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二章 小聚

五月初四,端午節前一天,汴梁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已經彌漫著粽子的香味,各家各戶掛上了菖蒲與艾葉,即便是城門之地,也掛滿了菖蒲艾葉等物,人群來往間,充滿了節日將至的喜慶氣氛.

馬車駛出城門,朝黃河河岸的方向過去.

天空上棉云飄蕩,出了汴梁城,目力所及處便是一馬平川了,官道邊栽種了樹木,偶有村莊田地,雞犬行人,河道的支流自村莊邊穿行過去.馬車行得一陣,便抵達了目的地,那是綠林掩映中的一處莊園,依著附近的河流而建,旁邊還有大大小小的幾座莊子,看得出來,都是富貴人家的別苑.

甯毅今天從汴梁城中出來,是為了赴之前李師師提出的邀約,端午將至,這位京師花魁日子也並不清閑.她之前外出訪友尋師,回返之中由于隨著生辰綱的船隊北上,日子其實是耽擱了的,遇上端午這類大事,最近幾天除了一些推不掉的客人,其余的時間則在排練著需要在端午表演的節目.這邊的莊子本就是礬樓的產業,今天是排練的最後一天,她便與媽媽李蘊說了要尋清淨,過來這邊訓練,順便將幾個朋友邀過來做一次私人的聚會.

由于這次要碰面的畢竟是女子,小嬋此時也已經不是他的丫鬟,此次出門,甯毅便沒有帶上其他人,只是著隨行北上的家丁東柱趕車,只身過來.通報姓名之後,便有丫鬟將他迎了進去,未至內院,便聽得絲竹之聲傳來,有女子在唱著詞曲.

"……疏疏數點黃梅雨.殊方又逢重五.角黍包金,草蒲泛玉,風物依然荊楚……"

"是姑娘在練習周邦彥周大官人新寫的詞呢."

那丫鬟一面引路一面介紹,顯然也知道周邦彥的詞作對普通文人的殺傷力.

轉過前方小門,便到了一處四面通風的廳堂,周圍掛著簾子,頗為涼爽.師師姑娘便在那廳堂中舞動羅裙水袖,在一幫樂師的配合下,唱著那新作的詩詞,廳堂那邊風景最好的地方已經坐了兩人,其中一人便是于和中,另外一人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但看來比于和中要沉穩一些.甯毅進來時,廳堂中的師師姑娘正好轉過頭來,眉眼之中,便沖他笑了起來,那笑容清澈,蘊著舊友相見的喜悅,渾不似傳言中所說的京師花魁的嫵媚,幾乎連甯毅都會不自覺的受到感染.

這樣的笑容從效果上來說,甚至比云竹,錦兒對待旁人時的笑容神態都要引人得多.或許對云竹,錦兒而言,當初那樣的生活是在波濤滾滾之中勉力沉浮,努力地找到方向,而對她來說,可能便是游刃有余的凌波起舞了.


對甯毅笑著做了示意,師師並沒有因此停下來,一面唱著那據說是周邦彥寫的新詞,一面緩緩舞蹈.她跳得並不快,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令人賞心悅目的氣質,清雅,大氣,甯毅繞過去,與于和中以及另外一人點頭示意,坐下來後,聽著那歌曲聲.

"……衫裁艾虎.更釵鳧朱符,臂纏紅縷.撲粉香綿,喚風綾扇小窗午.沈湘人去已遠,勸君休對酒,感時懷古……"

"……慢囀鶯喉,輕敲象板,勝讀離騷章句.荷香暗度.漸引入陶陶,醉鄉深處.臥聽江頭,畫船喧疊鼓……"

甯毅已經聽云竹唱了這麼久的歌,對于詩詞唱曲的鑒賞雖然還算不得大家,但總也已經入了門.若說起來,云竹的琴曲唱功已經返璞歸真,特別是唱給甯毅與錦兒聽時,極少花俏,純粹的聲音便能讓人沉浸其中,仿佛洗滌心神,頭部乃至于整個身體都像是被那溫柔的聲音包括,被整個按摩了一般,而就算甯毅許多時候搞怪地弄些現代歌曲給她唱,她也總能找到甯毅想要的感受,或歡快或傷感或繾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李師師這邊樂師的功力也好,她一面舞蹈一面表現出來的唱功也好,與云竹還是有一分差距的.但出現在對方身上的,卻並非是單一的極致,眼前少女的歌聲也好,眼神也好,一舉一動的舞姿也好,都像是在做著完美的暗示,共同溶成了一副畫卷.

