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九章 天下靡靡 小城大事(下)

右相府的這場會議,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許多事情之前就有過討論,今天只是重新提一下,唯一的新話題便是相府在三天後設盛宴,宴請賓朋,以慶祝北方大捷.

與秦嗣源,堯祖年,覺明等人又聊了一陣,自院落中出來時,甯毅的臉色倒是沒有太多的喜悅.為著郭藥師的這場大捷而高興之後,新的問題,又已經壓了下來,南北局勢的這根繩,已經繃得越來越緊了.

北伐開始之後,秦嗣源這邊負責的,多是國內事務.但密偵司先前在北方的開拓仍舊有著巨大的作用,平州知州張覺的事情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原為遼國將領,女真人打來之後,由于遼國一敗塗地的局勢而降金.但張覺的幕僚之中安排有一名密偵司的成員,發現張覺有投降武朝的心思之後便一直在推動此事.平州在十六州中地位重要,張覺麾下也有數萬人馬,如果能成,便是一樁大功.

只是在這之前,北方戰局糜爛,金人也是一貫的強勢.雖說此時的皇帝周喆為了金人不歸還十六州的出爾反爾生氣,早說過要強硬一點,但秦嗣源又哪里敢輕易啟釁.有了郭藥師的勝績後,這才多少有些底氣.

如果說自先前民間所見,武朝在應對金遼局勢的問題上似乎有些一派天真,錯漏百出.但到了甯毅目前的這個位置,卻能夠明白,如果要指責武朝對于某些可能存在的災難性後果毫無防備,也是不公平的.這幾年以來.一方面推動北伐,另一方面,眾人也在積極地擴大著後方的防禦,包括大規模的增加邊防力量,知道自己不能打,就盡量的吸收原本遼國一方的降人,給予優待,組建兵團,保障後勤……等等等等.

童貫也好,蔡京也好,李綱也好,皇帝也好,包括最近有可能接替童貫位置的譚稹這些人,大部分的朝堂高官,都不是傻子.哪怕金人南侵的可能性極低.他們本身也明白加強後防的必要性.尤其在童貫這些人來說.北伐戰局的糜爛也讓他們一直都在積極地推動和配合這一類事情.

金人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在侵占了遼國土地之後,就算他們真的腦子壞了選擇南下.以雁門關以北的郭藥師等人為始,一直到雁門關以南.由太原直到黃河岸邊.上千里的縱深.幾十萬的兵力--哪怕其中有著不少豆腐渣工程--也足夠將金人的兵力拖垮.

右相府中,有這份自覺的人不在少數.原本的成舟海,王山月等人都是"金國威脅論"的忠實推動者,但到得現在.即便是甯毅,也不可能整天把事情掛在嘴上,至少大家都是在做了事情的,哪怕有些事情做得操蛋了點,只是為了面子或是政績,右相府能做的,頂多也就是在其中盡力扶正一下--這個無關對錯,只是身在局中,只能如此.

但無論如何,甯毅的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武朝和宋朝的軌跡,有其類似之處,但在這之前,他對于真實的曆史,反倒關注得不多,這一切與他上一世極度務實的性格有關.

在他而言,所謂曆史,與故事有其共通之處,只是由于曆史真實發生過,于他人的說服力便更強一些.但歸根結底,曆史也好故事也罷,真正有用的,是它蘊含的教訓,是寄托于前人而又反照自身的一個過程.但在後世浮躁的社會上,毫無辨別與思考能力的人比比皆是,他們有時折服于所謂曆史的真實,卻從不以任何真實的曆史來反照自身,大部分人只以真實來對照他人,獲取些許的優越感,卻從未發現自身所行與曆史上眾多愚蠢事例如出一轍.

當人們一面嘲弄著前人的愚蠢,聲討著敵人的殘暴,卻從不自我反省的時候,從未看見自身的愚蠢和麻木不仁,甚至于破壞規則,蛀空國家的行徑的時候,這些真實的曆史,就變得一文不值了.倘使這曆史的真實還令人獲得了某種"我知道很多"的優越感,令其可以嘲弄他人,那麼對于社會,這種真實性的意義,反而是一種負值.

就因為這樣的認知,甯毅對曆史的真實性有著極度的輕蔑,向來認為追求曆史的真實性還不如去追求寓言的教育意義,至少寓言可以清醒告訴讀者,這個是對的,那個是錯的.但也是因為這樣的習慣,眼下他反而很難確認整個局面的發展.宋朝有靖康恥,武朝會不會有,就真的很難說了.

