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九章 四海翻騰 云水怒(三)

傍晚時分,威勝天極宮上,能看見夕陽灑滿重重山崗的景象.

裝滿麥子的大車正從城外的道路上進來,道路是大戰過後重修的,建成不久,但看起來倒像是比戰前更為寬敞了.

"這是最後的三十車麥子,一個時辰後入倉,冬小麥算是收完了.要不是那幫草原韃子搗亂,四月里原本都能算是好日子."

這是天極宮一側的望台,樓舒婉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晚風正暖洋洋地吹過來.旁邊與樓舒婉一道站在這里的是于玉麟,王巨云這兩位軍隊高層.自兩年前開始,虎王勢力與王巨云率領的流民勢力先後對抗了南下的金兵,投金的廖義仁,如今已經徹底地歸于一體.

在這合流的雙方中,化名王巨云的王寅原就是當年永樂朝的尚書,他精通細務處理,宗教手段,兵法運籌.永樂朝滅亡後,他暗中救下部分當年方臘麾下的將領,到得邊疆的流民當中再度開始宣揚當年"是法平等"的白蓮,彌勒,團結起大量流民,呼籲守望相助.而在女真四度南下的背景下,他又義無反顧地將聚起的人群投入到抗金的前線中去,兩年以來,他本人雖然不苟言笑禦下極嚴,但其無私的姿態,卻委實贏得了周圍眾人的尊重.

了解到其理想主義的一面後,晉地這邊才相對謹慎地與其合並.事實上,樓舒婉在過去抗金之中的堅決,對晉地的付出,以及其並無子嗣,從不謀私的態度對這番合並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自靖平之恥起,中原一片大亂,王寅游曆北境,或許是不忍百姓受苦,才在這邊傳教救人.但事實上,他選取雁門關以南的流民區域發展,地方是極不理想的,基本建不起根據地,也聚攏不了太多的物資,這番與晉地合並,麾下的難民才算是有了一個暫居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樓舒婉當年與林宗吾打交道,在彌勒教中得了個降世玄女的稱號,後來一腳把林宗吾踢走,得到的宗教框架也為晉地的人心穩定起到了一定的黏合作用.但事實上樓舒婉在政治運作勾心斗角上碾壓了林宗吾,對于宗教操作的本質規律終究是不太熟練的,王寅加入後,不光在政治,軍務上對晉地起到了幫助,在晉地的"大光明教"運作上更是給了樓舒婉極大的啟發與助力.雙方合作,互取所需,在此時委實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三月里一幫草原雇傭兵在晉地肆虐,燒毀麥田,委實給樓舒婉等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擾,好在四月初這幫不要命的瘋子北進雁門關,直接殺向云中,臨走前還順道為樓舒婉解決了廖義仁的問題.于是四月中旬開始,隨著麥子的收割,虎王勢力便在不斷地收複失地,整編投降部隊中度過,稱得上是喜氣洋洋,到得四月底傳來漢中決戰落幕的顛覆性消息,眾人的情緒複雜中甚至有些悵然若失--如此一來,晉地豈不是算不得什麼大勝了.

相對順暢的局勢與接踵而來的好消息會令人心情愉快,但掩蓋不了樓舒婉,于玉麟,王寅等人的理智,宗翰希尹固然敗于華夏之手,但倉皇北歸的途中,難免又要與晉地起一次摩擦,這次摩擦,便要決定晉地之後的面貌.

理論上來說,此時的晉地相比兩年前的田實時期,實力已經有了巨大的躍進.表面上看,大量的物資的損耗,士兵的減員,似乎已經將整個勢力打得千瘡百孔,但事實上,兩面三刀的不堅定者已經被徹底清理,兩年的厮殺練兵,剩余下來的,都已經是可戰的精銳,樓舒婉等人在這兩年的決策中積累起巨大的聲望.其實若沒有三四月間蒙古人的涉足,樓,于,王等人原本就已經計劃在三月底四月初展開大規模的攻勢,推平廖義仁.

