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二章 渺渺辰星遠 漫漫去路長(上)

因為端午這天的集會,唐恨聲,陳劍愚等人約好了第二日過去甯府挑戰心魔,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五月初六這天,一場在這兩個多月里持續震動京師的大事落定塵埃了.

大理寺對于右相秦嗣源的審理終于結束,其後審判結果以聖旨的形式發布出來.這類大員的倒台,各式罪名不會少,聖旨上陸陸續續的羅列了諸如專橫擅權,結黨營私,貽誤戰機等等十大罪,最後的結果,倒是簡單明了的.

右相秦嗣源結黨營私,貪贓枉法……于為相期間,罪行累累,念其老邁,流三千里,永不敘用.

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各種罪名的來由自有京中文人議論,普通民眾大抵知道此人十惡不赦,如今罪有應得,還了京城朗朗乾坤,至于武者們,也知道奸相倒台,拍手稱快.若有少部分人議論,倘右相真是大奸,為何守城戰時卻是他統禦軍機,城外唯一的一次大勝,也是其子秦紹謙取得,這回答倒也簡單,若非他以權謀私,將所有能戰之兵,各種物資都撥給了他的兒子,其它軍隊又豈能打得如此慘烈.

他雖然守住了女真人的攻城,但只是城內死者重傷者便有十余萬之眾,若是旁人來守,他一介文臣不擅專武臣之權,說不定死個幾萬人便能退了女真呢.

如此的議論之中,唐恨聲等人到得甯府後,卻撲了個空.管事只說甯毅不在,眾人卻不相信.不過,既然是光明正大過來的,他們也不好鬧事,只得在門外嘲弄幾句,道這心魔果然名不副實,有人上門挑戰,竟連出門見面都不敢,實在大失武者風度.

文人有文人的規矩.綠林也有綠林的陳俗.雖說武者總是手底下見功夫,但此時天南地北真正被稱作大俠的,往往都是因為為人豪爽豁達,仗義疏財.若有朋友上門.首先招待吃喝,家有財力的還得送些吃食盤纏讓人拿走,如此便往往被眾人稱道.如"及時雨"宋江,便是因此在綠林間積下偌大名氣.甯毅府上的這種情況,放在綠林人眼中.實在是值得大罵特罵的汙點.

手段還在其次,不給人做面子,還混什麼江湖.

只可惜,當初興致勃勃稱"江湖人送匪號血手人屠"的甯公子,此時對綠林江湖的事情也已經心淡了.來到這世界的早兩年,他還心情暢快地幻想過成為一名大俠禍亂江湖的情景,後來紅提說他錯過了年紀,這江湖又一點都不浪漫,他不免氣餒,再後來屠了梁山.後續就真成了徹徹底底的禍亂江湖.只可惜,他也沒有成為什麼浪漫的邪教大反派,角色定位竟成了朝廷鷹犬,東廠廠公般的形象,對于他的武俠夢想而言,只能說是千瘡百孔,累感不愛.

更何況,甯毅這一天是真的不在家中.

眼見著一群綠林人士在門外叫囂,那三大五粗的甯府管事與幾名府中護衛看得頗為不爽,但終究因為這段時間的命令,沒跟他們切磋一番.


鐵天鷹卻是知道甯毅去處的.

傍晚時分.汴梁南門外的運河邊,鐵天鷹匿身在樹蔭之中,看著遠處一群人正在送別.

對于秦嗣源的這場審判,持續了近兩個月.但最終結果並不出奇,按照官場慣例,發配嶺南多瘴之地.離開城門之時,白發的老人依舊披枷帶鎖--京城之地,刑具還是去不了的.而流放直嶺南,對于這位老人來說.不僅意味著政治生涯的結束,或許在路上,他的生命也要真正結束了.

過來送行的人算不得太多,右相倒台之後,被徹底抹黑,他的黨羽弟子也多被牽連.甯毅帶著的人是最多的,其余如成舟海,聞人不二都是孤身前來,至于他的家人,如夫人,妾室,如既是弟子又是管家的紀坤以及幾名忠仆,則是要隨行南下,在途中伺候的.

鐵天鷹知道,為了這件事,甯毅在其中奔走許多,他甚至從昨天開始就查清楚了每一名押送南下的衙役的身份,家世,端午節鐵天鷹在小燭坊開武林大會時,他拖著東西正挨家挨戶的送禮,有的不敢要,他便送給對方親朋,族人.這中間未必沒有恐嚇之意.刑部之中幾名總捕說起這事,多有唏噓感歎,道這小子真狠,但也總不可能為這種事情將對方抓緊刑部來打罵一頓.

鐵天鷹則更加確定了對方的性情,這種人一旦開始報複,那就真的已經晚了.

