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第六章

"你怎麼了?"

寂靜的空間里忽然插進了一個聲音,嚇得布魯菲德的身體抖動了一下,接著才醒覺到這是自己的房間,聽到的是尤蘭塞恩的聲音.

"喂,布魯菲德,你到底怎麼了?"尤蘭塞恩揉著惺忪的睡眼,撐起床看著布魯菲德.

"沒……沒什麼!"布魯菲德趕緊應道,馬上又忍不住再次強調,"真的沒什麼!"

尤蘭塞恩不由得笑了,說:"這麼晚回來,肯定和凱菲瑞干了點什麼吧,唉,真羨慕呀,哈哈!"

布魯菲德"嘿嘿"的陪笑了幾聲,發覺自己的笑聲有點像是烏鴉在叫.

"好了,你繼續回味吧,我要睡了,明天還要去平民區尋樂子呢……"尤蘭塞恩喃喃的說著,重新躺回到床上,很快又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布魯菲德又呆了一陣,忽然胃里一陣翻騰,他急忙沖到衛生間,不忘把門關好,再一次狂吐了起來.

接下來這一夜,他根本無法完全入睡,各種各樣可怕的念頭如同涓涓細流,源源不斷地湧進他的腦海里,就算偶爾入睡,也是瓦利馬那張死不瞑目的猙獰臉孔.

布魯菲德發現,自己的精神遠不如想象中的堅強,像現在,就快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想,或許是海神認同他的正義,但還是要給他一點必要的懲罰.

休息日並沒有清晨喚人的鍾聲,但布魯菲德此時卻無比懷念起這些惱人的聲音,畢竟它可以令自己清晰的知道時間,鍾表在托瑪納雖然算不上奢侈品,但也不是布魯菲德他們房間所能配備的,所以布魯菲德不時張眼盯一會窗外的天空,借此來判斷是否到了自己起床的時間.

終于,天空慢慢發白,門外的長廊上也依稀傳來了腳步聲和人聲,對面床上的尤蘭塞恩停止了鼾聲,開始喃喃地夢囈著什麼,布魯菲德覺得這應該是自己平時休息日的起床時間了.

他慢慢從床上爬了起來,覺得雖然在床上躺了一晚,但消耗掉的力氣似乎並沒有恢複多少,他做了幾下深呼吸,從床上慢慢站起,走了兩步,發覺自己的步伐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走向衣櫃,取出一套乾淨的衣服,現在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滲濕了.

布魯菲德按照平常休息日的習慣,先到公共浴室沐浴,然後把替換下的衣服洗乾淨,再到屋頂把衣服晾起來.

干完這一切後,布魯菲德發現才剛替換上的衣服,背脊又有點濕了,他臉上故作鎮定,仍像平常那樣,和相識的預備成員打著招呼,保持微笑來到餐廳.

布魯菲德小心翼翼地觀察四周,發覺人們如往常一般,並沒有人特意留意自己,他的心稍稍一穩,尤蘭塞恩今天起得明顯比往日早,竟然已坐在了餐廳的一側,他愉快的招呼布魯菲德過來,並得意地解釋道:"嘿嘿,布魯菲德,上一個休息日我勾上了納美斯家的女傭,哇,還真是水靈靈的,我和她已經約好了,這個休息日,也就是今天,她將帶她最漂亮的姐妹出來玩,哈哈,你可一定要跟我一起去!怎麼樣,我夠兄弟吧,這個意外驚喜是不是很令你激動呢……"

說著說著,尤蘭塞恩的聲音就低了下去,他發現布魯菲德根本沒有在聽他什麼,眼睛呆呆地盯著餐盤,手上的叉子慢慢地卷著空心粉,再慢慢地放進嘴里,這令尤蘭塞恩不由得擔憂地問:"喂,布魯菲德,你還好吧?臉色挺難看的!該不會是昨晚和凱菲瑞小姐大戰了一場,你發覺自己無法滿足她,而心灰意冷吧?哈哈……"

尤蘭塞恩被自己的幽默感逗得哈哈大笑,布魯菲德勉強牽了牽嘴角,尤蘭塞恩自覺有點自討沒趣,埋怨道:"喂,給點反應啦!"

