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章 射擊觀測

黎明水平的光線將范·維爾軍港染成紅色.朝陽在東方的天空燃燒,將聖泉的泡沫都煮成鮮紅色.

系在軍港的超級飛行戰艦——路納·巴克,它巨大的船身也映照著天空與聖泉的紅鏽色.路納·巴克全長約兩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約六萬五千噸,射程距離超過三萬公尺,兩舷六座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對准天空.

高級士官直立在上甲板,空艇騎士團的團旗隨著喇叭吹奏升起,接著升起的則是稱作"Z旗"的騎士團傳統決戰旗幟.

一群人聚集在埠頭.在禁衛軍護衛之下准備登上飛行戰艦的,包括航海長路易斯,騎士團團長雷波特,以及管區長妮娜·維恩特.

高級士官以最敬禮迎接三人登上路納·巴克.由最高司令官雷波特帶頭,路易斯和妮娜跟在他後方步入船內,走上艦橋的樓頂.船員都露出緊張的表情向平時絕對不可能見到的妮娜·維恩特敬禮.

路納巴克的艦橋聳立在船身中央,高約二十公尺左右,爬上狹窄的階梯,就是相當于路納﹒巴克大腦的司令室.

厚重裝甲守護的司令室內只有三名參謀將校與兩名通信兵,毫無裝飾的室內擺放兩座大型雙筒望遠鏡,磁力羅盤,通信機以及書桌.妮娜接受眾人以最敬禮迎接之後,坐在後方的鐵椅子上.

路易斯無言地陪伴在她身旁,將視線轉向雷波特.

雷波特點點頭,命令參謀出航.通信兵拿起通信機的聽筒傳達命令,不久之後升力裝置的震動便傳到司令室.

"你只要待在戰艦上,就能夠鼓舞船員的士氣."

路易斯小聲地對妮娜說話.妮娜面無表情,甚至沒有點頭.

"路納是我們最後的依靠,如果路納被擊沉,伊斯拉也會滅亡.所以我希望你待在這里.在這里比在防空洞抱著膝蓋更有意義."

"……"

妮娜沒有回答,失去生氣的雙眼望著玻璃窗外.

渾沌的朝陽從海平線下方探出頭,天空,聖泉和路納﹒巴克都染成鮮紅色.

在燃燒的紅色火焰中,可以看到遠方天際飄浮著不祥的島影.

那座島嶼和伊斯拉同樣是天空之島,周圍群集飛機的機影,數量多到仿佛伸手可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飛行艦艇巨大的影子.上次空戰里沒有出現的空族戰艦以及巡空艦組成間隔稍長的單縱陣,飛在飛行要塞的北端.

"這個陣形還真奇怪."

雷波特低聲評論敵軍的陣形.他因為自己錯誤的指揮而失去獨生子後,就顯得失去霸氣,雖然勉強試圖保持威嚴,表情卻落寞凋零,沒有以前自信十足的態度.當路易斯要求讓妮娜登上路納·巴克時,他也只是興致索然地答應.

"他們打算挑起艦隊戰嗎?"

"有可能.真是一群好戰的家伙!"

雷波特似乎忘記自己的素行,如此回答路易斯,接著他又詢問在一旁使用望遠鏡觀察的參謀.

"敵軍的概況如何?"

"主艦一艘,重巡四艘,輕巡四艘,高度兩千五百,速度二十四節,掩護用戰斗機約二十七架."

"看得到主艦的炮塔嗎?"

"看得到.口徑四十到四十六公分,上甲板有三座三連裝炮塔,和我們不相上下."

"哼.對方是來客,我們可以聯合伊斯拉的炮台和路納的力量歡迎他們.戰斗機,轟炸機與攻擊機的聯合艦隊負責攻擊敵方要塞的飛機場,戰艦就由路納對付.上升到兩千五百公尺!"

升力裝置發出嗡嗡聲,玻璃窗外的風景往下移動,鋼鐵巨鯨俯瞰著范.維爾軍港,在朝陽中往天空高處上升.

從梅克留斯機場起飛的一百五十架戰斗機,轟炸機與攻擊機聯合艦隊,以遠方的飛行要塞為目標,飛越路納.巴克.舷側高射炮的炮手揮手目送空艇騎士團的英姿.雙方主力即將在敵軍要塞的上空展開正面沖突,勢必會演變為一場激烈的空戰.

在距離路納·巴克三萬五千公尺之處,空族飛行艦隊的單縱陣將左舷朝向路納斜向接近.敵軍艦隊的司令官似乎也察覺到雷波特的意圖,准備挑起炮擊戰.飛行戰艦彼此間的炮擊戰相當罕見,因此想要發揮平日訓練成果的船員總是心懷期待地在空中尋找敵艦.不論是空族或騎士團,都為了此刻實現夢想的機會來臨而興奮.

雷波特拿起望遠鏡,以欣賞同類的眼光觀察敵軍艦隊,舔了舔嘴角.

"擊沉主艦之後,從射程距離外攻擊.派出觀測機!"

參謀開始敲擊通信機的鍵盤,路納·巴克後方的飛機彈射器射出雙座式觀測機.承載沉重通信器材與水上起落架的觀測機上升到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占據路納·巴克正上方的位置.

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觀測機負責的任務,是要判別炮彈射擊的"遠近".炮彈落點上下左右的觀測是由艦橋最上方的射擊指揮室負責,但因為水平距離的判別較為困難,因此由觀測機飛到比艦橋更高的位置觀測"遠近",並以摩斯電信聯絡射擊指揮室輔助炮擊.有些軍隊會讓觀測機更接近標的,以便得到更詳細的射擊報告,但由于這麼做容易受到對方掩護機的攻擊,因此伊斯拉沒有采用這種做法,而是讓觀測機在較安全的戰艦正上方進行觀測.

通信兵操作通信機的轉盤,拿起聽筒.

"這里是路納·巴克的艦橋司令室,觀測機請回答……了解,接收良好,通信機沒有異常.○六○三."

為了得到迅速正確的情報,觀測機與司令室之間也能夠以無線電話相連.在司令室無法觀測的地方,就由觀測機作為戰艦的眼睛來行動.

"掩護機的數量太少了."

留在伊斯拉的戰斗機全都被派去掩護飛機場,觀測機由于數量上居于劣勢,必須一邊閃躲敵軍戰斗機一邊進行射擊觀測.路納·巴克升力裝置的驅動音蓋過雷波特的抱怨,鋼鐵巨鯨完成上升,緩緩向右旋轉,等候敵軍的艦隊.在伊斯拉地面,各炮台的主炮也朝著天空舉起炮口.

在朝陽中,空族飛行艦隊的影子逐漸變大,輪廓也更加鮮明.群集在艦隊周圍的單座式戰斗機似乎在觀察伊斯拉方面的行動,沒有飛離戰艦.

參謀向雷波特報告:

"艾斯可里埃機場傳來電信,由于學校方面不肯合作,阿爾康號還要耗上一段時間才會到達."

"現在情況緊急,強迫他們上飛機.快點!"

妮娜·維恩特聽到雷波特的指示後,眼神稍稍變得黯淡.

"即使是學生的練習機,至少可以充當觀測機的盾牌."

雷波特低聲自語.

"路納!"

卡路兒騎在馬上,看到超級飛行戰艦的身影出現在阿斯卑納山地的棱線上方,觀測機則從路納的後甲板彈射器飛出,緩緩回旋並提升高度.炮擊戰想必即將開始,情況已刻不容緩.