秦紹謙同樣是發配嶺南,但所去的地方不一樣--原本他作為軍人,是要刺配山東沙門島的,如此一來,雙方天各一邊,父子倆此生便難再見了.唐恪在中間為其奔走爭取,網開了一面.但父子倆發配的地方仍舊不同,王黼在職權范圍內惡心了他們一下,讓兩人先後離開,如果押送的衙役夠聽話,這一路上,父子倆也是不能再見了.

或遠或近的,在驛道邊的茶肆,草棚間,不少的文人,士子在這邊聚首.初時打砸,潑糞的煽動已經玩過了,這邊行人不算多,他們倒也不敢惹甯毅帶著的那幫凶神惡煞的護衛.只是看著秦嗣源等人過去,或是投以冷眼,或是謾罵幾句,同時對老人的隨行者們投以仇恨的目光,白發的老人在河邊與甯毅,成舟海等人一一話別,甯毅隨後又找了護送的衙役們,一個個的聊天.

待到夕陽西下時,又有一輛馬車自遠處過來,從車上下來的老人身形消瘦,似乎被人扶著才能行動,正是家中遭逢大變,已然病倒的堯祖年.不過,從車上下來之後,他揮手推開了旁邊的攙扶者,一步一步艱難的走向秦嗣源.

陽光從西面灑過來,亦是平靜的話別場面,曾經領一時的人們,成為了失敗者.一個時代的落幕,除了少數旁人的謾罵和嘲諷,也就是如此的平淡,兩位老人都已經白發蒼蒼了,年輕人們也不知道何時方能起來,而他們起來的時候,老人們或許都已離世.

鐵天鷹對此並無感慨.他更多的還是在看著甯毅的應對,遠遠望去,書生打扮的男子有著些許的傷感,但處理起事情來井井有條.並無迷惘,顯然對于這些事情,他也已經想得清楚了.老人將要離開之時,他還將身邊的一小隊人打發過去,讓其與老人隨行南下.

只在最後發生了小小的插曲.


右相漸漸離開之後.前去向甯毅下戰書的綠林人也弄清楚了他的去向,到了這邊要與對方進行挑戰.眼看著一大群綠林人士過來,路邊茶肆里的文人士子們也在周圍看著好戲,但甯毅上了馬車,與隨行眾人往南面離開,眾人原本堵住城門的道路,准備不讓他輕易回城,看他往南走,都傻了眼.甯毅等人在城外轉了一個小圈後,從另一處城門回去了.完全未有搭理這幫武者.

秦嗣源業已離開,不久之後,秦紹謙也已經離開,秦家人陸陸續續的離開京城,退出了曆史舞台.對于仍舊留在京城的眾人來說,所有的牽絆在這一天真正的被斬斷了.甯毅的冷漠應對當中,鐵天鷹心里的危機意識也越來越濃,他確信這家伙遲早是要做出點什麼事情來的.

因此,到得初七這天,他又去到那些綠林武者當中.渲染了一番昨日甯毅的做派,眾人心中大怒,這一日又去甯府堵門.到得五月初八,又有人去找了兩名平素與竹記有些矯情的拳師宿老.央求他們出面,去到甯府逼對方給個說法.

鐵天鷹冷眼旁觀,暗中致信宗非曉,請他深入調查竹記.與此同時,京中各種流言沸騰,秦嗣源正式被發配走後.各個大族,世家的角力也已經趨于白熱化,刺刀見紅之時,便少不了各種暗殺火拼,大小案件頻發.鐵天鷹深陷其中時,也聽到有消息傳來,說是秦嗣源禍國殃民,已有俠士要去殺他,又有消息說,因為秦嗣源為相之時掌握了大量的世家黑材料,便有不少勢力要買凶殺人.這已經是離開權力圈外的事情,不歸京城管,短時間內,鐵天鷹也無從分析其真偽.

事情爆發于六月初九這天的下午.

接到竹記異動消息時,他距離甯府並不遠,急急忙忙的趕過去,原本聚集在這邊的綠林人,只剩下三三兩兩的雜魚散人了,正在路邊一臉興奮地談論方才發生的事情--他們是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的人--"東天神拳"唐恨聲躺在樹蔭下,肋骨折斷了好幾根,他的幾名弟子在附近伺候,鼻青臉腫的.

好在兩名被請來的京城武者還在附近,鐵天鷹急忙上前詢問,其中一人搖頭歎息:"唉,何必非得去惹他們呢."另一人才說起事情的經過.

這兩人在京中綠林皆還有些名氣,竹記還開時,雙方有不少來往,與甯毅也算認識.這幾日被外地而來的武者找上,有些是以前就有關系的,面子上抹不開,只得過來一趟.但他們是知道竹記的力量的--哪怕不明白什麼政治經濟力量,作為武者,對于武力最是清楚--近來這段時間,竹記時運不濟,外圍萎縮,但內蘊未損,當初便實力超群的一幫竹記護衛自戰場上幸存回來後,氣勢何其恐怖.當初大家關系好,心情好,還可以搭搭手,最近這段時間人家倒黴,他們就連過來搭手都不太敢了.

