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晝夜以眼淚當飲食,
人不住地對我說:
"你的神在哪里呢?"(譯注:舊約,詩篇42:3)
1
八月末.
特別指定教區·禦陵市──第十一區.
「……這地方灰塵不少啊.」
諫也小聲嘀咕道.
在潛入這里之前,夜空中肆意散布著陰郁的云朵.好不容易緩和一些的暑氣,也被輸上名叫濕氣的樟腦液,要說起不快指數,已經達到這個夏天最後最大的數值.
更何況是在沒有空調的廢樓地下,更為難受.
「原先計劃是在三個月前拆除的大樓,但因為建築公司的情況而推遲.位于舊市街區,而且數據上也被顯示為已經拆除的建築物,調查才會推遲到最近.」
這樣說著走在前面的諾溫,已經展開了斷罪衣.
驅散陰暗的白銀之鎧表面,流動著淡淡的紫水晶之光.伴隨著神聖閃光步行的人形,那太過于美麗的身姿,仿佛另一個世界的現象.
也許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這個修女,是個人偶.
為諫也──不,為的是諫也扮演冒充者的『九瀨諫也』而制作的獨特又完美的第九祭器.
「…………」
然而,諫也卻經常忘記這個事實,視線不由得追著她.
是從最近開始的.
一起度過這將近三個月,與雖為人偶卻極似人類的修女談話……有時會感到胸口騷動.而且會毫無原由地觀察人偶的行動,開始注意到這樣的自己.
這個變化究竟是什麼呢.
難道,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嗎.
「諫也大人?」
「嗯?啊,沒什麼……快,到了吧?」
少年搖搖頭,集中注意力.
「是的.」
人偶悄聲說.
那雙眼瞳,正凝視著前往更深處的地下層階梯.
內部裝飾全都被除去,裸露出來的混凝土唯獨那階梯異樣的清潔,還確認複數的腳印.
「────咕!」
突然,諾溫的身影從諫也的視界消失了.
人偶的肢體朝旁邊的柱子回旋.
反轉的同時,將右手的手環──〈銀十字劍〉變為利刃.踏上變為死角的斜後方柱子,再加上她那移動速度,劍身化作銀色流星.
常人連視認都不被允許的神速斬擊.
然而.
刀鋒在巨大的槍口前停住.
以不遜于諾溫的劍的速度,拔出手槍指過來.
「你……」
不由自主地開了口,少年又閉上.
下次問出口時,諫也的表情有如戴上假面,變成一本正經的優等生.
「……Brother·雷胡拉.什麼時候,來到這里?」
「非常抱歉.沒有及時報告.剛剛從歐洲回來.聽說Brother·諫也和Sister·諾溫去舊市街處理〈獸〉的事件才急忙趕來.」
與言表相反,聲音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
站在柱子陰影下的,是一位褐色皮膚的神父.年齡跟諫也相仿十六,七歲,冷峻的眼神有如身經三倍歲月的老司教.但並不是作為聖職者經曆種種慈愛和喜悅的眼神,而是在抑郁的教會里,長年看著腐敗的政治斗爭的司教的眼神.
「──失禮了.」
比諾溫更加機械的動作把槍口──超乎常識的巨大沙漠之鷹(Desert Eagle)50AE的槍口移開,修道司祭雷胡拉把頭下去.
「……是,嗎.」
諫也的表情略顯不滿.
不單是因身為冒充者需要這種演技,
(這家伙……難道是來監視我們的?)
還有這種疑慮.
如果能追得上,事先通知一下就可以.即便事態緊急,在沒有聯絡的情況下追過來的行為仿佛有別的意圖一般,令諫也甚感不快.
因為,這個少年修道士的真實身份是──
「在這……前方嗎?」
對考慮中的諫也,雷胡拉催問道.
仿佛只有這一扇能擺脫時間的劣化一般,堅固的隔音門.
以前想必是小型演奏歌廳吧,鋼板和密封框格的組合,即便稱為防空壕也能說得通.
諫也在一旁感覺到諾溫和雷胡拉冷冷地集中注意力.
(里面……嗎?)
咕嘟,咽了口唾液.
這兩個人有反應,就意味著……找到了.
在那扇門的對面,可以稱作人類天敵的存在.
可惡的〈獸〉.
──不.
氣息已經存在于那里.
少年感覺到身上的汗毛倒豎起來.
明明只是廢樓的地下室而已,卻散發著猶如大山般的龐大氣息.又仿佛在那股氣息里熾燒過的刀刃,漸漸逼近這邊的喉嚨一般.沸騰的感情熱量,那本身就酷似炎熱地獄.
氣息輕飄飄地移動.
(移,動──?!)
炸裂.
錚地一聲,門扉比紙屑還要輕易撕裂.
從內側──〈獸〉的實體溜了出來!
「咕哦──!」
諫也從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但馬上又睜大眼睛.
是錯覺.
門,安然無恙.
什麼也……沒有發生.
產生異常的炸裂感之後,先前的氣息已經消失了.
「這是──逃跑了嗎?」
諾溫有些詫異地說完,三個人交會視線.
「非常抱歉.不知道.」
雷胡拉搖了搖頭.
然後,緩緩地接近門.一瞬間用視線示意讓諾溫走進掩護圈,打開門的同時,雷胡拉把手槍指進去──
槍口,止住了.
那里並沒有怪物.
在廣闊的地下空間.
發黴的空氣里重疊起來的影子,諫也不禁屏住呼吸.
那是,大概能有數十人,堆積如山的累累尸體.
不.
如果是死人,也算是預料之內吧.
然而,
「──還活著.」
諾溫,否定了諫也的思考.
「利用複合感應器確認體溫.呼吸,脈搏都在正常范圍內.雖然都處于極度衰弱狀態,但是全員的生命活動都得已確認.」
「那是……怎麼回事?」
強忍住險些露出的本性,諫也蹙起眉.
隨後,對身邊問道.
「……Brother·雷胡拉?」
「…………」
沒有回應.
少年修道士注視的最里面的牆壁上,浮現出極為奇怪的形狀.
似乎是用某種金屬制成的工藝品,被某種強烈的力量壓碎,撕裂.從遭到破壞的樣子無法想象出它的原型,但只有造成此狀的暴力性一目了然.
況且是在這麼多倒下的人群前,增顯出壞掉的工藝品極為不祥──對其正下方的影子,諫也不禁瞠目.
「那是……」
工藝品悠然舞動.
諫也沖過去.
不知是裝置太過簡單,還是從先前的異變受到影響,以滑行之勢滑進去的諫也把正下方的人影抄起的同時,從那身後……掉落的工藝品擊穿混凝土.
