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三章 焚風(三)

陽春三月,庭院里的新樹已發芽了,驟雨初歇,樹枝上的綠意濃的像是要化成水珠滴下來.

"……我的爺爺,我記得是個古板的老家伙."

"……出身便是書香世家,一輩子都沒什麼出奇的事情.幼而好學,年少中舉,補實缺,進朝堂,然後又從朝堂上下來,回到家鄉教書育人,他平時最寶貝的,就是存在那里的幾屋子書.現在想起來,他就像是大伙兒在堂前掛的畫,一年四季板著張臉嚴肅得不得了,我那時候還小,對這個爺爺,平素是不敢親近的……"

"……遼人殺來的時候,軍隊擋不住.能逃的人都逃了,我不害怕,我那時候還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家里人都聚集起來了,我還在堂前跑來跑去.老頭子在廳堂里,跟一群硬邦邦的叔叔伯伯講什麼學問,大家都……正襟危坐,衣冠整齊,嚇死人了……"

"……我哇哇大哭,他就指著我,說,家里的骨血有一個人傳下去就夠了,我他娘的……就這樣跟著一幫女人活下來.走之前,我爺爺牽著我的手……我忘了他是牽著我還是抱著我,他拿著火把,把他寶貝得不得了的那排屋子放火點了……他最後被剝了皮,掛在旗杆上……"

院子里,廳堂前,那樣貌猶如女子一般偏陰柔的書生端著茶杯,將杯中的茶倒在屋簷下.廳堂內,房簷下,武將與士兵們都在聽著他的話.

"……他不喝酒,所以敬他以茶……我後來從奶奶那邊聽完這些事情.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家伙,去死前做得最認真的事情不是磨利自己的刀槍,而是整理自己的衣冠,有人衣冠不正還要被罵,神經病……"

"……我,從小什麼都不理,什麼事情我都做,我殺過人,生吃過人,我不在乎自己衣冠不整,我就要別人怕我.老天就給了我這麼一張臉,我家里都是女人,我在京城學堂上學,被人取笑,後來被人打,我被人打不要緊,家里只有女人了怎麼辦?誰笑我,我就咬上去,撕他的肉,生吞了他……"

"……後來有一天,我十三歲,一個京城當官的家伙欺負我家沒有男人,調戲我那性子弱的姑媽,我撲上去撕了他半張臉,掏了他的一只眼睛,嚼了.周圍的人嚇壞了,把我抓起來,我指著那幫人告訴他們,只要我沒死,遲早有一天我會到他家去,把他家老老小小生吞活剝……後來我就被送到北邊來了……那家伙現在都不知道在哪……"

他將第二杯茶往泥土中倒下.

"……我在北方的時候,心中最牽掛的,還是家里的那些女人.奶奶,娘,姑媽,姨媽,姐姐妹妹……一大堆人,沒有了我她們怎麼過啊,但後來我才發現,就算在最難的時候,她們都沒輸給……哈哈,輸給你們這幫男人……"

"……我這樣的性格,原本也更應該跟著那甯魔頭一起做事,但後來我沒跟上去,不是因為家里的這些親人……說起來也怪,甯魔頭動手造反的時候,我跟他的關系也挺好的,但他就是沒有通知過我,一點端倪都沒有露出來……"

"……我王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可我自小就沒覺得自己讀過多少書,我想當的是俠客,最好當個大魔頭,所有人都怕我,我可以保護家里人.讀書人算什麼,穿著書生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殺敵?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迂腐的……那幫迂腐的老東西……"

他在地上,倒下第三杯茶,眼中閃過的,似乎並不只是當年那一位老人的形象.喊殺的聲音正從很遠的地方隱隱傳來.一身長袍的王山月在回憶中停留了片刻,抬起了頭,往廳堂里走.

"……那幫老東西啊,我卻不得不尊重他們……"

他走到廳堂那頭的桌邊,拿起了高高的冠帽.

"……諸位都是真正的英雄,過去的這些日子,讓諸位聽我調度,王山月心有慚愧,有做得不當的,今日在這里,不一一向諸位道歉了.女真人南來的十年,欠下的血債罄竹難書,我們夫妻在這里,能與諸位並肩作戰,不說別的,很榮幸……很榮幸."


