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章

這接連幾日的,楊煥忙著隨了陸通判和城內州府里的官員應酬引薦.那陸夫人則日日收到各府夫人的邀約請柬,不是賞花會,就是斗草宴,許適容自也是不得空,雖再三推卻,只那陸夫人卻不依,說這邀約請柬從前也沒這麼多的,那些各府邸的夫人們聽說了她是京中許翰林的家的千金,楊太尉家的媳婦,此番那楊煥又是被皇帝特意下放了去曆練,日後要當重用的,無不想著結交一番,日後自家夫君官場上也好多份善緣.這才輪流著辦了這些聚會,十個里有七八個倒是沖著她來的,她若不去,別人問起,自己也是無法交代.許適容無奈,只得也日日里梳妝打扮了隨那陸夫人去赴邀約.如此轉眼便已是初三日,陸通判的五十壽誕了.

這通判品階雖比不上知州,卻是太祖皇帝當年為了加強對地方官吏的監控,防止知州專擅作大而設立的職位,由皇帝直接委派的.不但知州發布的屬令須由通判一道署名方生效,更有直接越級向皇帝報告各事項的權限.那陸通判平日里有些獨來獨往,不大喜歡結交的.眾官對他都是有些忌憚,此時恰逢壽辰,便都看成了個親近的好機會.故那壽筵雖是晚間,只一大早地闔府里便忙碌開來,人來客往的,甚是熱鬧.

陸夫人是個能干的,早幾天便是將迎來送去的都安排妥當了,故而今日雖是忙,卻絲毫不亂.到得過了晌午,各府里的夫人們帶了丫頭侍女的俱也是過來了,齊齊聚在後花廳處,一時鶯鶯燕燕,脂粉環繞地十分熱鬧.許適容也算半個主家,又被陸夫人特意叮囑了叫陪著待客的.雖是不擅此道,只也得勉強著笑臉迎人.被幾位夫人拉著輪番灌了幾道酒,因了酒量淺,一下便是面泛紅潮,有些眼熱心跳起來,胸口又悶得慌,也顧不得事後陸夫人的抱怨了,瞅了個空,自己悄悄退了出來,想去臥房里歇下.

這陸府的後院與前堂的中間用個園子隔開的.東京因了地貴,莫說一般京官家中,便連皇宮禦花園也嫌狹仄.只這通州卻是不同,天高地闊的.陸府在通州官宦人家中尚稱不上奢闊,只這園子里卻也是假山矮石,引泉入流,亭台榭閣的,比太尉府家那園子大了不知幾個.此時前堂那里賓客濟濟一堂,熱鬧非凡,這園子里卻是十分靜謐,連平日里不時來回走動的那些丫頭仆婦們此時也都不見了蹤影.

許適容沿了□往後院屋子去,看著兩邊花木扶疏,走了幾個岔口,這才覺著有些尋不到路,正要循了舊路回去,卻因方才走了些路,日頭又曬得熱,喝下的那酒意一下湧了上來,胸口突突亂跳的,便似要栽倒在地了.抬眼突瞧見邊上那竹從里掩了座小涼亭,急忙走了過去,見里面放了張梅花填漆小幾,邊上橫了張美人榻,榻上還丟了把泥金薄紗團扇.因了這園子也算是內院之所,若無主人想陪,平日少有男子入內,此處想是陸夫人平日納涼午憩的所在了.因了眼皮沉得厲害,便半靠半臥地倚在了塌上,想稍微休息下,待這陣子酒意過了再回去.哪知這亭子里涼風習習的,被風一吹,全身毛孔都似舒張開來,一下竟是睡了過去.

許適容在這涼亭里小憩睡去,便是做夢也不會想到,就在隔她不遠處,園子角落的一座假山後,此刻正有兩人躲在那里竊竊私語,似是在密謀什麼,一人往另一人手上塞了包什麼東西,四顧了下,見四周無人,立時便分頭從小道上散了去.

此兩人商量妥當,各自隱入了□之中匆匆離去,本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卻是萬萬也未曾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在他兩個說話的當,邊上樹叢後正隱了個尾隨而來的男人在側耳細聽.那密謀的雖壓低了聲音,只那說話內容卻是盡數落他耳中.待那兩人背影離去,這男人才從後面走了出來,皺著眉頭想了一會,眼里突地掠過了絲寒意,自言自語道:"如此也好,省得後患."

那男子不再停留,邁步也匆匆朝前堂方向去了.行過一條□之時,見一從翠竹,盡頭露出涼亭一角,也不在意,正要掉頭離去,突一陣風吹過,卷得竹冠刷刷作響,引得他又回了下頭,這卻瞥見個女子,居然正半倚半靠在張煙色美人榻上,雙目閉上,似是在沉沉入睡.

那風一止,竹吟便是止了下來,四周又靜靜一片.只這男子卻是停了腳步,遠遠瞧了下那女子的睡顏,覺著有些面熟,在哪里見過般.突地一頓,似是想起了什麼,待要過去瞧個究竟.只走了兩步,便是停了下來,面上現出絲躊躇之色.欲待離去,眼睛又忍不住瞥了下那女子,見她睡得沉沉,終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之意,又靠近了些.

