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〇章 狼

四月初九,秦津渡.

蘆葦輕搖,星夜漸沉,幢幢樹影在黑暗的風中搖曳著,老鴰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時,河邊的臨時營地中,一堆堆的篝火還在燃燒,人聲偶爾便傳出來.這里已是山東地界,前方是泗水的一條支流,過去之後便是袞洲,鄆洲,接近梁山的地盤了.林沖坐在遠處黑暗中的一塊大石上,將鋼槍橫在身前,正在望著槍尖想事情.

宋萬拿著酒碗酒壇,從一旁走過來了,遞給他一碗酒:"林兄弟有心事?"

"謝謝."云里金剛宋萬在梁山之上本領不怎麼高,但他是梁山老人了,一般說話做事中庸穩重,還是有些分量的,林沖謝過對方,將酒拿在手上放了放,隨後一口喝完,"勞宋大哥費心了."

"自前幾日那一戰之後,林兄弟便有些心神不甯,做哥哥的還是看得出來的."

宋萬口中所說,自然不是江甯一戰,而是三天前眾人返回梁山的途中被人截殺.出手之人,除了有官府的兵丁,也頗有幾名高手在內,便是在江甯蘇府出現了的那些人.其中三名使索魂槍的與那領頭的年輕人功夫頗為不錯,但最厲害的還是在江甯大獄中與他們厮殺過的小校,那時他攻己不備,一路殺入幾乎所向披靡,兩名方臘麾下頭目一接觸就死在他的槍下,後來是林沖接下這名小校,兩人越打越遠,到最後似乎是打了個平手,那小校走了,林沖看起來也有了些心事.

但這只是旁人看到的情況,宋萬這次被派過來,主要便是平衡一下隊伍里的局面,算是個壓陣的.那時候厮殺激烈,他卻看出那小校的厲害,原本想要過去幫忙,但追過去後,卻見那小校打著打著,忽然停了槍法,退後幾步,問林沖:"周侗師父與你有何關系!?"

陝西大俠"鐵臂膀"周侗是江湖上有名的武學宗師,當初在汴京禦拳館中地位最是超然,乃是林沖的授業恩師,這個梁山上的部分人還是知道的.他的幾個親傳弟子,盧俊義,孫立與林沖已經上了梁山,史文恭與欒廷玉則與梁山為敵,一個死了,一個失蹤.宋萬聽那小校這樣說,頓時明白過來這武藝厲害的小校與周侗也有些關系,只是林沖對此卻並不承認,道:"打就打,廢話作甚."揮槍便攻.

那小校武藝猶在林沖之上,見林沖不承認,也是揮槍攻來,兩人都是一等一的使槍高手,宋萬不敢上前,只是打得一陣,林沖落在下風,那小校的神情也愈發疑惑起來,待又拼過一陣,忽然跳開,沉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林沖沒有說話,那小校道:"我聽說過你的事情,知道你身負冤屈血仇,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該助這些匪人劫那些方臘亂匪……今日我雖能敗你,但未必殺得了你,只放你這一次,他日若我職責所在,而你還在梁山,我一定殺你!你好自為之!"

"那人是我師父的親傳弟子,算起來,也是我的小師弟了."林沖如此說出來,宋萬自然也明白,拍拍他的肩膀:"做哥哥的也看出來了,此人武藝如此之高,與你又有師兄弟之誼,他上次不欲與你爭鋒,有情有義,想來也是條好漢,何不……"

宋萬的話還沒說完,林沖手中一緊,鋼槍嗡的便響起來,宋萬知他可能為這句話而動了怒,便不再說下去.過得片刻,只聽林沖說道:"他是師父親傳的關門弟子,你們動不了他的."他以前也是忠君報國之人,後來受高衙內陷害,妻子被yin辱而死,血海深仇才不得不上梁山落草,或許是感傷自身,此時語調不高,也有幾分憂郁之色,但話語中的意思卻是斬釘截鐵,不容置喙.宋萬不好再說,只得與他一碗碗的喝那黃酒,也在此時,營地那邊陡然間亂了起來.

