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有一匹灰色馬.
騎在馬上的,名字叫作死,陰府也隨著他.(譯注:新約,啟示錄6:8.略有改動.)
1
禦陵市·第一區.
地下八十米.
對一般市民沒有公開,被稱作第九層的地層里,安置著教團本部.網絡室和〈塔〉的主要研究室自不必說,為了對抗〈獸〉而想盡辦法集中起來守護人類的地下要塞.
──在它的更深處.
即使在教團內部,也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允許入內的空間.
連接大廳的走廊,受到靜脈認證和網膜認證等眾多安全設備的保護,營造出如同收藏偉大聖遺物的中世紀地下聖堂一般的氛圍.
實際上,內部裝飾是聖堂.
精致的彩色玻璃下方,是年代久遠的十字架.
祭壇上,點著若干個禮儀用的蠟燭.天花板出奇的高,明明是地下,聖堂中卻充滿了靜謐的光.
諫也一副厭惡的樣子閉起一只眼.
因為莊嚴的管風琴邊,聖堂的主人輕輕點頭.
「──總之,受害區域只在建設停止中的雙子塔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不然,就不止這種程度的死傷者了.」
開口的是卡洛·克萊門蒂紅衣主教代行.
坐在皮革椅子上,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嘴角總是掛著柔和的微笑,也許會有人稱他為聖人的笑容,但用諫也的感想一言以蔽之便是「形跡可疑」.
筆直站在旁邊的雷胡拉問.
「……雖然很抱歉,壬生蒼馬是卡洛大人的老相識嗎?」
「嘛,聖戰時代碰過面的程度而已.」
卡洛以苦笑扭曲表情.
後來諫也等人被招集到這個教團本部.
玻璃馬上被搬到教團醫療樓層,對于壬生蒼馬的搜索交給了屬于情報部的〈塔〉.把諫也等人請到這邊的地下聖堂而不是平時的教區長室,是因為卡洛也有了某種預感嗎.
預感到,出現的不是普通的〈獸〉?
「使用斷罪衣,還有與〈獸〉相符的『重組』……教團的數據里,從未有過類似的例子.想必現在,各都市的秘跡研究室正忙得不可開交呢.」
卡洛面前正在播放的全息影像是諾溫提交的報告.
大多數感應器沒有捕捉到壬生蒼馬及戰斗場面,但是用諾溫自身的知覺感知的光景,會完完全全作為數字數據上傳至教團的電腦.
尤其是斬斷諾溫的聖炎的瞬間,卡洛反複看了幾遍.
因為,那正是最能體現奇跡的場面.
──聖朗基努斯的第三種奇跡.
「……確實是壬生蒼馬.確實是聖朗基努斯的模仿奇跡呢.」
用異常干渴的聲音,卡洛開口道.
摸摸下巴.
視線回到兩位少年身上時,瞬間閃過紅衣主教代行臉上的表情,已經完全消失.
「如果可以猜測的話,壬生蒼馬變成了〈獸胎〉,這麼回事吧?」
「…………」
諫也暗自屏息.
和玻璃一樣的〈獸胎〉.
被〈獸〉啃噬,卻留有一點人格的悲慘結果.
那個男人就是如此嗎.
「……雖然很抱歉,已經造成這麼大的損害,即使是〈獸胎〉也要看成喪失了人格.偏偏能使用斷罪衣的,最惡劣冒瀆的〈獸〉來考慮更為貼切.」
雷胡拉一口斷定.
對戒律要求嚴格的修道士,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發言.
「確實是那樣呢.」
卡洛也承認.
「那麼,對毀滅這個〈獸〉沒有異議吧?」
「是的.即便不是這樣,已經認可了雷胡拉先生的獨立搜查權.」
(哈──?)
對第一次聽到的單詞,諫也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放置這個話題,雷胡拉繼續問道.
「……非常感謝.話說回來,玻璃小姐的病情呢?」
「恢複了意識,但是還謝絕會面.關于細節還得問醫療人員.」
卡洛說.
對學生會的成員們,諫也用熱射病來說明.
真雪和靜佳自不必說,就連鈴木也非常擔心,讓諫也有些意外.玻璃的威望之高,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心口有點痛.
對著這樣的幾個人,還要再一次說謊.
但是,那痛楚馬上被少年扼殺了.
諫也主動面向雷胡拉.
「問玻璃小姐的病情,想做什麼?」
「想知道嗎?」
少年修道士微微露出笑容.
黑色的皮膚下浮現出的笑容,飄蕩著濃烈的異國風情.與卡洛也有些不同的難以揣測的微笑.
「只是想問清經過而已.那麼,先回現場再做調查.」
雷胡拉轉身.
晃響著黑玉耳飾,聖職衣的下擺也跟著飄動.
那背影走出房間,直到確定他已經充分走遠之後,諫也用原來的聲音問.
「……可以嗎?那樣放著.」
「什麼事?」
「玻璃的身體狀況,不是還瞞著他嗎.」
諫也用焦躁的語氣說,卡洛「嗯」地點點頭.
對于玻璃是〈獸胎〉的事情,還瞞著雷胡拉.既然有相當高的概率認定那個少年修道士兼任著異端審問官,若發現〈獸胎〉的真相會招來致命性的結果.
而且.
就連眼前的卡洛也不知道玻璃另外一個人格的事情.
知道妖女人格的只有諫也一個人.秘密之上還有秘密,謊言之上還有謊言的複雜關系圖.
(……盡是些該死的麻煩事.)
諫也心里罵道.
在這種充滿謊言的舞台上,自己正走在鋼絲上搖搖欲墜.
與其說是鋼絲,不如說是在蜘蛛絲一般又細又不穩定的線上,拼命維持平衡.
「──嘛,沒關系啦.」
卡洛下巴輕輕動了動,點點頭.
「玻璃小姐也知道,而且直屬的醫療人員對那部分微妙之處也理解.想必會適當隱瞞起來的.」
「就會隱瞞啊,你這家伙.」
「這不會是在誇我吧?」
「當然不是!」
大聲一喝的諫也,接著說.