布魯菲德只好應道:"我被凍僵了……"

"哈哈……嗯,不過我總覺得你今天不太正常,嘿,該是昨晚回來就這樣了……"


這時,尤蘭塞恩話題里的女主角出現了,凱菲瑞剛一走進餐廳,第一眼便發現了他們,但她先是含笑與其他相識的朋友打過招呼,領了餐點,才走到他們的餐桌坐下,微笑道:"哦,尤蘭塞恩竟然起這麼早,是不是又有什麼豔遇啦?"

這正是說到了尤蘭塞恩的得意之處,他馬上接過這個新話題,故作輕描淡寫地自吹自擂起來,凱菲瑞則含笑聆聽,眼角不無責難地瞥了布魯菲德一眼,意思最明顯不過了:你得打起點精神,要不人人都能從你臉上看出,一定發生什麼事了!

布魯菲德只好強打起精神,隨口搭了幾句,心里又是一陣寒意,凱菲瑞小姐微笑時的表情就如平日般的柔美,絲毫無法想象她是自己昨晚殺人的同謀.

吃了點東西下肚,布魯菲德覺得肚子里的胃酸又一次翻騰起來,但他強撐住了,甚至還從容的拿起餐巾,拭擦著額頭的冷汗,微笑抱怨今天的天氣實在太熱了,這贏得了凱菲瑞小姐一個嘉許的眼神.

一位訓練營里的行政官員腳步匆忙地走進了餐廳,環視了一圈全場,目光鎖定在凱菲瑞身上,大步走了過來.

布魯菲德的心不由得緊了緊,但凱菲瑞明明瞥見了這位先生,但仍像個沒事的人似的,繼續與尤蘭塞恩談笑.

直到那官員呼喚她的名字,她才轉過身,先是微微驚詫,畢竟平常休息日,很少有行政官員找上預備成員的,但她馬上掛上柔美的笑容,說:"早啊,勞維斯先生!"

一切表情都做得無暇可擊,令布魯菲德歎為觀止之余,心里再次泛起陣陣寒意.

勞維斯先生臉上卻隱約流露出一絲焦慮,他在凱菲瑞小姐的身側微微俯了下腰,低聲問:"凱菲瑞,昨晚你離開資料室的時候,瓦利馬先生還在嗎?"

"在啊!他說必須得把一份緊急文件做完,明天要交到你的手上."凱菲瑞這句話是據實回答.

勞維斯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凱菲瑞不禁陪他皺眉,低聲道:"勞維斯先生,瓦利馬先生他…他沒發生什麼事吧?"

"沒…當然沒什麼事!"勞維斯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臉上卻勉強一笑.

他想了想,又問:"那麼,凱菲瑞,請容許我的冒昧,如果瓦利馬先生晚上並沒有回官員宿舍的話,他有可能到什麼地方呢?"

"勞維斯先生,我只是不時擔當他的助手,對于他的私人生活,我並不了解."凱菲瑞小姐認真的作出回答,眼神也變得有點內斂的憤慨,仍是那麼恰到好處.

勞維斯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布魯菲德一直注意著凱菲瑞小姐的表情變化和對答,發覺她的演技確實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就算自己是真相的知情人,但單看凱菲瑞的眼神和說話的聲音,還是忍不住相信她說的一切都是真話.

他心里想:假如這位小姐出現在托瑪納的大歌劇場,說不定能成為最耀眼的實力派明星,而自己……布魯菲德搓了搓那已滲出汗水的雙手,恐怕連跑龍套的演員也沒他的份.

當然,也所幸如此,日後追查起來,凱菲瑞小姐是見失蹤前的瓦利馬最後一面的人,恐怕將站在所有線索的最前線,將迎來調查小組的轟炸式盤問,到時,她的演技將成為他們能否安然無恙的最大籌碼.

尤蘭塞恩看著勞維斯先生已離開餐廳,才低聲道:"喂,我說朋友們,那異常可敬的瓦利馬先生該不會是失蹤了吧?哈……沒想到這位看似嚴謹的先生都會有這麼冒失的時候,就算他事後補救,但惹急了工作第一的勞維斯先生,恐怕他也要接受行政處分了,嘿嘿……"

布魯菲德在心里默默回答他:不會的,因為他不可能再出現了!

尤蘭塞恩對瓦利馬的厭惡此時盡在言辭中流露了出來,他又以嘲諷的語調評點了幾句,而凱菲瑞小姐很得體的為瓦利馬說些好話,布魯菲德瞥了瞥四周正豎起耳朵聆聽的好事者,趕緊也說幾句符合自己個性的評論,表現得自己雖不喜歡瓦利馬,但也希望他安然無恙.