雖然那舞蹈不快,但歌唱之中,她幾乎是一個人表現出了無數的風貌,端午時節的喜慶,雨降下時的甯靜,少女,婦人,幽居深閨的女子輕搖團扇,飲酒的公子,讀書的文士.這些感覺在她的眼神,身肢,唱腔中流轉,立體的瞬間又變得模糊,隨後化為了複雜的人世.

那詞作本是周邦彥所做.此時作端午詞,要麼只是描寫人情風貌,要麼就得寫寫屈原,感時傷懷.周邦彥的這詞也寫了這兩者,但並未落于下乘,他的詞作風格本就婉約,上半闕描寫端午景象,是他一貫的長項,寫得花團錦簇,到下半闕,寫到懷古,寫到《離騷》,但在下半闕的後段,"漸引入陶陶,醉鄉深處"時,卻將所有的事情都模糊在了遠景里,淡化了描寫的一切,留世間紛繁.

李師師唱到此時,聲音和樂曲也逐漸轉輕,到"臥聽江頭,畫船喧疊鼓"作結,聲音漸至輕不可聞,動作也漸漸停歇下來,但很出奇的,周圍的動靜反倒因此被擴大了,風聲拂動,樹葉輕響,整個廳堂都像是更加立體了起來.廳堂之中,女子完美地將暗示擴大到了整片天地中.

她垂下雙手,一動不動地站在了那兒,閉上眼睛,任由周圍吹來的輕風拂動發絲.片刻,她才陡然睜開眼,嘴巴大大地張了一下,像是在喊"啊--"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她吹旁邊的那些樂師行了禮之後,才朝這邊過來,態度隨意:"如何?如何?"

"好."


三人都誠實地拍手鼓掌,李師師笑了起來:"其實已經排得差不多了,我過來這邊偷懶的,也不知道媽媽會不會罵我……"隨即,給三人做了介紹,除去于和中,甯毅,另外一人便是已經提到了許多次的陳思豐.

在京師之中,遇上兒時伙伴這樣的戲碼,平心而論,在場三名男子大都沒有多少興趣.若真是在一起玩過的小伙伴也就罷了,實際上不過就是彼此住過街頭街尾,但並不算熟絡的三人.這剃頭挑子真正熱的或許也就是李師師一人,但沒有交情,彼此之間也沒什麼仇怨,既然聚在一起了,互相認識一下,也是沒什麼關系的.

接下來的時間里,幾人便在李師師的帶動下,互相閑聊了一番.雖然說起來,于和中也好,陳思豐也好,對李師師多半有好感,但這時候倒也並不會多麼刻意地去對待甯毅或是彼此,終究是個朋友相聚而已,于和中見過甯毅,陳思豐之前也聽李師師說過幾次,知道他贅婿身份,或有才華,只是已經進不了科舉.接下來的時間里,雖然也偶有提及彼此家庭,但更多的還是聊起了周邦彥的新詞,如今京城的盛會,師師的表演,之類種種,和樂融融.

甯毅之前未到京城,自然不會非常清楚李師師在京師受追捧的程度,于和中與陳思豐便一番解說,師師或是輕笑或是補充,真誠而又熟練地應對著.對她而言,能夠跟幾個她認為的"兒時舊友"如此相處,大概也是一種輕松吧.