「還有,認可雷胡拉的獨立搜查權是什麼意思.」
「啊啊,沒有別的意思喲.對付〈獸〉的方法中初期行動和速度是攸關重要的,所以在禦陵市內有獨立的搜查權行動起來比較方便……這是理所當然的意見,而且雷胡拉似乎也習慣于單獨搜查.」
「……你,認真的嗎?」
「秘密越是包庇,越容易暴露哦.」
卡洛上下揮了揮手.
「而且,就算有了獨立的搜查權,這邊提供的最多也只是安全性級別的上升而已.與其讓他隨便猜疑,不如干脆認可獨立的搜查權,放著不管會安全得多.……是啊,調查整個禦陵市比調查教團更花工夫,還可以拖延時間哦.」
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說.
「…………」
諫也不禁啞然.
也就是說,坐冷板凳.
利用叫作搜查權的餌食,卡洛給對手增加了龐大的選擇項.而且不利的情報基本都在教團內部,這只會增加落空的簽.
「你這家伙真是……」
「你是指?」
「沒什麼,爛眼罩.」
諫也確信,這個眼罩神父才是最狡猾的人.
平時只會笑咪咪,但那笑容背後想的盡是些不正經的事情.說起來,想到把自己裝扮成『九瀨諫也』的大膽和狡猾,這種程度早就應該預料到才對.
小聲歎了一口氣,少年開口說.
「……那麼,順便再說點吧.」
「說什麼?」
對歪著頭的卡洛,諫也接著說.
「跟那個刀使是什麼關系.」
「哎呀哎呀,調查別人的關系嗎?這還真是讓人難為情.如果是嫉妒隨時都可以說出來,我就親自主辦告解的聖禮──」
「別開玩笑了!」
諫也狠狠地拒絕道.
卡洛只是露出淡淡的苦笑.
「他說過,自己是『九瀨諫也』的摯友.」
「哈哈啊……那是……」
「還有一件事,」
打斷卡洛的話,諫也接著說.
這里,對于少年而言是關鍵時刻.從堆成山的謊言里,得到真實的機會.
要在對手隨便遮遮掩掩之前,早先提出自己的疑問.
「兩年前,壬生蒼馬並沒有殉教,卻被當成殉教處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這次.
卡洛沉默了.
滿面春風的微笑從表情上消失,直直地盯著少年.
「不知道為好的事情,也有很多哦?而且,你的設定是『記憶喪失』.多余的知識可能會招來致命的結果.」
「就算是這樣,讓人沒法接受吧.明明賭上了性命還要被蒙在鼓里,誰能受得了啊.」
「原來如此.」
卡洛微微苦笑.
「事到如今……就不說不可外傳了.」
身體埋進椅子里.
眼神仿佛在遙望與現今不一樣的時間.
兩年前──聖戰時期.當時世界上唯一一處〈獸〉出沒的聖都.眾多斷罪衣的資格者奔赴,戰斗,喪命的場所.
同時.
也許,對于這個眼罩神父而言,可以稱作青春的時期.
卡洛靜靜地開口道.
「是啊,在那個刮著沙漠之風的首都,壬生蒼馬是毀滅最多〈獸〉的男人.如果只算數量,足以超過『九瀨諫也』.只是,跟『九瀨諫也』不同,他喜歡一個人和〈獸〉戰斗.……現在想來,在那個干燥之地,也許他只是喜歡戰斗而已……」
聲音也變得悠遠.
仿佛從兩年前傳過來一般帶著嘶啞.
諫也感覺到沙漠的氣息.摻雜著干燥的沙子,血和鐵摩擦的味道在嘴里泛起.既視感異常的現實,以至于情不自禁地要用手掌蹭聖職衣.
對著如同浸濕的紅色黃昏,那個男人舉起的漆黑大刀.
仿佛能聽見被討毀,消滅的〈獸〉的怨聲.
「…………」
從強烈的意象中掙脫而出,諫也問道.
「那他,為什麼會殉教啊.」
「啊啊,理由很簡單.」
卡洛點點頭.
「如果說『九瀨諫也』是英雄……壬生蒼馬就是背叛者.」
「背叛者?」
諫也鸚鵡學舌的反問,青年神父如是回答.
「兩年前,壬生蒼馬……使用斷罪衣的奇跡,殺死了教團的干部.」
「呃──!」
雖說多少預料到他也許是背叛者,諫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看著這樣的少年,卡洛接著說.
「現在想來,也許當時已經被〈獸〉啃噬,變成了〈獸胎〉.不管怎麼樣,能與『九瀨諫也』消滅相等〈獸〉的聖人,被當成人類的背叛者的話會關系到士氣.這件事就暗地里作為殉教處理了.已經是聖戰末期,而且聖都被消滅時他的消息已經斷絕.我當然也以為他已經死了.」
翻開手掌,誇張地聳了聳肩.
然後,
「我知道的只有這些.」
以此做結論.
「……這樣,啊.」
諫也也表示理解.
對于那種自私的行為,少年也有過經曆.
背叛者被掩飾為殉教和給英雄找替身,有多大區別呢.略過壬生蒼馬表情的不快,諫也一瞬間產生共感.
「不論是現在還是曾經,竟然干些類似的事情.」
「不知說什麼好呢~」
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卡洛說道.
諫也正要退席,這次被青年神父叫住.
「──有件事,我也想問一下……」
「什麼事.」
對回頭的諫也,青年神父仍靠在椅子上問道.
「朱鷺頭玻璃,從那之後沒有變化嗎?」
一瞬間,卡洛的瞳孔中寄宿著極其冰冷的東西.
諫也沒有動搖.
他這麼認為.
「沒有.」
少年搖了搖頭.
「把看到的東西已經全部如實轉達了.」
不動聲色地說了出來.
「那就好.」
卡洛也沒有刻意追究,停止了對話.