當然,放在眼下,招降張覺當然是增加自身實力的一招好棋,本無需多想.至于被相府眾人看的極為困難的災區糧價問題,甯毅這邊當然沒有輕視的意思,但是一個多月前就開始做准備的情況下,對于這件事的具體細節,甯毅卻並不打算去關心太多.

因為……有很多人,會在這里被活生生的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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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翰十一年夏,水旱天災降臨武朝,包括京兆府,河東,河北,荊湖各路超過二十余州縣不同程度地受災.由于朝廷賑災得力,因災情直接死亡的人遠比往年要少.也是由于幸存者太多,在受災區域以及與受災區域相鄰的州縣,糧價飛漲的隱患,開始醞釀起來.

這樣的現象,集中在南北幾塊區域的范圍內,北面以京兆府路,河東路--也就是後世陝西,山西等區域--最為嚴重,南面這樣的問題則出現在荊湖一帶,這邊原本是產糧之地,但因為水旱問題的交疊,反倒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但暫時來說,餓死人的情況,還不如北面嚴重.

此時右相府還在盡量的調集著糧食,維持著賑災基本口糧的發放.但是市面上糧價的增長只會愈來愈多的人加入災民行列.如今為了保證北伐,武朝能拿出來的儲糧有限,加上層層的貪墨分流,想要維持到明年青黃相接,基本不現實.

理論上來說,遇上這樣的事情,朝廷能做的,是嚴格規范糧價,打殺一批官員,再打殺一批商人.但這一次.波及的范圍太廣.其中涉足的人,也實在太多.

大儒左端佑牽頭的左家有涉足其中;以蔡京為首的蔡家勢力,有參與其中;荊南一帶的韓家,那是皇家姻親.太後的親屬;河南府的齊家.世代的書香門第.家主齊硯更是當朝大儒,跟京城許多官員都有香火之情,與李綱,耿南仲交好.與西軍種師道也相交莫逆.

這還只是隨意調查就能看到的一些勢力.事實上,盤根錯雜的關系,利益的驅動,令得許多事情的解決並不是有決心就好的.哪怕是李綱點頭,齊硯點頭,甚至蔡京點頭,打壓糧價,低價糧一到市場上,就會像是進了沙地的水一樣瞬間干涸.因為參與屯糧的,往往還不止這些大戶,還包括每一個被恐慌籠罩的普通百姓.

基本上來說,在生產力並不發達的此時,每一次的**天災,都是一次新的貴族發家和土地兼並的過程.自己這邊,眼下確實有些對策,右相府方面自然也拿出了決心,但最底層的一部分人還是會死,稍微有些家業田產的,也免不了有一部分賣田賣地賣兒賣女.區別只在于,當措施得當,這樣的人會少一點.

作為甯毅來說,他可以接受世道的各種黑暗,也能接受各種死人.但作為後世而來的人,他很難親眼看著一個兩個女人孩子被活生生餓死的過程,因此,偽善也好,眼不見為淨也罷,遇上這類事情,他倒是甯願坐在京城,把一切都當成數字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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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從相府側門出來,名為文淵街的道路上行人不多,時間還是下午,街邊的樹葉溶在金黃的光芒里,兩個孩子撲撲撲撲地從街邊跑過去.

從窗口收回目光之後,甯毅拿著炭筆,對手上一本書冊修改和書寫著.馬車前行,車輪偶爾碾過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道路上偶有行人經過.車行片刻,倒是聽得一片說話聲往這邊過來:"……你們懂什麼啊,什麼花魁,我告訴你們,小燭坊那邊最無聊啦,礬樓也沒有意思,我……啊?哼!干嘛干嘛,擋著小爺路了!知不知道……干嘛干嘛,小爺走這邊你就走這邊,找碴是不是,竹記了不起啊--"

隨著這囂張的話語聲,馬車停了下來.甯毅這邊出門的馬車一共三輛,他坐在中間這輛上,一聽這聲音,便知道來人是誰了.車停下來之後,他坐在那兒寫完了最後幾個字,方才起身掀開車簾.果不其然,只見道路前方,雙手叉腰擋住去路的正是花花太歲高沐恩.跟著他的,仍是一幫京城紈绔,不過這些人家中當官的不少,甯毅一個商人的身份,理論上來說是惹不起的,他臉上堆了笑容,拱手迎上去.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高衙內,諸位公子,真巧,又見面了.是我這邊的人不懂事,還不快把馬車靠邊!"甯毅朝著前方趕車的人叱喝了一句,又笑道,"諸位貴人這是去哪里玩啊?"