休息日,早點時間要到十點二十才結束,在此之後至下午三點前,那是訓練營里人最少的時間.


在此之前,布魯菲德必須按捺住煩躁的心情,和凱菲瑞一同來圖書館,就像平時那樣,靜靜的沉浸在書海里.

但布魯菲德今天哪里有半點看書的心情,心不在焉的一頁接一頁的飛快翻閱,直到凱菲瑞低聲提醒:"集中點精神,別讓有心人落在眼里了."

"……"布魯菲德這才發覺那個管理員老頭正暗暗打量著自己.

在托瑪納的土地上,相互間的觀察恐怕已成為生活里的重要一環,某人某刻的異樣舉動,說不定就是某件事所導致的,或者是即將干某件事的表現,如果沒什麼大事發生就罷了,假如一旦有事發生,這些異樣舉動就會使觀察者成為人證,在訓練營里,這種相互觀察尤為嚴重.

布魯菲德連忙亡羊補牢,在翻到某頁時用力點了點,還招呼凱菲瑞來看,似乎他要查找的資料終于找到了,那管理員老頭才慢慢地將目光移開.

牆上的掛鍾即將走到十點三十,布魯菲德的心不禁又劇烈的跳動起來,如何把瓦利馬的尸體處理掉只是一個概念,但這些模糊的想法已足夠讓充分的血腥味沖擊著他的腦海.

正當布魯菲德的內心世界里滿是一幅幅血紅畫面,同時也正為自己不斷鼓起勇氣時,海因姆男爵的助手來到了他的跟前,說:"布魯菲德,海因姆大人要見你."

布魯菲德怔了怔,同時心中也緊了緊,他望了凱菲瑞小姐一眼,凱菲瑞卻微笑道:"別擔心餐廳的清潔工作,把鑰匙給我,等會我先去幫你做著,你見完大人再過來吧."

布魯菲德按捺住內心湧起的慌張,令自己保持鎮定,先是向海因姆的助手歉意一笑,才轉向凱菲瑞,對方平靜的眼神多多少少給予了他一點信心,他將餐廳鑰匙交到凱菲瑞小姐手上,意味深長的說了句:"拜托你了."便隨那位助手離開了圖書館.

今天風和日麗,但暖烘烘的太陽照在布魯菲德身上,他感覺卻是涼颼颼的,他擔心自己是不是已經露出了什麼破綻,讓海因姆給盯上了.

海因姆男爵平日雖對自己不錯,但布魯菲德相信,自己干的"好事"一旦被發現,恐怕馬上就可以看到海因姆男爵的另一副面孔.

男爵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布置風格簡潔,所有一切都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如他行事風格的一絲不苟.

他一身黑色的行政正裝,低頭翻閱著文件,神色若有所思,他的助手報告一聲,便慢慢退了出去,布魯菲德只好站在海因姆的辦公桌前,默默等待,他已了解海因姆的習慣,當他處理完手上的那份文件,才會進入到下一項工作,布魯菲德只能祈禱他趕快完成,心思一時猜度著海因姆找他的原因,一時又聯想著凱菲瑞小姐正干著某種可怕的事情:把瓦利馬的尸體徹底分解,再一段一段的放進絞肉機里,一堆一堆的肉醬就堆積起來了……

布魯菲德那不甘寂寞的胃酸又開始翻騰了.

過了好一會,海因姆終于抬起了頭,注視著布魯菲德,相比看其他預備成員,布魯菲德也承認,他看自己的眼神會柔和許多.

男爵說:"布魯菲德,坐下吧,我和你談談!"

布魯菲德的心稍稍一松,聽他的語氣,最起碼自己干的好事並沒有暴露,但邀請自己坐下又意味著談話時間肯定不會太過短暫.

他依言坐下,耳邊聽到海因姆的表揚:"你最近的測試成績不錯,綜合評定在整個訓練營里名列前茅,我為你感到驕傲!"

此時的布魯菲德很難泛起得意的心情,異常低調的謙虛了幾句,並感謝男爵的悉心栽培.