(…………)
令人顧忌的是,那副,格外爽快的態度轉變嗎.
「──如果,玻璃的人格完全被〈獸〉啃噬,你想怎麼做?」
對這個問題,
「殺掉哦.」
卡洛非常容易地說.
望著不禁瞪大眼睛的諫也,神父聳了聳肩.
「討厭啦,不要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嘛.好像我恐嚇你似的~」
青年神父語氣著實很輕松地說.
明明關系到人的生死,完全不介意的口吻.
「而且,這是我和玻璃小姐的約定.」
「約定?」
「是哦.很奇怪嗎?」
「……沒什麼.」
諫也搖了搖頭.
毫無疑問.
如果是那位自尊心很強的少女,一定會這麼說吧.
來這個都市不久,玻璃表明自己是〈獸胎〉時的話語,諫也還記得.
──『據說,幾乎所有的〈獸胎〉最終都會淪為〈獸〉.』
──『卡洛先生在學校陪伴于身邊,也是為了到時候讓他殺了我.』
突然,諫也的腦子里浮現出完全不相干的人群.
非常嘈雜又無所事事,只是跟在後面就能讓少年筋疲力盡的人們.得知玻璃病倒後,那麼熱心地尋問病情的少年少女們.
「如果……」
不自覺嘟噥一句.
「如果……事態發展成殺了玻璃,怎麼跟學生會的家伙們說?」
「哈?」
不知是不是因為沒聽清,卡洛眨了眨眼.
「……不,沒什麼.」
諫也也馬上撤回.
因為就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問那種事情.
卡洛也並不介意──突然,從聖職衣里面取出手機.
貼在耳朵上兩三句對話之後,
「好,知道了.」
說完,掛斷電話.
視線轉向諫也.
「就在剛才,玻璃小姐的謝絕探視解除了.要趕在雷胡拉前面去探病嗎?」
「探病?不是聽取情況嗎?」
「那麼,」
卡洛曖昧地笑了笑.
「那張笑臉真讓人不爽.」
齜著牙說完,諫也退出地下聖堂.
穿過安全設備格外多的通路走出大廳,對著連呼「諫也大人!」,招呼曾經的『九瀨諫也』的教團人員們招手.
那張笑臉,不禁有些像起卡洛,從心底湧出讓人無法忍受的厭惡,
「…………」
躊躇了幾分鍾後.
諫也朝著醫療樓層移動腳步.
†
少年也出去,房間里只剩下卡洛一人.
「…………」
不自覺地站起來,單手觸摸管風琴.
長長的手指在熟悉的鍵盤上開始彈起.向高高的天花板緩緩升起的旋律,即使在教會音樂里也是著名,莊嚴的一節.
──格來高列聖歌.
碰巧,竟是昨天諾溫哼的歌曲的伴奏.
「那麼,」
喃喃道.
在空中彈出的銀屏上,果然還是映著壬生蒼馬.
不知重播了多少次.斬斷雷胡拉的魔彈,露出愉快笑容的蒼馬的側臉,卡洛抹去所有表情注視著.
只有在戰斗時,才會這樣笑的男人.
「問題在于,他對教團的習慣了如指掌呢……」
如是說.
實際上,在接近玻璃以前已經發覺了他的存在.
因為大多數感應器被無效化.諾溫去和諫也彙合也是因為察知異常,但結果未能采取有效處理,蒼馬的身影消失時也再度將感應器無效化.
不是由喪神現象引起的扭曲意識.
原本為了應對喪神現象而制造的禦陵市感應器,再次被識破.
「……真的很麻煩.」
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
聽見聲音.
『──這不是可愛的修女小姐該有的行徑吧?』
報告的動畫再一次重播.
面對用〈銀十字劍〉刺過來的諾溫,壬生蒼馬揚起嘴角一端.
在報告中,雷胡拉沒看到的部分.
展開斷罪衣前,他的確這麼說過.
『虧我還特地來見巴比倫的大淫婦一面.』
「你知道些什麼?壬生蒼馬.」
對著畫面問.
獨眼的目光,極其銳利.
隨後,朝祭壇的方向走去.在燭台前劃十字,這次不是銀屏,操縱用控制板浮現出來.網絡室以及聖室·中央服務器和特別線路,連接禦陵市所有情報的終端.
銀屏上的蒼馬說.
『還有,轉告給卡洛.──就說,兩年前的死神回來了.』
「……是啊.」
現實中的卡洛點頭.
「我這邊,也有了抓你的需要.」
用非常認真的臉,卡洛·克萊門蒂紅衣主教代行說道.
2
禦陵市·第一區.
中央大樓的醫療樓層就像被漂白過一樣.
不禁讓人懷疑有重度潔癖的白色,更加顯得病態.
仿佛擁有不許外部接近的攻擊性,形成守護內部的結界.或者又好像不許內部外出,用那顏色封閉起來.
亦或,兩者都是正解.
對于諫也,已經來訪過多次.
在入口前舒了一口氣,重新戴好『九瀨諫也』的假面,
「喲,英雄大人.」
從旁邊的人行道,舉起白衣的手腕.
表情就像睡迷糊的女醫,跟往常一樣用廉價皮筋隨便把頭發綁在一起.披在襯衣上面的白衣皺巴巴的爬滿褶子,嘴里叼著帶棒的糖果,沿著橫8字轉.
諫也也認識她.
「您是,玻璃小姐的主治醫的……」
「不用一一確認.是來見小玻璃的吧.批准會面許可也是我,其實還在等著哦.──拿去,順便吃個糖果吧?糖分能解疲勞哦.」
打開從白衣的內側取出的金屬箱.
瞬間,強烈的刺激性氣味鑽入諫也的鼻孔.