將高高的帽子戴上,緩慢而沉穩地系上系帶,用長長的簪子固定起來.然後,王山月伸手抄起了桌上的長刀.

"……諸位,看起來大名府已不可守,我們在這里拖住這些家伙半年,該做的已經做到,能不能出去我不敢說.在眼下,我心中只想親手向女真人……討回過去十年的血債--"

刀鋒的寒光閃過了廳堂,這一刻,王山月一身雪白袍冠,看似文質彬彬的臉上露出的是慷慨而又豪邁的笑容.

"諸位兄弟,女真勢大,路已走絕,我不知道我們能走到哪里,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活著出去,即便能活著出去,我也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我們能將這筆血債,從女真人的手中討回來.但我知道,也確定,終有一天,有你我這樣的人,能複我華夏,正我衣冠……若在場有人能活著,就幫我們去看吧."

他笑了笑:"……現在,我們去討債."

有應和的聲音,在人們的步伐間響起來.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三,大名府外牆被攻破,整座城池,陷入了激烈的巷戰之中.經曆了長達半年時間的攻防之後,終于入城的攻城士兵才發現,此時的大名府中已密密麻麻地構築了許多的防禦工事,配合炸藥,陷阱,四通八達的地道,令得入城後稍稍松懈的軍隊首先便遭了迎頭的痛擊.

不過失去城牆的防守畢竟已經被削弱太多.坐鎮大名府的女真將領完顏昌長于內政後勤,兵法以保守著稱,他指揮著二十余萬的漢軍入城清掃,掘地三尺步步為營的同時,大肆的招降願意投降的,陷入絕路的守城軍隊,于是到得破城的第三天,便已經開始有小股的部隊或個人開始投降,配合著女真人的攻勢,破解城內的防禦線.

亦有軍隊試圖向城外展開突圍,然而完顏昌所率領的三萬余女真直系部隊擔起了破解突圍的任務,優勢的騎兵與鷹隼配合掃蕩追逐,幾乎沒有任何人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生離大名府的范圍.

被王山月這支軍隊突襲大名,此後硬生生地拖住三萬女真精銳長達半年的時間,對于金軍而言,王山月這批人,必須被全部殺盡.

逐步攻城掃蕩的同時,完顏昌還在緊緊盯住自己的後方.在過去的一個月里,于林州打了勝仗的華夏軍在稍稍休整後,便自西北的方向奔襲而來,目的不言自明.

挾著大敗術列速的威勢,這支軍隊的行蹤,嚇破了沿途上不少城池守軍的膽子.華夏軍的行蹤幾度出現在大名府以北的幾個屯糧重鎮附近,幾天前甚至瞅了個空隙突襲了北面的糧倉肅方,在原本李細枝麾下的軍隊大部分被調往大名府的情況下,各地的告急文書都在往完顏昌這邊發過來.

但完顏昌視若無睹.

至于三月二十八,大名府中有半數地方已經被清掃光,這個時候,女真的軍隊已經不再接受投降,城內的軍隊被激起了哀兵之志,打得頑強而慘烈,但對于這種情況,完顏昌也並不在乎.二十余萬漢軍部隊從城市的各個方向進入,對著城內的萬余殘兵展開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三萬女真士兵屯于城外,無論城內死了多少人,他都是按兵不動.

他在等待華夏軍的過來,雖然也有可能,那只軍隊不會再來了.

一萬三對戰術列速的三萬五千人,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傷元氣,如果這支軍隊不過來,他就先吃掉大名府的所有人,然後轉頭以優勢兵力淹沒這支黑旗殘兵.如果他們魯莽地過來,完顏昌也會將之順口吞下,從此底定江北的戰事.

……


時間回去兩天,大名府以北,小城肅方.

在奪得了這里的倉儲後,自林州血戰中轉戰過來的華夏軍隊伍,得到了一定的休整,吃了幾天的飽飯.