「──你還好嗎!」
「啊……」
那個孩子,同樣也很衰弱.
即便如此仍有意識的狀況,與其他人不同.僅僅十歲的身體,竭盡全力顫抖著喉嚨.
「……救……命……」
如是說.
對這幅光景,一直很冷淡的少年修道士──雷胡拉,用極其刻薄的視線注視著.
2
「哇啊,這個真好吃!這是什麼啊,太好吃了!哪里能買到啊!」
邊說邊上下翻動眼珠的,是單人間里坐在床上的男孩子.
雙手拿著餅干狼吞虎咽,交互地放進嘴里品嘗.
諫也不由得手貼額頭,老實回答.
「是Sister·諾溫親手做的.」
「嘿唉唉唉—,那位修女啊!」
即使翻著白眼,男孩子也不忘咬兩口餅干.甚至將兩三枚疊在一起吃.諾溫在鋁罐里裝得滿滿的餅干,看這個勢頭夠不夠還是個問題.
在夏風的伴湊下,窗簾清朗地舞動著.
禦陵市·第一區.
與中央大樓並設,由朱鷺頭集團管理的醫院里.
「既會做飯又是美人兼修女,那不是無敵了嗎!神父先生,跟那個人結婚吧!」
「……哈?」
突然說出奇怪的話,諫也不禁僵直.
「不,那個……而且,神父和修女都是禁止戀愛的……」
「唉—,那是什麼啊!太奇怪了吧?!戀愛不是自由的嗎?!」
好像在哪里聽過的台詞,從男孩子的嘴中說出來.
(……嘛,對于那些,雖然我也是這麼想的……)
諫也暗自歎息.
對于信仰心等于零的本來的諫也而言,這是絕對贊同的說法,但是身為優等生神父『九瀨諫也』的冒充者終究還是無法認同.雖說諫也不是很清楚,既然是聖靈教長年落實的戒律,里面一定有相應的意義.
依然板著臉,暗想.
(……話說一下子就恢複了啊.)
三天前衰弱至極的模樣已蕩然無存.
男孩子的名字是菱谷光.
據從教團提交的數據來看,原先是母子二人家庭,由于兩年前母親失蹤,現在在禦陵市的學校上學.
但是,從男孩子──光的樣子,看不出那種憂慮.
沉默片刻,諫也尋問說.
「姑且再問一次,在那個地方光君所看到的情形,報告書上的就是全部嗎?」
「嗯!」
男孩子──光點點頭.
「完全不記得了.跟往常一樣去買東西而已,等醒過來竟然是醫院.關于地下的事情,聽神父大人說出來以前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難道是被人誘拐了?」
「不不……不是,這是,那個……」
對探出身來不斷追問的男孩子,諫也支吾著.
「……總之,現在還在調查中.」
一邊修繕秀才神父的臉,諫也回想起昨天跟諾溫的對話.
†
十一個小時前,
「菱谷光以外的受害者,沒有一個人恢複意識.除了在那里出現過〈獸〉的事實以外,一概不知的就是現狀.」
諾溫說這些話,是在禦陵學院內的教堂里.
由于暑假就快結束,教堂外面漸漸恢複人氣.想必是老家在市外的學生們,提早回到宿舍了吧.
在那種遠夏的喧囂中,
「所有人昏倒,唯獨那個男孩子沒事的理由也不知道嗎?」
「是的.」
諾溫肯定道.
「此外,從那些昏倒者的狀態來判斷,跟受到強烈喪神現象的狀態很相似.關于這一點,現在由秘跡情報室分析.」
「就是那個,纏繞在〈獸〉身上的『世界的歪曲』,以普通人的精神力無法忍耐的玩意兒吧?所謂的喪神現象.」
「是的.」
面對再次點頭的諾溫,諫也咯吱咯吱撓頭.
跟這個人偶單獨兩個人在一起時,少年的舉止和語氣會露出本性.就如同極普通的十七歲少年,抱著雙臂,思考片刻之後又問道.
「倒下去人們又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
「從文件上看不出任何聯系.職業,年齡,性別,收入,住址所在區域都確認過,但是從統計上看不出可以稱得上偏向的線索.」
諾溫流利地回答道.
「有些〈獸〉會利用催眠等效果把能當作餌食的人類集中起來,或許這就是那種狀況.這種能力以〈妒忌〉或〈色欲〉的〈獸〉居多……」
體現七宗大罪的,〈獸〉的七種性質.
即,
一個是,傲慢.
一個是,妒忌.
一個是,憤怒.
一個是,懶惰.
一個是,貪婪.
一個是,貪食.
一個是,色欲.
「〈妒忌〉或〈色欲〉……嗎.」
諫也閉起一只眼.
兩樣都是諫也不曾見過的大罪.
點了點頭,諾溫附加注釋.
「最初是按照玻璃大人的感應,去確認那個場所的,但即使是玻璃大人的能力也無法把握出遠距離的〈獸〉的特性.以上只是重複推論得出來的結果……」
「……玻璃還好嗎?」
「您很擔心嗎?」
「算是吧……」
聽諫也一說,諾溫微微撇開視線回答.
「根據定期檢查,沒有太大的負擔.已經回到學校,為整頓學生會第二學期的准備而振作精神.」
朱鷺頭玻璃.
對〈獸〉身懷特殊感應能力的少女.
在這座城市可以稱作中樞的存在,同時與『九瀨諫也』有著特別關系的人物.
「她讓我轉告說,諫也哥哥也要按時參加學生會.」
「呃……等這件事結束之後吧.」
有如被指摘暑假作業的小學生,諫也皺起臉.
而對這樣的少年,諾溫側著頭.
「可以問一件事情嗎?」
「嗯?什麼事.」
「平時,可以判斷出諫也大人對〈獸〉的事件並不積極.從諫也大人的立場和保護的觀點來看,認為那是非常理所當然又有益的就是我.但是,為什麼會自己主動參與這次事件?」
諾溫質問時的瞳孔,極其耿直又真摯.
停頓了片刻,
「……不知道.」
再一次,諫也撓起頭.
3
「哦哦—,終于自由啦!」
陽光下,小光盡情地伸懶腰.
過午.
從醫院出來馬上就是十字路口.
眼前的車道是禦陵市中樞的第一區和繁華街第三區的邊界.就連過路的通行人,仿佛以這個十字路口為邊界改變生活習慣一般.自古以來就稱十字路口有惡魔居住,也許就是指這種現象吧.
自那以後,又過了三天.
「本來,醫生說過最好再觀察幾天的……」
聽了諫也的話,小光狠狠地蹙起臉.
「饒命饒命!已經足夠啦!暑假都要結束了!院里的大家也會為我的偷懶生氣的……」
所謂的「院」,就是指監護小光的施設.