甯毅笑容和煦,但看起來卻並非好欺負的樣子.眼見出現的是他,高沐恩原本眼神就變了變,但隨即還是將胸口挺得更高了:"關你什麼事!不該管的事情你少管!你干嘛,走這麼近!有種你過來打我啊!別以為你干掉了陸謙我就怕你!"


"高衙內,早說過是誤會,先不說在下對陸虞侯的事情一無所知,就算真有這種事,以陸虞侯的武藝,在下又哪里是對手,你瞧,這都快一年了……當初的小小誤會,衙內若心中仍舊有氣,在下今晚就在竹記拜幾十桌和頭酒,親自跟衙內賠罪,好不好?"

甯毅這樣一說,高沐恩身後的紛紛起哄,但是高沐恩停著胸口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哼!假好心!免了!告訴你,我高沐恩跟你勢不兩立.以後管好你手下的人!哼……擋路!"

說完這句,高沐恩領著身邊的人自甯毅身側大步走過,有一兩個人還沖著甯毅說道:"等著!""你小心點!"甯毅也就笑著拱手點頭.

事實上,雙方的這場恩怨,已經延續了一年.到今年上半年,甯毅擴展竹記時,才演變得更加劇烈起來,高衙內先是找流氓打手來砸過場子,遇上密偵司插手後,又自己聯合一些人辦了酒樓要跟竹記搶生意.再接下來也曾通過官場想給竹記一點顏色看看.只不過這類事情最終都被擋了回去.

開封府得罪不起右相府.也不敢開罪高沐恩,事情鬧得太多,各種牢騷便免不了傳到高俅那邊去.官場上,商場上,文人方面的人都往高俅那邊反應,希望他管束兒子不要做得太過.高俅雖然是個弄臣.但這類樹敵的事情也講究個投入產出.對方比較有關系.但畢竟只是個商人,兒子那點胡鬧搞不定對方,就說明沒有太多糾纏的必要.于是將高沐恩又罵了幾頓.這樣一來,高沐恩每次出手都像是打上了一團棉花,投資搶生意又虧得一塌糊塗,最後也只好氣餒作罷了.

當然,行動上的作罷,不代表心里的這口氣就一定咽得下,此後幾次遇上,都少不得要吵上幾句.只是甯毅的生意越做越大,包括高俅為了讓他罷手透露的幾件事情,都讓高沐恩覺得有些氣短.此時與甯毅分開後,便有一名身邊的紈绔道:"高大哥既然看不慣那小子,咱們就打他一頓嘛,就算他有關系,這一頓咱們打也就打了!他只能事後告狀,對不對!不信他身邊那幫東西還敢還手--"

這紈绔家中也是官場中人,說的話其實是很在理的.他們家中都是官場中人,對方關系再多,也是個商人.假如自己這幫人一擁而上,將對方打一頓,事後頂多也是跟人道個歉了事.只可惜他這話才說完,高沐恩便已經挑起來,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他後腦勺上打過去了.

"打你妹!打你妹!打你妹!打得過我不會打啊!還用你說!知不知道周侗都沒殺了他!知不知道司空南跟林宗吾都被他欺負!你個混蛋!知不知道周侗是誰!知不知道司空南和林宗吾是誰!他們比林沖還厲害啊--草你娘!那家伙看起來文質彬彬,實際上是個瘋子來的,他要是忽然發飆,你以為我和我……我身邊這幾個三腳貓功夫的混蛋能擋得住他啊!"說到這里,飛起一腳朝那人踢去,只不過這一腳踢歪了一點點,對方踉蹌前行,他則是跨了一大步,差點摔倒.

"知不知道我剛才干嘛站在你們前頭,就是幫你們擋住那條瘋狗啊!哼!"冷哼一聲,高沐恩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以後都給我學著點!"

他如此說著,然而終究是有些憤憤不平的.陸謙也已經死了,沒有什麼人能陪他玩得那麼開心,身邊幾個家伙做事情手尾一堆,不能相信.如此想著,頓時覺得京城少了幾分樂趣,秋色也愈發蕭然起來……

甯毅倒是不可能想到對方心中的這些事情.高沐恩離開之後,他搖頭一笑,由于目的地並不遠,接下來也就不上車了.他從車廂中拿出方才修改的那本冊子,交給祝彪:"這份江湖名人錄,我又修改了一下,你拿去王家,順便看看印刷准備得怎麼樣了,晚上不用急著回來."