「什──什麼味道,這是!」
「呵哼,新開發的青黴奶酪糖果.哎呀,本來要和鲹魚干糖果一起同時制作的,都怪研究室的家伙們太不中用.說至多只能選一個,就選擇了這邊.不過很美味喲!嘗一口能上天國,至高的快樂就在這里!奶酪的臭味和糖果的甜味在嘴里攪在一起,真是太棒了!」
女醫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
似乎是因感動而顫抖.
「我就不了……」
露出消受不起的臉,諫也搖頭.
徑直想從旁邊通過時,女醫開口道.
「啊,等一下.──你,身體沒什麼吧?」
「咦,啊,是……」
「哼嗯?真的麼?定期檢查可不要缺勤哦?必需使用蠻力才能帶過來的懶貨,只要卡洛一個就夠了.」
「卡洛先生?」
「據說非常討厭打針.」
蹙著臉,女醫聳了聳肩.
雖然不知道哪些認真的,一邊把糖果轉來轉去,
「〈塔〉的整備班也在催促他提交最新的人體數據,那個家伙的惰性真是讓人沒轍.只要英雄大人嚴格遵守,他們也許就能喜極而泣喲?嘛,因為太興奮腦袋變異常我也不會管的~」
手扶著白衣的腹部,笑個不停.
似乎戳中了笑點,整個人都笑彎了腰.
「哦哦,在這麼拖下去,會被那個孩子和粉絲團(fan club)埋怨呐.那麼,別太刺激她哦?」
最後揮了揮手,女醫沿著過道遠去.
「……fan club?」
諫也茫然地目送她.
(什麼跟什麼啊……)
邊想,邊咯吱咯吱撓頭.
轉換心情.
重新打開門扉,與其稱那里為病房,更像是研究室的房間.
對于少年用途不明的眾多儀表,倚靠在牆邊.在那對面,晃著白色窗簾,可以看見地面的夜空.
床,就在窗邊.
「……諫也哥哥.」
床單蓋著下半身,玻璃柔和地笑著.
「──身體還好吧?」
諫也問.
用『九瀨諫也』的聲音.
于是,仍坐在床上,少女輕輕點頭.
「我很好.完全沒有疼痛之類的感覺.」
隔著床單和患者服撫摸腹部.
那里連一滴血也沒有滲出.
可是,在諫也的腦子里,清晰地烙印著被筆直橫向切斷的刻印.
「真雪他們,都說了什麼?」
「他們非常擔心你.還說會長平時過度操勞,干脆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
「可是,如果交給那些孩子,不管過多久也排不好合宿日程的~」
玻璃微笑著說.
一刹那,諫也想起夏天的海邊和波濤聲.
那樣歡鬧,在海邊玩耍的時間還只是半天前的事.
陷入幾秒鍾的沉默.
也許這是從那幅光景剝離意識,面對現實中的慘劇的心理准備而需要的時間.
玻璃先開了口.
「那個人……是叫壬生蒼馬吧?聽說,是諫也哥哥的同僚.」
「對不起,我不記得.」
「也是呢.」
少女淡淡地微笑道.
「剛才,醫療人員說過.……那個人,跟我一樣,有可能是〈獸胎〉.」
「…………」
諫也無法回答.
看著這樣的少年,床單上的小手,緊緊地握拳.
「諫也哥哥的同僚……就連斷罪衣的資格者也……最終會被〈獸〉啃噬掉嗎.」
如是問道.
看到諫也沉默,玻璃的視線落在手上.
「有時,會變得不明白自己的行為.」
少女說.
「雖然有記憶,但是好像在夢里面見過的記憶一樣,心里會變得不安起來.就像壬生蒼馬先生說過的那樣,我的體內會不會有巴比倫的大淫婦呢,會有這種想法.」
即便是妖女的記憶處理,也不能完全騙過玻璃吧.
還是說,這是壬生蒼馬在〈獸胎〉的刻印上的一刀發生效果了嗎.
玻璃在床上問.
「──我,還是我嗎?」
按著胸口,真摯地問.
仿佛要甩脫浸透著內心深處,令人無可奈何的恐怖一般,說.
「我,還是朱鷺頭玻璃嗎?」
對于絕對不能給予曖昧回答的提問,
「當然啦.」
諫也若無其事地說了謊.
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說了謊.
「騙子.」
「────!?」
心髒猛地一跳.
嘻嘻,少女的嘴唇扭曲了.
仿佛這邊的脊髓被直接捋上去一般,蠱惑人心的笑容.但是可以確信,那並不是玻璃的笑容.
「你,這家伙!?」
「啊啦,別誤會哦?這次,直到剛才還是對面喲?」
浮現出妖豔微笑的是妖女的一面.
在一臉愕然的諫也面前,妖女"嗯—"地伸了個懶腰.
「變過來真的是就在剛才.但是,妾身的時間在一點點增加.遲早會變成妾身的天下吧~」
用包含獻媚的眼神,看著少年.
撇開那魔魅般的視線,諫也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時候的事?」
「跟我,分開以後.壬生蒼馬和你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
妖女搖了搖頭.
「別開玩笑了!」
諫也繼續追問.
大概是被少年的氣勢壓倒,
「大致情況,就如你看見的哦.」
妖女一副不爽的樣子按著腹部.
「壬生蒼馬──是這樣的名字麼,那個刀使.剛碰面就砍過來,變成這副模樣.──害得馬上變回對面,所以讓那個刀使也感到不滿.」
(……所以,不是你嗎?)
諫也心里推測.
本來要見巴比倫的大淫婦,卻只是朱鷺頭玻璃?
摸著下腹部,妖女露出微笑.
著實不修邊幅的扭曲笑容.
「不可思議的刀呢.封了妾身大部分的『力量』.雖說會馬上恢複,一時半會兒還是這個樣子.是啊,現在的妾身只不過是容貌還算不錯的女孩子.怎麼樣?安心了?」
「安什麼心啊.」
少年的臉扭曲起來.
這個對手,總讓自己感到很棘手.
稍微放松警惕就會被牽著鼻子走.本以為,無疑是本體不明的出身和謎一般的『力量』令她如此強勢,而如今『力量』被封住,居然還是能非常直接地擾亂少年的心緒.