暑假中,每天需要輪流掃除和買東西.休息這麼久的報應,其他孩子必定會讓自己償還,男孩子為此抱著頭.
還大聲作出「更何況誘拐這種罕見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發言,而諫也在一旁只能露出苦笑.
小光忽然急轉身.
「不過神父先生,就算是第一發現者也不用這麼陪著我吧.神父都這麼愛管閑事嗎?好像警察也很關照的樣子……」
「……嘛,不過是順勢而已.」
「哼嗯—.」
一副信服又好像沒信服的樣子,男孩子抱著雙臂.
姑且,就當是這麼回事.
在禦陵市教團的權力是絕對的,但並沒有浸透到市民,況且〈獸〉的存在還是秘密.所以,即使有點牽強,這種借口還是必須的.
「不過,送到這里可以嗎?明明可以送到設施里的.」
「可以啦可以啦.不買點禮物那些家伙又要吵起來了.上次諾溫小姐的點心也被搶去一半.」
諫也想起過來探病的孩子們.
比小光幼小的孩子們居多.看到小光沒事的樣子馬上撲過來,互相罵來罵去是個格外嘈雜的光景,但是小光本人卻一副喜形于色的樣子.
想必,在設施里非常有人望吧.
(……這叫什麼事啊.)
諫也閉上眼睛.
以前的記憶,模糊浮現在腦海里.
在這里,充當冒牌貨以前──就連回憶起來也很費事的遙遠的光景.
「啊,對了.」
小光拍手道.
「唉,什麼事?」
「這個,拿著.」
男孩子伸出來的是極小的東西.
看得出是親手制作的帶著木雕企鵝的吊鏈.
「哈?這是?」
「最開始發現我,並救了我的是神父大人吧?所以,決定要好好答謝.剛好在醫院里閑著,讓那些家伙帶材料過來,就稍微試著做了一下.怎麼樣?怎麼樣?」
「──馬上就可以當上工匠了.」
這是真實的感想.
雖然有拙劣之處但做工精細,企鵝傲慢的眼神非常有品味.在跳蚤市場擺出來,一定會有很多常客.
「啊,不過……我真的可以收下嗎?」
「不收下的話我不就白做了嘛.嗯?難道說,還有回禮之類的嗎?如果這樣的話,那位修女的點心還會去拿的,就多准備些吧!」
「那個,諾溫可不是開點心店的哦?!」
「別這麼說嘛.嗯嘻嘻.」
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耀著潔白的牙齒.
「等,小光!」
「那就再見啦!」
用力揮著手,男孩子的身影漸漸遠去.
以著實朝氣蓬勃的步伐沖過綠信號的十字路口,在不知不覺間融入人群之中.
一時之間,諫也看著手里的企鵝.
然後,回頭開口道.
「──Brother·雷胡拉.」
「辛苦了.」
這次並沒有躲起來.
十字路口不遠處,前往政府大樓的人群中央,佇立著漆黑的聖衣.即使這樣也沒被小光看見,是因為站在絕妙的位置吧.
若無其事地從道路一端沿著林蔭道移動,諫也問道.
「雖然是跟前幾天一樣的問題……為什麼,在這里?」
「Brother·諫也其實已經知道的吧.」
雷胡拉微笑道.
戴在耳朵上的黑玉耳環,輕輕搖晃.
「非常抱歉,你也……覺得那個男孩子在說謊吧?」
「說謊?」
聽了雷胡拉的話,諫也蹙起眉.
「是的.我對謊言很敏感.原本,不容許有偽證存在的就是身為神的仆人的工作.」
頓了片刻,諫也說.
「……在懷疑……那個孩子嗎?」
「還以為,您也是那麼想的……」
一副為難的樣子,雷胡拉的笑容中摻雜著苦澀.
「還以為跟我一樣……為了查明為什麼說謊,說了什麼謊而放任不管呢.」
雷胡拉又補充道.
「在附近還看見幾位〈塔〉的調查員.他們不也是Brother·諫也安排的嗎?也是為了監視那個孩子吧?」
「…………」
數秒間,諫也陷入沉默.
依靠在大樓旁邊種植的七葉樹上.臉剛好被樹陰遮住,看不清少年的表情.
伴隨著微笑,雷胡拉的眼瞳突然銳利起來.
「如果失禮了真是抱歉.……有時會覺得,比起有過聖戰經曆的印象,Brother·諫也非常善于世故呢.」
「並不是,這樣.」
諫也簡短地否定道.
話少,是因為謊言越是想遮掩,越容易暴露內情.既然已經懷疑真面目,盡可能緘默才是上策.
(……可惡.到底知道了多少?)
諫也的真面目.
在聖戰中戰斗到最後的英雄『九瀨諫也』──只不過是他雙生子弟弟而已的事實.
對此,褐色皮膚的修道士掌握了多少?
「另一件事,」
雷胡拉豎起手指.
「……據報告,前些日子跟諾溫小姐相識的學生也被〈獸〉啃噬了吧?」
「──雷胡拉先生.」
諫也感覺到,自己的語氣變得嚴厲.
沒能抑制住.
「正因為這樣,跟玻璃小姐也確認過吧.」
「是啊.」
雷胡拉一臉滿不在乎地肯定道.
「玻璃小姐能感應到〈獸〉的存在.即便是潛伏深度再高的〈獸〉,也逃不出她的眼睛.以前的〈獸〉如果能得到玻璃小姐的確認,就不難發現吧.──但是,正因為這次沒有斷定是〈獸〉,覺得奇怪了吧?特意派遣〈塔〉的調查員,追查真相的吧?」
沒能馬上回答.
諫也暗自咬牙.
雷胡拉的指摘,確實正中靶心.
就在前幾天,諫也體驗到類似的事件.
因為回想起,任誰也好──就是不願諾溫品嘗的那個悲劇.
──『但是,為什麼會自己主動參與這次事件?』
人偶的,那句質問.
搖頭,把那句話從腦中揮去.
「你是……」
就在諫也想改口問話時.
『──諫也大人.』
塞在耳中的耳機,傳來報告.
『目標──菱谷光,突然失去蹤影.』
「什──」
「怎麼了?」
雷胡拉眯起眼睛.
這不是應該隱瞞的事項.
簡短地說明之後,雷胡拉的臉上劃過一絲緊張.隨後這樣耳語道.
「雖然很抱歉,可以跟過去嗎?」
「悉聽尊便.」
諫也移開視線回答道.
†
跟諫也道別之後,小光馬上前往購物商城.
