雷聲,清晰無誤的傳進耳朵里,但他可不想瑪麗斯姨媽兌現她殘酷的預言,令他成為食人魚的晚餐,于是他趕緊大聲應了,轉身飛快往船艙里跑去.

貨艙並沒有漏水,這令他輕輕松了口氣,像他們這種在黑角海域隨處可見的單桅輕木帆船假如出現漏水情況,那麼他們都得葬身大海了.

接著,他扯著幾塊厚麻布,沖到船尾,利索的將姨媽因為艾登島的通心菜忽然跌價而臨時買入的貨物蓋上.

這場暴風雨來得太大,太突然了,巨浪滔天的海洋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們吞沒其中,單桅輕木帆的每一次大幅度搖擺都有可能造成最後的傾覆.

姨丈歐沃正手忙腳亂的掌著舵,姨媽瑪麗斯用蹩腳的發音念著保護船只的咒文,但從她手中發出那微不足道的光芒,就可以知道她海術的等級實在低得可憐.

又是一聲巨大的雷響過後,單桅輕木帆又逃過一次巨浪拍打之後,歐沃吼道:"都怪你這白癡婆娘,貪什麼小便宜,硬是將那滿是菜蟲的通心菜塞到船上,你看看船的吃水線,快撐不下去了,趕緊把通心菜都扔進海里去,減輕船只的負擔……"

"不——"瑪麗斯馬上停止了念咒,尖聲回應她的丈夫,像他們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商人,靠著極為微薄的利潤在黑角生存著,扔掉船尾四十公斤的蔬菜,簡直就是要了瑪麗斯的命.

"婆娘,這是一場罕見的暴風雨,海神現在一定很生氣!我們想活下去就得把不必要的東西都扔掉!"歐沃聲嘶力竭,又一道巨大的霹靂閃過了烏云翻騰的夜空,為世界照亮刹那,也讓布魯菲德看清了姨媽夫婦兩人蒼白的臉孔.

"我們再撐十海里就到托瑪納了,通心菜能在那里賣上好價錢……"瑪麗斯跟他丈夫對吼著.

"快把不必要的東西都扔掉,你這個白癡守財奴……"歐沃狠狠的重複,單桅輕木帆船又躲了一個滔天巨浪.

再一次聽到"不必要的東西",瑪麗斯的眼睛忽然一亮,她那雙小眼睛望向布魯菲德,尖聲道:"不如把我們的外甥扔進海里怎麼樣,那就可以大大減輕船只負擔了!"

聽著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姨媽說出這麼冷血的話,布魯菲德雖不意外,但內心還是一陣難受的揪動,歐沃愕了一下,不過眼神很快凌厲起來,望向布魯菲德,嘴角邊浮現出猙獰的味道.

在這個幾乎全世界都是海洋的時代里,人命被貶值至極點,大海是每一個賤民的最終歸宿.

"不要——"布魯菲德驚惶後退了幾步,但他很快改變了方向,沖向船尾那堆裝滿通心菜的木箱,一把就將層層厚麻布掀開,一股強烈的海風刮過,將他唯一的帽子吹進了大海里,他也無暇顧及,雨點擊打得他全身陣陣發疼,雷聲之中,從身後狂奔而來的瑪麗斯姨媽吼道:"混帳東西,你想干什麼?快住手——"

這是布魯菲德上瑪麗斯姨媽的船以來,如此違逆她的意思,他把貨物一箱接一箱的扔進大海里,等瑪麗斯沖到他背後時,他已經把貨物扔得一干二淨.

布魯菲德躲開了瑪麗斯形如瘋狀的推搡,又向船艙底部沖去,瑪麗斯回手一抓,在他脖子後抓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雨點滴落其上,令他感到陣陣撕裂般的疼痛,但這並沒有阻止他前進的腳步,布魯菲德將貨艙里最重的箱子扛向甲板.

船只此時又一次大幅度搖擺,差點造成翻船,但這令他恰好躲開了瑪麗斯的爪子,不過他自己也倒在了甲板上,布魯菲德順勢將貨箱拋出小船,但這個大膽的動作也差點將他拋離了單桅輕木帆.