但好在兩人都知道甯毅的性情不錯,這天中午過後到得甯府,甯毅也讓人奉茶,接待了他們,語氣平和地聊了些家長里短.兩人旁敲側擊地說起外面的事情,甯毅卻顯然是明白的.其時甯府當中,雙方正自聊天,便有人從客廳門外匆匆進來,著急地給甯毅看了一條信息,兩人只看見甯毅臉色大變,匆忙詢問了幾句,便朝兩人告罪要送客.

兩人自然知情識趣,知道必是大事,當即離開.他們還未出得正門,甯府當中就全面動起來了.

他們出了門,眾人便圍上來,詢問經過,兩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此時便有人道甯府眾人要出門,一群人奔向甯府側門,只見有人打開了大門,一些人牽了馬首先出來,隨後便是甯毅,後方便有大隊要湧出.也就在這樣的混亂場面里,唐恨聲等人首先沖了上去,拱手才說了兩句場面話,馬上的甯毅揮了揮手,叫了一聲:"祝彪."

兩人此時已經知道要出事了.旁邊祝彪翻身下馬,長槍往馬背上一掛,大步走向這邊的百余人,直接道:"生死狀呢?"


眾人過來要鼓足聲勢,決斗的生死狀本就是帶著的,才有人拿出來,祝彪便揮手取了過去,一咬大拇指,按了個手印.後方竹記眾人還在出門,祝彪看來也有些急,道:"誰來!"

為首幾人之中,唐恨聲的名頭最高,哪肯墮了聲勢,當即喝道:"好!老夫來領教!"他干干脆脆地往紙上一畫押,將生死狀拍在一邊,口中道:"都說英雄出少年,今日唐某不占小輩便宜……"他是久經切磋的老手了,說話之間,已擺開了架勢,對面,祝彪干脆的一拱手,足下發力,陡然間,如同炮彈一般的沖了過來.

踏踏踏踏的幾聲,轉眼間,他便迫近了唐恨聲的面前.這陡然之間爆發出來的凶戾氣勢真如雷霆一般,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唐恨聲撐開拳架,祝彪一拳轟下,那一瞬間,雙方換了一拳.砰砰兩聲,如中敗革.

唐恨聲整個人就朝後方飛了出去,他撞到了一個人,然後身體繼續往後撞爛了一圈樹木的欄杆,倒在漫天的揚塵里,口中便是鮮血噴湧.

後方竹記的人還在陸續出來,看都沒往這邊看一眼,甯毅已經騎馬走遠.祝彪伸手拍了拍胸口被擊中的地方,一拱手便要轉身,唐恨聲的幾名弟子喝道:"你竟敢偷襲!"朝這邊沖來.

他們也是一時間懵了,自來到京城之後,東天神拳到哪里不是受到追捧,眼下這一幕令得這幫弟子沒能仔細想事,一擁而上.祝彪的衣袖被抓住,反身便是一巴掌,那人口吐鮮血倒在地上,被打散了半嘴的牙齒,隨後或是一拳一個,或是抓起人就扔出去,短短片刻間,將這幾人打得東倒西歪.他這才上馬,疾奔而去.

陳劍愚等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年輕人一拳一腳簡單直接,許是糅合了戰場殺伐技巧,簡直有返璞歸真的宗師境界.他們還不清楚竹記這樣大張旗鼓地出來到底是什麼原因,待到眾人都騎馬離開後,一些不甘寂寞的綠林人士才追趕過去.隨後鐵天鷹趕來,便看到眼前的一幕.

看到唐恨聲的那副樣子,鐵天鷹也不禁有些牙滲,他隨後召集捕快騎馬追趕,京城之中,其余的幾位捕頭,也已經驚動了.

本以為右相定罪倒台,離京之後便是完結,真是想不到,還有這樣的一股余波會陡然生起來,在這里等待著他們.

汴梁以南的道路上,包括大光明教在內的幾股力量已經糾合起來,要在南下途中截殺秦嗣源.竹記的力量--或是明面上的,或是暗地里的--轉眼間都已經動起來,而在此之後,這個下午的時間里,一股股的力量都從暗中浮現,不算長的時間過去,半個京城都已經隱隱被驚動,一撥撥的人馬都開始湧向汴梁南面,鋒芒越過朱仙鎮,往朱仙鎮南十里的地方,蔓延而去.

天空之下,原野漫長,朱仙鎮南面的驛道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正停下了腳步,回望走過的路途,抬頭之際,陽光強烈,萬里無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