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七章 新皇 冠冕

荒涼的秋風在野地上吹起來,焚燒尸體的黑色煙柱升上天空,尸體的臭氣四處蔓延.

大戰之後的江甯,籠在一片灰蒙蒙的死氣里.

城市之中的張燈結彩與敲鑼打鼓,掩不住城外原野上的一片哀色.不久之前,百萬的軍隊在這里沖突,流散,許許多多的人在火炮的轟鳴與厮殺中死去,幸存的士兵則有著各種不同的方向.

有一部分的將領率麾下的士兵向著武朝的新君再次投誠.

有一部分的將領或領頭人帶著身邊的來自相同地方的兄弟,去往相對富庶卻又偏僻的地方.

有的士兵早已在這場大戰中沒了膽氣,失去編制之後,拖著饑餓與疲憊的身體,孤身走上漫漫的歸家路.

人群的離散更像是亂世的象征,幾天的時間里,蔓延在江甯城外數百里道路上,山地間的,都是潰散的逃兵.

在被女真人圈養的過程中,士兵們早已沒了生活的物資,又經過了江甯的一場血戰,逃亡的士兵們既不能信任武朝,也懼怕著女真人,在路途之中,為求吃食的厮殺便迅速地發生了.

帶著執念的人們倒在了路上,身負絕藝的饑餓士兵在山丘間躲避與獵殺同族,部分想要迅速離開戰區的士兵集團開始吞噬周圍的散兵.這中間又不知發生了多少淒慘的,令人發指的事情.

大部分投誠新君的士兵們在一時之間也並未得到妥善的安置.圍城數月,亦錯過了秋收,江甯城中的糧食也快見底了,君武與岳飛等人以破釜沉舟的哀兵之志殺出來,實際上也已是絕望到極點的反擊,到得此時,勝利的喜悅還未完全落在心底,新的問題已經迎頭砸了過來.

數量超過四十萬甚至還在增加的原武朝士兵向著這邊倒戈投誠,首先伸手要的,便是大量的糧草,軍資,藥物,但在短時間內,君武一方甚至連這麼多人的住處都不可能湊齊.

而經過建朔十一年九個月的鏖戰,江甯城外尸體堆積,疫病其實已經在蔓延,就在先前人群聚集的營地里,女真人甚至幾次三番地屠殺整個整個的傷兵營,然後縱火全部焚燒.經曆了先前的戰斗,隨後的幾天甚至尸體的收集和焚燒都是一個問題,江甯城內用于防疫的儲備--如石灰等物資,在大戰結束後的兩三天時間里,就迅速見底.

這些都還是小事.在真正嚴苛的現實層面,最大的問題還在于被擊敗後逃往太平州的完顏宗輔大軍.

雖然在百萬人的嘩變與反撲中,遭到鎮海,背嵬兩支軍隊迎頭痛擊的女真大軍一度受到慘重的損失,逃得狼狽不堪,但完顏宗輔未死,女真軍隊的核心並未被擊垮.一旦宗輔,宗弼等人重整旗鼓殺過來,又不再以非人的高壓政策對待武朝降軍,再次被咬上的江甯城,恐怕將永遠失去裹挾百萬人搏命突圍的機會.


甚至于投誠過來的數十萬軍隊,都將成為君武一方的嚴重負累--短時間內這批軍人是難以產生任何戰力的,甚至于將他們收入江甯城中都是一項冒險,這些人已經在城外被餓了兩個月,又非江甯本地人,一旦入城又忍饑挨餓的情況下,恐怕過不了多久,又要在城里內訌,把城池賣掉求一口吃食.

黑煙不斷,日升月落,幾十萬人在戰場的殘跡上運轉不息,老舊的帳篷與棚屋結成的營地又建起來了,君武額上系著白巾,出入城內城外,數日之間都是短暫的歇息,在其麾下的各級官吏則更是忙碌不歇.

大戰勝利後的第一時間,往武朝各地游說的使者已經被派了出去,其後有各種救治,安撫,收編,發放……的事務,對城內的百姓要鼓舞甚至要慶祝,對于城外,每日里的粥飯,藥物支出都是流水一般的賬目.

