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第九章

不過令瓦利馬先生失蹤調查事件終于告一段落的主因,還是皇宮人事主管前來訓練營的選拔,這恐怕算是訓練營里近年來的頭號大事了.

整個訓練營一片歡心鼓舞,人人摩拳擦掌,以求以最佳形象出現在選拔日,畢竟一旦成為皇室成員,哪怕僅僅是個仆從,其身價及將來退休後的待遇,都遠遠不是普通法考爾金成員可以比擬的.

但幾乎誰也沒有留意到,現在的選拔日比預定的日期,整整提前了大半個月,這對于嚴格按計劃做事的法考爾金皇室而言,實在是有點不可思議了.

布魯菲德作為訓練營的禮儀人員,有機會近距離接觸皇室人事選拔主管,也有幸聽到了一些機密對話的片言只字.

"……為何選拔會提前這麼多?"

"唉,宮里的疫情比想象中要來的嚴重,已經死了不少人,急需補充人手啊……"

"什麼?!"

"噓!小點聲!其實不單要在你們這里調人上去,就連許多貴族家里都得抽出仆從調上皇宮……"

"那…那這次問題可嚴重了……"

"……"

強大的精神力讓布魯菲德在較遠的距離外,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他心里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對話里有幾個字眼是特別嚇人的,"疫情","死了不少人","嚴重"……

布魯菲德很容易就推理出:皇宮正在鬧嚴重的瘟疫,已經死了許多人,現在人手不足,所以才會提前到訓練營來選拔……

這可是糟糕的消息,本以為躲進皇宮就可以暫時逃避開那幫該死特務的監視,沒想到皇宮也已經成為了不見血的修羅場,接著布魯菲德又想起了艾莎,她的運氣可不是一般的好,才嫁進皇宮,就撞上了罕見的瘟疫……

然後他又想到了凱菲瑞小姐,她的運氣同樣是非一般的與眾不同,竟然在瘟疫大爆發之際就離開了.

瘟疫在海洋時代里並不是什麼新鮮詞,在大海上時常有船只遭遇上,一旦被這個死神盯上了,往往生還率極低.

然而在陸地上,瘟疫發生的機會並不高,但一旦發生嚴重的瘟疫,一般都可以載入海洋時代的史冊,就像三百年前列達島的菌疾瘟疫,在短短的半年內,這可怕的病菌將整個列達島上的人們全部殺死,那個島嶼的統治者藍荊花家族也隨之消失在了曆史舞台.

直到半年後,藍荊花家族的友邦才敢派人踏上這個死亡島嶼探查,最後友邦議會決定用烈火焚燒全島,以杜絕瘟疫的繼續傳播,將全體亡者和藍荊花華美的建築統統以烈火終結,一個老牌家族也就此因瘟疫而被焚毀于熊熊烈焰之中,連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再留下.

這個曆史上轟動一時的事件劃過了布魯菲德的腦海,他第一次生出了離開托瑪納的想法,自然的力量實在太難以猜度,死神現在正盤踞在法考爾金的皇宮里,如果現在走進去,豈不是與送死無異?

盡管現在的醫療水平已遠非三百年前可比,但誰能保證托瑪納是不是下一個列達島……

打定主意後,布魯菲德便開始裝病了,他情願留在相對安全的地方接受特務們的監視,也不想躲進隨時感染上瘟疫的皇宮里.

布魯菲德嘗試委婉的勸告尤蘭塞恩,他不能明說他偷聽到的話,只能說,留在訓練營里等待更好的機會應該會比較妥當,但尤蘭塞恩哪里聽得進耳朵,畢竟很難找到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後來的選拔證實了布魯菲德並不是聽錯,差不多有九成預備成員中選了,就連裝病的布魯菲德也不例外,剩下的一成,幾乎全部是今年才加入到法考爾金的新人.

這些新人們一個個苦著臉歎息命運不公,布魯菲德望著這批幸運者,心想,要不我跟你們換換,而中選的大多數預備成員,一個個興奮得滿臉發光,仿佛人生中最光榮的日子就是今天,整個訓練營大樓里喜慶一片,到處都是相互的祝賀聲,有些脆弱點的女成員已在暗處喜極而泣了.