這時,後方有一輛巴士以高速接近,卡路兒將馬靠向街道旁邊,與巴士並排奔馳.巴士上的乘客都是飛行科的學生,他們從巴士車窗探出頭,朝著騎馬的卡路兒高喊.

"卡路!"

其中一個聲音格外響亮,卡路兒看到左手臂懸在胸前的艾黎兒從車窗伸出頭.

卡路兒揮了揮手,艾黎兒也揮著右手,從巴士上詢問:

"你的臉怎麼了?"

對于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卡路兒皺著眉頭說:

"我跟人打了一架,不過已經沒事.艾黎,真的很抱歉."

他大聲回答,艾黎兒露出松一口氣的表情.卡路兒從她的表情變化看出他妹妹相當擔心,心里不禁感到痛楚.

"之後到機場再說吧!我們好像也被賦予了任務!"

巴士加快速度,卡路兒朝著追過自己的巴士揮手.憲明和班哲明在後方的座位拍打車窗喊話,他們的態度顯得既擔心又嚴肅.

——聖特汝爾班也奉命出擊.

卡路兒直覺猜到這一點.

伊斯拉的軍力數量和空族相較處于劣勢,沒有余力讓具備駕駛飛機能力的學生和可使用的飛機閑置.而且在先前的空戰中,學生的表現因為"替空艇騎士團再度裝備爭取到時間"而獲得好評.當時范·維爾班雖然等同于被貓玩弄的老鼠,但至少爭取到看門狗回來的時間.

——難道還要再次戰斗?

卡路兒自問.在那一天,他已經深切體認到,憑自己的實力無法在戰場的天空飛翔,也因此他決定拋下自以為是的心態,做自己能做的事.

當卡路兒即將被擊落的時候,一名異國的飛行員——"黑尾鷗"先生,不求回報地拯救了他.

他希望能夠像那個人一樣,擁有足夠的技術,決心與經驗,才能說出守護某人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因為他深刻體認到,戰場不是能夠以半吊子的心態踏入的地方.

然而,如果輸了這場戰爭,伊斯拉就會被占領.

卡路兒絕對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為了阻止這樣的局面,他是否也能夠盡上一些心力?

當卡路兒抵達艾斯可里埃機場時,朝陽染紅的天空已經開始暈染青色.時間是早上六點半,戰斗仍舊還未開始,路納·巴克巨大的艦影盤旋在距離伊斯拉海岸兩千公尺的地方.卡路兒從馬鞍上跳下來,沖入飛行員的等候室.

飛行科一年二班——通稱聖特汝爾班——的學生身穿飛行服,聚集在等候室里.

"卡路,你……"

艾黎兒立刻跑上前,卡路兒伸出一只手說:

"對不起,艾黎,都是我不好,我一定會補償你."

他直接了當地道歉.艾黎兒呆愣一下,總算明白哥哥是指她受傷的左手.

"笨,笨蛋!別提這種事啦,反正這也不是你害的.更重要的是,你那張臉是怎麼搞的?你和伊格納打架了嗎?"

"沒什麼,我們只是彼此怒罵,互相毆打.我感覺爽快很多,總比一直關在房間好.對了,你的傷……"

"哎呀,別提了別提了,真煩.反正我覺得自己比較適合當維修員,因為我從小就在幫爸爸工作,大概可以馬上當上維修員吧.先別管這個,目前情況不妙,飛行科的學生好像也會被派上戰場."

莎朗擔心地走到艾黎兒身旁.

"教官和騎士團的人在指揮室里大聲爭執,學校方面和騎士團對于如何對待我們似乎無法達成共識."

平時臉色就已頗蒼白的班哲明,以更加慘白的面孔補充說明:

"我聽到班德拉斯老師和索妮亞老師對騎士團員怒吼,質問他們是不是要連聖特汝爾班的學生都害死,看來我們似乎也會奉命出擊……"

卡路兒點點頭,環顧四周的學生.

每個人都面帶愁容地低著頭,沒有人像上次那樣想要逞英雄.

這也是當然的,畢竟空戰的恐怖已經深植在大家的腦中.學生們搭乘練習機前往戰場,只會被敵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最後落到全數滅亡的結果.火雞不論如何掙紮,都無法贏過老鷹.

"我不行了不可能的!我絕對沒辦法飛到那種地方……"

奈奈子因為過度恐懼已經哭了出來.對于放棄成為飛行員的她來說,目前的狀況未免太過殘酷.

"奈奈子,你現在立刻離開飛行科吧.這樣你就不用送死,可以寫你想寫的書."

憲明拋棄平時開玩笑的口吻,以認真的態度這麼說,但奈奈子只是一邊啜泣一邊搖著頭.

班哲明從旁開口:

"可是……即使逃走了,如果伊斯拉被占領,也沒有任何意義……現在的我們沒有逃跑的場所……"

憲明無法回答,只能低下頭.

聽到這段對話的二十名學生都無聲地垂頭喪氣.正如班哲明所說,就算不戰而逃,但要是敗給空族也無濟于事.伊斯拉被占領,居民全都會成為俘虜,由勝方行使特權,敗者只能默默地任憑擺布.

如果沒有逃亡之處……就算明知無法生還,是否也該戰斗呢?

所有飛行科學生都在內心掙紮.

這時,外面傳來逐漸接近的快速腳步聲,等候室的門被粗暴地打開.

飛行科教官索妮亞·芭蕾斯臉上的表情比平常更加嚴肅,喘著氣挺起胸膛走到全體學生面前.她宛若機械般轉向學生,對他們毅然宣布:

"本日六點,雷波特團長向各位下達出擊命令,任務是要掩護由路納·巴克射出的觀測機.你們今天的任務,是要守護觀測機避免受到來襲的敵軍戰斗機攻擊.所以——"

索妮亞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來,扯下軍服胸前的騎士團徽章,用力摔在地上.

"我決定不當軍人了.我要以個人的身分請求各位,千萬不可以出擊.憑各位的技術,如果飛到戰場,絕對逃不過被擊落的命運.這項任務雖然名為掩護觀測機,但只是要拿你們來爭取時間而已.從觀測炮擊落點到傳送電信給指揮室,需要兩,三秒的時間,你們的任務只是賺取這點時間——這種事情不值得犧牲你們的性命.除非你們無論如何都想在此刻送死,否則絕對不可以出擊."

學生們露出不安的表情面面相覷.索妮亞老師雖然叫他們不要出擊,但既然是團長下達的命令,飛行科學生便有義務要服從.這不就是軍紀嗎?

"班德拉斯正在阻攔騎士團員,不想死的人在十分鍾以內坐上巴士,我會帶各位到防空洞避難.我絕不會讓你們送死,責任全都由我和班德拉斯承擔."

等候室內的所有視線都投注在索妮亞身上.在她那張鐵面具底下,透露著在先前空戰中失去所有范·維爾班學生的悲哀.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名學生——從索妮亞的姿態,傳遞出這樣無言的呐喊.她決定放棄軍人的地位,成為一般人的決心,感動了所有學生.

"索妮亞老師……"

"想死的人留在這里,想活下去的就坐上巴士.我要去做逃亡准備,你們得在十分鍾以內上車,快點!"

索妮亞說完,便從腰際掏出手槍,離開等候室.看來她不惜開槍,也要爭取騎士團員到來之前的時間.

留下來的學生們議論紛紛.

"喂……怎麼辦?"

"逃亡是違反軍紀的重罪吧?"

"我們還不是軍人,即使逃亡也沒有問題."

"老師說責任由他們承擔……"

"不上戰場真的沒關系嗎?伊斯拉如果被占領……"

"可是,如果出擊一定會送死!"