如今,這積蓄的力量,可以成為迎戰女真西路軍的憑恃,但對于是否能勝,眾人依然是沒有太大把握的.到得這一日,于,王等人在外頭收編練兵基本告一段落,方才抽空回到威勝,與樓舒婉商議進一步的大事.


"從過完年以後,都在外頭跑,兩位將軍辛苦了.這一批麥子入庫,各地冬小麥收得都差不多,雖然之前被那幫草原人糟踐了些,但放眼看去,整個中原,就我們這邊壯實一些,要做什麼事情,都能有些底氣."

望著西面山麓間的道路,樓舒婉面帶笑容,夕陽在這里落下了金黃的顏色,她隨後才將笑容收斂.

"唯一可慮者,我問過了軍中的諸位,先前也與兩位將軍私下寫信詢問,對于迎戰女真潰兵之事,仍舊無人能有必勝信心……漢中決戰的消息都已傳遍天下了,我們卻連華夏軍的手下敗將都應對無能,如此真能向百姓交代嗎?"

她說著這話,目光嚴肅起來.這些年在晉地,樓舒婉管理的多是政務後勤,但戰爭的兩年隨軍而走,對于軍隊倒也不是全無理解,此刻的嚴肅倒也稱不上斥責,更多的是私下里的緊迫感.

王巨云皺著眉頭,嚴肅更甚,于玉麟倒也並不諱飾,歎了口氣:"這些年的時間,看那位甯先生治軍,有許多的革新是顯而易見的.武朝重文輕武,害怕軍隊挾武力以自重,因此對軍隊的節制盤根錯節,如此一來,將領無權軍隊孱弱積重難返,這些年各方強兵之策,首先都是放權于將領,如南面能打的背嵬軍,是以太子的力量隔絕了外部的各方制衡,方才在那岳鵬舉的鐵血治軍下練出些戰力來,此為其一,華夏軍自然更是如此,不在話下."

"這一條件做到不難,我方治軍近年來亦是如此發展,尤其是這兩年,大戰之中也去掉了不少弊病,原本晉地各個小門小戶都免不了對軍隊伸手,做的是為自己打算的主意,實質上就讓軍隊打不了仗,這兩年咱們也清理得差不多.但這一條件,不過是第一道門檻……"

于玉麟頓了頓:"進了這第一道門檻,軍隊固然像個軍隊了,但華夏軍真正厲害的,是練兵的強度,軍紀的森嚴.華夏軍的所有戰士,在過去都是私兵親衛之標准,脫產而作,每日訓練只為打仗,兵法之上令行禁止.這樣的兵,大家都想要,但是養不起,養不長,華夏軍的做法是以全部的力量支撐軍隊,以那甯先生的經商手段,倒賣軍械,購買糧食,無所不用其極,中間的許多時候,其實還得餓肚子,若在十年前,我會覺得它……養不長."

"軍隊餓肚子,便要降士氣,便要不聽命令,便要違反軍法.但甯先生真正厲害的,是他一邊能讓軍隊餓肚子,一邊還維持住軍法的嚴厲,這中間固然有那'華夏’名號的原因,但在咱們這里,是維持不住的,想要軍法,就得有糧餉,缺了糧餉,就沒有軍法,里頭還有中下層將領的原因在……"

"如此一來,華夏軍並非是在哪一個方面與我等不同,其實在方方面面都有差異.當然,以往我等不曾覺得這差異如此之大,直到這望遠橋之戰,漢中之戰的戰報過來.華夏第七軍兩萬人擊潰了宗翰的十萬大軍,但要說我等就能宗翰希尹的這撥殘兵,又確實……並無任何佐證."

于玉麟說完這些,沉默了片刻:"這便是我與華夏軍今日的區別."

自十余年前呂梁山與甯毅的一番碰面後,于玉麟在華夏軍的名號前,態度始終是謹慎的,此刻不過私下里的三兩人,他的話語也頗為坦誠.一旁的王巨云點了點頭,待到樓舒婉目光掃過來,方才開口.

