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七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鴉故舊老橋頭(中)

天色由暗轉亮,亮了又暗,破舊的車架哐哐哐的在路上走,帶來令人難耐的顛簸,周圍的景色便也時常變化.矮矮的樹林,荒蕪的田地,貧瘠的灘塗,斷橋,掛著枯骨的荒村……完顏青玨披頭散發,神情懨懨地在那兒看著這逐漸出現又遠離的一切,偶爾有些許動靜出現時,他便下意識地,隱蔽地投去目光,隨後那目光又因為失望而再度變得空洞起來.

車駕的奔行之間,他心中翻湧還未有停止,因此,腦袋里便都是亂糟糟的情緒充斥著.恐懼是絕大多數,其次還有疑問,以及疑問背後進一步帶來的恐懼……

離開北方時,他麾下帶著的,還是一支很可能天下有數的精銳隊伍,他心中想著的,是殺出一系列令南人膽寒的戰績,最好是在經過磨合之後能夠殺死林宗吾這樣的強人,最後往西南一游,帶回可能未死的心魔的人頭--這些,都是可以辦到的目標.

這突然的撞擊太過沉重了,它突如其來的粉碎了一切的可能性.昨夜他被人叢馬上打下來選擇投降時,心中的思緒還有些難以歸納.黑旗?誰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這這些是什麼人?如果是,那又意味著什麼……

總之,顯而易見的,一切都沒有了.

擁有良好的出身,拜師谷神,往日里都是意氣風發,即便出門南下,發在他手上的,也是最好的籌碼.誰知道第一戰便失利--不僅僅是失利,而是全軍覆沒--即便在最好的設想里,這也會給他的將來帶來極大的影響,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否還有未來.

那陣列如黑水般洶湧而來,將陸陀卷入其中,下一刻便在轟然巨響中殺死的情景,始終在完顏青玨的心中回放--成大事者不必為區區挫折而氣餒,但每個人的心中,自然也有對能力極限的自我認知.自己對比陸先生如何?這樣的疑問只要在腦中閃過,看著馬車周圍的那些人影,他便難以幻想某些可能性.

而在旁邊,仇天海等人也都目光空洞地耷下了腦袋--並不是沒有人反抗,不久前還有人自認綠林梟雄,要求尊重和友善對待的,他去哪里了來著?

哦,他被拖下去一刀把頭給砍了.

簡單的殺人並不能鎮住如仇天海等人一般的綠林梟雄,真正能令他們沉默的,可能還是那些偶爾在馬車邊出現的身影,自己只認識那獨臂的參天刀杜殺,他們自然認識得更多.稍稍清醒和振作時,完顏青玨也曾低聲向仇天海詢問脫身的可能,對方卻只是慘然搖頭:"別想了,小王爺……帶隊的是霸刀劉大彪,還有……黑旗……"仇天海的話語因低沉而顯得模糊,但黑旗的名號,也更加令人心悸.

這幾年來,它本身就是某種力量的證明.

陸陀在第一時間便已死去,完顏青玨知道,單憑跑掉的區區幾個人,十幾個人,加上負責聯絡的那些"高手",想要從這支黑旗隊伍的手下救出自己,比虎口奪食都不現實.只是偶爾他也會想,自己被抓,鄧州,新野附近的守軍,必然會出動,他們會不會,有沒有可能,恰巧找了過來……于是他偶爾便看,偶爾便看,直到天色將晚了,他們已經走了好遠好遠,就要進入山里,完顏青玨的身體顫抖起來,不知道等待在未來的,是怎樣的命運和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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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轔轔,馬蕭蕭.

陰郁的天色下,有勁風襲來,卷起樹葉枯草,洋洋灑灑的散上天際.趕路的人群穿過荒野,樹林,一撥一撥的進入崎嶇的山中.


馬車要卸去車架了,甯毅站在大石頭上,舉著望遠鏡朝遠處看.跑去打水的西瓜一面撕著饅頭一面過來.

襄陽城外發生的小小插曲確實有些出人意料,但並不能阻止他們回程的步伐.殺人,抓人,救人,一夜的時間對于甯毅麾下的這支隊伍而言壓力算不得大,早在數月之前,他們便曾在甯夏草原上與蒙古騎兵發生過數次沖突,雖然與對抗綠林人的章法並不一樣,但老實說,對抗綠林,他們反倒是更加輕車熟路了.

將岳云送到高寵,銀瓶身邊後,甯毅也曾遠遠地打量了一下岳飛的這兩個孩子,然後抓著俘虜開始撤退--直到不久之後鄧州附近軍隊異動,俘虜也稍加審問後,甯毅才知道,這次的摟草打兔子,又出了些意外情況,令得場面稍有些尷尬.

小王爺不見了,鄧州附近的軍隊幾乎是發了瘋,馬隊開始沒命的往四周散.于是一行人的速度便又有加快,免得要跟軍隊做過一場.

"已經離得遠了,進山之後,鄧州軍馬應該不至于再跟過來."

隊列的前方已經聯系上了安排在這里做探查和向導的兩名竹記成員,西瓜一面說著,一面將加了根咸菜的饅頭瓣遞到甯毅嘴邊,甯毅張口吃了,放下望遠鏡.

"完顏撒改的兒子……真是麻煩."甯毅說著,卻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認慫,咱們就把他放回去."

"打女真,說是那樣說嘛,對不對,我還想安生幾年,現在又把人家小王爺給抓了,完顏撒改對女真是有大功的,萬一一怒之下真發兵來了,你怎麼辦,對不對?"

"確實不太好."西瓜附和.

"但是抓都已經抓了,這個時候認慫,人家覺得你好欺負,還不立馬來打你."