現場開始產生混亂,學生們的視線集中到卡路兒身上.他是那場空戰中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意見.

卡路兒努力不讓大家發覺自己的腳在顫抖,勉強擠出堅強的聲音對大家說:

"現在出擊一定會死,戰場的天空不是我們能夠擅自闖入.就像索妮亞老師說的,大家最好還是先逃亡吧."

他這番話使得等候室內的氣氛開始傾向門外.卡路兒繼續說:

"我們沒有義務服從無理的命令.我們還是學生,不是軍人.要賭上性命守護伊斯拉,必須先具備必要的飛行技術才行."

學生們彼此交換視線,卡路兒對艾黎兒點頭,她便以絕佳的默契用右手打開等候室的門.

"快逃吧.老師剛剛說要在十分鍾以內上車,時間已經不多了."

清晨的光線與新鮮的空氣從外面流入,聖特汝爾班的學生總算一個接一個跑出等候室.站在門外的索妮亞以嚴肅的表情注視指揮室的方向,並對跑出來的學生發號施令.

"巴士在跑道的邊緣,快點!"

聽到她以嚴厲的聲音催促,仍在等候室里猶豫不決的學生們也沖出室外.

然而——仍有人默默地目送匆忙跑出去的學生.

奈奈子正要出門時﹒注意到異狀,轉頭回顧室內.

"……阿憲?"

憲明低著頭不斷顫抖,雙手好似木棍一般朝著地面伸直.他似乎不打算逃跑.

"怎麼回事?快逃吧……"

奈奈子以顫抖的聲音詢問,憲明則以比她抖得更厲害的聲音回答:

"……不用了,奈奈子,你快逃吧.我要繼續在這里待一會兒……"

"……咦?你在說什麼,阿憲?"

"……快點,你快逃吧……別管我……"

奈奈子的臉龐轉眼間變得蒼白.她連忙跑回室內,握著正式搭檔的雙手.

"喂,你該不會是想要戰斗吧?拜托,不可能的,這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阿憲,你不用想那些奇怪的念頭,帶頭逃跑才符合你的個性啊!走吧!"

憲明流著鼻涕,眼中也泛著淚水.但他仍站在原地,勉強擠出聲音說:

"嗯,沒錯,那就是路人甲的戲分.逃跑真的比較像我的作風,我也很想這麼做.我很害怕,好想逃跑,更討厭戰爭."

"嗯,這不是壞事,所以……"

憲明努力用微弱的聲音回應奈奈子的懇求:

"……可是,我對光男說出很過分的話,卻沒有機會道歉.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向他道歉……所以,所以……"

"這……可是,阿光已經死了……"

"我每天都感覺好難受.光男做出那麼了不起的事,而我……卻只是在遠處抱怨,什麼也沒做……根本比不上他……"

憲明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卯足全身力氣才能站直身體.奈奈子的眼睛也開始變得濕潤.

"奈奈子,你不是想要當作家,寫出伊斯拉的故事嗎?你想要把在這里發生的事告訴所有人吧?"

"嗯……"

"我不希望你把我寫成路人甲.我或許不能表現得像大家那樣傑出,可是我也想稍微耍帥一下.我希望你把我寫得更帥氣一點."

"……阿憲……"

"不要緊,如果遇到危險,我會立刻背著降落傘跳下去.別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奈奈子,你要在書中寫下我凱旋歸來的英姿喔."

某種不祥的預感刺穿奈奈子的胸膛,淚水滑下她的臉頰.

"別說啦,拜托,阿憲,你絕對不可以出擊!"

"別管我了,你快走吧."

"可是,沒有人跟你搭檔,你一個人根本派不上用場啊〡"

奈奈子終于依偎在憲明身上開始哭泣.

憲明滿臉困惑,這時一旁的班哲明也站了出來.

"奈奈子,請你快點離開,憲明的搭檔由我來擔任."

"什麼……"

奈奈子抬起涕淚交零的臉孔,呆呆看著班哲明.

平時總是冷靜沉著的班哲明以右手食指推了推眼鏡的鏡框.

"我不會讓他胡來的,放心吧.好,請你快點離開."

"班仔……"

和奈奈子同時呼喚這個名字的是莎朗.

"你打算……留下來嗎?"

莎朗和班哲明是青梅竹馬,兩人從小在貝拿雷斯帝國的首都凱拉沙薩德一起長大,因為向往飛行而一同來到伊斯拉.

他們深知對方,即使沒有交談也能理解對方的想法,然而……

"班哲明,這樣一點都不像你,你已經失去冷靜了!這次的出擊命令,不論怎麼想都太過胡來啊!"

莎朗難得地顯得相當激動,走到班哲明的面前.

班哲明閉上眼睛,將手放在莎朗肩上說:

"……我們到外面談吧."

他對憲明點點頭,帶著莎朗走出等候室.

早晨的天空逐漸由紅轉藍,群集的碎云從東方飄來.

班哲明和莎朗靠在等候室的水泥牆上,莎朗以銳利的眼光瞪著班哲明.

"……冷靜一點,別被熱情沖昏頭.卡路說的沒錯,憑我們的技術根本不能上戰場."

班哲明望著天空,回答青梅竹馬:

"只要不亂來,不做有勇無謀的冒險,還是有戰斗的方式.今天早上的碎云很多,如果能有效利用云朵,就有可能以寡敵眾."

"別說了!"

莎朗高喊.她站在班哲明面前,雙手抓著他的領口.

"冷靜點!你根本沒有那種勇氣吧?你是個軟腳蝦,膽小鬼,只會念書,老是被欺負,連一點毅力都沒有.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選在現在去那種地方?"

"莎朗……"

"我不希望因為這麼愚蠢的任務而失去你!如果你為了這種事送命,那麼我……"

莎朗將額頭貼在班哲明的胸前,咬緊嘴唇.班哲明知道她正努力忍住眼淚.

班哲明輕輕抱住莎朗的頭,她的頭發散發著熟悉的氣味——這是夏天盛開于凱拉沙薩德的花朵香氣.班哲明深深吸入這股氣味.

"我現在已經比你高了."

"……"

"力氣也比你大."

他用手臂緊緊抱住從小一起長大的少女.

"我知道你脆弱的一面.因為你的外表比較成熟,周圍的人自然而然都會希望你發揮領導力,而你也努力想要回應大家.但事實上你脆弱又愛哭,卻總是勉強自己鼓舞大家,率領大家……"

莎朗顫抖的雙手,笨拙而膽怯地繞到班哲明背後.

班哲明露出微笑.

"我想要證明,現在的我比你強壯,也能夠守護你."

"……"

"我一定會回來,所以請你相信我,等我回來."

"不行……別去……"

莎朗一直忍住的淚水終于湧出,滴落在地面上.

班哲明抬起頭,聽到遠處傳來槍擊聲,想必是索妮亞在開槍.時間已所剩不多.他溫柔地推開莎朗,走向等候室,高聲大喊:

"艾黎,請你帶大家離開."

"知道了!不過,給我一點時間!"

玻璃窗內傳來艾黎兒充滿活力的聲音.

"好,快點!"

班哲明大聲說完,轉向莎朗,看到她一雙眼睛充滿淚水.

"把眼鏡拿下來."

"啊?"

莎朗伸出一只手摘下班哲明的眼鏡,將雙手繞到他的腦後,親吻他的嘴唇.

晚夏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吹拂過的微風帶著夏草的氣息.

莎朗移開嘴唇,仰望班哲明.

"答應我."

班哲明再度戴上眼鏡.