「我……」
「還是說──」
打斷諫也的話頭,女人接著說.
「還是說,現在,殺了妾身?」
「…………」
「現在動手的話輕而易舉喲.就算是你也能做到.──這個病房又沒有監控器,至于教團,就說朱鷺頭玻璃果然被〈獸〉吃掉了.這樣還能減輕你說的謊.說不定,連模仿『九瀨諫也』的事情都不用做了.現在,只要輕輕掐住這個脖子……」
妖女示出白晳的脖頸.
即使不是男人,忍不禁要舔舐嘴唇的脖頸.如果是吸血鬼,一定會忘我的撲過去.如果是殺人魔,一定會迫不及待地為割破喉嚨而取出剃刀.
「呃……!」
事實上,諫也咽了口唾沫.
即使失去了『力量』,這個女人的聲音里有著不可抗拒的魔魅.失去正常的判斷能力,誘入灼熱的泥濘之中的,妖豔的回蕩.
「動手吧.」
甜美的招呼聲.
曾經,希冀預言者約翰的首級的王女,莎樂美的話語亦是如此麼.
不,既然是要求獻出自己的首級,應該是更加違背道德,連對方的靈魂也會麻痹的毒.
啊啊,諫也手動了.
極其緩慢地張開五根手指.
仿佛被看不見的線操縱一般,機械的誘至白晳的脖頸.
少女恍惚地閉上眼睛,在脖子上的手指中注入力量──瞬間,翻開.
「……我不會殺你.」
堵住耳朵,緊閉眼瞼,諫也開口道.
用力咬緊牙關,唇邊甚至滲出血.
「說我們是共犯的,不就是你嗎.」
「是啊.」
哧哧地微笑著,伸出手指.
抄取諫也流至下巴的血,用舌頭一添.
「味美.」
甚至令人產生恐懼的妖豔的笑臉.
少年默默地轉身.
再次被剛才的誘惑奪走心智之前保持距離.
就要走出病房的諫也背後,聲音打破了沉默.
「──他比較特殊哦.」
妖女說.
「特殊?」
「跟我一樣,即不是〈獸〉,也不是普通的〈獸胎〉.不然想封住我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就算他模仿是聖朗基努斯之刃.」
「…………」
少年知道了妖女想說什麼.
那個男人的異常性,超出了限度.
經曆過各種戰場的雷胡拉,一起在聖戰中戰斗過的卡洛,就連這個妖女也無法理解的某種謎團,隱藏在那把刀刃里.
或者,它也牽扯著那個謎一般的名字嗎.
巴比倫的大淫婦.
(……哼.)
諫也歪著嘴唇.
即便真是如此也無所謂.
事到如今,再多一兩個謎又能怎麼樣.
諫也感到害怕的是更加單純的事情.
更加簡潔的事情.
更加現實的事情.
對.
只有那個男人,把諫也的謊言──
(……第一次,把我的假面……)
握拳.
握得褪去血色,握得膚色變白,
「──啊啊對了,我也有話要說.」
一個急轉身.
然後硬著頭皮,用惡作劇的表情開口道.
「你是不甘心了吧.明明在我面前誇下海口,卻輸得那麼慘,就連『力量』也被奪去.」
「什──」
妖女挑起眉頭.
如同花瓣的嘴唇,說出什麼話之前,
「就算是丟了人恨不得去死,不要把別人扯進自己的自殺.」
連珠炮似地說完,諫也關上門.
強而有力,"咣"地一聲.
所以.
少年沒有看到.
一定是覺得,就連報仇都談不上──就像小孩子留下一句稚拙的壞話,那種話怎麼可能奏效,諫也根本沒有期待.
可是.
諫也離去之後,妖女許久未動.
「…………咕.」
手仍抓著床單,唰地,妖女的耳朵一直紅到耳根.
†
夜晚,總是會夢見沙漠彼岸下沉的夕陽.
在故鄉看不到的,大得驚人的太陽.
將一切染得鮮紅,被一種色彩塗抹的時間.壬生蒼馬也站在那里,把長(chang)大的斬馬刀立在大地上.
地面沒有怪物的尸骸.
被他殺死的〈獸〉,全部都化為鹽塊,吹散至各地.倒在那里的全是在戰斗中死去的同僚.倒在蜿蜒的坡道上,寫在死者們臉上的表情是自豪的微笑.
路名為,苦難之路(Via Dolorosa).
傳聞,聖靈教的救世主,背負著將自己釘死的十字架走過的路.
我們也要成為信仰的基石,死者是這麼想的嗎.
愚蠢至極.
蒼馬的信仰心沒那麼純正.
接受了洗禮.也接受了堅信的聖禮和司祭的聖禮.斷罪衣的發動,奇跡的模仿也順利完成了.
只是,僅此而已.
路不管走多遠,都無法實際體會到上帝的存在.
為接近上帝而走過的道路,對于他而言,只不過是喪失上帝的道路.
──然而.
只有一個例外.
染成紅色的世界里,唯獨那個少年的身上散發著特別的光.
為倒下去的死者獻上哀悼,為汙穢的土地獻上慈愛,就連崩壞的〈獸〉也送上悲歎的目光.
穿著各自不同的斷罪衣,在模仿奇跡的偽物集團里,只有那個少年才是真正的聖人.
所以.
壬生蒼馬曾想問上一次.
上帝真的存在嗎?
如果是你,知道嗎?
上帝那個混賬,真的會愛著這個一無是處的世界嗎?
「諫也……!」
蒼馬睜開眼睛.
昏暗的空間.
是地下.
看樣子,原先應該是個停車場.
廣闊的空間被廉價的混凝土固定著,天花板上可以看到鋼管和換氣口.話是這麼說,從空氣里高濃度的灰塵來看,很顯然沒有正常換氣.
舊區劃.
