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下)

西南多山.

秋天里,黃綠相間的山勢在明媚的陽光下重重疊疊地往遠處延伸,偶爾走過山道,便讓人感到心曠神怡.相對于西北的貧瘠,西南是鮮豔而多彩的,只是整個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顯得不發達.

山水相接之中,偶爾亦有三三兩兩的村寨,看來原始的密林間,崎嶇的小道掩在雜草土石中,少數發達的地方才有驛站,負責運輸的馬隊年年月月的踏過這些崎嶇的道路,穿過少數民族聚居的山嶺,連接中原與西南荒地的貿易,便是原始的茶馬古道.

這里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鄉.

所謂西南夷,其自稱為"尼"族,古代漢語中發音為夷,後世因其有蠻夷的貶義,改了名字,便是彝族.當然,在武朝的此時,對于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們,一般還是會被稱為西南夷,他們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膚色古銅,性格強悍,乃是古代氐羌南遷的後裔.一個一個村寨間,此時推行的還是嚴格的奴隸制度,互相之間時常也會爆發厮殺,大寨吞並小寨的事情,並不鮮見.

武朝的兩百年間,在這邊開放了商道,與大理互市,也一直爭奪著涼山一帶彝族的歸屬.兩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漢人,少數民族進入此地,也開辟了數處漢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鎮,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發配于這凶險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過去,建朔年間,這邊爆發了大大小小的數次爭端,一面黑旗在這個過程中悄然進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間,涼山一帶相繼有布萊,和登,集山三座小縣城宣布起義--都是縣令單方面宣布,而後軍隊陸續進入,壓下了反抗.

這些從西北撤下來的士兵大多風塵仆仆,行裝破舊,在強行軍的千里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時候,附近的知府還是組織了一定的軍隊試圖進行剿滅,然後……也就沒有然後了.

更多的軍隊陸續而來,更多的問題自然也陸續而來,與周圍的尼族的摩擦,幾次大戰,維持商道和建設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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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忽起,她從睡眠中醒來,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樹葉的輪廓在風里微微晃動,已是清晨了.

雞鳴聲遠遠傳來.

院子里已經有人走動,她坐起來披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氣,收拾迷糊的思緒.回憶起昨夜的夢,依稀是這幾年來發生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這些時日里外頭傳來的消息令山中震動,也令她稍稍有些觸動吧.

這一年,名叫蘇檀兒的女人三十四歲.由于資源的匱乏,外界對女子的看法以富態為美,但她的身形明顯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縣的五年,蘇檀兒給人的觀感是決然而銳利的.瓜子臉,目光坦率而有神,習慣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風大雨,也能提著裙裾在崎嶇的山路上,泥濘里跑,後兩年,西北戰局落下,甯毅的死訊傳來,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婦,對于周邊的一切都顯得冷漠,然而堅決,定下來的規矩絕不更改,這期間,就算是周邊思維最"正統"的討逆官員,也沒敢往涼山發兵.雙方維持著暗地里的交鋒,經濟上的博弈和封鎖,儼如冷戰.


她一直維持著這種形象.

起床穿衣,外頭人聲漸響,看來也已經忙碌起來,那是年紀稍大的幾個孩子被催促著起床晨練了.也有開口打招呼的聲音,不久前才回來的娟兒端了水盆進來.蘇檀兒笑了笑:"你不必做這些."

"只是順手."娟兒道.

當初的三個貼身丫鬟,都是為了處理手邊的生意而培養,後來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甯毅接手密偵司後,她們介入的范圍過廣,檀兒希望杏兒,娟兒也能被甯毅納為妾室,雖是大戶人家籠絡人心的手腕,但杏兒,娟兒對甯毅也並非全無情愫,只是甯毅並不贊同,後來各種事情太多,這事便耽擱下來.

小蒼河三年大戰期間,杏兒與一位黑旗軍軍官漸生情愫,終于走到一起.娟兒則始終沉默,待到此後兩載,甯毅隱居起來,由于完顏希尹並未放棄對甯毅的尋找,涼山范圍內,金國奸細與黑旗反諜人員有過數度交鋒,檀兒等人,輕易不便去甯毅身邊相見,這期間,陪在甯毅身邊的便是娟兒,照顧起居,處理各種聯絡細務.于私人之事雖未有過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一家子人,原本只是江甯的商戶,成親之後,也只想要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誰知此後卷入戰爭,回想起來,竟已十年之久.這十年的前半段,蘇檀兒看著甯毅做事,為他擔心,後半段,蘇檀兒坐鎮和登,戰戰兢兢地看著三個縣城逐漸站穩,在風雨飄搖中發展起來.偶爾午夜夢回,她也會想,若是當初未有造反,未有管這天下之事,她或許也能陪著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歲月里安安穩穩地一年過一年--她也是女人,也會想自家的漢子,會想要在晚上能夠抱著他的身體入眠……

但她一次也未曾說過.