"一定要回來."

班哲明恢複平常的眼神,以稍稍顫抖的聲音回答:

"我發誓,一定會再度回到你身邊."

莎朗取下飛行用的圍巾,掛在班哲明的肩上.

"把這個當作護身符吧."

"……好."

班哲明撫摸著得自莎朗的禮物,水色的圍巾聞起來很香.

接著莎朗背向班哲明,毅然挺胸說:

"我會帶領大家逃跑,因為不論怎麼想,這都是最佳選擇.死在這種地方實在太過愚蠢."

"……是的,這才是正確答案."

莎朗只將側臉轉向班哲明,對他說:

"如果你死了,我絕不原諒你."

"……好,我一定會回來."

莎朗聽見這句話之後便不再回頭,仿佛要拋開眷戀一般跑向巴士.

班哲明過去不論是讀書或行動,總是選擇正確的途徑,然而此刻的他首度選擇有勇無謀的愚蠢行徑,拋棄自己,為了他人而獻身.

少年轉為大人的時刻,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莎朗為了不讓班哲明看到自己哭喪的臉,頭也不回地向前奔跑時,心中不禁這麼想.

等候室中除了奈奈子和憲明之外,卡路兒和艾黎兒也留下來.

艾黎兒太陽穴的青筋暴露,緊緊握著的右手拳頭筆直指向地面,全身憤怒地顫抖.

"你說……誰要為了什麼戰斗?"

面對燃起熊熊怒火的妹妹,卡路兒盡可能用平穩冷靜的口吻回答:

"是我要為了伊斯拉戰斗."

他聽到艾黎兒太陽穴的血管綻裂的聲音.

接著,艾黎兒張大嘴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連續二十發左右的怒罵聲朝卡路兒襲來,他一直等到"笨蛋"的機關槍掃射停止,才將捂住耳朵的手松開.艾黎兒喘著氣直瞪著他,壓低聲音說:

"你這個笨蛋……不是上次才受到教訓嗎?你輸得那麼慘,幾乎要送命,為什麼還要飛到戰場?"

她用右手不斷拍打著牆壁說教.

卡路兒的表情變得僵硬,咳了一下,試著對妹妹辯解:

"嗯,可是我還是……"

"別跟我說'可是’或'還是’!你為什麼每次,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讓人擔心,制造困擾?為什麼還是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她說到後來,聲音幾乎哽咽.

巴士即將出發,卡路兒催促著妹妹:

"……對不起.對不起,艾黎,你快點帶大家離開吧."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應該也知道,憑自己的技術根本不可能上戰場!你明知自己會送死,為什麼還要去呢?"

卡路兒低下頭.他明白艾黎兒說的沒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妹妹完全正確.

然而——

"我知道自己這麼做很笨,很蠢,可是,我不想因為無法獲勝就逃避."

"別說些冠冕堂皇的話!等你要死的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樣下去,伊斯拉一定會輸.伊斯拉如果被空族占領,城市就會被蹂躪,我喜歡的人也會成為奴隸,被迫屈服于暴力……我沒辦法忍受那種情況."

"這種事交給騎士團擔心就行了!戰斗不是我們的工作!"

卡路兒咬緊嘴唇,挺起胸膛,在語言中注入靈魂.

"如果我坐視不管,到頭來一定會後悔!如果,如果伊斯拉輸了,害你在我面前被人欺凌,我絕對沒辦法原諒自己!"

艾黎兒呆呆看著面前的哥哥,好一陣子啞口無言,最後終于紅著臉頰說:

"這種事……這種事……可是……"

"我一直表現得很懦弱,總是造成你的困擾,讓你擔心,還害你受到這麼重的傷……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向你報恩!我希望你能夠安心生活,我要為了你的笑容而飛到戰場!"

艾黎兒用右手抓著頭發,臉紅到幾乎要冒煙,朝著卡路兒怒吼:

"你不要一臉認真地喊著丟臉的台詞啦!你腦袋的血管是不是全都斷掉?聽你說這些話才讓我覺得丟臉!你是在哪里學會這些廉價,陳腐,愚蠢的台詞?你還是跳進水溝里清醒一下腦袋吧!"

"就算愚蠢,陳腐,那又怎麼樣?這就是我,有什麼辦法?我很笨,很幼稚,很莽撞,但我就是不希望你被別人欺負!我希望你能夠在伊斯拉繼續保持悠閑的傻笑,所以我才要戰斗,才要守護你!我不會讓他們為所欲為,也不會讓他們碰到你一根指頭!"

艾黎兒此刻全身上下都變得通紅,不知是因為高興,害羞或絕望.不可言喻的種種情感混雜在一起,控制她整個人.她現在能說出的單字只有一個: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的語尾因為悲傷而消失,不斷吸著鼻涕.

"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像你這種笨蛋……我根本沒辦法說服你,因為你太笨了……"

就在艾黎兒瀕臨絕望的深淵時,千春突然沖進等候室大喊:

"艾黎,奈奈子,快點!巴士已經要出發……咦?"

千春看到等候室內的情況,不禁歪了頭.

她看到奈奈子和憲明,艾黎兒和卡路兒,四人各自哭喪著臉,依偎著彼此或抓住對方的領口.

千春瞬間領悟眼前的狀況.

"阿憲……卡路……你們打算飛到戰場嗎?"

這句話中的嚴肅含意,只有千春能夠表達.

"……嗯."

"……我們打算飛到戰場."

千春聽到他們的回答,點了點頭,轉向艾黎兒和奈奈子.

"……不可能說服他們的.男孩子有時候就算拋棄生命也要逞強耍帥,憑我們根本沒辦法阻止他們."

千春悲傷的瞳孔映出憲明和卡路兒的身影.

"……你們一定要回來.否則……大家都會為你們難過……"

"……嗯."

"……我知道."

千春聽完他們的回答,對艾黎兒和奈奈子說:

"快點,大家都在等……"

奈奈子在走出門之前,轉向憲明說:

"阿憲,如果你死了……我絕對不會在書中提到你,會假裝你根本不存在."

"咦?喔,好啊……就這樣吧."

"你如果活著回來……我會把你寫得比實際還要帥上兩成左右."

"謝啦,我會好好期待."

"約好啰,你一定要回來.卡路也一樣,如果你死了,我會假裝一開始就沒有你這個人.所以……待會見."

"嗯,待會見."

"待會見,奈奈子."

奈奈子好似要拋開眷戀,沖出等候室.

艾黎兒也回頭對兩人說:

"阿憲,你是最不適合送死的人!識相一點,絕對不可以死喔!"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死了就是不識相嗎?"

"如果遇到危險,盡管逃跑沒關系,不要勉強戰斗.拜托,好嗎?"

"我知道啦.別忘記,我是一介鄉民,逃跑正是我的強項."

"至于你,卡路……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宰了!"

"艾黎……你這句話很奇怪吧?"

"如果你死了,我會追到地獄狠狠揍你,踢你一頓!我是說真的!"

"嗯……我知道,我不會死的."

艾黎兒露出嚴肅的表情看著哥哥.

"絕對,絕對不可以死."

艾黎兒說完之後,也沖出等候室.

留下來的卡路兒和憲明面面相覷.

"我們感覺……好像都變成英雄了."

"阿憲,你後悔嗎?"

卡路兒開口詢問.憲明思索一會兒,低聲說:

"……我是不是搞砸了?或許我不該耍帥……"

"……你現在還來得及上巴士……."

憲明以眷戀的眼神看著窗外,接著無奈地歎氣.

"現在已經沒辦法回頭啦.算了,可惡……我一定要一直躲在云里頭."