雖然沒有多少錢,即便是便宜貨,在那個設施里也不至于被冷眼對待.不如說相比質量更要數量.在百元店搜羅盡可能大量的玩具.也考慮過點心……但是上次吃了Sister ·諾溫的點心,暫時不會嘴饞了吧.
順帶一提,看到來送點心的修女超凡脫俗的美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個神父大人也……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
回想起那個人.
總有一種,跟自己很相像的感覺.
明明是一副態度溫和,大好人的表情,卻不時露出異常銳利的視線,以及淡淡的陰影.
為什麼呢.
聽周圍人講,『九瀨諫也』自幼就加入教會,很快就顯露頭角,可以說是特例中的特例走過高升之路.不只是對經曆的羅列,講述那位神父的護士神情就好像謳歌現代的英雄一樣.
既然如此,跟自己走過的人生有著天壤之別.
(……一定是搞錯了吧.)
對幫助過自己的對手,只是擅自強加了想象而已嗎.
「哪怕是一個也好,希望跟自己有相同的要素」,只是這樣想象而已嗎.
若真是這樣,那就太荒唐了.
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咦?」
忽然,止步.
不知不覺間,周圍變得十分安靜.
「……這里,是?」
眨眼睛.
並不是購物商場.
小光所在之處,是荒廢的洋館庭園.
似乎被主人拋棄了很久,常春藤肆意地纏繞在柵欄上,窗框和玄關也沾滿了灰塵.喜歡說長論短的人──不,即便不是如此也會這樣叫吧.
鬼屋.
為什麼,我會在這種地方呢?
仿佛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擅自決定去處一般.
(這……是……)
對了.
想起來了.
那個時候也是這樣.
誤入那幢廢棄大樓地下的時候.
在那個奇怪的集會里,看到──的時候──.
于是,看到了.
「……啊.」
呼吸困難.
心髒仿佛要停止跳動.
小光眼前的光景,就是有這般意義.
庭園的,榆樹之下.受到透過葉縫的陽光,有如夏天最後的陽炎,那個人影虛幻地佇立著.
心想,真是位漂亮的女性.
「……果然……是這樣麼……是這樣啊……」
茫然地,呢喃道.
喉嚨里止不住地干渴,舌頭粘在嘴里.
即便如此依然走過去,小光終于叫出人影的名字.
被風沙沙吹響的同時,有什麼在虛空中解放出來.
†
諾溫,再次來到廢棄大樓的地下.
事件當初,諫也一行人潛入的場所.
通常,大部分現場搜查是由後方部隊〈塔〉進行的.但是唯獨這次,殘留的喪神現象令很多隊員陷入衰弱或心緒惡化,以至于無法進行萬全的調查.
(粘附在現場的……喪神現象嗎……)
諾溫想.
沒有類似的例子──雖然不至于如此,倒是很罕見的事態.
雖然沒到諾溫和雷胡拉,以及前線部隊〈矛〉的程度,〈塔〉的隊員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對喪神現象擁有抗性.雖然直接感知〈獸〉會很危險,但是待在〈獸〉存在過的場所,這種程度很難考慮會失神.
反過來說,親眼視認那種程度的〈獸〉,小光以外的人一個個陷入衰弱狀態也是合情合理的.
「…………」
總覺得,看漏了什麼.
非常簡單,而又非常重要的什麼.
用漆黑的聖職衣驅散著地下空氣里的黴味兒,諾溫暗自思忖.潮呼呼的地板和不衛生的水窪也不去在意.人偶只是不斷思考.
(既然如此……那個男孩子……)
諾溫想起,非常親近自己的十歲男孩子的身影.
他才是最大的問題.
經受住連〈塔〉的隊員也難以招架的喪神現象,那種異常才是這次事件里最大的疑問.
現在正發生著什麼事?
菱谷光,是以什麼樣的形式牽扯到這次的〈獸〉呢?
(諫也大人……也在擔心這件事嗎?)
忽然,諾溫的表情中隱含著疑似憂慮的神色.
萬一,小光是受到〈獸〉的侵蝕,諫也會如何作想呢?
三周前,跟自己扯上關系的少女被〈獸〉啃噬時的事情.
當時在心口騷動的雜音,人偶並沒有忘記.
不可能,就那麼忘記.
那種不適──有如內髒被攪亂一般的雜音,如果諫也也要體會──
「那種事……不想讓它發生的是我.」
開口,喃喃道.
就在這時.
從身邊卷起強烈的氣息.
「咕──!」
人偶的身體跳起.
液體金屬劍瞬間硬化,從下段朝左斜方斬去.
擊中的感覺──是有的.
諾溫的嘴唇,微微一顫.
「你……是……」
因為受到剛才的斬擊垂著胳膊──那個人,諾溫見過.
不,並不是人.
至少,不是人類能辦到的.
如果是人,剛才的一擊不可能躲得開.
而且,不可能用諾溫無法認識的速度襲擊過來.
「嘻嘻,哼嘻,嘻嘻嘻,哼嘻嘻嘻嘻嘻嘻……」
仿佛感覺不到斷肢的疼痛,那個男人吊起唇角嗤笑.
到底是怎麼從病房跑出來,回到這個廢樓里的?
本應中了喪神現象昏倒的,中年男子.
「嘻哈哈,嘻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不要接近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重要的地方──!」
高漲又瘋狂吼叫.
男人跳起.
一會兒像蜘蛛一樣粘在天花板上,一會兒又像蝙蝠一樣朝碎裂的柱子之間飛翔.
猶如扭曲三次元一般,異形的跳躍.隨著駭人的速度還有另一個事實,就連諾溫也睜大了眼睛.
(不是……〈獸〉……?)
男人被斬斷的手臂,並沒有恢複.他如果是〈獸〉,不依靠模仿奇跡的斬擊會轉瞬間得到『重組』才對.
但是,這個運動能力──
「請問.不是〈獸〉的你,為什麼對我發動攻擊?」
對發問的諾溫,從天花板傳來哄笑.
「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壞掉吧!碎掉吧!毀掉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咕!」
猛然舉起劍,諾溫踏個空.
從空中躍來的男人,刺出小刀.
猛烈地跳躍加上重力加速度,那一擊的沉重超出了人偶的腕力.
不僅如此,持續揮過來的第二,第三刀.早已超過關節的可動域,以肉食獸的勢頭和欲望接二連三的打過來.每當這時,用劍承受的人偶的手腕也遲緩地發出悲鳴.
從肩膀的連續部位,承受著馬上就要碎裂一般的沖擊.
(──那就,這樣──)
瞬間,諾溫作出意外的行動.
突然把手中的劍放開.
「咕?!」
沒人支撐的銀劍,在空中受到小刀的攻擊而旋轉,不能控制勢頭的男人姿勢失去平衡.