林州的一場大戰,雖然最終擊敗術列速,但這支華夏軍的減員,在統計之後,接近了一半,減員的半數中,有死有重傷,輕傷者還未算進去.最終仍能參與戰斗的華夏軍成員,大約是六千四百余人,而林州守軍如史廣恩等人的參與,才令得這支軍隊的數目勉強又回到一萬三的數量上,但新加入的人手雖有熱血,在實際的戰斗中,自然不可能再發揮出先前那般頑強的戰斗力.

對于能否繼續援救大名府,軍隊當中有過多次的討論.在原本的計劃中,華夏軍援防晉地,助晉王地盤首先建立起一個相對牢固的抗金聯盟,而後在稍有余裕之時向晉王借兵,突襲大名府協助王山月突圍,這是最為理想的狀態.如今自然是不可能了.

一萬三千人對陣術列速已經極為面前,在這種殘破的狀態下,再要突襲有女真軍隊三萬,漢軍二十余萬的大名府,整個行為與送死無異.這段時間里,華夏軍對周邊展開多次騷擾,費盡了力量想要得到完顏昌的反應,但完顏昌的應對也證實了,他是那種不出奇兵也絕不好應付的堂堂將領.

對于這樣的將領,甚至連僥幸的斬首,也不必有期待.

不去救援,看著大名府的人死光,前去救援,大家綁在一起死光.對于這樣的選擇,所有人,都做得極為艱難.

但到得這天夜里,決定還是做出來了……

……

三月二十六,肅方鎮外的校場附近,有一堆堆的篝火燒起來.

在之前的華夏軍中,就時常有整肅軍紀或是提振軍心的動員會,吸收了新成員之後,這樣的會議更加的頻繁起來.即便是新加入的華夏軍成員,此時對這樣的聚會也已經熟悉起來了.會場以團為單位,這天的動員會,看起來與前些日子也沒什麼不同.

東側的一個會場,參謀李念隨著史廣恩入場,在稍稍的寒暄之後開始了"講課".

"……在小蒼河時期,一直到如今的西南,華夏軍中有一眾稱呼,叫做'同志’.何謂'同志’?有共同志向的朋友之間,互相稱呼同志.這個稱呼不勉強大家叫,但是是非常正式和鄭重的稱呼."

"……華夏軍的志向是什麼?我們的祖祖輩輩從千萬年前生于斯長于斯,我們的祖先做過很多值得稱頌的事情,有人說,中國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我們創造好的東西,有好的禮儀和精神,因此稱之為華夏.華夏軍,是建立在這些好的東西上的,那些好的人,好的精神,就像是眼前的你們,像是其它華夏軍的兄弟,面對著氣勢洶洶的女真,我們絕不屈服,在小蒼河我們打敗了他們!在林州我們打敗了他們!在徐州,我們的兄弟仍然在打!面對著敵人的踐踏,我們不會停止抵抗,這樣的精神,就可以稱之為華夏的一部分."

"……這世上還有其它很多的美德,即便在武朝,文臣真正為國事操心,武將戰死于殺場,也都稱得上是華夏的一部分.在平時,你為百姓做事,你關心老弱,這也都是華夏.但也有肮髒的東西,曾經在女真第一次南下之時,秦丞相為國家盡心竭力,秦紹和死守太原,最終無數人的犧牲為武朝挽回一線生機……"

"……但是為了朝堂爭斗,勾心斗角,朝廷對太原不做援救,以至于太原在苦守一年之後被打破,滿城百姓被屠,太守秦紹和,身體被女真剁碎了,頭掛在城門上.京城,秦丞相被下獄,發配三千里最終被殺死在路上.甯先生金殿上宰了周喆!"