僅用三年發達起來的禦陵市里例外的部分.縱使是朱鷺頭集團和教團的合力,也沒能用三年改造都市的全部,各處殘留著這種場所.
因此,蒼馬盯上了舊區劃,做為藏身處.
噗嗞噗嗞,似乎仍有電流流過的電線,在插座附近徒然散發著火花.
「……啊嗯?」
蒼馬查看四周.
被丟棄的混凝土上,凝結著看不見的東西.
又像是在緩緩向這邊爬過來.
還聽見聲音.
只有蒼馬能聽見的聲音.
──上帝來了.
──上帝來了哦.
它如是訴說.
「……〈獸〉的半成品嗎.」
心不在焉地嘟噥道.
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從蒼馬的腦海里,閃過聖經的一節.
絕食四十天的同時在荒野彷徨的救世主,受到惡魔誘惑的傳說.
「但是,我不是上帝.」
苦笑.
揉手腕.
下一個瞬間,不知是從哪抽出來,蒼馬的手里握著大太刀,漆黑的軌跡在昏暗中劃過.
ZAZAZA,如退潮般靈體們退去.
蒼馬的刀鋒,就連看不見的靈體也能切斷嗎.
「所以,別再接近了.」
蒼馬恫嚇道.
刀鋒描繪的半圓,如同絕對結界,靈體們也止住腳步.
在極限的范圍,手指貼在玻璃上一般聚成一團.
靈體們,呢喃.
──不論何時,我們,不會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靈體們謳歌.
──不論何時,我們,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
「啊啊,我當然知道.」
蒼馬說.
自嘲似的敏銳笑容,浮現在嘴邊.
──但是,上帝為我們降臨.
「這,就是上帝啊.」
松開握著的刀柄,蒼馬揮動右手.
如果諫也在場的話,一定會瞪大眼睛吧.
那里,浮現出既不是斑痣也不是痙攣的奇怪刻印.
與出現在玻璃腹部極為相似的紋樣.
「…………」
蒼馬的表情甚是複雜.
「怎麼想?」
喃喃道.
「如果是你,會管這種東西叫上帝嗎?」
蒼馬的眼瞼里出現兩個少年的身影.
兩年前的沙漠和.
先前,海岸上的少年.
然後,思考.
那個人,真的是『九瀨諫也』嗎?
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讓壬生蒼馬看到上帝的少年嗎?
(…………)
沉默.
盯著右手內部蠢動的斑痣,蒼馬過了一會兒才回頭.
「是你啊.」
停車場的一隅.
那里沒有任何人.
只是,輕飄飄地,發著青光飛舞的蝴蝶.不符合季節的鮮豔翅膀在黑暗中閃耀,一瞬間又與黑暗同化.
僅此而已,蒼馬就深深地點頭.
「啊啊,知道.我里面的家伙也一直在叫.這就是所謂的〈獸〉不可抗拒的本能吧.」
野性味十足的敏銳眼瞳,帶著危險的光.
與卡洛嘴中的──背叛者之名,相稱的光.
「巴比倫的大淫婦……用我的這雙手讓她覺醒就可以了吧?」
3
玻璃自然地醒過來.
好像做了個夢.
沙子的味道.干燥的風吹過皮膚的感觸.
最近經常做的,沙漠的夢.
聖戰時代的回憶.自己還一無所知的時候的事.
燃燒至燼墜入地平線一般的夕陽和,倒在苦難之路上的很多人.
還有.
還有……九瀨諫也.
一切都在燒盡的光景中,對所有痛苦和悲傷流著淚,即使如此也對玻璃露出微笑的少年.
少女咬碎對夢的依戀.
在床上抬起上半身,視線轉向病房的窗邊.
那里,放著花.
以聖靈教尊崇的百合為基調,玫瑰和滿天星等以適當的比例做陪襯的花束芳香,玻璃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諫也,哥哥……?」
茫然地搜索記憶.
雖然記得來過病房,之後的記憶曖昧不清.
是在為自己擔心嗎.
(…………)
滿心歡喜的同時,少女突然轉身.
病房的門扉方向.
因為放在那邊的圓椅上,坐著另外一個人影.
「您醒了嗎.」
「雷胡拉先生.」
玻璃張大眼睛,望著黑膚色的少年修道士.
「莫非……一直在等我睡醒嗎.」
「因為看您睡著了.」
雷胡拉簡潔地回答.
從漆黑的瞳孔,看不出任何感情.
「那麼……這花也是?」
「非常抱歉.因為沒問過玻璃大人喜歡哪一種,自己下判斷選擇的.不喜歡嗎?」
「啊……不,很漂亮.非常感謝.」
有些感到沮喪的同時,玻璃交互地看著少年修道士和可愛的花.
(……為什麼呢.)
她想.
這個冷冰冰的少年修道士和花一點也不相稱.一邊這樣想的同時,不可思議地有種親近的感覺.
有時,這個少年修道士極具人情味.
非常難以理解,而且一瞬間閃現之後如夢幻般馬上消失.
但是,確實存在的心意.
氣氛不由得拘謹起來.看到少女端正坐姿,雷胡拉開口道.
「這次的,〈獸〉的位置能察覺到嗎?」
「啊……對不起.雖然知道就在這座城市……」
「至于細節,只有在〈獸〉的『力量』膨脹起來時才會知道……是這樣嗎?」
對于緊接而來的雷胡拉的質問,
「……是的.」
撲通,少女感覺到心跳加速.
因為,少女也是說謊者之一.
不是對得知〈獸〉的所在位置的條件,而是關于自己的身體情況.
自己是──朱鷺頭玻璃是〈獸胎〉的事情,只有諫也和卡洛,還有直屬的人員知道.如果被外部教團知道,大概會作為貴重的實驗樣品提供給研究室.
「原來如此.」
雷胡拉抱著胳膊.
那雙眼睛,仿佛要看穿少女一般眯起來.
考慮下一個問題的樣子.又像是在擬定把玻璃──把這座城市逼上絕路的計策一般.