趁這個機會,人偶的身體在地板滾動.
銀發被割下數厘米的同時,從男人的腋下穿過的人偶的手,在空中觸碰著劍喃喃說出某句話.
「code──7*HIMM%G」
同時,劍發生變化.
接受被定義的微弱電流,液體金屬化為細而強固的白銀之鎖.仿佛它本身就擁有生命一般蜿蜒,束縛男人的身體,將動作完全封住.
「咕咔,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咕.」
「請住口.」
人偶的手指輕輕一動,鎖鏈飛進男人的嘴中,連咬舌自盡也被禁止.
不僅如此,鎖的另一端從喉嚨潛入食道,男人的身體不住地痙攣,如蚯蚓般蠕動.
「有許多話想問您.在這里發生過什麼,只把這個問題毫不隱瞞地告訴我.說話的時候里面的鎖會變松.」
始終保持著面無表情,諾溫說.
總是很溫和的人偶,這般不動一根眉毛的樣子顯得增添了幾分可怕.其間白銀之鎖似乎仍在盡可能勒緊對手,男人的腹部不自然地隆起,喉嚨淒慘地膨脹.
「既然關系到第一優先順位的安否,不給予絲毫慈悲的就是我.想說了嗎?」
「…………」
男人點了點頭,隨著吐出血泡說了幾句.
馬上,
「那是──」
人偶張口結舌.
幾個頭緒,一下子閃現在人偶的腦子里.
聚集在這個地下空間的人們.
如今這樣變化為異形的男人.
還有,從那個男孩子頭頂下落的工藝品.
「──諫也大人!」
諾溫發出悲痛的叫聲.
4
──稍微,回溯一點時間.
諫也和雷胡拉走到的地方,是小光消失的洋館.
如今稱其為洋館,倒不如稱為廢墟更為貼切.
橫穿過荒廢的庭園,諫也不禁屏住呼吸.
在外壁邊倒下的數人的身體,由別的男人們照看著.
照看的人和受到照看的人,都是〈塔〉的調查員.
「諫也大人.」
最初發現這邊而劃十字的,是諫也委托追蹤的班長.
平頭粗貌,名叫田杉.
「請原諒.菱谷光的追蹤,直到這里都沒有問題……後來突然沒了報告,趕過來發現變成這副模樣……」
聽了班長的報告,諫也望著倒下去的人,緊緊握住拳頭.
「發生……什麼事了?」
「發出迷失目標──菱谷光的報告之後,馬上失去了意識.」
田杉遙頭道.
悔恨的心情跟諫也一樣,或者在他之上吧.倒下去的人,是和他共事多年的隊員.
「還有……女人……說過.」
「女人?」
「是的.雖然沒留下映像記錄,聲音記錄里只留下那道聲音.」
風在鳴叫.
照料的一個隊員,突然從傷者脖頸舉起手.
「這是……線嗎?」
「唉?」
一條極細的線狀物,刺在脖頸上.
即使舉起來也不見盡頭.
從色澤和質感,隊員說出線的名字.
「難道是──頭發──?」
諫也蹙起眉頭.
刹那間發生異變.
有如濛濛細雨,天空中又有新的發絲傾盆而降.太過纖細,以至于會誤視為黑雨的妖發襲來.
被那些發絲刺到的〈塔〉隊員相繼倒下去.
「咕……!」
(這是……)
閃躲的同時,諫也得到確信.
身經百戰的〈塔〉隊員們,會陷入衰弱狀態的『力量』的真面目.
不只是人類,那些妖發所到之處花朵枯竭,草木干癟,連樹木也殘忍地枯盡.
「這是……〈獸〉的,能力……!?」
沒來得及躲開.
大步後退的諫也的聖職衣脖頸里,鑽入極細的妖發.
「咕啊!」
背脊劃過一絲厭惡的感觸.
銀色的光,與其相抗.
突然以之字形剜入空間的全自動子彈,將降落的幾千妖發噬破,連同有本身數十倍體積的虛空一起爆裂.
精密射擊──並非如此.
在空中自在飛行,只將敵人身穿的子彈,已是奇跡的領域.
奇跡之名,是這樣稱呼的.
即──大衛的魔彈.
「斷罪衣啟動.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八千五百十六回,神之奇跡降臨的狀況」
稱為聖句,卻是極其冰冷的機械音.
限定于假想世界的幾千回試行結果,模仿·增強古代奇跡的後述福音.
「限定量子干涉場,固定.由假想數學領域注入聖遺物及規定狀況的參數.在本坐標啟動假想現實·大衛的第三種奇跡.──即開始八千五百十六回的試行」
「啊啊,總算抓到了.」
聖職衣,已經展開著.
融合機械和聖性,保護現代聖人的鎧甲.
裝甲以深灰色為基調,釋放翠玉之光輝,毋庸置疑是斷罪衣.與諾溫的斷罪衣不同,更有近代風格,重視機能性的造型.
身穿深灰色的斷罪衣浮現出舒暢的笑容,褐色皮膚的修道士盯著洋館對面.
他,看得到嗎.
將巨人歌利亞從彼岸投石打倒的大衛──模仿其奇跡的修道士,能看得到存在于妖發根源處的〈獸〉的姿態嗎.
「──我是,毀滅你的人.」
伴隨著新的槍聲,雷胡拉的身體在廢墟的上空舞動.
†
諫也茫然地目送雷胡拉蹬著洋館的壁面飛越天花板的樣子.
〈塔〉的隊員們也並非全部倒下,一部分保留著意識.被〈獸〉的妖發弄昏之前,得到了魔彈的救助.
猶豫了一瞬之後,
「這里就拜托各位了!」
說完,諫也朝雷胡拉消失的方向跑去.
繞到宅邸時,口袋振動起來.
是手機.
『諫也大人!您沒事嗎?!』
「是,是的.」
對頂撞般的語氣,諫也慌忙點頭.
「發生,什麼事了嗎?」
諫也的聲音里,滲透著淡淡的關心.
因為從電話對面感覺到,露骨地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倒在地下的人們──知道他們的共通點了.』
「共通點?」
『是的.』
頓了一下,諾溫說.
『──那些是,〈獸〉的信奉者.』
「哈!?〈獸〉的,信奉者?」
『知道〈獸〉的存在,受到它那絕對性的引誘,升華為信仰的現象.』
「等,等一下.如果直視〈獸〉,會被喪神現象弄昏才對吧?」
不由得,諫也的口氣變了回來.
從諾溫剛才的發言中受到的沖擊,就是這般巨大.
『是的.……但是,喪神現象的強度,跟〈獸〉的階位呈正比關系.』
對此,人偶控制住語氣接著說.