他這樣說,祝彪卻不由得赧然一笑.獨龍崗的事情之後,扈三娘與王山月有了一份情誼,回京一段時間後,王山月與原本就關系不睦的部分京城紈绔有了一次沖突,雙方打了起來,這次沖突中,扈三娘出手,把對方一堆家將打得落花流水.王山月在外拼殺幾年,戾氣大增,也有斬獲--他在打斗中將對方家將里的一位外號"八臂刀王"的高手撲在地上,撕開了對方半條手臂,咬下幾斤肉來.

這一戰之後,那高手就此殘廢,八臂刀王成了獨臂刀,但王山月也鬧大了事情.秦嗣源覺得這樣的性格終究不好繼續發展,留他在京城又會被人攻訐,讓他補了浙江余姚的一個縣令.王山月本身的性子是偏于文氣的,只是少時受的刺激太過,行事偏激了些,余姚一帶是文墨之鄉,他到這邊以後,吃人的本領用不上,也算是對他的一種鍛煉了.

王山月離開京城之前,與扈三娘正式的訂了親.王家的錢老太君原本希望兩人就這樣成親,讓武藝高強的扈三娘陪著孫子去上任,王山月則讓扈三娘最好先回獨龍崗,避免閑話,不過扈三娘卻自願留在了王家--其實這也算是王山月沒法出口的期望--王家一門女流,就算有幾個女人性子好強,武力上終究比不得旁人,有扈三娘這個女大俠坐鎮,王山月也就能安心些出門了.


至于祝彪,他喜歡的並非扈三娘那種強悍的女子,與王家來往幾趟後,與王山月的九妹頗有了些感情.對這事,王家人樂見其成,甯毅也有心促成,此後他與王家合作造紙,印刷的作坊,推動活字印刷的研究,兩邊來往,便都是通過祝彪聯絡.

此時祝彪接了命令,騎馬離開.甯毅也已經到了云竹與錦兒居住的院子.李頻此時覺得他頗有豪紳氣象,也是其來有自的,這院落當中安排伺候的人不少,頗有金屋藏嬌的感覺--只不過主要的力氣還是花在安全上面,就算云竹與錦兒身邊,也安排了兩個難看的但身手不錯的女俠客.

一路進去,都有人與他打招呼,待到越過前方連著的兩棟小樓,進入後院時,才沒有人跟著.這院落後方是個小小的由假山,亭台,池塘組成的園林.一襲白衣的女子便坐在池塘邊上,輕聲地哼著不知道是什麼歌的旋律,手中拿著書本,毛筆,正自得其樂的書寫著什麼.

此時天光暖黃,一棵大大的梧桐樹伸起樹冠在水池上方,坐在水池邊的女子一襲白裙,烏黑的長發卻是垂在了腰際,她脫了鞋襪放在一邊,白皙的纖足輕輕地撥弄著水面,配合著口中的樂曲,像是整個人都溶在了秋日的溫暖里.片刻,她將手中的毛筆放到一邊,書本擱在腿上,低頭翻過一頁.甯毅走過去坐下時,她下意識地縮了縮水中的纖足,然後才笑起來,將身體靠向了甯毅.

片刻,她便仰躺在甯毅的腿上,舉著書在看了.甯毅感受著這秋日的甯靜,左右看看周圍沒人,將一只手伸進了對方的胸口里.女子也不反抗,只是伸手輕輕蓋住,繼續看書.

"其實我覺得,地方還是太小了……你說這前面要是個湖多好……"

甯毅望著前方園林盡頭的院牆,說道.

"我已經在湖邊了……是立恒心還不靜."

"是嗎……"甯毅抿了抿嘴,"對了,元錦兒那個活寶呢?"

"出去了."

"哦?"

"啊……呃……"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云竹的臉上陡然露出一個赧然的笑容,片刻,她眯著眼睛,將書蓋在了臉上,輕聲道:"沒有……"

"那到底有沒有."池塘邊,秋色里,甯毅笑了起來,片刻,他抱著云竹在那兒站了起來,朝這邊的小屋走來.白色的裙擺下,云竹輕輕地蜷縮起足弓,同時也將臉安靜地靠著他.

從兩人相識,相知以來,到云竹第一次將清白的身子獻給他,再到此時,這類親密倒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了.畢竟在這個年月里,真正能夠娛樂的事,也不多……(未完待續..)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