"一戰之力,數戰之力,卻都能有,雖未必能勝,但也不見得敗."


樓舒婉點頭:"……至少打一打是可以的,也是好事了."

對于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各方面的衡量其實都已經彙總過來,基本上來說,兩年多的抗爭令得晉地軍隊的戰力增強,隨著思想的逐漸統一,更多的是韌性的增加.縱然無法說出一定能擊潰宗翰,希尹的話來,但即便一戰不勝,也能從容而持續地展開後續作戰,依靠晉地的地形,把宗翰,希尹給熬回去,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這樣的狀況讓人不至于哭,但也笑不出來.樓舒婉說完後,三人之間有些沉默,但隨後還是女人笑了笑:"如此一來,也難怪西南那幫人,要驕傲到不行了."

于玉麟想了想,笑起來:"展五爺最近如何?"

"漢中決戰過後,他過來了幾次,其中一次,送來了甯毅的書信."樓舒婉淡淡說道,"甯毅在信中與我說起將來局勢,談到宗翰,希尹北歸的問題,他道:女真第四次南侵,東路軍大勝,西路軍慘敗,回到金國之後,東西兩府之爭恐見分曉,我方坐山觀虎斗,對于已居劣勢的宗翰,希尹部隊,不妨采取可打可不打,並且若能不打盡量不打的態度……"

"呵,他還挺體貼的……"她微微一笑,帶著慵懶的譏諷,"想是怕我們打不過,給個台階下."

"……"

"……"

于玉麟與王巨云對望一眼.

王巨云道:"信中可還說了其它?"

樓舒婉將信函從衣袖中拿出來,遞了過去:"有,他打的自己的小算盤,希望我們能借一批糧給東邊梁山的那些人……山東餓殍千里,去年草根樹皮都快吃光了,冬小麥,種子不夠,所以雖然到了收成的時候,但恐怕收不了幾顆糧食,沒多久就又要見底了."


甯毅寫來的信函很長,縱然拿在手中,一時間也看不了多少.樓舒婉說完,于玉麟道:"金狗東路軍回師已近黃河,一旦過山東,恐怕放不過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等人.小麥最近才收,他們能捱到現在,再捱一段時間應該沒問題.甯毅這是有把握讓他們撐過女真東路軍?他想借的,是往後的糧吧?"

樓舒婉點頭:"梁山如何在女真東路軍面前捱過去,他在信中不曾多說.我問展五,大概總有幾個辦法,要麼干脆放棄梁山,先躲到我們這邊來,要麼認准吳乞買快死了,在山上硬熬熬過去,又或者干脆求宗輔宗弼放條生路?我懶得多猜了……"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隨後懶洋洋地說道:"他在信中邀我等南下--打敗了一次女真人,驕傲得不得了了,六月里,要在成都開英雄大會,選綠林盟主,說要跟天下人聊一聊華夏軍的想法,關于賣糧的事情,到時候也可以一並談談,看來是不怕我們漫天要價……"

聽她說出這句,正在看信的王巨云神色微微動容,朝著後方翻了兩頁,于玉麟也朝這邊看了一眼,自然知道,若信上真有這樣的邀請,其余的信息大抵都要變成細枝末節.樓舒婉轉過身去,靠近了邊緣的女牆,看著遠處的風景.

三人之間安靜了一陣,于玉麟看著樓舒婉,道:"你准備去嗎?"

晚風吹起裙擺,樓舒婉背對這邊,眺望遠處.

"……雖不甘心,但有些事情上頭,我們確實與西南差了許多.如同于大哥方才所說的那些,差了,要改,但如何改,不得不審慎以對.能去西南看上一次是件好事,更何況這次甯毅有求于我,若能往西南跑一趟,很多的好處都能拿下來……"

"……但宗翰,希尹北歸,大戰迫在眉睫……"

樓舒婉雙手按在女牆上,望向遠處的目光冷冽,口中道:

"我怎麼去啊?"

她平靜而冷淡地陳述了事實.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