『中位的〈獸〉,就不會使理性當場崩壞.況且,若是受到那只〈獸〉的迷惑,喪神現象就不在是理性的崩壞,呈現重組的形態.……總之,那就是〈獸〉的偶像化.』
「…………」
一瞬間,聖典中的話,劃過腦際.
最有名,同時又最嚴格的,引自十誡的規律.
──汝等,不可為自己雕刻和跪拜偶像.(譯注:十誡第二條,又出自舊約出埃及記20:4.略有不同.)
(……這叫什麼事啊.太胡來了吧.)
咯吱,諫也咬牙暗想.
把〈獸〉視作敵人還可以接受.
面對超越人知的怪物,即使覺得害怕,跟它們的戰斗中不會有任何躊躇.啃噬人類,即使偽裝成人形,可以毫不猶豫地認為它只是個怪物.
然而,同樣作為人類呢?
那極其鮮明的想象,令諫也的心情沉重起來.
「所以……他們是,〈獸〉的信奉者?」
『是的.那個地下空間,想必是以〈獸〉為中心舉行過某種儀式的集會場地.懸在牆上的工藝品多半是反十字的某種標志.小光大人,可能是為那個儀式准備的活祭品……』
「活祭品……為了讓〈獸〉啃噬,嗎……」
「對于信奉者而言,為信仰對象的〈獸〉獻上活祭品的行為本身就是件值得歡喜的事情.再加上長期間和〈獸〉在一起的人,有時會覺醒某種能力.剛才就與那種逃脫者遭遇而制服.」
「喂.那麼,搬到醫院的人全都是──」
『那邊也不會有大礙.通過連絡,全都拘束完畢.』
「是,是嗎.」
舒了一口氣,諫也馬上又注意到未處理的問題.
「等一下.──還是很奇怪啊.這好像完全相反啊.為什麼〈獸〉的信奉者全都倒下,只有活祭品的小光得救了啊.不合情理吧.」
『那是因為……』
諾溫說出某種推測.
「…………」
諫也握緊手機.
戴在手機上的,看起來很狂妄的企鵝吊鏈在搖晃.
5
小光坐在秋千上.
離先前的洋館不遠處,陳舊的公園.似乎在禦陵市二次開發之前就存在的公園,所以很多游樂設施都褪色,生鏽,也不見維護的樣子.
「…………」
秋千發著「吱—,吱—」的聲音搖蕩.
腦袋有點發昏.
思考不能很好的運作,腳下就像踏著云朵.
但是,並沒有感到不安.
因為身邊的女性,在溫柔地微笑.
「還是想不起來?」
「嗯……對不起.從剛才開始頭腦不怎麼清晰.」
「沒關系哦.那樣就好.」
那位女性說.
這個女性,是誰來著?
為什麼,她的聲音能如此甜蜜地回蕩在耳邊呢?
「……對不起.」
「嗯嗯~.沒關系.沒關系哦,……會保護你的──」
繞到千秋後面,那位女性抱住他的肩膀.
非常溫暖.
不知怎的,眼淚都要流出來.
「所以……你要在這里等著哦.」
發絲撫過小光的脖頸時,男孩子閉上了眼睛.
確認陷入深沉的睡眠之後,女性轉身.
朝公園的入口走去.
身穿深灰色斷罪衣,褐色皮膚的修道士佇立在那里.
「這麼快就來了.」
「是的.而且,馬上就能結束.」
雷胡拉宣言道.
舉起來的槍口前,發絲起伏.
幾十顆魔彈和,有它十倍,百倍的無數妖發互相交錯.
有一方,倒下了.
†
「──雷胡拉先生!」
趕到公園的諫也面前,身上仍穿著斷罪衣的雷胡拉蹲在地上.
「非常抱歉.比想象的要難纏,又讓它給逃掉了.」
雷胡拉淡漠地說.
左腕上流了不少血.
用救急用半透明苫布從斷罪衣上面貼上,雷胡拉起身.
據他說,剛以為消滅掉〈獸〉的瞬間,那個妖發綁在建築物上,帶著小光一起逃去.
「但是不會有下次.這次一定要追得走投無路.」
「……為什麼那樣在意那只〈獸〉和小光?」
「沒什麼.跟往常一樣.」
雷胡拉的語氣,的確跟往常一樣.
但是在諫也的耳中,能聽出輕微的猶豫.
諫也想,一定是因為他也覺得自己說謊了.
「從剛才就一直覺得,雷胡拉先生對這次事件另有想法.」
回答,稍微遲緩了一下.
只轉動著眼球,雷胡拉慢慢地開口說.
「……是嗎?」
「總覺得,是這樣.」
諫也一副沒自信的樣子,微微露出苦笑.
「其實你已經發現了吧?隱隱約約察覺出,那個集會是〈獸〉的信奉者們把菱谷光當作活祭品供出去的吧?」
「…………」
這次,輪到雷胡拉陷入沉默.
「是你的推理嗎?」
「基本上都是諾溫的指點.……而且,還有一點.」
緊接著,諫也又說.
「那只〈獸〉的真面目……大概就是小光的母親.」
對于諫也的話,雷胡拉面無表情地聽著.
「正確說來,諾溫和我認為,被〈獸〉啃噬的眾多人群里,有一位是小光的母親.」
說完,諫也緊咬嘴唇.
有鐵鏽的味道.
據推測,兩年前下落不明的小光的母親,被〈獸〉的信奉者當作活祭品供上去.後來被〈獸〉叫去,或者是被信奉者們選上,小光也在最近要被〈獸〉啃噬.
這時,引起了暴走.
極為罕見的,被啃噬的人類的意識,從〈獸〉中表露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想必是在小光面前,本應被啃噬的小光的母親意識變得強烈.在無法測定的低概率下引起難以致信的現象,才使諾溫說出這番話.
小光沒有說出集會發生的事,一定也是這個理由.
因為,見到了死去的母親──或者看到母親變成怪物什麼的,那種話實在難以說出.
「──你說得沒錯.」
雷胡拉說.
「唉?」
「您剛才問對那個集會的事情是不是發覺到什麼了吧?雖然很抱歉,也許懷有別的想法才是事實.」
雷胡拉很干脆地坦白道.
「那,為什麼一直沒說出來……」
「先入之見只會讓理性的判斷變得遲鈍.而且,雖然很抱歉,我身上大概存在著能讓先入之見乘虛而入的余地.」
「讓先入之見,乘虛而入的余地?」
「是的.」
在這里,雷胡拉停頓了一下.
隔了一會兒,說.
「因為,我的雙親也是〈獸〉的信奉者.」
那句話的意思,諫也用了數秒才得以理解.