這次江甯劫獄,官府一方必然是一路追殺,但他們都是老江湖了,參與者也都是精銳,因此遇上被埋伏的事情也就是三天前那一次.此時混亂一出,林沖抓起鋼槍與宋萬一同沖過去,然而那邊的騷亂已經開始往外延伸.這場突襲的規模不大,乃是一名高手突入營地外圍,遠處有人用弓弩襲射,頓時將眾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林沖等人快趕到時,那邊的高手已經騎了奔馬沖出去,順手還抓了一名方臘麾下頭目,其余人也都或騎馬或奔跑的追趕.

這邊都是高手,那奔馬突出時,石頭,暗器便如飛蝗般的扔了過去,同時打開射來的弓箭弩矢.那突襲者穿的竟是一身白衣,馬一面跑,被抓住的那名頭目也不斷掙紮,兩人似乎打斗起來,鮮血不住在風里往後飛,慘叫聲淒然可怖.待到接近樹林,奔跑的馬腿終于被石子打中,嚶的一聲長嘶,兩人都從馬上翻滾下來,眾人沖進時,那白衣人陡然站起,抓住那頭目的尸體朝著眾人扔了過來,有人接住那尸體,隨後竟不由得退後了一步.

"這人,這人……"

不遠處的樹林邊,只見那白衣人側身對著眾人,渾身上下都已經是斑斑點點的鮮血,特別頭臉之上,血漿四溢,只見他噗的一下,從口中吐出一樣東西,那東西落在草地上,人群中有殺人殺得多的,認出那是一顆眼球.

被眾人接住的尸體從喉嚨往上,都已經被撕得坑坑窪窪,不止喉管被撕裂,就連整個頭臉都被撕開了許多快,有的地方能見到森然白骨,一顆眼球也被挖了出來,而看起來,那上面竟然全是牙印.被抓住的這名頭目,竟然是被活生生的咬死的.

那白衣男子身材頎長,一雙眼睛在黑暗里像是發著光,配合著滿身的鮮血,格外詭異.當然眾人也都不是會被嚇到的人,只是稍稍的遲疑,頓時便要沖上,那白衣人便撲入樹林,在幾波箭矢的掩護下,奔跑不見了.


這已經是夜晚,眾人對周圍不是很清楚,也就知道逢林莫入的原則,搜了一陣,悻悻作罷,有的人憶起那白衣男子,卻也是心有余悸,江湖上殺人,殺便殺了,就算梁山之上有做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這類在打斗中會直接用嘴將人咬死的,終究有些罕見.也有在附近見多識廣的,道:"是這邊的狼盜吧."

山東境內,此時本就盜匪眾多,那人說的狼盜,倒有幾人也曾聽過,是泗水這邊一支不大的盜匪,神出鬼沒,偶爾出現,干的多是黑吃黑的事情,不怎麼講規矩,但他們一直都是小打小鬧,其余的人也就沒有將之放在心上,只是聽說狼盜的首領生吃活人,極其凶殘.

議論一陣,卻也不知這狼盜為何會突然盯上自己這波人,但馬上就要過泗水,只要過了,到了梁山水泊的地界,那狼盜顯然也就不敢再追來.如此眾人提高警惕,到得第二日渡河,便沒有敵人再出來,偶爾倒有人提起那狼盜的事情,旋即也就拋諸腦後了.那種沒腦子的瘋子,可能是誤傷可能是腦抽,總不好為了他出動整個梁山,他們盯的也不至于是自己.

此時此刻,他們還都是這樣想的……

夏日已至,風雨乍來,霎時便變了天氣.天色轉暗時,甯毅站在青苑的二樓上,看著下方行人商戶奔行的情景,這一幕境況,與蘇家遭遇梁山匪患前的江甯或許也有相似之處.