海因姆男爵很是欣賞布魯菲德現在這種勝而不驕的精神,難得笑了笑,說:"很好!布魯菲德,你的心境保持得不錯,作為法考爾金的一員,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平和的心態是相當重要的……"

接下來,男爵滔滔不絕地談論起法考爾金成員的基本素質,對于海因姆對己青睞的特別教誨,布魯菲德唯唯諾諾的應對著,心里已經飛到那個餐廳冰庫里面去了.


海因姆男爵頓了頓,話鋒忽然一轉,說:"布魯菲德,以你的能力,相信離開訓練營的日子已越來越近了.嗯!說不定就是在下個月……皇宮最近人手很緊,要來招人了……"

布魯菲德的心神立即被拉了回來,皇宮?能進入那個地方,代表你成為了法考爾金的嫡系成員,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整個黑角海域里最龐大的書庫,他要尋找的書籍在那里都能找到……

海因姆緊緊注視著布魯菲德的反應,評價道:"我個人覺得你很有機會,但機會永遠屬于善于准備的人,所以你必須做好最充分的准備,明白了嗎?"

布魯菲德忙站了起來,恭敬的躬身道:"謝謝男爵大人的提示,我定全力以赴,不會讓你失望的!"

對個別預備成員提前告知選拔日期,這是違規的,布魯菲德此刻確實感受到海因姆的刻意栽培.

海因姆微微一笑,剛強的面容上的線條也為之柔和了許多,他說:"布魯菲德,你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剛見你的時候,我腦海里就曾浮現過一句古老的諺語,金子與沙子最大的不同就是,沙子即便是被颶風吹上天堂,它依舊是沙子,而金子即使落在塵土中,已被沙子掩埋,它依舊是金子……別這麼拘謹,坐下吧!"

布魯菲德的心不禁暖了暖,他從未想過,在海因姆男爵的心目中,他的評價竟這樣高.

海因姆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表情慢慢變回了凝重,沉吟道:"其實我今天找你來,還另有一些事情要和你談談的."

布魯菲德剛剛活躍少許的心情馬上又沉了下來,誰知道下一件事會是什麼,他微微垂下頭,凝神細聽.

海因姆男爵說:"布魯菲德,你和凱菲瑞走得這麼近,你覺得她怎樣,不妨坦言評價一下!"

布魯菲德的心不禁一緊,抬頭偷偷瞥了眼海因姆,以此來猜度一下對方的意圖,海因姆卻道:"布魯菲德,我知道你和她有變成戀人的傾向,這在訓練營里,隨時有可能變成違反規定,但現在我並不想追究你是否存在的違規行為,僅僅是想聽聽你對她的看法."

布魯菲德心里更為疑惑了,對凱菲瑞小姐的看法嗎?過去那張恬靜的臉龐,永遠友善溫柔的微笑,高貴大方的氣質,接著,還有昨夜在血腥中,冷血一般的無比冷靜,他抿了抿嘴唇,斟酌道:"回男爵大人,凱菲瑞小姐為人睿智,處事冷靜,善于替他人著想,站在個人立場,我覺得她是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

話畢,他在心里暗暗補充:我必須得替她說好話,因為我正和她坐在同一條船上,這同樣是站在個人的立場.

海因姆注視著布魯菲德的眼神變得鋒銳起來,這是一種仿佛能看穿你內心的眼神,布魯菲德這時反倒抬起頭,故作坦然的迎上對方的目光,這個時候躲開對方的目光就是心虛了.

海因姆卻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布魯菲德,你知道嗎?你和當年很像,確實很像!"

他從桌面上拿起精致的瓦杯,喝了口水,緩緩道:"布魯菲德,如果我建議你暫時與凱菲瑞疏遠,你能接受嗎?"

布魯菲德怔了怔,默然了下來,事實上,默然是這個時候的最佳反應.

海因姆說:"我本不必對你解釋,畢竟這關系到家族管理上的秘密.但我相信你是個懂得分輕重,守得住秘密的孩子.你聽好了,卡爾被調進皇宮並非因為他能干,瓦利馬被調來訓練營也並非因為他曾又什麼過失,你明白了嗎?"

布魯菲德心里不由得一陣劇震,難道家族正懷疑凱菲瑞的身份,開始找人來調查她了,而瓦利馬正正就是那個調查者?

血腥中凱菲瑞冷酷的臉龐又一次閃過了布魯菲德的腦海.

不過海因姆皺了皺眉,用他自己才可以聽到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的補充:"不過就目前看來,瓦利馬先生做得有點糟糕,家族大概很快就會派另一個人前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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