「什──!」
「聖戰以前,〈獸〉的出現倒是非常稀少.但並不是完全沒有.跟現在的〈獸〉比起來都是些第八階位到第九階位的弱家伙,活動時間也大幅受到限制.即便如此,對于我的雙親有著相當大的魅力.」
雷胡拉嘲諷似地歪著嘴唇.
「家里很貧窮.那片土地沒辦法改變當時的狀況,而且雙親也沒有勇氣離開那片土地.如果是能破壞一切的〈獸〉,也許連那種境遇也能打破,這種想法並不是件奇怪的事情.雖然覺得很愚蠢……」
然後,這樣補充道.
「……所以,愚蠢的雙親不僅要把自己的身體獻給〈獸〉,還要把我也要獻上去.」
「…………」
這次,諫也真的無言以對了.
即使開口,也不可能說得出.
「幸好,在事發之前得到教團的救助,像這樣變成了修道士.」
雷胡拉聳了聳肩.
看著那副樣子,諫也想起少年修道士的另一個聖務.
持以鐵一般的制裁而為人所知的另一個稱號.
異端審問官.
即便是自己的同胞,如果違背了教理就要斷罪,刃尖指向聖靈教內部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所以……這次事件的結尾也就輕易地知道了.」
雷胡拉靜靜地斷言道.
從那上空,伴隨著激烈的風,另一個巨影降落.
6
「啊……」
小光睜開眼.
看來是在禦陵市的空中,只有這一點莫名地知道了.
太陽已經西斜,以極快的氣勢流去的都市區鮮紅的風景,非常美麗的映在少年的眼中.
「醒了?」
女人問道.
縱使看到頭發沙沙地蠢動,也沒覺得害怕.
只是,感到非常的不甘心.
再有一點點,明明就能想出這位女性的事情.
看著懷抱自己的女性的身體,小光用朦朧的語調尋問道.
「沒事嗎……?渾身,都是……傷哦……?」
「沒事哦.」
女人笑了.
依然是溫和的笑容.
即使被無數顆魔彈射穿,女人堅決沒有屈膝.
帶著小光,如文字所述以飛行的氣勢逃離公園,現在正飛翔在天空.極速飛翔的爽快,一時之間讓少年心情激動.
突然,止住了.
在格外高的塔樓屋頂.
能看到地平線上美麗的晚霞的地上一百米的光景.
「只要有你在,我永遠都沒關系.不管發生什麼都沒關系.」
明明是瀕臨死亡的重傷,女人浮現出微喜的笑容.
「呐……就這樣,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去吧.在沒人知道的清靜之地,只有兩個人生活.」
女人喃喃道.
那句呢喃聲,小光確實知道.
明明知道那是非常重要,非常親近的人,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為什麼,想不起來呢.
「因為我……看著你就……」
這時,女人沉默了.
臉上露出,極其難以形容的表情.
交織著各種強弱的感情,孕生出始終難以言表的混沌,女人的臉激烈的動搖.
「我……看著你就……」
再一次,女人說出同樣的話.
明明相同,卻縈繞著不同的回蕩.
「很想,吃了你哦.」
「唉?」
滋溜,小光的額頭上掉了粘液.
沒時間,理解那是唾液.
女人的嘴猛然裂至耳邊,甚至無視物理法則繼續延伸,男孩子的頭就如文字所述整個吞下──
突然,激烈的風和轟鳴聲插了進來.
「──找到了!」
燃燒般的晚霞.從塔樓的正下方,小型直升機以驚人的氣勢浮上來.
握著直升機操縱杆的,居然是年僅十五歲的少女.
長長的黑發,身穿禦陵學院的制服,凜凜的瞳孔給人印象深刻的姑娘.
「玻璃小姐!請在這里懸停!」
從敞到最大的直升機門口,諫也叫道.
刹那間.
從那道門,有個人影跳出.
在女人的妖發間穿過,從斷罪衣的腰部配件拔出兩支新的手槍.
Glock17.
「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八千五百十六回,神之奇跡降臨的狀況」
兩支槍口,全自動釋放怒號.
僅僅數秒,能將三十幾發的所有子彈全部打盡的槍彈風暴.正是因為只靠現代兵器無法給予傷害,才會開發出名叫斷罪衣的,從某種意義上褻瀆神明的產品.
但是.
猶如吹散惡魔的嘲笑一般,神聖的福音宣告道.
「我要模仿.──模仿大衛的投石器!」
輕輕舞動的深灰色身影.
悠然在塔樓頂層著地,
「果然,發狂了呢.」
摻雜著某種哀傷,雷胡拉說.
那雙手中,握著兩支手槍.
發動斷罪衣,展開插手佇立的少年修道士,那副姿態有如驅逐惡魔的十字架.
「即便表露出母親的意識,終究只是〈獸〉.最後露出來的只會是魔性的臉.所以,必需毀滅.」
「你──又想──」
女人不禁踏空.
剛才的全自動射擊沒能完全防住,肩膀被射穿.
失去意識的男孩子,伏倒在屋頂上.
「小光!」
那叫聲是稍微遲了一點,利用梯子著地抱起小光的諫也.
直升機的旋翼引發的強風,肆意地舔舐著所有人的臉.即使如此,雷胡拉頭也不回地開口道.
「雖然很抱歉,勸您快去回避.」
「不.」
諫也搖頭說道.
「brother·諫也?」
「可以……讓我來做嗎?」
仍抱著小光,諫也咬著嘴唇.
從那身邊,同樣從直升機優美地降臨另一個人影.
是諾溫.
這邊也已經展開白銀的斷罪衣.明明是人偶,莫名地擺出哀傷的表情,望著諫也和懷中的孩子.
「諾溫,請借我一用.」
「請.」
人偶點頭說.
「只要您需要,我就給予.滿足您的需要,會感到無上喜悅的就是我.」
輕輕地,諫也的手被舉起.
人偶的手和少年的手──仿佛兩個人融合在一起.
回蕩的是機械的福音.
「由外部聖靈機關引發的特殊起動──以及由重新定義引發的重新試行,成功.斷罪衣起動.我要模仿.我要模仿.即開始兩萬八千二百三十八回的試行.」
翻寫在少年的身體上的,是第三斷罪衣.
被純白色渲染,從脖頸到翼狀背甲一體化的,神聖之鎧.
曾在聖戰中『九瀨諫也』身穿的斷罪衣,在這黃昏的塔樓之上,更顯得拒絕血色一般泛著白光.
「我要模仿.──聖喬治之槍.」
諫也的右手上凝聚著光,化為一把槍舉起來.
這正是,諫也的斷罪衣.
「把那個孩子,還給我.」
〈獸〉說.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還給你,是想啃噬嗎?」
諫也問道.