布魯菲德默默地打量著這一切,心想,當然,能進入到法考爾金的皇宮,成為其中一員,確實是法考爾金普通成員所夢寐以求的,但如果這個時機放到現在,恐怕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了,大伙如果知道真相,現在臉上掛著的燦爛笑容,會變成什麼表情呢?

"喂,布魯菲德,我們可以進皇宮啊,你好像還不太高興呢?"尤蘭塞恩用手肘撞了撞布魯菲德,他臉上也是笑眯眯的,與餐廳中絕大多數的人表情一模一樣.

明知道是投進死神的懷抱,我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呢?當然,這句話布魯菲德只能在心里說,表面敷衍道:"我太過高興的時候,臉上往往就沒什麼表情,這大概是物極必反吧."

"哈!怪人!"尤蘭塞恩不以為意.

"……"

這時,塔米大叔在餐廳一角對布魯菲德做了手勢,布魯菲德會意的點點頭,這是今晚開小灶的手語,大概是想和自己私下告別吧.他心想,唉,塔米大叔也是幸運的……因為塔米上了年紀,已經超出了皇宮仆從的年齡范圍,所以得以繼續留守訓練營.

今夜繁星閃耀,訓練營里也人人喜氣洋洋,仿佛他們已成為了夜空群星的一員.

布魯菲德和尤蘭塞恩走上樓梯,不少過往從不交往的預備成員都紛紛向他們點頭微笑,這並不單單代表他們心情愉快,還意味著他們已為未來打算,訓練營這批人進入皇宮後都是新人,而少個敵人,多個朋友,總是好的.

當布魯菲德在樓梯轉角,看到兩個常年勾心斗角的資深預備成員,也仿如摯友般交頭接耳,心中不禁苦笑,這個世界確實現實得十分徹底.

他忽然想起剛才在餐廳里,塔米大叔除了以特別豐盛的餐點款待,還特地為他們兩人配制了兩杯口感特別好的飲料,當時他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飲料,是由惡意和謊言,再加上大量奉承,少量事實配制而成,口感非常好,就像你們現在所喝……"

塔米指了指天花,以示"上層官員",說:"幾乎每個人很喜歡,尤其是他們,盡管這東西能大幅削弱他們的洞察力."

他歎了口氣,又道:"孩子們,皇宮里到處都有這種飲料啊,如果你不想成為惡意中傷的對象,那就學會友好地對待每一個人,哪怕僅僅是表面,也要做得足夠的友好啊……這就是我老頭子這些年在托瑪納生存的最大竅門了."

尤蘭塞恩滿懷感激地望著塔米,深以為然地點著頭,布魯菲德表面也是這麼做的,心里卻不以為然,違背自己個性而變成一塊光滑的石頭,那生存還有什麼意義呢?更何況塔米大叔把這當成生存的法則,所以他現在正站在法考爾金的底層,那樣牢牢占據著自己的位置又有何用呢?

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明明是同一個意思,但由不同的人說出來,份量就會不同.

就在當夜,海因姆男爵召見了布魯菲德,不知為何,布魯菲德覺得他的笑容里蘊藏有歉意,海因姆作為法考爾金皇室嫡系培養出來的官員,瘟疫這事相信他早有所聞了,只是沒料到這場瘟疫會如此嚴重.

他語重心長地告訴布魯菲德:"惡意中傷,流言蜚語,飛短流長,在這人多的地方是無法避免的,人們越空虛的地方,它們出現得越頻繁,皇宮正是這樣一個地方,想在這樣的漩渦下生存,除了忠誠于家族,把家族放在第一位外,還得學會與人相處,不要輕易去評價一個人,在他人背後,盡量選擇說好話,如果有人在背後說你討厭的人的壞話,你要學會閉嘴,更要疏遠這個人,因為這樣的人也會在你背後說你壞話……不要輕易為自己樹立起敵人."

這是海因姆男爵和布魯菲德談話最長的一次,最重要的部分便是如何與人相處,這是布魯菲德的弱項,所以他甘之如飴地吸引著海因姆處世之道的精華,其實塔米老人與海因姆對布魯菲德的臨別贈言是異曲同工的,但布魯菲德謹記住了後者,而將前者拋到了腦後.