這場大戰勝利的三天之後,已經開始將目光望向將來的幕僚們將各種看法彙總上來,君武雙眼通紅,布滿血絲.到得九月十一這天傍晚,沈如馨到城樓上給君武送飯,看見他正站在通紅的夕陽里沉默遠望.

沈如馨上前請安,君武沉默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內官在城樓上搬了桌子,沈如馨擺上簡單的吃食,君武坐在陽光里,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碗筷與桌上的幾道小菜,目光愈發血紅,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城內隱約有慶祝的鑼聲傳來.

沈如馨道:"陛下,畢竟是打了勝仗,您馬上要繼帝位定君號,怎麼……"

君武拿筷子的手揮了出去:"繼位繼位繼位!哪有我這樣的皇帝!我哪有臉當皇帝!"

他的反應嚇了沈如馨一跳,連忙起身撿起了筷子,小聲道:"陛下,怎麼了?"勝利的前兩日,君武即便疲憊卻也高興,到得眼下,卻終于像是被什麼壓垮了一般.

"……我們要棄城而走."君武沉默許久,方才放下飯碗,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城樓房間的門口,語氣盡量的平靜:"吃的不夠了."

"……打敗了女真人,一點都沒有搶到嗎?"沈如馨小聲問.

"幾十萬人殺過去,餓鬼一樣,能搶的不是被分了,就是被女真人燒了……就算能留下宗輔的後勤,也沒有太大用,城外四十多萬人就是累贅.女真再來,我們那里都去不了.往西南是宗輔占了的太平州,往東,鎮江已經是廢墟了,往南也只會迎頭撞上女真人,往北過長江,我們連船都不夠……"

君武道:"我們晚了三個月,武朝的威勢已亡,江南一帶投降的最多,就算能有忠心耿耿的,我們也不可能在這片地方久待.女真占了秋收之利,大勢已成,岳將軍他們也都說,我只能逃跑,決不能再被女真人圍困,否則不論守任何地方,都只能等著女真人大勢越漲越高……我豁出性命,打了勝仗,卻只能跑.如馨,你知道我跑了以後,江甯百姓會如何嗎?"


他從門口走出去,高高的城樓望台,能夠看見下方的城牆,也能夠看見江甯城里鱗次櫛比的房屋與民居,經曆了一年血戰的城牆在夕陽下變得格外巍峨,站在城頭的士兵衣甲已舊,卻像是有著無比滄桑無比堅定的氣息在.

"我自幼便在江甯長大,為太子的十年,多數時間也都在江甯住著,我拼死守江甯,這里的百姓將我當成自己人看--他們有些人,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孩子,所以過去幾個月,城里再難他們也沒說一句苦.我們破釜沉舟,打到這個程度了,然而我接下來……要在他們的眼前繼位……然後跑掉?"

他說到這里,目光淒然,沈如馨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她無法對這些事情做出權衡,這樣的事對她而言也是無法抉擇的噩夢:"真的……守不住嗎?"

"城內無糧,靠著吃人或許能守住一年半載,往日里說,吳乞買若死,或有一線生機,但仗打到這個程度,一旦圍住江甯,即便吳乞買駕崩,他們也不會輕易回去的."君武閉上眼睛,"……我只能盡量的搜集多的船,將人送過長江,各自逃命去……"

他在這望台上站了一陣,夕陽流轉,漸存一點殘火.城池上下的燈光亮了起來,照亮城市的輪廓,城牆上的寒光鐵衣,城池里一進一進古色古香的房舍,秦淮河上的流水與小橋,那些他從小生存的,當年的甯毅也曾懷著新奇目光看過的地方.

"我知道……什麼是對的,我也知道該怎麼做……"君武的聲音從喉間發出,稍稍有些沙啞,"當年……老師在夏村跟他手下的兵說話,說,你們拼了一次命,打了一次勝仗,很難了,但別以為這樣就能勝,你們要勝十次,勝百次,曆盡百次千次的難,這些事情才會結束……初七那天,我以為我豁出去了就該結束了,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如馨啊,打勝了最艱難,接下來還會有百次千次的難在前頭呢……我想得通的……"

"但就算想得通……"他咬緊牙關,"……他們也實在太苦了."