他心有余悸的緊緊握住船只的邊緣,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一個浪花撲過,將咸苦的海水撲進他的嘴里,嗆得他連聲咳嗽了起來,仰起頭,剛好看到一道耀眼的陽光穿透了層層烏云,蔚是壯觀.

這場暴風雨終于要過去了.


前一刻還是驚濤駭浪的大海,這一刻已是風平浪靜,歐沃筋疲力盡的坐倒在甲板上,粗喘著大氣,而瑪麗斯姨媽則咬牙切齒,狠狠地盯著縮在一角的布魯菲德.

貨物已經被大海沒收了,布魯菲德知道自己這次闖了大禍,瑪麗斯姨媽很可能會把他扔進海里,讓他為那一箱箱通心菜殉葬.

海鷗唱著神秘的歌謠,振翅而來,在他們的船帆上轉了幾個圈圈,柔和的海風陣陣拂過,撫慰著暴風雨過後人們的心靈.

這時候,瑪麗斯忽然爆發了,她沖進船艙,從側板上取下那條懸掛著的皮鞭,然後撲向布魯菲德,狠命的抽打了起來.

布魯菲德緊緊護住腦袋,讓出背部給瑪麗斯發泄,他十分熟悉這條皮鞭,自他七歲登上這條單桅輕木帆船以來,他就時常能見識到這條皮鞭的驚人威力,它可以把他的身體抽得皮開肉裂,傷口久久不能愈合.

瑪麗斯抽了好久,直到她感覺到手臂陣陣發麻,才暫停下來,但凶狠的神態清楚地告訴布魯菲德,此事絕不就此罷休.

布魯菲德偷偷望了一眼姨丈歐沃,他竟休閑地抽起了旱煙,從他眼中看不到任何的憐憫.

這時,海平線上出現了托瑪納的輪廓,瑪麗斯姨媽突然冷笑了起來,那笑聲尖銳且刺耳,聽得布魯菲德內心陣陣發冷.

托瑪納,黑角海域里最大,最漂亮的島嶼,同時,它也擁有這個海域里最堅固的防禦系統.

高大的圍牆將托瑪納保護起來,一座座紅瓦尖頂的仿古房屋展布在島上,能居住其中的,全部是貴族老爺小姐們,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名正言順地居住在陸地上.

島嶼中間有一座異常雄偉的海神雕塑屹立著,它是王朝時代的遺作,但現在已殘破不堪,並不是法考爾金家族不願修葺,而是要修複這樣巨大的建築,恐怕得兩,三頓的上好大理石,在這個石頭比黃金鑽石還要昂貴的時代里,這項修複工作也未免太過奢侈了.

托瑪納的四周全圍滿了密密麻麻的船只,它們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依傍在島嶼周圍,船的主人大多不是法考爾金的族人,他們或許是附近沉沒島嶼的貴族,或許是流浪到這個海域的浪人,也或許是喬裝成商旅的海盜偵察隊……他們向法考爾金家族交納相當金額的停泊費,才能停泊在此,補充水和糧食,同時得到這個豪門家族的庇護.

"布魯菲德,你去洛娜那條船上去買點食用鹽,去,快去!"歐沃剛剛把船停好,瑪麗斯立即下達命令.

像他們這種低級商船,只能停泊在托瑪納的最外圍,通過島外鋪建的木板通道才能到別的船只進行交易.

瑪麗斯眼珠轉了轉,又說:"等等,布魯菲德,你這混帳東西,買完食用鹽後,再到托瑪納的城門外看看有沒有便宜貨,細心記好了,再向我彙報!"

布魯菲德心都涼了,瑪麗斯姨媽從來都是自己去了解行情,他們打算把自己拋棄在這里嗎……

他抑制住低落的情緒,低聲道:"姨媽,你還沒給錢呢."

瑪麗斯悶哼了一聲,想了想,才很不情願的從貼身的內衣里取出一個小錢袋,擠出五個黑角銅幣到布魯菲德的手上,冷冷道:"隨便買點就可以了,快點滾吧!"

布魯菲德慢慢點了點沉重的腦袋,一步一步往船外走去,快踏上木板通道時,瑪麗斯姨媽忽然又喊了一句:"等等!"