這時班哲明也回到等候室,脖子上纏著莎朗送他作為護身符的圍巾.留下來的三人看著彼此的臉.

自從宿舍生活開始,已經過五個月左右,在這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中,他們已熟知彼此.

"我做出愚蠢的選擇."

"沒錯,真的很蠢."

"沒辦法,誰叫我們都是蠢蛋啊."

遠處傳來炮火的聲音,一想到即將前往槍林彈雨的戰場,他們便感到胃部沉重,上次空戰的恐怖重新湧上喉頭.

三人自然而然形成圓環,拉著彼此的手,每個人手腳的顫動都傳遞到握著的指尖.他們稍稍前傾,額頭幾乎碰在一起,圍成圓圈彼此打氣.

卡路兒開口:

"我們要連不在的人的份一起努力,飛向戰場."

"當然!"

"好的."

"我們不是孤獨的,因為有大家和我們在一起.所以不要緊,我們一定能夠戰斗."

"不要緊,絕對沒問題."

"我們一定會活著回來."

"嗯,遇到危險,就立刻背著降落傘跳下去.只要留在伊斯拉上空戰斗,一定可以降落到地面,別掉進聖泉就不會有事."

"嗯嗯,沒問題,我絕對不會離開伊斯拉的上空."

"……看來迎接我們的人已經到了."

一陣粗暴的腳步聲接近等候室,門被用力地推開,兩名空艇騎士團員踏進門,確認室內的情況後,怒聲詢問:

"怎麼搞的!為什麼才這幾個人?其他學生去哪里?"

班哲明回答:

"他們都早退了."

"早退?笨蛋!你以為這種理由說得通嗎?"

"我們是學生,身體不適時當然必須早退,乖乖在家中靜養."

"我不是在問這種問題!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很跩的女教官帶學生逃跑!"

"索妮亞教官帶著身體不適的學生先行離開."

"不要強詞奪理!一點屁用都沒有!伊斯拉遭逢危機,凡是具有飛行技術的人都應該要戰斗!"

"是的,我們三人都准備好要作戰,謹聽吩咐."

騎士團員聽了這個回答,看看室內的時鍾確認時間已經不多,忿忿怒罵索妮亞之後,對他們怒吼:

"飛行科一年二班的學生受命掩護路納·巴克的觀測機!你們必須竭盡所能,守護己方觀測機避免受敵軍攻擊!"

"是!"

三人同時挺直背脊回答,騎士團員有些惱火地瞪著他們.

"阿爾康號已經在倉庫里准備好了,隨時可以飛行.趕快過去!"

他以高姿態命令完畢,三人立刻抓起飛行帽與飛行眼鏡,沖出等候室.

他們沿著跑道邊緣跑向倉庫.

伊斯拉上空回蕩著雷鳴般的炮聲,硝煙籠罩在上空,遮蔽了陽光.敵軍想必正在接近,但卻看不到機影.

他們從跑道邊緣看到倉庫敞開的大門,石板建築物陰暗的室內,可以辨識出並排停放的阿爾康號輪廓.

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靠在牆上,等候著卡路兒等人.他身旁擺了一枝槍身長到異常地步的狙擊用機關槍.

卡路兒停下腳步.

"伊格納……"

他的異母兄弟稍稍皺起微腫的臉,對卡路兒露出嘲諷的笑容.

卡路兒向另外兩人簡短地說:

"……我有話要跟他說,你們先進去吧."

憲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覷,但仍點了點頭,穿過伊格納修身旁沖入倉庫.在里頭等候的維修員,引領他們到准備完畢的阿爾康號旁.

"……你來干什麼?你不是妮娜的護衛嗎?"

卡路兒質問他.伊格納修聳聳肩,自嘲地說:

"妮娜登上路納·巴克,在戰艦里我的武藝也派不上用場,所以奉命駕駛戰斗機,從外面護衛她."

"那就快去啊!"


"反正一樣要死,我希望在死前能夠從近距離看到你死掉的模樣."

"……"

"你負責前座,我負責後座,如何?"

"……"

卡路兒原本想一口回絕,但他突然察覺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伊格納修的正式搭檔艾黎兒已經無法飛行,卡路兒的正式搭檔克莉亞則在路納·巴克艦上.

換句話說……

——他能夠找到的搭檔只有這個家伙.

卡路兒此刻才總算了解這一點,心中感到一陣絕望.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跟你這種最不可靠的家伙搭檔……"

"那你自己飛呀!"

"……"

卡路兒正在猶豫時,維修員駕駛著牽引車經過他身旁,車後方以繩索系著阿爾康號.

憲明已經坐在駕駛艙的前座,班哲明坐在後座,正在確認儀器的刻度.憲明揮著手說:

"卡路,快點!"

伊格納修依舊帶著嘲諷的表情說:

"沒時間了,快做決定吧."

"……別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你的成績明明很爛!"

"喂,你以為平庸的蠢蛋能在十幾歲當上禁衛軍嗎?我的技術比一般正規軍人厲害多了!"

"……"

卡路兒瞪著伊格納修好一會兒,閉上眼睛歎一口氣.

"……別把槍口對准我喔."

卡路兒說完,拱起肩膀踏入倉庫.

維修員立刻奔來,將兩人帶到准備完成的阿爾康號旁.

卡路兒坐上前座,伊格納修坐到後座之後,黃色牽引車開過來,將繩索系在機首下方的連結器.維修員坐在機翼上對後座的伊格納修說:

"透過通信機可以直接和路納·巴克的艦橋通話.不過雖然可以發送訊息,收訊卻不太好.如果只是單純的聯絡事項,使用摩斯電信比較可靠,請你們用那個吧."

為了順利進行掩護觀測機的任務,維修員已經事先將通信機設定為能夠與路納·巴克直接通話.伊格納修點點頭,繼續聽維修員提醒兩,三項事宜.

卡路兒確認儀器正常後,向駕駛牽引車的維修員示意.繩索頓時拉緊,緩緩將阿爾康號拉到倉庫外面.

早晨的陽光被云層與炮煙遮蔽,由于戰斗仍在伊斯拉沿岸進行,因此炮擊聲還相當遙遠.當他們來到阿爾康號專用的起降場時,繩索便被切斷,駕駛牽引車的維修員揮著手離開.

兩架阿爾康號靜靜沐浴在朝陽中,即使想要珍惜留在地表的最後時刻,也沒有多少剩余的時間.

卡路兒將目光朝向同學的飛機.

憲明和班哲明也在駕駛艙中看著他,彼此抱定決心點了點頭.

卡路兒點燃氫電池槽,一旁憲明駕駛的銀色機身也開始顫動.

水平躺下的旋轉翼發出隆隆聲響,卷起沙塵,機身逐漸累積升力.

機身的震動越來越強,阿爾康號宛若得到生命一般,整架飛機都在產生共鳴.

節流閥打開了.

氫電池槽發出格外高亢的嗡嗡聲.

阿爾康號瞬間往前傾,輪子接著便離開地面.

兩架飛機同時緩緩地垂直上升,伊斯拉地表逐漸降低到視野下方.

阿爾康號的共鳴聲浸透到卡路兒體內,手上傳來微微發麻的感覺,讓卡路兒體認到他們即將前往再也無法回頭的地方.

離開地表越遠,越是遠離平穩的日常生活.

前方是天空的戰士——飛行員居住的場所'

兩架飛機拖曳著驅動音,上升到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放眼周邊空域,伊斯拉左岸的海面上方飄浮著路納巴克的巨大身影.