所以,
「那個……」
少女開了口,有一半是因為迫不得已.
「我也可以問雷胡拉先生的事情嗎?」
「哈?我的事情?」
似乎沒有設想過會問起這種事,少年修道士睜大了眼睛.
「是的.……出生的國家也好,為什麼會成為斷罪衣的資格者也好.」
緊接著,雷胡拉蹙起端正的臉.
「……就算聽了也不會有趣的.」
「為什麼?」
「因為──理由很無聊.」
「我認為一個人成為什麼,不管理由如何都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開心的理由也好,悲傷的理由也好,大大的理由也好,小小的理由也好……」
玻璃說道.
聲音里,伴隨著絕對不能讓人忽視的真摯,在病房里回蕩.
「…………」
稍微沉默之後,雷胡拉搖了搖頭.
「……以前就覺得,您讓人很為難呢.」
「是,是嗎?」
對這個意想不到的感想,玻璃不住地眨眼睛.
「是的.一旦說出口就不聽人勸.實際上學生會的人──之前見過的真雪同學,靜佳同學,不就是因為跟上司無法融通感到為難嗎?」
「對,對真雪感到為難的是我才對!」
對不由得提高嗓音的玻璃,
「您看.」
雷胡拉指責道.
這次的指責里,混著淡淡地苦笑.
「嗚……」
玻璃支吾著,沒有再辯駁.
兩個人,一時之間沒有開口.
床與圓椅之間的空氣中,雖然只是一點點,好像多了溫和的成分.
雷胡拉站起來.
「要回去嗎?」
「是的,雖然很抱歉,我先失陪了.本想再多問幾句的,總覺得繼續下去會讓這邊說些多余的話.」
摸著胸口的項鏈,褐色皮膚的少年盡可能隱藏表情.
「下次再見.」
留下這句話,雷胡拉走出病房.
幾分鍾後,
「……哈啊.」
心中的一塊兒石頭落下,玻璃終于舒了一口氣.
石頭落下即是指……守住了秘密.
與少年修道士的對話,令少女的身心陷入緊張.垂下肩膀,閉上眼瞼,玻璃用鼻子吸了一口氣.
掠過一陣柔和的香氣.
窗邊,放著花束.
「……怪人.」
抱著床單,嘀咕一聲.
似己方卻是敵人.
似敵方卻是自己人.
對于那個少年修道士,諫也又是怎麼想的呢.
想來,玻璃對諫也也說出了自己的秘密.既然那個少年保守著玻璃的秘密,暴露時就會變成同罪.
對那種狀況感到抱歉的同時,如同嘗到禁斷果實一般甘美的感覺,也讓少女無法自拔.
(諫也,哥哥是……怎麼想的呢.)
各種想法混在一起.
兩年前的聖戰和,現在的自己和,現在的九瀨諫也.
所有關系產生了變化.在叫作時間的波浪的沖刷下,最初的形狀已經到了分辨不清的地步.
想必,對那個壬生蒼馬也一樣──
無意中,窗簾隨風飄揚.
「────!」
玻璃屏住呼吸.
隔著強化玻璃的看到的景色中──朱鷺頭玻璃,睜大了眼睛.
†
夜深了,海邊的氣溫急劇下降.
與白天的酷熱相差甚遠.
前些日子,覆蓋禦陵市所有區域的異常悶熱也在不知不覺間逝去,留在海邊的只有靜靜的波濤聲.
風很大.
從飄過的云之間,可以窺見有些過時的滿月.
在這樣的海邊,有一個銀發人影.
非人類般光滑的白色皮膚,在溶入夜晚的聖職衣下格外顯眼.在有規律的波濤聲中,修女默默地走在無盡的沙灘上.
是諾溫.
接受過教團的維護之後,為了確認雙子塔的坍塌情況而回來.
所幸,就跟卡洛說的那樣受害停留在極小部分.被卷入坍塌的建築也已經利用模擬化構造准備再建,而且包括網絡的情報操作也已經大致完畢.
稍微離開的這一帶,就連避難命令也沒有發布.
「…………」
人偶停步片刻,鎖起漂亮的眉間.
雖然察看了海邊的戰斗現場,但是無法把握壬生蒼馬的去向.
考慮到分布在這個禦陵市的監視網,可以說是非常卓越的潛伏工作.這也是擁有聖戰時代教團里人人皆知的一級戰士的能力嗎.
(……壬生,蒼馬.)
他的強大,親身體會過.
雖然諾溫只戰斗了幾分鍾,不只是〈銀十字劍〉,連斷罪衣的模仿奇跡也被避開.如果不是雷胡拉的掩護,這副身體毫無疑問會被分成兩斷.
即使跟雷胡拉聯手繼續戰斗,能不能取勝也是個問題……
……不.
這些還是次要的.
在那一瞬間,諫也沖進來,如果不是斬擊變慢……
「…………咕!」
只是稍作假想,諾溫就不禁渾身一顫.
不是對自己.
想象到沖進來的諫也從背後被斬斷的樣子.雖說只是想象,在人偶體內植入的電子芯片將少年淒慘的樣子描繪的細致入微,把諾溫的心率加速到通常的數倍.
(……都怪,總是太任性的諫也大人.)
諾溫越想越生氣.
從教團里一個人出來,也是為了消氣.
她知道不應該賭氣.
諫也是在擔心自己.第一優先順位的主人挺身保護人偶,次序的顛倒也有個限度,但是在這麼氣憤下去也只是重複之前的行為.對這種情況,應該對引發這種事態的自己的行動和能力感到羞恥,而不是埋怨主人的判斷.
但是,果然……
(我怎麼做才能……)
思索.
估算.
守護至終的方法.
壬生蒼馬的技術,武術的合理性,身長和體重,筋肉的分配,斷罪衣的聖人特性,模仿奇跡,聖靈輸出,靈性加護……從各方各面參數化,模擬戰斗,反複演算膨大的數字.