布魯菲德眼睛一亮,連忙回過頭,滿懷期望地望向瑪麗斯.

瑪麗斯卻道:"你不用急著回來,慢慢把行情看清楚."

布魯菲德的心完全冰涼了.


他在長長的通道上狂奔著,差點撞倒了一個正扛著貨物的壯漢,撞翻了一蘿劣等的蔬菜,在他身後惹來了一片罵聲,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向人低頭道歉,而是繼續狂奔,繞過洛娜那條船時,他也沒有停留,一直跑上了岸,久違的陸地並沒有給他一絲一毫的安全感,他攀上了一座城牆外粗木搭建的廢棄觀察塔,望遠方眺去.

果然,瑪麗斯姨媽那條單桅輕木帆船緩緩離開了船群,正向遠方駛去.

布魯菲德瘦弱的身軀難以抑制地顫抖了起來,瑪麗斯姨媽和歐沃姨丈不等他回來,直接就離開了,甚至連基本糧食和水也沒有補充,就迫不及待的離去了,把他看作累贅,把他當作是包袱那樣扔在這里……看著那條曾朝夕相處七年的單桅輕木帆終于消失在海平線的盡頭,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被拋棄了,這個世界上最後兩個親人也舍他而去,在這個全是汪洋的世界里,哪里還有他的容身之所?

布魯菲德哭了很久,直哭得太陽西沉,漫天都是絢麗的晚霞,他才漸漸停止了哭泣,一邊抽噎,一邊茫茫然地爬下那座廢棄的觀察塔.

肚子"咕咕"的叫著,提醒著他晚飯時間已經到了,布魯菲德的心情更沉重了,他必須得考慮生存的問題.

布魯菲德看著沿岸一條條船只,心里琢磨,像他這樣十四歲的少年,長得又如此瘦弱,有誰肯請他做水手呢?做不了水手,哪他又能干什麼呢……

他的肚子叫得更厲害了,像在提醒他必須趕快解答出這個問題.

不知不覺,布魯菲德已經走到了托瑪納的正面城門,那里的商販們正拼命地吆喝著,期待能在收市階段再做上這麼一兩筆生意.

一些小販們也推著小車穿插其中,上面有烤好的紅薯,熱氣騰騰的核桃餅等等食物,布魯菲德盯著其中一輛小車,看著上面誘人的食物,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他摸了摸腰帶里那五塊黑角銅幣,它們是瑪麗斯姨媽最後留給自己的東西.

最後,他還是無法戰勝自己的yu望,攔住一輛路過的小車,低聲問:"大叔,核桃餅怎麼賣……我,我只要一個!"

這類小食同樣可以批發,布魯菲德看著那大叔熾熱的目光,趕緊說明自己的需求.

"六個銅幣."那大叔一聽僅僅是一個,馬上繼續緩緩向前推,沒必要為一個小鬼而停留.

"五個銅幣可以嗎?我常來買的!"布魯菲德用力地眨了眨眼,十分真誠的說著,加強自己這句謊言的說服力.

那大叔看了看布魯菲德,像是看到了些什麼,歎了口氣,說:"好吧,小鬼!"

布魯菲德小心翼翼地從腰帶里取出那五個銅幣,再小心翼翼地一個接一個放到那大叔的手上,銅幣跌落時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布魯菲德的心卻為這些聲音而緊了緊,這五個銅幣是他全部身家了.

他接過熱氣騰騰的核桃餅,不動聲色地轉過身,一直來城牆下的陰暗處,看看周圍並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才蹲下身,狠狠地啃起那塊核桃餅.

但他僅僅咬了兩口,動作就凝固住了,不遠處同樣陰暗的角落里,一個髒兮兮的小孩正干巴巴地盯著自己,准確來講,是盯著他手里那塊核桃餅.

布魯菲德連忙擰開了臉,他使勁地告訴自己,現在他能不能活到明天還是個未知數,還哪里有同情別人的資格.

他干脆轉過身子,用背脊對著那髒小孩,讓他再也無法看見自己手上的核桃餅,布魯菲德認為這樣做一定能使自己的良心會好過一點,但無奈餅放到唇邊,就再也無法塞進去了.