在更遠處,距離三萬公尺以上的空域,可以看到猶如青鱂魚般細小的機影側面,那想必就是敵軍的飛行艦隊.距離艦影稍遠處,還有一座類似魟魚的島影,由于不知道島嶼尺寸,因此無法判別水平距離,不過那應該是空族的飛行要塞.周圍明滅的火花,大概是伊斯拉方面的戰斗機,轟炸機聯隊在發動攻擊.敵軍艦隊沒有留下來守護要塞,直接朝伊斯拉前進,似乎想要挑起飛行戰艦間的炮擊戰.

卡路兒凝視著路納﹒巴克的正上方.

在戰艦上方一千公尺,高度約三千五百公尺之處,有一架搭載水上起落架的觀測機以"8"字形回旋.他們今天的任務,就是要守護那架飛機.

卡路兒回頭看向後座.

伊格納修正將大型彈匣裝填進有著超長槍身的狙擊槍中,槍身和子彈看起來都相當厚重.

"我打算用這家伙射穿你的後腦杓."

他沒有看卡路兒,隨口說出危險的言詞.

"……認真一點.你准備好了嗎?"

"我隨時都可以發動攻擊."

"……把降落傘背好."

"不需要,降落傘只會妨礙我射擊.要死的時候,我甯願死得干脆一點."

"……隨便你."

卡路兒背起降落傘,再次望向路納·巴克.

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塔正在運作,三連炮緩緩仰起,接著停頓下來——在此瞬間,驚人的炮聲撼動天際.

有一瞬間,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轟"的咆哮聲制造強大的壓力,使阿爾康號的擋風板不斷震動.開炮的路納·巴克本身也因為強烈的反作用力,使得龐大的船身橫向滑動.船身下方設置的緩沖機旋轉著螺旋槳,緩沖炮擊的反作用力,並將滑動的船身推回原本的位置.

經過十幾秒無聲的時間,三萬公尺遠方的空域綻放數朵鮮紅的火花,魚群般的機影在火花中搖動.

裝設計時導火線的炮彈正在爆炸.如果是水上艦艇的炮擊,可以藉由水柱來進行射擊觀察,但飛行戰艦是讓炮彈在預測空間中爆炸,無法看到有沒有直擊,不過首次發射不太可能會擊中目標.觀測機會觀測炮彈在空中的落點,聯絡路納·巴克的射擊指揮室,反覆修正以求擊中目標.盡可能迅速,正確地進行射擊觀測,使己方的炮彈比敵軍更早擊中目標——這就是飛行戰艦之間的炮擊戰.卡路兒等人的任務,則是要讓觀測機能夠專心執行如此重要的任務,避免被敵軍擊落.

原本盤旋在敵軍飛行艦隊周邊,黑胡椒般的影子逐漸變大.

敵軍掩護用的戰斗機正朝這邊飛來,它們的目標當然是路納·巴克的觀測機.筆直飛來的機影越來越鮮明,共計十七架下單翼單座式戰斗機——那就是他們今天的對手.

區區兩架阿爾康號必須對抗所有敵機,卡路兒不禁想起索妮亞教官曾說過"這項任務雖然名為掩護觀測機,但只是要你們爭取時間而已".

他發覺自己握著操縱杆的手正在發抖.

如果有人間他是否害怕,他一定會老實回答"害怕".

不論他想要守護伊斯拉的心情是多麼正確,純粹,敵人仍會毫不在意地盡情蹂躪己方.正確的信念或年輕人的奮斗都與勝負無關,弱者飛翔在天空就只會遭受嘲笑,被折斷翅膀——戰場就是這樣的地方.要在這片天空生存,必須變得比誰都要強.

卡路兒閉上眼睛,想起那天月夜一起飛上天空而送命的戰友們.

——我會和你們一起飛翔.

浮士德,光男,沃夫岡……卡路兒腦中浮現為了守護伊斯拉而喪生的每一個人.年輕的戰士們被迫在邁向夢想的半途殞落.

——我會繼承你們的勇氣飛翔.

接著他張開眼睛,瞪著遠處的敵機群.

在蔚藍天空的背景上,艾黎兒,莎朗,奈奈子,千春……少女們擔心的眼神重疊在敵機前方.

——等著我,我一定會回去.

他許下堅定的承諾,將旋轉翼面垂直倒下.

機身頓時加速,阿爾康號一舉提升高度,邁向天空的更高處.

旋轉翼的聲音變調,擋風板前方路納·巴克巨大的身軀越來越接近.

炮煙被風吹動,云量大約是六至七,破碎的云透著藍天不斷湧現.

從碎云之間可以看到十七架敵方機影飛來.

——前往決戰的天空.

卡路兒已經下定決心,要卯足所有心力守護己方的觀測機.

憲明機緊跟在卡路兒機的斜後方,上升之後他們立刻分居觀測機的左右兩側.觀測機內的正規飛行員揮揮手,向學生掩護機表示感謝.駕駛觀測機的飛行員是頂尖好手,才能夠駕駛搭載沉重通訊器材,雙翼上裝置著水上起落架的飛機,與敵軍單座式戰斗機上演格斗戰.他們對于學生的掩護能力大概不抱太大的期待,頂多只覺得聊勝于無吧.

敵方的單座式戰斗機也上升到和他們同樣的高度.這種外型細長,敏捷迅速的飛機,正是先前空戰時交手過的戰斗機型,伊斯拉騎士團稱之為"螳螂".

敵軍"螳螂"機編隊依舊勇猛無比,一發現阿爾康號便立刻從正面飛過來.

卡路兒深知敵機的恐怖.它們不僅具有異常強烈的戰斗意欲,而且不論是飛行員的技術,機身性能或數量都比己方高出許多.

他握著操縱杆的右手開始顫抖,臼齒不自覺地發出撞擊聲.

"別停在它前方."

傳聲管突然響起.

"啊?"

"敵方機首的引擎部分裝了機槍,逆向飛來時會發動攻擊."

伊格納修懶洋洋地警告後,將過長的槍身伸長到卡路兒頭上,指向敵機.

"等我一下指示,你就往旁邊滑行."

他冷冷地下達命令.

"什,什麼……"

"吵死了,笨王子.你如果不想死,就照我說的做."

他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說完,以慣練的動作瞄准目標.

螳螂機不斷接近,在視野中體積變得越來越大,異國螺旋槳的聲音侵犯著天空.卡路兒不知不覺便做好隨時踩下右踏板的准備.

螳螂機的螺旋槳不斷逼近,彼此之間的水平距離剩下不到一千公尺.以時速超過五百公里的戰斗速度來看,這段距離只要一眨眼就會縮短.

伊格納修仍將單眼貼在瞄准器上,宛若雕像般一動也不動.

卡路兒幾乎無法忍住呐喊的沖動,甚至懷疑伊格納修會不會是因為想跟他同歸于盡,才故意遲遲不開口.

雙方的水平距離接近至五百公尺以內,卡路兒已經可以透過螺旋槳看到敵機駕駛座的內部,但伊格納修仍舊一語不發.

這時——敵機的螺旋槳後方有東西在閃爍.

接著,鮮紅色的曳光彈穿過螺旋槳,朝這邊伸展過來.

"咦?"

卡路兒完全無法理解對方施展什麼樣的魔術.畢竟如果從機首附近射擊,很有可能會射穿自己的螺旋槳.

就在他瞬間恍神的時候——

"滑行!"

伊格納修發號施令,卡路兒反射性地踩下右踏板.

阿爾康號向右滑行,不可思議的曳光彈穿過機身左側.