當然,海因姆因為身份不同,所以在贈言的最後,他補充了一句相當重要的話語:"布魯菲德,現在皇宮里的病人可能會比較多……嗯,你不必去問原因,也不必多關注這件事,你只需牢牢記好了,盡量遠離這些病人,那便是了……"


這樣的話,足夠令布魯菲德心中為之一暖了.

法考爾金皇宮,位于托瑪納的西北面,整個托瑪納地勢最高的地方,用昂貴的大理石堆砌起它的外立面,這一堵漂亮潔白的高牆也令皇宮成為了托瑪納的城中之城.

高牆之後,是藍瓦白牆的王朝時代式建築,充滿了上位者蓄意營造出來的帝皇之氣,家族普通成員初次踏進皇宮,十有**會因面前的壯麗景象而產生膜拜的沖動.

當布魯菲德這群新人踏進城門後恢宏廣闊的大廣場時,恰好一陣清晨的海風拂過,眼前巨大的震撼,足夠讓每一個新人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蔚藍天空下,他們大多數人都微微張開了嘴巴,只不過長期養成的良好習慣令他們誰也沒有把喉嚨里的驚歎聲給發出來.

當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瞪著前方時,布魯菲德的目光卻看向了廣場左上角,那里有一道米黃色的砂岩拱門,拱門後是一條深得看不到盡頭的回廊,但布魯菲德相信,回廊的盡頭就是法考爾金皇室圖書館,黑角海域里藏書量第一的書庫,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海術書籍,也必在其中.

朝陽將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鋪在大廣場上,給人的感覺神聖,高雅,帶著靜謐的美感,相信很多人已開始激動的遐想,曆史的車輪已從他們踏進皇宮的刹那,又開始轉動了.

嘹亮的鍾聲自皇宮深處傳來,打破了這片甯靜,也打斷了他們的遐想,一群人抬著擔架自聖潔的建築群中穿梭而出,人人面蒙白紗,顏色正如同擔架上尸體所鋪蓋的紗布,布魯菲德粗略數了數,單單擔抬者就有近百人,在他們之後,還有兩大車衣服,雜物隆隆推出,里面裝的大概是死者生前的衣物.

領著布魯菲德等新人的人事主管看得眉頭大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交涉道:"戴斯先生,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那叫戴斯的先生看來正是這群人的指揮,他滿臉愁色的走了過來,應道:"山特大人,如你所見,我們正准備把不幸者火化于廣場."

他望了望山特身後那群稚氣的面孔,不無歉意道:"對不起,山特大人,我不知今天有新人來,而且還來得這麼早,想必他們心里已十分惶恐,還請山特大人代為撫慰了."

人事主管山特勉強一笑,又道:"平常不是壓在北宮范圍內進行的嗎?為何……"

戴斯眉宇間的愁色更重,壓低聲音道:"山特大人,你有所不知,在你離開的七天里,疫情已不能再控制在北宮范圍了,它如同鬼魅般遍布了整個皇宮,上面的大人們已頒發命令,所有疫情的殉難者,統統原地火化."

山特為之震動,低聲道:"什麼!你說……"

戴斯說:"是的,他們僅僅是昨夜南宮的殉難者而已."

山特有點明白戴斯的臉色為何會變得如此難看了,因為自己的臉色也正向他看齊,布魯菲德站在前列,加上他的聽力過人,把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心中叫苦,看來死神已徹底把法考爾金的皇宮給占領了,只望自己不要成為他腳下的俘虜.

穿過恢宏的正殿,布魯菲德這批新人們也無心觀賞了,他們看起來都有點憂心忡忡,畢竟剛踏進皇宮,就看見這麼多尸體,原本激昂的心情已被打壓了下去,明媚的藍天似乎也失去原來的生機.

正殿之後是第二庭院,這里全是仿水晶建築,甚至包括一花一木,也全是用仿水晶制成,皇室的窮奢極侈,盡見于此.

不過這里的內部裝飾很多都是後來修複的,大多地方已經喪失了原來王朝時代的奢華氣質.