布魯菲德一直堅信自己擁有一個高貴的靈魂,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一點大海寬容的精神,那麼這件事將成為自己靈魂里最大的汙點,自己的靈魂也將不再高貴……


布魯菲德想著屬于自己的哲學人生觀,慢慢站了起來,來到那髒小孩跟前,把那核桃餅遞到他手里,低聲道:"你吃吧!"

髒小孩畏畏縮縮地從布魯菲德手中接過那餅,直到確認對方真的願意把這核桃餅送給自己,才眼睛一亮,迅速將餅塞向嘴里,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甚至沒再抬頭看布魯菲德一眼.

布魯菲德心里一陣惱然,自己慷慨的大海精神,竟然連一句"謝謝",一個微笑也沒有得到,他有點憤然地轉過身,大步離開這個陰暗角落,並暗暗告訴自己,光明背後一定會有陰影,他對自己強調,自己是光明的.

一個婦女急急忙忙地往他們這個方向跑來,她身上的衣服起碼打有十幾個補丁,她看到了那個孩子手中的餅,再看看布魯菲德,馬上明白這是什麼回事,友善而又歉意地對布魯菲德笑了笑,布魯菲德回以苦澀的笑意,心里忽然又有點後悔,為了自以為是的高貴而放棄了美味的晚餐.

城樓上的燈已經亮了,燈光有點黯淡,布魯菲德忽然感到十分淒涼,命運已經決定把他遺棄在托瑪納了嗎……

正門的右側忽然傳了一陣歡呼聲,其中又夾雜有陣陣失望的歎息聲,商販們已經散了十之**,這令布魯菲德終于發現了那群特殊人群的存在.

法考爾金家族每年都會從大海的賤民里選拔一批有天賦的少年,對他們進行培訓,好讓他們日後能接手家族里的低層工作,當然,並不是每個人最後都成為家族的下人,偶爾也會出現幾個資質特別好的人物,他們從低層中脫穎而出,可以擔當中層角色,有的最後還成為法考爾金里的重要成員,甚至獲得貴族銜頭,從此洗脫賤民之名.

正是因為這些偶然,才令海上的賤民們趨之若鹜,每年在法考爾金選拔的幾天里,他們便洶湧而來,將孩子送進托瑪納城里,讓貴族大老爺們挑選,期望自己孩子將來也有機會成為法考爾金家族的一員.

布魯菲德現在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守候在城外等待通知的父母們,會因為自己的孩子通過第一輪考核而擁抱歡呼,但更多是失意的父母從士兵們手里接過落選孩子的歎息.

布魯菲德聽到身邊兩個衣著並不光鮮的老商販,正為此事議論著.

"其實我家有孩子的話,也得把他送來這里考考,假如他能留下,就算成不了人物,以後也可以住在陸地上了.嘿嘿,我一把老骨頭了,還從未試過真真正正睡在陸地上呢……"

"可不嗎,整個世界都跑遍了,可從來都是睡在大海上,什麼時候才能到陸地上躺一宵呢?"

"要不,今夜你在這里的城牆下睡一夜好了,哈哈!"

"嘿嘿,老家伙的嘴巴真惡毒,過了十點巡邏兵就出動,看到還有賤民在島上,我這副老骨頭真傻到睡在那里,明天就得被吊死在城樓上."

"哈哈,那也值了……"

"……"

這時,一個華服官員從正門走出,高喊道:"今天最後一次選拔了,還有誰?"

話音剛落,立即便有幾十對父母或者監護人擁著自己的孩子靠了上去.

布魯菲德心里一陣急跳,暗想這或許是命運給他最後的機會了,假如失敗,無家可歸的自己,那今夜就會當成可恥的賤民給抓起來,然後明天吊死在這座城樓上.

華服官員重複又高喊一次:"最後一次選拔了,還有誰嗎?"

他快步沖了過去,大聲喊道:"我,還有我!"他使出全身力氣,擠開圍在城門外的人們,跑到那官員面前,急喘起了氣,肚子又不爭氣的"咕嚕"叫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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