在彼此擦身而過之際,伊格納修的狙擊槍發出"砰,砰,砰"三聲槍響.

連射的炸藥彈好似受到吸引般注入螳螂機的鼻頭.

刹那間,螺旋槳被壓扁,駕駛座灑上一片鮮血.

敵機的雙翼朝著地面垂直倒下,無力地從藍天中墜落.

"你……"

卡路兒瞪大眼睛看著後座.

伊格納修的技術實在太驚人,卡路兒從來沒有看過能夠如此正確地在敵機航線上預先散布槍彈的學生.伊格納修的技藝甚至比浮士德還要厲害.

"別發呆!接下來馬上又會有別的敵機飛來.敵機對于逆向攻擊有絕對的自信,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一定要往右滑行."

伊格納修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回話.看來他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確實一直隱藏著自己的實力.卡路兒感到有些嫉妒,開口問他:

"剛剛那發曳光彈……好像是透過螺旋槳射過來的……"

"那是空族的同步裝置.他們將螺旋槳的回轉軸和機槍發射裝置定為同步,才能夠從螺旋槳的縫隙射出炮彈.就是因為有這項裝置,他們才能夠朝著機身前方直射.空族之所以會選用逆向攻擊,正是因為知道我們沒有相同的裝置."

卡路兒點點頭,接著又看到下一架敵機飛來.

伊斯拉的單座式戰斗機是在雙翼配備機槍,于迎面互擊時較難射中敵機的機身,然而搭載同步裝置的敵機卻能夠直擊伊斯拉機的機身.在那晚的空戰中,敵軍隊長機"銀狐"之所以像玩弄他們般使出逆向攻擊,就是基于這個理由.

卡路兒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禁又感到怒火中燒.他無法忘懷當時的恥辱.

"可惡!真是卑鄙的裝置,竟然用這種東西害死大家!"

他腦中浮現一個個化作火焰被擊落的同學們.

"冷靜點,這根本不算卑鄙,而是能夠有效擊落敵機的發明.別小看空族,他們比我們更熟悉戰爭."

傳聲管中傳來教誨的口吻,伊格納修的態度冷靜得讓卡路兒感到惱火.

"別說教!別命令我!"

"我先說好,這次空戰的條件比上次更惡劣,憑我的技術大概也很難幸存."

"我,我當然知道!"

"那沒事就別亂叫,保持腦袋清醒.一旦失去冷靜,就是死期到了."

卡路兒再度被說教,卻敢怒不敢言,只好重新握緊操縱杆.

不用伊格納修告訴他,卡路兒也知道在殘酷的戰場中,只有保持冷靜的人才能生存.

他環顧四周空域,看到四架螳螂機在斜前方三千公尺左右的優勢高度舉起鐮刀.它們的目標除了觀測機之外,還包括卡路兒的飛機.一旁憲明的飛機也在戒備著敵軍是否會由云層中發動奇襲.

"云.利用云發動攪亂攻勢."

傳聲管傳來平靜的聲音,卡路兒聽見後左顧右盼,看到好似捏碎棉花糖的碎云開始聚集在一起.

上方傳來螺旋槳的聲響.

四架螳螂機急速翻轉,將駕駛座朝向正下方降下.

"唔唔!"

卡路兒發出呻吟,推倒操縱杆.

阿爾康號的機身朝左傾斜下降,憲明機也跟隨在後.卡路兒左眼瞥見湧起的聖泉,這才發現他們早已遠離伊斯拉地表,飛行在伊斯拉沿岸約一千公尺之處.在這片天空,無法使用降落傘著地.

卡路兒沖入高度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碎云中.

視野染成一片灰色,看不見任何東西,冰冷的空氣飄入駕駛座.

卡路兒失去分辨上下左右的能力.在云層中飛行的時間如果太久,就會陷入空間失調症,容易因駕駛失誤而墜落.

卡路兒看准時機,穿出云層.

一瞬間,世界轉為一片藍色.他在重返的世界中尋找螳螂機,發覺其中一架追逐在他的正後方並開始攀升,其他三架落在後方,才剛穿出云層.

後座的伊格納修舉起格外長的槍身對准敵機.

伊格納修遲遲沒有開槍,似乎想要等敵機接近到極限的程度.卡路兒開始尋找接下來能夠沖進去的云層,在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度發現密集的碎云群,便朝著該處翻轉機身.

砰!伊格納修開槍了,機身後方出現一團火焰.

爆炸的敵機轉眼間落到後方,藍黑色的煙霧彌漫在空中.

卡路兒雖然心有不甘,還是不得不承認伊格納修的技術高明.他的技藝驚人,實在很難想像到底是如何累積經驗才能達到如此水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所經曆的絕對不是平凡人的生活——伊格納修想必體驗過比飛行科訓練嚴苛上千萬倍的地獄般道路.

卡路兒一邊臆測一邊飛行,右眼瞥見路納·巴克的鋼鐵裝甲反射著朝陽.他雖然擔心受到云層遮蔽而無法看到觀測機,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解決後方的三架敵機.

他把機身恢複水平,穿入碎云群中.正如他所預測,碎云的間隔相當密集,簡直像是云的叢林.他穿過灰色冰冷的世界,再度回到藍天的懷抱中,接著又進入灰色世界.

云守護著阿爾康號.卡路兒對自己說,即使數量,性能和技術都比不上敵機,但只要善用云層,就能進行戰斗.

三架敵機跟著進入空中叢林,踐踏水蒸汽猛追卡路兒.

伊格納修毫不遲疑地將槍口對准云中,聚精會神地凝視.反射著日光的云層表面隱約浮現機影.

砰!沉重的聲響從卡路兒的腳底傳來.

云中傳來機械壓扁的聲音,白云中冒出紅色的火焰.

粉碎的鋁合金掉落到云層底下.

"哇!"

卡路兒以驚訝的眼神看著後座,只見伊格納修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輕描淡寫地更換彈匣.追逐在後方的敵機只剩下兩架.

"我本來想速戰速決,但對方也不是簡單的貨色,大概還得花上一點時間."

後座傳來的聲音冷靜得令人惱火.

"呃……好."

卡路兒老實回應,接著又為自己這樣的態度感到更加惱火.

這時,旁邊的云突然裂開.

從裂縫之間,冷不防冒出另外兩架螳螂機.

它們的出現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曳光彈的光束朝著卡路兒機飛來.

"唔……"

卡路兒踩下踏板躲過射擊,伊格納修開槍卻射偏了.螳螂機敏捷回轉,輕松占據阿爾康號後上方的位置,摩拳擦掌地展開追逐.

卡路兒將機身滑向旁邊,不讓敵機對准首尾線.

"技術不錯嘛."

傳聲管傳來這樣的評語,卡路兒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你,你才是……"

他剛說完,後座便傳來老實不客氣的回答:

"我不是說你,是在說敵機的技術不錯."

卡路兒靦腆的表情轉眼間因恥辱而變得通紅.

"我知道啦!哼,反正我就是差勁,真抱歉啊!"

"小心點,差勁鬼!就算我的技術再高明,如果被你拖累,我們還是會被干掉."

卡路兒無法反駁,只好注視後方.四架螳螂機仿佛在享受狩獵樂趣般追過來.

"我們跟友機分散了,他們比較危險."

卡路兒聽伊格納修這麼說便環顧四周,但由于云層的屏障,無法看清周圍狀況.

"阿憲,班仔……"

卡路兒以祈禱的聲音低聲呼喚兩人的名字.