"對著老虎就不該眨眼睛."吃饅頭,點頭.

"那抓都已經抓了,你看旁邊這些人,說不定還毆打過人家,壞印象都已經留下啦."甯毅笑著指了指周圍人,隨後揮了揮手,"要不然這樣,咱們就一刀捅死他,趁夜把人掛到襄陽城頭上去,這就是岳飛的鍋了,嘿嘿……對了,方書常,找你呢,你說,是不是你毆打過人家小王爺,你去道歉."

"道什麼歉?"方書常正從遠處快步走過來,此時微微愣了愣,隨後又笑道,"那個小王爺啊,誰讓他帶頭往我們這邊沖過來,我當然要攔住他,他下馬投降,我打他脖子是為了打暈他,誰知道他倒在地上磕到了腦袋,他沒死我干嘛要道歉……對不對,他死了我也不用道歉啊."

"人家是女真的小王爺,你毆打人家,又不肯道歉,那只能這樣了,你拿車上那把刀,路上撿的岳家軍的那把,去把那個小王爺一刀捅死,然後找人半夜掛到襄陽城去,讓岳飛背鍋."甯毅拍了拍手掌,興致勃勃的樣子:"沒錯,我和西瓜一致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方書常啞然失笑,看看那邊西瓜的表情:"太過分了,我們跟岳將軍也是認識的,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救他一兒一女,讓他幫忙背個鍋有什麼不好的."

昨夜的一戰終究是打得順利,對付綠林宗師的戰法也在這里得到了實踐檢驗,又救下了岳飛的兒女,大伙兒其實都頗為輕松.方書常自然知道甯毅這是在故意開玩笑,此時咳了一聲:"我是來說情報的,原本說抓了岳飛的兒女,雙方都還算克制小心,這一轉眼,變成丟了小王爺,鄧州那邊人全都瘋了,上萬騎兵拆成幾十股在找,中午就跟背嵬軍撞上了,這個時候,估計已經鬧大了."

"……這下腦漿都要打出來."甯毅點頭沉默片刻,吐了一口氣,"我們快走,不管他們."

"好."

方書常揮了揮手,便有人牽了馬過來,甯毅與西瓜先後上馬,一行人就此啟程,朝山中一路過去.完全進入那群山之前,甯毅回頭看了一眼,山脊正將那片陰郁天色下相對開闊的地域吞沒進去.

"這一次,也算幫了那位岳將軍一個大忙."

常年在山中生活,又有著高強的武藝,西瓜駕馭戰馬在這山道間行進如履平地,輕輕松松地靠了過來.甯毅點了點頭:"是啊,一場大勝跑不掉了,兩月之內連戰連捷,他跟君武這幫人在武朝朝廷上,也要好過很多.我們抓了那位小王爺,對女真內部,完顏希尹這些人的情況,也能了解得更多,這次還算收獲不菲."

"到時候還利用這位小王爺,以後跟金國那邊談點條件,做點買賣."西瓜握了握拳頭.

甯毅笑了起來:"到時候再看吧,總之……"他說道,"……先回家."

完顏青玨在女真人中地位太高,鄧州,新野方面的大齊政權扛不起這樣的損失,極有可能,搜索的軍隊還在後方追來.對于甯毅而言,接下來則只是輕松的回家旅程了,夏末秋初的天氣顯得陰郁,也不知何時會下雨,在山中跋涉了一兩個時辰,這前前後後近兩百人的隊伍才停下來安營紮寨.

這兩百人中,有跟隨甯毅北上的特種小隊,也有從田虎地盤首先撤離的一批黑旗潛伏人員,自然,也有那被抓捕的幾名俘虜--甯毅是不曾在完顏青玨等人面前現身的,倒是時常會與那些撤下來的潛伏者們交流.這些人在田虎朝堂內部潛伏兩三年,許多甚至都已當上了官員,級別不低,並且煽動了這次叛亂,有大量的實踐以及領導經驗,即便在竹記中也稱得上是精銳,對于他們的狀況,甯毅自然是頗為關心的.

南撤之途一路順暢,眾人也頗為高興,這一聊從田虎的局勢到女真的力量再南武的狀況,再到這次襄陽的局勢都有涉及,天南地北地聊到了半夜方才散去.甯毅回到帳篷,西瓜沒有出去夜巡,此時正就著帳篷里朦朧的燈點用她拙劣的針技補上一只破襪子,甯毅看得皺眉,便想過去幫忙,正在此時,始料未及的聲音,響起在了夜色里.

先是遠處些許打斗的動靜,隨後,一道嘹亮的聲音響徹了山林.

"甯先生!故人遠來求見,望能撥冗一晤--"


這聲音由內力發出,落下之後,周圍還都是"撥冗一晤","一晤"的回響聲.西瓜皺起眉頭:"很厲害……什麼故人?"她望向甯毅.

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聲響,怎麼也不該,不可能發生在這里,甯毅沉默了片刻.

"……岳飛."他說出這個名字,想了想:"胡鬧!"

"他應當不知道你在.誆你的."西瓜道.

甯毅自然也能明白,他面色陰沉,手指敲打著膝蓋,過得片刻,深吸了一口氣.

他緩緩的,搖了搖頭.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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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嗚咽著經過頭頂,前方有警惕的武者.就快要下雨了,岳飛雙手握槍,站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著對面的回應.

來這一趟,有些沖動,在旁人看來,會是不該有的決定.

然而成大事者,不必處處都跟旁人一樣.

猶如周侗提起長槍,要去刺殺粘罕.這一刻,岳鵬舉奔襲數百里,閉上眼睛,等待著某個可能性的出現.

如果……甯先生還活著……

除了風聲,林地遠遠近近,都在沉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