君武想起鎮江城外飛來的那支箭矢,射進肚子里的時候,他想"不過如此",他以為再往前他不會害怕也不會再傷心了,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越過一次的難關之後,他終于看到了前方百次千次的險阻,這個傍晚,恐怕是他第一次作為帝王留下了眼淚.

這天夜里,他想起師父的存在,召來聞人不二,詢問他尋找華夏軍成員的進度--先前在江甯城外的降兵營里,負責在暗地里串聯和煽動的人員是明確察覺到另一股勢力的活動的,大戰開啟之時,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參與了對投降將領,士兵的策反工作.

大戰之後,君武便安排了人負責與對方進行聯絡,他原本想著此時自己已繼位,很多事情與以前不一樣,聯絡必然會順利,但奇怪的是,過了這幾日,尚未與師父手下的"竹記"成員聯絡上.

到九月十三這天晚上,君武才在府邸之中見到了聞人不二引來的一名干瘦漢子,這人名叫江原,原本是華夏軍在這邊的中層成員.

與對方的交談之中,君武才知道,這次武朝的崩潰太快太急,為了在其中保護下一些人,竹記也已經豁出去暴露身份的風險在行動,尤其是在這次江甯大戰之中,原本被甯毅派出來負責臨安情況的帶隊人令智廣已經去世,此時江甯方面的另一名負責任應候亦重傷昏迷,此時尚不知能不能醒來,其余的部分人員在陸續聯絡上之後,決定了與君武的見面.

君武點著頭,在對方看似簡單的陳述中,他便能猜到這其中發生了多少事情.

"……原本,甯先生在年初發出鋤奸令,派出我們這些人來,是希望能夠堅定武朝眾人抗金的意志,但如今看來,我們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反而為完顏希尹等人所乘……"


江原的說話中,君武擺了擺手:"這不關你們的事情,年初你們的出動,福祿老英雄的出動,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軍中士氣大振,並非虛言.只是成事須眾志成城,壞事只要幾只老鼠,武朝自己有失,怪不得你們."

"陛下通情達理,武朝之福."那江原面無表情,拱手道謝.

"……你們西南甯先生,早先也曾教過我許多東西,如今……我便要登基,許多事情可以聊一聊了,我方才已遣人去取藥物過來,你們在這里不知有多少人,如果有其它需要幫忙的,盡可開口.我知道你們先前派了許多人出來,若需要吃的,我們還有些……"

"……吃的還夠."江原拱手,眼睛顫了顫,"人已經不多了."

他這句話簡短而殘酷,君武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卻見那原本面無表情的江原強笑了笑,解釋道:"其實……大部分人在五月末已去往長沙,預備作戰,留在這邊策應陛下行動的兩隊人……吃的還夠."

君武點了點頭,五月底武朝已見頹勢,六月開始全線崩潰,之後陳凡奇襲長沙,華夏軍已經做好與女真全面開戰的准備.他約見華夏軍的眾人,原本心中存了些許希望,希望老師在這里留下了些許後手,或許自己不需要選擇離開江甯,還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但到得此時,君武的雙拳緊緊按在膝蓋上,將開口的心思壓下了.

心中的壓抑反而解開了許多.

這天下傾覆之際,誰還能有余裕呢?眼前的華夏軍人,西南的老師,又有哪一個男人不是在絕地中走過來的?

"我十五登基……但江甯已成死地,我會與岳將軍他們一道,擋住女真人,盡量撤走城內所有民眾,諸位幫忙太多,到時候……請盡量保重,若是可以,我會給你們安排車船離開,不要拒絕."

九月十五,君武在江甯城內登基為帝,定年號為"振興".

新君繼位,江甯城內人山人海,花燈如龍.君武坐著龍輦自他早已熟悉的街道上過去,看著路邊不斷歡呼的人群,伸手揪住了龍袍,陽光之下,他內心之中只覺悲慟,猶如刀絞……

與此同時,長沙附近的大小城池間,第一輪的厮殺早已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