此後四人到得這莊子靠河的一邊,這是接近黃河的一條支流,水流還算得上清澈.莊園的這頭有伸出在河床上的水榭亭台,天上云朵遮住了日光,亭台上便頗為涼爽,師師著下人搬來酒水糕點,一面簡單的吃點東西一面說笑,河邊還有艘小小的畫舫,幾人便說好待會劃到河上去玩.

甯毅不忘生意經,旁敲側擊地問問幾人認為的酒樓青樓為什麼賺錢的見解.不久之後,師師又叫來樂師,在亭台邊的草地上排練了一遍,實際上也就是表演給三人看一看了.此時彼此也算是稍微熟絡起來,聊天之中,也在周圍走了走,甯毅見到附近一個繡樓房間里掛了不少紙張折成的四瓣小花,上面似乎還有字跡,看過之後,詢問那是什麼.

這年月里,紙張畢竟還是比較貴重的東西,特別是那折成花朵的紙,看起來頗為漂亮,也比一般的紙張堅韌許多,放在後世當然沒什麼,但在現在,恐怕每一張紙都要經過不少工序制作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聽他問起,師師笑著解釋,這些紙張確實比較貴,不過城中許多地方特別是青樓都有得賣,許多文人才子會買來寫上自己的詩作,然後折成花朵送給心儀的女子.雖然大多數是送到青樓女子的手上,但因此成就姻緣的也不少,所以這紙也被稱為姻緣紙.

"其實許多時候,姻緣也就像紙一樣吧……"

說到這個,師師歎息了一聲,隨後又笑起來,為甯毅說些青樓之中,男女之間的趣事.此時于和中與陳思豐似乎到一邊有事,或者彼此有什麼話說,離開了一下.李師師的講解中,甯毅皺著眉頭想到了什麼,隨後回憶起自己正在苦惱的元錦兒的事情,因為錦兒的緣故,云竹跟小嬋未必不會有些情緒,既然女孩子喜歡送禮,自己寫封情書,端午節送給她們也好.小嬋最喜歡詩詞了,云竹或許心緒淡然些,但肯定也會喜歡.

想到這個,當下問起李師師那花朵的做法,對方好奇起來,甯毅便和盤托出,可以送花給家里的女子.他已然成親,有妻有妾有孩子的這件事范不著隱瞞,跟李師師說道已經很久沒有送過家里人禮物.師師的神情便也變得溫柔起來,找來紙張,教甯毅折花.


"不過……我教甯大哥折花,甯大哥寫到里面的詩詞,可以給師師看一眼嗎?"

"啊……"甯毅微微愣了愣.

"師師保證不拿出去唱."她舉起手指,認真地做了保證,事實上,甯毅微感訝異的倒是她這要求太小,而且不拿出去唱,對她又有何意義.笑了笑,點頭答應下來.

也就在這折紙的時間里,視野那側,與這里挨著的別苑之中,倒是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家丁奔走,似乎在布置著一場聚會,臨河這邊的草地是連著的,甯毅望過去,問道:"那邊是什麼人?"

師師偏過頭看了一眼,隨後一切如常的低頭折紙:"那邊啊,是個子爵大人的別苑,很久沒用了,可能有什麼聚會吧……我們可惹不起."

也不知道她在此時為什麼要說惹不惹得起的問題,不過也就在同一時刻,隔壁的院子里,有一個聲音也在響:"各位別這樣啊,我問清楚了,隔壁那邊今天來的是師師姑娘……我可惹不起."

"不過是個花魁而已,你有什麼惹不起的,而且我們也不是針對李師師要干嘛.借你個地方用用,還婆婆媽**……"

"話不是那樣說啊,各位……你們這樣子擺明是來找茬的,人家師師姑娘在那邊招待幾個朋友,不用嫉妒成這樣啊.要是惡了師師姑娘,我以後還有什麼臉去礬樓,怎麼在汴梁風月場混啊,喂,凡事好商量啊……"

有著子爵身份的男子無奈的哀嚎中,身邊的人一撥撥的進去,灑掃庭院,清理灰塵,擺放物品,開始砰砰砰砰的布置聚會會場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