待到了近前,那男子已是確信無疑,此刻這正倚臥在美人榻上的女子便正是自己前幾日入通州落腳在鎮子上的客棧中時遇到過的那婦人.前次這婦人瞧著目光冷清,神色素淡,此時卻是斜斜倚躺在那里,面泛桃霞,唇色如櫻,眼睛微微闔上,只見長長一道眼睫.一手被頭枕著,一手松松地握了柄團扇,指尖青蔥,身子微微蜷曲著,縷金云緞裙的下擺處露出了雙藕荷色芙蓉繡鞋的尖頭.


此時竟又如此巧合碰到!那男子看著面前這婦人,正有些驚疑不定,突聽外面遠遠傳來了女子言笑的聲音,似是正朝這方向過來,眉頭微微皺了下,看了下四周,立時便閃身出了亭子,隱到了那竹從之後.

來者正是陸夫人和小雀.原來那陸夫人被個都檢夫人扯住,說叫引薦認識下她家那外甥女楊夫人,遍尋了花廳,也是不見人影.問那小雀,這丫頭方才也只顧和別的丫頭們悄悄說話,也是一問三不知的.幸而有個站在花廳邊的丫頭,說方才恍惚間似是瞧她出去,朝那後園子去了,兩人這才找了過來.見屋子里沒人,想必便是在園子哪里躲懶了.這才一地兒一地兒地尋了過來.

那陸夫人剛拐過□,遠遠便瞧見許適容倚臥在自己平日用來納涼的那美人榻上,瞧著竟是睡著了.急忙走了過去,略略拍了兩下她臉,許適容一下便是驚醒了過來.這才發覺自己竟是睡了過去,急忙坐起了身,捋了下略微有些凌亂的發絲,不好意思地道:"方才被夫人們強行灌了些酒,有些上頭了.本想著回房里歇下的,哪知姨媽府中園子太大,一時走岔了路到了此處.困頭上來了,本想靠著略歇下的,哪知竟是睡了過去."

陸夫人瞧她此時醒來,猶是容色瀲灩的,忍不住捂了嘴笑道:"嬌娘,美人榻上臥美人,說的可不就是你麼.姨媽貪涼才在此設了個榻.這里雖說是內,只也保不准什麼時候就闖進個男子的.姨媽我是人老珠黃了不打緊,只你這般嬌滴滴的美人,萬一被人窺去,外甥女婿知道了,還不要鬧到我面前去?"

原來前日一早,許適容早起出了屋子,那楊煥卻仍趴在那春凳上呼呼睡懶覺.沒曾想這陸夫人屋里的丫頭奉命來請有事相議,一頭撞了進來瞧見了,想是回去陸夫人處學了舌,陸夫人這才知道了他二人雖少年夫妻,竟是分床睡的.暗地里便尋了許適容打聽,許適容自是說自己二人不過臨時吵嘴,這才不叫他同床的.那陸夫人半世江湖,為人老練,這話雖半信半疑,只見她不願多說的樣子,自也是沒再多問,只這幾日倒時常拿他二人打趣個不停.

許適容聽她此刻又打趣了自己,便從那塌上站起了身,微微笑道:"今日前面客人多,姨媽又是主家,必是忙得很.我方才歇了一覺,覺著已是醒了許多,這便一道過去吧,叫客人等久了不好."

許夫人呵呵一笑,伸手挽住了許適容的手,一邊往外走去,一邊笑道:"你小時我也是見過,只那時卻是吱吱喳喳,性子又急得很的.不想如今竟是沉穩了許多,與小時是判若兩人了.怪道說女大十八變啊,不只那樣貌在變,便是性子也是一樣.瞧著倒真恨不得你就是我自個那嫡親的閨女呢……"

許適容聽她誇贊自己,笑著謙了幾句,反挽住許夫人,小雀跟在後面,一道離了那涼亭.

那男子待得腳步聲漸漸遠去,悄無聲音了,這才又從竹林後出來,眼睛朝方才那被喚為嬌娘的女子躺臥過的美人榻上溜了一眼,正欲離去,突地怔了一下.


塌上的里側,正臥了枝細細的點翠蝴蝶花鈿.

晚間陸通判的壽筵極是熱鬧,賓主盡歡,直鬧到夜深,客人才陸陸續續地散盡.路近的自是各自被家仆隨從扶了醉醺醺地離去,路遠些,人又喝得爛醉的,俱是留宿在了陸府之中.

那楊煥酒量越發見長,喝了許多的酒,回房之時竟也撐得住,只和許適容不住歪纏.躺在那春凳上,和她隔了層床榻的帳幔,一會兒說今晚外面男賓那酒宴場所里,把這通州城里的豔妓美人通通都是攬了過來的;一會兒又說自己是柳下惠再世,美人當前,紋絲不亂,嚷著讓許適容聞他衣服,瞧沒有沒脂粉味.一直絮絮叨叨到了將近四更天,這才倦極了,兩人沉沉睡去.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許適容正睡夢中,朦朦朧朧耳邊似是聽到了陣尖銳的叫聲,猛地驚醒,隔了帳子便瞧見窗口處隱隱透進來了紅紅跳躍的一片火光.

"救火,快救火!南房著火了!"

很快,外面遠遠地傳來了更多的嘈雜聲,又有不斷來回跑動的腳步聲.

本是寂靜酣眠的夜,一下被這意外給徹底地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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