這些年來,她也看到了在戰爭中死去的,受苦的人們,面對戰火的恐懼,拖家帶口的逃難,惶惶不可終日……那些英勇的人,面對著敵人勇敢地沖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尸體……還有最初來到這邊時,物資的匱乏,她也只是陪著紅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獨善其身,或許可以惶恐地過一輩子,然而,對這些東西,那便只能一直看著……

秋日漸深,出門時晨風帶著些許涼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們的一家人,紅提出了門,大概就在院外不遠,小嬋在廚房幫著做早餐,元寶兒同學大概還在睡懶覺,她的女兒,五歲的甯珂已經起來,現在正熱心地出入廚房,幫忙遞柴火,拿東西,云竹跟在她後頭,提防她亂跑摔跤.

眼見檀兒從房間里出來,小甯珂"啊"了一聲,然後跑去找了個盆子,到廚房的水缸邊吃力地開始舀水,云竹苦惱地跟在後頭:"干什麼干什麼……"

"大娘起來了,給大娘洗臉."

"嘩"的一瓢水倒進臉盆,云竹蹲在旁邊,有些苦惱地回頭看檀兒,檀兒連忙過去:"小珂真懂事,不過大娘已經洗過臉了……"

"啊?洗過了……"站在那兒的甯珂雙手拿著瓢,眨著眼睛看她.

"嗯,不過大娘要一杯溫水刷牙."

"哦!"


小女孩連忙點頭,隨後又是云竹等人慌慌張張地看著她去碰旁邊那鍋開水時的慌亂.

家中幾個孩子性情各異,卻要數錦兒的這個孩子最為純真討喜,也最為奇特.她對什麼事情都熱心,自記事時起便閑不住.見人渴了要幫忙拿水,見人餓了要將自己的米飯分一半,鳥兒掉下了巢,她會在樹下急得跳來跳去,就連蝸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為著這件事錦兒愁得不行,說她將來是丫鬟命.眾人便打趣,說不定錦兒小時候也是這副樣子,不過錦兒多半會在想一會後一臉嫌棄地否認.

如此這般地鬧騰了一陣,洗漱過後,離開了院子,天邊已經吐出光芒來,黃色的銀杏樹在晨風里搖晃.不遠處是看著一幫孩子晨練的紅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幾十人,沿著前方山麓邊的瞭望台奔跑過去,自家的甯曦,甯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紀較小的甯河則在旁邊蹦蹦跳跳地做簡單的舒展.

甯靜的晨光時刻,位于山間的和登縣已經蘇醒過來了,層層疊疊的房舍參差于山坡上,林木中,溪流邊,由于軍人的參與,晨練的規模在山麓的一側顯得聲勢浩大,不時有慷慨的歌聲傳來.

布萊,和登,集山三個縣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樞.沿著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說甯毅勢力--的幾個核心組成都聚集于此,負責戰略層面的總參謀部,負責統籌全局,由竹記演化而來,對內負責思想問題的是總政治部,對外諜報,滲透,傳遞各種消息的,是總情報部,在另一邊,有商業部,工程部,加上獨立于布萊的軍部,算是目前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當然,布萊,和登,集山的三縣聯合,並非是目前黑旗軍的總體面貌,在三縣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與大理交界處的達央部,這個部落早年與霸刀劉大彪有舊,他們所居之地守著一片鐵礦,長年與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這些年,達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余吐蕃部落的壓制,黑旗南下,將大量老兵,精銳連同吸收進來,經過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積于此,一方面威懾大理,另一方面,與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藥師怨軍殘部,也有過數度摩擦.

布,和,集三縣所在,一方面是為了分隔那些在小蒼河大戰後投降的部隊,使他們在接受足夠的思想改造前不至于對黑旗軍內部造成影響,另一方面,沿河而建的集山縣位于大理與武朝的交易樞紐.布萊大量屯兵,訓練,和登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業樞紐.