〈獸〉仿佛要失去原形一般,朝這邊走過來.
「想吃掉……那個孩子.除了那個孩子……什麼都不想吃.」
滴著黏稠口水的女人的臉上,沒有剩下任何理性.
不,也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種東西.一瞬間小光看到的溫柔表情,一定是發生什麼錯誤浮現出生前的殘像,而這才是〈獸〉的真面目.
「──你的大罪,也是〈貪食〉.」
諫也說.
少年本來的意思和,作為『九瀨諫也』的假面以難以區別的程度一體化,少年在憤怒中宣告道.
「最近,遇到一只類似的〈獸〉.雖然能力表現不同,恐怕根源是同一只〈獸〉.這種,被人為的增加的〈獸〉,叫作眷族吧.」
咯吱,聽到咬牙的聲音.
手中的光槍,增強光芒.
諾溫和雷胡拉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看著這樣的諫也.
倒是少年手腕,微微一震.
「神父……大人……」
是小光.
還沒恢複意識.
被噩夢魘住一般的夢話.即便如此,對繼續說出的話語,諫也咬住嘴唇.
「……讓我……跟媽媽……見……一面……」
「…………」
「還,給我──!」
〈獸〉大聲疾呼.
妖發一下子籠罩屋頂.
細長的妖發群反射鮮紅的晚霞,被碰到的混凝土也瞬間劣化,化為塵垢.縱然是身穿斷罪衣的聖人,被其中一根刺到便會無一幸免昏倒的魔性.
那一瞬間,如果不是槍聲響起.
「我介入了真是抱歉.──不過,還是讓我來嗎?」
舉著硝煙滾滾的Glock 17,雷胡拉說.
「我不在乎.只要能毀滅〈獸〉,不管什麼事……」
笑了.
有如,毀滅〈獸〉是無上的喜悅一般.
「不用,我來吧.」
其間,身穿純白斷罪衣的諫也,舉起右手.
少年強有力地說.
「我要模仿」
「讓我吃了──那個孩子──!」
這次的妖發,為了不受槍彈的妨礙描繪圓弧.
三百六十度,從所有方向襲擊諫也.
何止是幾千,幾萬根妖發群蜂擁而至,少年跳躍的同時旋轉神槍.撕裂黃昏的強烈光芒,將暴露在那道光面前的妖發輕易燃毀.能將現代兵器無效化的〈獸〉之異形,在模仿奇跡之下不費吹灰之力將其擊破.
作為代價,諫也的臉上布滿劇烈的痛苦.
臉色蒼白過甚,最終猶如染上白蠟一般劇烈的痛苦.
但是,那份痛苦也貫注在一句聖句里.
斷它的罪.
「我要模仿──聖喬治的,毀滅之槍!」
投擲的槍,爆發.
光芒和熱量以難以區分的程度,將壓倒性的能量映照在諫也的眼瞼下.
〈獸〉,諫也,雷胡拉,諾溫──就連滯空的直升機和塔樓也,只是默默地籠罩在龐大的光芒之中.
然後.
而且,只是數秒的事情.
終于失去光芒,夕陽潛入地平線.
夜幕降臨時,啃噬菱谷光母親的〈獸〉的身影──在這個世界已蕩然無存.
7
醫院附近的十字路口,諫也和小光停下腳步.
分隔第一區和第三區的,那個十字路口.在皎陽四射的天氣中,通行的人們今天也有如以這個十字路口為邊界改變生活方式一般.
只不過,沒有前幾天那麼炎熱.
那個黃昏仿佛就是最後的夏天,風的顏色都替換為秋天.急性子的蜻蜓稀稀落落地飄飛,助長了這種風情.
「那麼,這次真的要在這里告別了.」
「──嗯—,為什麼又昏倒了呢.」
捂著頭,小光呻吟道.
對此,諫也半摻歎息地說.
「所以不是叫你再醫院多待兩天嗎.果然是太累了吧.雖然結果還是一樣……」
「嗚嗚嗚,暑假就這麼結束了啊—!」
小光發出悲鳴般的叫聲,諫也只當耳邊風.
發生那件事之後,又過了兩天.
小光對,跟諫也在十字路口道別之後的事情完全不記得.
多半是由喪神現象引起的吧.即便沒有妖發讓他昏倒,纏繞在〈獸〉身上的『世界的扭曲』,少年的精神力不可能忍受.
「好像……做了一個非常悲傷的夢……」
「…………」
諫也什麼也沒說.
既然男孩子的記憶被奪去,也不用特意去說明.
(那是……當然的吧.)
再度失去母親的事實,還是不知道為好.
即便因此,諫也連道歉都不能.
然後,再聊了兩句之後,諫也和小光道別了.
小光向購物商場所在的第三區,諫也向醫院的方位轉身,走去的途中注意到依靠在銀杏樹下的人影.
「brother·雷胡拉.」
褐色皮膚的少年修道士,輕輕點頭.
「辦私事的時候打擾非常抱歉.事後的狀況,姑且轉告一下.」
〈獸〉的信奉者們的拘束,以及精神治療.
並且對其它〈獸〉的信奉者們的搜索狀況.關于後者,還會花一些時間,但是這不是諫也力所能及的問題.
默默地聽完報告,開口說.
「可以,問個問題嗎?」
「請講.」
「brother·雷胡拉恨自己的雙親嗎?」
「……誰知道呢.」
隔了一會兒,雷胡拉搖頭.
「憎惡愚笨.也有恨.……但是對雙親怎麼樣,雖然很抱歉,我也不清楚.」
想必,這是真實的感想吧.
會憎恨一件件事例,但是問到是否恨整體,又是別的事情.
即便關乎性命和靈魂.
諫也,開口道.
「小光的母親……也許是故意奪走記憶的.」
「您指的是?」
「小光的記憶.如果,那個〈獸〉還留有些許母親的意識,也許是為了不再留下慘劇,為不讓小光有這種回憶,暗中動了手腳.」
「雖然很抱歉,想法太天真了.」
「也是呢.」
諫也也露出苦笑.
「只是,小光說過.──有種得到幫助的感覺.雖然很哀傷,有那種感覺.」
事實會是怎麼樣,並不清楚.
事實會是怎麼樣,不可能清楚.
小光的媽媽是否真的留有意識,還是因為喪神現象引起的,那種事任誰也無法證實.
但是.
「不可以,那樣相信嗎?」
「……雖然很抱歉,跟我沒有關系.」
用一如往常的表情,雷胡拉移開視線.
──相對的.
諫也輕輕微笑.
因為他終于發現,雷胡拉移開的視線,是在追尋埋沒在人群中的小光的背影.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