"……十二年前,當今天子尚未身登大寶,密偵司原本是倉促建立,最初只設兩部,分別是遼東與燕云.遼東一部,專司挑撥如今遼國內部各系矛盾,而燕云一部,則是為十六州之回歸做先期准備.這兩部的建立其實有些理想化,原本就是因幾位書生的意氣而起,以皇室之名而行,當初參與其中的一共是五位元老,如今或退或殞,便只剩下我與秦相了."

甯毅傷勢基本已不影響身體,也已經在准備離開江甯,今天康賢邀他過來,便是為了正式跟他說起有關密偵司的事情.

"不過雖然如此,密偵司一開始便是由嗣源提出的.事實上,嗣源這人雖然行事最終不偏正道,但有時候的一些手段,是有些劍走偏鋒的.我們之中的許多人,從開始到最後也不明白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我朝自建立之初,承襲三省六部制,也有自己的改動,但各項事務其實都有自己的職司,對內有刑部,禦史台,大理寺,對外之事,從來也由樞密院專司.立恒也該明白,一件事物,倘若職司不明,最終便可能釀成大禍,當時我們也大都秉持此念,對嗣源提出的計劃表示了反對."


不久前,說到這里時,康賢也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但嗣源這人手段多變,性子卻是堅定,他與當今聖上有師徒之誼,終于說得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點了頭.但聖上對此恐怕也不是非常熱衷,一直強調,旦遇職司沖突,一切皆以三司衙門,樞密院為主導,到後來,密偵司建立,由我以成國公主府名義出資,嗣源為主,其余三人,分別是梁夢奇,左端佑左公以及大儒王其松,密偵司建立一年後,左公去世,黑水之盟前夕,遼軍南下,王其松王公家在邢山縣,正是遼軍推進鋒口,王公性情極其剛烈,除婦孺外,舉家不避,最終一家殉國,王公被剝皮陳尸,當時嗣源身在前線,對此無能為力或許是他一生憾事."

康賢說完這些,微微頓了頓,他本也年邁,早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說起此事時,也不禁眼眶微紅,或許秦嗣源的一生憾事對他來說也是一樣.不過,隨後也就搖搖頭斂去了.

"王公如今一家婦孺仍在,不過家中男丁就剩一名孫兒了,名叫王山月,你若去山東,或許還會跟他打些交道……密偵司這件事,初衷到底好不好,現在也是難說了,但一開始,我也好,嗣源也好,其實都沒有經驗,單憑書生意氣終究成不了事,後來一路摸索,到了黑水之盟後,便有知情人認為是密偵司在北方動作頻頻,惹惱了遼人--其實這個原因或許也是有一部分的……"

"在黑水之盟前,密偵司逐漸發展,在國內也設了五部,由于人數不多,就直接劃了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以及中央五塊,但在這些方面,人手力量其實都是不足的.黑水之盟後,嗣源罷了兵部尚書,梁夢奇心中內疚,甚至寄來書信與嗣源割袍斷義,密偵司的事情也就此停了下來.不過北方遼東,燕云兩部一直都還有動作,這是我與嗣源的專行之舉了,直到北方亂象漸呈,聖上才又想起密偵司來,讓其重新運行起來,雖然重新運行的時間還不夠,也有著諸多制約,但杭州之亂當中,總算還是起了些許作用……"

康賢如此說了有關密偵司的事情,如今的一些編制,甯毅又問了一些問題,康賢才返回駙馬府.此時天色已暗,眼見就要下起大雨來,甯毅在二樓欄杆邊站了一會兒,便見一輛馬車從街道那頭往這邊過來,駕車之人雄糾糾氣昂昂,正是元錦兒,遠遠地看到了他,扭頭伸手朝這邊指來,隨後車簾打開了,云竹從里面探出頭來.她的頭上還纏著白紗,看來也清減了許多,但眼見甯毅,便輕輕地笑起來了,隨後,朝這邊揮了揮手.

轟隆一聲,閃電劃過天空,甯毅抬頭看時……又是大雨.

今天很累,晚了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