"……這些年來,小蒼河也好,西南也罷,很多人說起來,覺得即便要造反,也不必殺了周喆,否則華夏軍的退路可以更多,路可以更寬.聽起來有道理,但事實證明,那些覺得自己有退路的人做不了大事情!這些年來,武朝的路越走越窄了,而我們華夏軍,從小蒼河的絕境中殺出來,我們越來越強!就是我們,打敗了術列速!在西南,我們已經打下了整個成都平原!為什麼--"

李念揮著他的手:"因為我們做對的事情!我們做優秀的事情!我們一往無前!我們先跟人拼命,然後跟人談判.而那些先談判,不成之後再妄想拼命的人,他們會被這個天下淘汰!試想一下,當甯先生看見了那麼多讓人惡心的事情,看到了那麼多的不公平,他吞下去,忍著,周喆繼續當他的皇帝,一直都過得好好的,甯先生如何讓人知道,為了那些枉死的功臣,他願意豁出去一切!沒有人會信他!但他殺了周喆,這條路很難走,但是不把命豁出去,天下沒有能走的路--"

"……我們這次南下,大家多少都明白,我們要做什麼.就在南邊,完顏昌帶著二十多萬的軟骨頭在進攻大名府,他們已經進攻半年了!有一群英雄,他們明知道大名府附近沒有援軍,進去之後,就再難全身而退,但他們依然搭上了全副家當,在那里堅持了半年的時間,完顏宗弼帶著三十萬大軍,試圖攻打過他們,但沒有成功……他們是了不起的人."

呼嘯的火光映照著人影:"……但是要救下他們,很不容易,很多人說,我們可能把自己搭在大名府,我跟你們說,完顏昌也在等著我們過去,要把我們在大名府一口吃掉,以雪術列速慘敗的恥辱!諸位,是走穩妥的路,看著大名府的那一群人死,還是冒著我們深入險地的可能,嘗試救出他們……"

"……那一群人中,他們很多在女真人南下的過程里失去了家人,很多人因為反抗沒有了兄弟姐妹,父母親人,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他們義無反顧.那一位王山月王將軍,他全家的男人在過去的反抗里都已經死絕了,他是王家唯一的獨苗,但他留在了大名府.在去年,奪大名府的過程里,這位王將軍說,不需要華夏軍再來營救……"

"就在兩天前,大名府的城牆已經被攻破了,城內現在正在打最後的巷戰……"

風打著旋,從這廣場之上過去,李念的聲音頓了頓,停在了那里,目光環顧四周.

"我們要去營救."

他道.

"--因為這是對的事情,這才是華夏軍的精神,當這些英雄,為了抵抗女真人,付出了他們所有東西的時候,就該有人去救他們!哪怕我們要為之付出很多,哪怕我們要面對危險,哪怕我們要付出血乃至生命!因為要打垮女真人,只靠我們不行,因為我們要有更多更多的同志之人,因為當有一天,我們陷入那樣的險境,我們也需要千千萬萬的華夏之人來救援我們--"

"這世道是一條很窄的路!豁出命才能走過去!這些雜碎擋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就用自己的刀砍碎他們,用自己的牙齒撕碎他們,諸位……諸位同志!我們要去大名府救人了!這一仗很難打,非常難打,但沒有人能正面擋住我們,我們在林州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聲音已經落下來,但並非低沉,而是平靜而堅定的語調.人群之中,才加入華夏軍的人們恨不得喊出聲音來,老兵們沉穩巋然,目光冷峻.火光之中,只聽得李念最後道:"做好准備,半個時辰後出發."

他揮揮手,將發言交給任團長的史廣恩,史廣恩眨著眼睛,嘴唇微張,還處于振奮又震驚的狀態,方才的高層會議上,這名叫李念的參謀提出了很多不利的因素,會上總結的也都是這次去將要面臨的局面,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這令得史廣恩的精神頗為灰暗,沒想到一出來,負責跟他配合的李念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他心中熱血翻湧,恨不得立刻殺到女真人面前,給他們一頓好看.

李參謀真是了不得……用力的鼓掌中,史廣恩心中想到,這仗打完之後,要好好地跟李參謀學學這般講話的本領.

但這樣的機會,始終沒有到來.

三月二十八,大名府救援開始後一個時辰,參謀李念便犧牲在了這場激烈的大戰之中,此後史廣恩在華夏軍中征戰多年,都始終記得他在參與華夏軍初期參與的這場動員會,那種對現狀有了深刻認知後仍舊保持的樂觀與堅定,以及隨之而來的,那場慘烈無已的大援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