山特在這里停下了腳步,回過頭時,臉上的憂色已換成了平常波瀾不驚的祥和神態,他打量著眾新人,覺得確實有必要說點什麼來鼓舞一下士氣.

周圍水晶的光華映照在他臉龐上,顯得有點夢幻之余,也顯得有點妖異,布魯菲德已暗暗給這第二庭院下判斷,這是一個極容易產生審美疲勞的地方.


山特先生清了清嗓子,把眾人剛才所看到的一切,描述成皇宮一次並不常見的意外事件,請大家不必憂慮,各位在法考爾金的前途是充滿光明的,等等.

布魯菲德心不在焉的聆聽,心想法考爾金大概還想把鬧瘟疫的事情隱瞞吧,為了避免恐慌的想法是好的,但這里的人們並不是傻瓜,當真相慢慢暴露于人前,恐慌將會像海嘯一般爆發,把皇宮,甚至整個托瑪納都淹沒其中.

人們大多都是一種喜歡自我欺騙的動物,山特這一番話明明缺乏說服力,但對于這批來自訓練營里新人來講,士氣已大受鼓舞,畢竟他們更願意相信自己在這里的未來是美好的,所以便選擇相信山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自我欺騙是愚蠢的,但也是幸福的,最起碼他們不再擔心隨時降臨在頭上的死亡陰影.

像布魯菲德這樣的人是聰敏的,同時也是苦惱的,因為他就算洞察了真相,也無法改變眼前的事實.

隨著漸漸深入皇宮,布魯菲德的心更涼了,他發現不同方位的遠方都飄起了黑煙,皇宮不可能同時在這麼多個地方做飯,那只能說明,在皇宮不同的角落里,很可能正有不同的死者們被焚燒著,火焰能阻止死者繼續傳播瘟疫,但也能燃點起智者心靈深處的恐慌.

布魯菲德發現法考爾金皇宮的形勢實在太糟糕了,他開始大動腦筋,如何離開這個見鬼的地方,他想,我無比的渴望著權力,但如果在生命收到威脅的前提下,我願意把它遠遠踢到一邊.

但像他這樣微不足道的一員,離開又豈是輕易能夠做到的?尤其是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恐怕自己立即上前毆打山特大人一頓,也未必馬上被驅逐出托瑪納.

山特把他們帶到了皇宮的人事廳,那里早有大大小小十幾位各個部門的官員在等候了,他們如饑似渴地望著這批新人,仿佛求賢若渴,但這更令布魯菲德相信,現在皇宮到底有多缺人手.

很快,他從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家伙擁有相當不錯的樣貌,皮膚白皙,看起來相當年輕,恐怕不比自己大幾歲,自己曾在平民區的酒吧里狠狠地侮辱過他,他想必一直懷恨在心吧……

布魯菲德慌忙把頭低下,在這樣的場所碰上仇家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尤蘭塞恩也把頭低下了,畢竟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家伙並不是那麼容易忘懷的.

布魯菲德心想,對了,那家伙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叫德加爾吧……

這個名字立即便從山特的口中吐出了:"德加爾,怎麼會是你來?強克大人呢?"

強克是德加爾的上司,德加爾連忙答道:"回山特大人,強克大人身體不適,所以派我來了."

一聽"身體不適"這樣的敏感字眼,本站在德加爾附近的官員立即條件反彈似的躍開兩步,德加爾全然沒有了當日在平民區所見的囂張氣焰,他識趣地後退了一小步,一臉無辜地苦笑著.

"那查瑪大人呢?"山特又問,顯然來這里挑人,遠遠還沒有輪到德加爾.

"查瑪大人也有點身體不適."德加爾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答,發現四周的人與他的距離更遠了.

山特咳嗽了兩聲,也慢慢往後挪了一步,沒再問下去,歎道:"唉,你們北宮也真不容易,好吧,這次就讓你們先挑吧!"

"謝山特大人!"德加爾深深一躬.

他走近這群新人們,目光逐一掠過,本已從布魯菲德身上移過,馬上又轉了回來,他眼睛忽然一亮,已把布魯菲德和尤蘭塞恩給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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