大理是個相對溫吞而又忠實的國家,常年親近武朝,對于黑旗這樣的弑君叛逆極為反感,他們是不願意與黑旗通商的.不過黑旗滲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貴族階層,又或是各種偏門勢力,山寨,馬匪,用于交易的資源,便是鐵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無所不用其極,其實達央,布和集三縣都處于資源匱乏之中,被甯毅教出來的這批行商喪心病狂,什麼都賣.此時大理的政權軟弱,在位的段氏實際上比不過掌握實權的外戚高家,黑旗尋到段家的弱勢親貴,又或是高家的敗類,先簽下各類紙上契約.待到通商開始,皇族發現,震怒後,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會皇權.

"我們只認契約."

"要麼按約定來,要麼一起死."

大理一方自然不會接受威脅,但此時的黑旗也是在刀鋒上掙紮.剛從小蒼河前線撤下來的百戰精銳突入大理境內,同時,滲入大理城內的行動部隊發起襲擊,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親子弟,各方面的游說也早已展開.

生意的利害關系還在其次,然而黑旗抵禦女真,剛剛從北面退下,不認契約,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這一份約定最終是艱難地談成的,黑旗完好無缺地釋放人質,退兵,對大理的每一分傷亡交付賠償金,做出道歉,同時,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員損失.以此換來了大理對集山邊貿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同時也默認了只認契約的規矩.


有了第一個缺口,接下來雖然仍舊艱難,但總是有一條出路了.大理雖然無心去惹這幫北方而來的瘋子,卻可以卡住國內的人,原則上不許他們與黑旗繼續往來行商,不過,能夠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國家,對于地方又怎麼可能擁有強大的約束力.

兩百年來,大理與武朝雖然一直有邊貿,但這些貿易的主動權始終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于大理國向武朝上書,請求冊封"大理國王"頭銜的請求,都曾被武朝數度駁回.這樣的情況下,僧多粥少,邊貿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誰不想過好日子呢?在黑旗的游說下,不少人其實都動了心.

與大理來往的同時,對武朝一方的滲透,也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武朝人或許甯願餓死也不願意與黑旗做買賣,然而面對強敵女真,誰又會沒有憂患意識?

中原的淪陷,使得一部分的軍隊已經在巨大的危機下獲得了利益,這些軍隊良莠不齊,以至于太子府生產的火器首先只能提供給背嵬軍,韓世忠等直系部隊,這樣的情況下,與女真人在小蒼河干了三年的黑旗軍的火器,對于他們是最具誘惑力的東西.

由此以來,在封鎖黑旗的原則下,大量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走私馬隊出現了,這些隊伍按照約定帶來集山指定的東西,換回數門鐵炮,配以彈藥,一路跋涉回到軍隊所在地,軍隊原則上只收買鐵炮,不問來路,實際上又怎麼可能不暗中保護自己的利益?

這雙向的貿易,在起步之時,極為艱難,許多黑旗精銳在其中犧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動中死去的一般,黑旗無法複仇,即便是蘇檀兒,也只能去到死者的靈前,施以跪拜.將近五年的時間,集山逐漸建立起"契約高于一切"的信譽,在這一兩年,才真正站穩腳跟,將影響力輻射出去,成為與秦紹謙坐鎮的達央,陳凡坐鎮的藍寰侗遙向呼應的核心據點.

五年的時間,蘇檀兒坐鎮和登,經曆的還不止是商道的問題,雖然甯毅遙控解決了許多宏觀上的問題,然而細部上的運籌,便足以耗盡一個人的心力.人的相處,新部門的運作,與當地人的往來,與尼族談判,各種建設籌劃.五年的時間,檀兒與身邊的許多人未曾停下來,她也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未曾見過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傳了回來,在布萊,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瀾,自甯毅"疑似"死後,黑旗沉寂兩年,雖然軍隊中的思想建設一直在進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著一口悶氣的人,始終不少.這一次黑旗的出手,輕松干翻田虎,所有人都與有榮焉,也有部分人明白,甯先生的死訊是真是假,或許也到了揭曉的邊緣了……

檀兒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著一絲笑意,那是充滿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種樹的葉子金黃翻飛,鳥兒鳴囀在天空中.

他們認識的時候,她十八歲,以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滿禮貌的態度對待著他,不曾想過,後來會發生那樣多的事情.

在和登殫精竭慮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麼,只是心中想起,會有微微的歎息.

你要回來了,我卻不好看了啊.

辜負了好時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