利用賦予自己的能力,搜羅從那個刀使手中保護少年的手段.
就算次數過萬,過億,把演算和思考范圍內的……
就在這時,
「諾溫小姐!」
有人叫她.
精神百倍跑過來的少女,是學生會成員.
滴溜溜的眼睛和雀斑,不會看錯.
會長助理,架城真雪.
「太好了!後來一直沒聯系,還以為卷入雙子塔事故里了呢!」
拍著手,真雪歡喜道.
這個女孩子不管長大多少歲,一定還會這樣直率地表露出喜怒哀樂吧.
「但是,為什麼只有諾溫小姐一個人?」
「這是,那個……」
諾溫陷入沉默.
看著她的表情,真雪眨一眨滴溜溜的眼睛.
「啊……莫非,為了照看玻璃會長諫也神父不能回來,所以作為代理過來監視我們?」
「……大致,可以那麼認定.」
迎合她的話,諾溫點頭.
說實話,不擅長說謊.
覺得這方面,還是那位少年更加優秀.如果自己是諫也的立場,想必一天也守不住秘密.
「誒嘿嘿嘿.會長不在,日程調整怎麼也完不成.這次出來是為了呼吸外面的空氣.」
真雪吐著舌頭說.
「對了!既然這樣,知道會長的情況嗎!?聽說是得了熱射病暈倒的!」
「啊……是的,我也是那樣聽說了.」
在教團外就要這樣處理,諾溫已經事先得到通知.
雖然謝絕會面已經解除,還沒有去探望過.
把這件事轉達給她,真雪馬上滿臉放光.
「是嗎!沒事啊!太好啦~!」
滿面笑容地望著夜空.
「真雪同學,很喜歡那個人呢.」
「是的!」
使勁上下點頭,交叉著雙手.
「以前也很棒,但是自從諫也神父來了以後,變得更棒了!」
「諫也大人來了以後?」
「諫也神父在身邊時,會長又是驚慌失措,又是滿臉通紅的.就算是青梅竹馬,還會露出毫無防備的笑臉!嗚嗚嗚,只是回想一下渾身就會打顫!」
「青梅竹馬……」
那句話,微妙地觸動了諾溫的心弦.
來這座城市以前,玻璃和『九瀨諫也』就是熟識的事情自己也知道.但是,把那個關系表現為青梅竹馬,不知為何諾溫的回路里產生沒有預期的雜音.
好像在指出,那是身為人偶的諾溫不可能擁有的關系.
(在想什麼的是我呢……)
想不清自己為了什麼而糾結,諾溫在聖職衣前搓合雙手.人偶的四肢──由機械制成的手掌不會出汗,但是就連這個事實也讓人偶覺得格外淒涼.
但是,這次的激動,並沒有停留在這種程度.
真雪抬起臉.
「因為第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才想問一下.諾溫小姐……」
說到一半,突然支吾起來.
是連諾溫的鼓膜都無法聽清楚的,小聲音說的.
「您說什麼?」
反問道.
大概,這就是最大的過失.
倏地抬頭望著修女,禦陵學院中等部學生會·會長助理,如是問道.
「──諾溫小姐,喜歡諫也神父嗎!?」
「……哈.」
倏地.
諾溫停止(freeze)了.
全機能如同被卷入海嘯一般遮斷(shut down),感覺器官接連關閉.思考芯片的CPU完全過熱暴走(overheat).同時,並行的思考任務(task)從一開始就卷進錯誤(error)的風暴之中.
當然……全都是錯覺.
諾溫的機能,沒那麼脆弱.
但是,在那種錯覺上賦予真實味,對諾溫的沖擊異常鮮明,強烈,絕對.
與此相比,連〈獸〉的攻擊也遠遠不及──可以這樣斷言的程度.
「這,個,嘛……抱,歉.剛才的,話,不能,理解的,就是,我.」
就連回複也像馬上暴走一般斷斷續續.
時速100千米的高速戰斗下也能保持完美姿勢的平衡器,唯獨這次停止了機能,令諾溫站不穩.
「可,可是,平時一直為他做便當.還一直盯著諫也神父.而且諫也神父也好像喜形于色的樣子.」
「啊……咦……那個喜形于色是……那個……」
茫然地,如同微波爐爆炸一樣,人偶的臉的表面溫度已達到爆炸的程度.
「食物……是,是,是,諫也大人的,營,營養管理也是,我,我的,工作.諫也,大人,是……不會用,那,那那那,喜……那種感情,看待,這,這樣,想想想想的,是我.」
一副瞳孔游移不定的樣子拼命作答,但不只是發音,就連語序也很混亂.
如果被設計者看到,會為過度的慘狀而掩面吧.
但是,那種猶豫並沒有得到諒解.
真雪再踏近一步.
「那麼,是什麼關系?」
「什,什麼,關系……就算,這麼,問……」
一張一合地張開嘴.
視界幾乎被真雪逼近的臉擋住.
與淡淡的雀斑相稱的花式眼鏡里面,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偶.多麼細微的舉動也不會看漏的,銳利又強有力的視線.
「說呀,說呀,說呀說呀說呀說呀!」
如同歌舞伎的大亮點,執意逼她說出.
對于諾溫,沒有反抗那種魄力的辦法……
所以.
從某種意義上,是她的救星.
這時,諾溫的緊急用線路里收到一條通信.
「────咕!」
人偶一顫,原地僵住.
似乎感覺到異常,真雪也向後倒退.抓住這個機會諾溫連珠炮似地說.
「──對不起!剛剛發生急事!雖然非常遺憾先這樣奔赴的是我!」
用小數點以下的速度轉身.
即使被懷疑真面目也無所謂一般猛烈的速度.
但是,從通信的內容來考慮,這也是不得已的.
從真雪的知覺范圍逃脫之後,諾溫蹬地跳起.
優美的銀發身影,成為海灣地帶建築物之間跳躍的飛鳥,朝第一區中央大樓奔去.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