——不要勉強,如果發現苗頭不對,趕快逃回伊斯拉吧……

然而,他沒時間去擔心別人,必須拚命駕駛飛機躲過後方射來的機槍子彈.伊格納修雖然努力要引來敵機發動狙擊,但是敵機也朝旁邊滑行以躲過射擊,繼續執拗地追過來.

"真倒楣,對方是王牌級的好手."

伊格納修喃喃說道.

另一方面——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憲明邊喊邊拚命駕駛著阿爾康號.

"憲明,冷靜一點!請多利用云!"

班哲明透過傳聲管呼喊.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一架螳螂機追逐著憲明機,以從容的態度搖晃機軸,好似在玩弄小飛蟲般閃爍著雙翼四門黑色機槍.

班哲明也將狙擊槍的槍口對准後方,准備等敵機飛來好隨時射擊.高度是三千公尺,卡路兒機已消失在碎云中,他們奉命守護的觀測機也無法從這里看到.

學生機的任務是要吸引敵軍戰斗機的注意,爭取射擊觀測的時間,因此他們此刻也算是達成任務,然而目前的狀況如果持續下去就很不妙了,雙方技術的差異已經相當明顯,阿爾康號遲早會被擊落.班哲明握住傳聲管,以強烈的命令口吻說:

"憲明,逃命應該是你的拿手招數吧?請你徹底逃躲.不可以抱著半吊子的心態,一定要徹底逃命!"

"唔,說的也對!你,你說的沒錯,我的拿手招數就是逃命!"

憲明恢複鎮定,努力拋開恐懼,開始在空中尋找可以逃亡的場所.

四周雖然飄浮著不少碎云,然而由于彼此間隔太大,因此飛機馬上會穿出來,他必須尋找能夠遮蔽前進方向的大塊云朵.

"我的……逃命場所……"

凡人無窮的生存本能讓他立刻在空中嗅到安全的地點.

"——在那里!"

憲明以近乎動物般的直覺在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發現飄浮的層云.只要躲進那里,就可以甩掉敵機的追逐.

"我要全力躲起來!"

憲明將機首對准層云急速降落.

螳螂機也急速回轉追上來,兩架飛機斜斜劃過天空,機身不斷顫動,鑽入層云當中.接著憲明迅速將機身恢複水平,在水蒸汽中直線前進.

四周看不到敵機的影子,視野的每個角落都是灰色,連旋轉翼隆隆的聲響仿佛都被云層吸收.帶著水氣的氣流從擋風板前方襲來,立即又消散到機身後方.

雖然仍置身戰場,但云中相當安靜.憲明遲遲不想離開這個甯靜的世界,就像在冰冷的早晨不願從棉被出來的小孩子.提供藏身之處的云朵對憲明來說,是最能讓他的身心得到安甯的場所.

"哎……"

班哲明一邊感到無奈,一邊也有些佩服.憲明完全沒有落入空間失調症的跡象,輕輕松松地在云中飛行.或許是想要逃離敵人的本能太強烈,勝過能見度等于零的恐懼吧?即使在云中什麼都看不見,空氣冰冷潮濕,又容易失去平衡感,憲明仍打死不肯離開.

"憲明……太強了!"

凡人也有凡人的本事,這樣一來,不論多厲害的敵人都無法追上來.然而在班哲明產生敬意的瞬間,視野染成一片藍色,飛機穿出云層.

"啊啊啊!完蛋了!"

憲明情不自禁地發出絕望的叫喊,看來他還想在云中多待一會兒.

班哲明環顧四周,確認敵機已經消失.他們在云中飛行那麼久,即使技術再高超的敵人,也不太可能追上來.

"真厲害!憲明,你真是逃跑的天才!"

"真,真的嗎?你是在稱贊我吧?"

"老實說,我對你刮目相看.不過……"

班哲明指著後方水平距離一萬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的地方.

"光憑這樣是無法達成任務……"

他指著路納·巴克巨大的身軀,以及遭受四架敵軍戰斗機攻擊的觀測機.

雖然觀測機的駕駛員具備傑出的技術,但如果必須忙著躲避敵機,就無法順利執行任務.

"我們如果不去保護觀測機,伊斯拉就會滅亡."

"……"

憲明打從心底露出不情願的表情,遙望著戰斗空域.

"……一定要去那里嗎?"

"那里也有云——只要有云,我們就能達成任務."

"……"

"我不會強迫你,由你自己判斷吧."

憲明默默聽著班哲明的話.

如果飛去那里,大概就沒辦法生還了.

那里不是他的技術能夠應付的地方.雖然飄著云,但是對上四架螳螂機,即使有云也無濟于事,頂多只能在被擊落之前替射擊觀測爭取些許時間.

憲明仍不敢過去.想到光男曾勇闖如此恐怖的天空,讓他重新感到肅然起敬.

——光男.

——原來你飛在這種地方,真厲害!你太有勇氣了.

——我還是不行,好害怕.

——雖然我一時逞強來到這里,可是,我根本沒辦法飛.

他在心中對著再也不會回來的朋友訴說無言的藉口.

這時,在他呼喚的心中突然湧出透明清流般的情緒.

"……咦?"

這般情感奔流源源不絕地從心髒附近湧出,連憲明也不明白那是怎麼冒出來的,仿佛隱藏在自己意識最底層的某樣東西逐漸蘇醒.

"什,什麼……"

憲明完全不知道,自己內心竟然會有這種情感.

他原本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他一直覺得,優秀的人天生具備優秀的力量,而身為凡人的自己則是因為沒有任何與生俱來的天分,才會變成凡人.

但是……

——不對.

他心中出現這樣的聲音.

——大家都一樣.

——大家的內心都沉睡著驚人的力量.

憲明的心對他這麼說.

——相信你自己.

在他體內奔馳的清流如此訴說.

——差別只在于相信或不相信.

憲明聽到這樣的聲音,全身細胞感覺都在沸騰.

"相信自己."(吐槽:相信那個相信自己的自己,然後天元突破吧……)

他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這時,體內的奔流變得更加激烈.

"相信我自己."

他說出口,體內源源不絕地湧出強烈的力量.他的信念越堅強,這股力量也越強大.

憲明直覺猜到這股從自己體內湧起的不可思議奔流叫什麼.

——勇氣.

他心中的聲音也教導他如何使用這股力量.

——擠出來!

——勇氣是要努力擠出來的.

使出全副精力,將沉睡在自己體內的強大力量喚醒,這樣一來,勇氣一定會做出回應,體內會冒出無窮的力量,使握著操縱杆的手不再顫抖,並教導大家:沒有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事都有可能達成.

憲明似乎猜到這是誰的聲音.

"光男,謝謝你."

他覺得光男此刻正和自己一起飛行.

在心中鼓勵自己的,一定是光男.

他掉下眼淚,接著用手臂擦干眼淚,連鼻涕也一起用飛行服的袖子擦干.

憲明抬起頭,瞪著遠處的空中戰場.

他不再感到迷惘.

"走吧,光男."

他希望能夠挺胸面對已故的朋友.

"我會和你在一起."

後座的班哲明轉頭看憲明.

憲明的雙眼中帶著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力量.

"我要去守護觀測機."

"是嗎……"

"沒異議吧,班仔?"

"……沒有,我們過去吧!"

憲明鼓起勇氣,打開節流閥.

大氣被劈裂開來.

阿爾康號發出咆哮聲,斜向疾馳過夏日天空.

他們飛過高度為兩千五百公尺的路納·巴克旁邊,巨鯨的主炮塔將三連炮對准距離三萬公尺外的敵軍艦隊.在路納的正上方,觀測機閃躲著四架敵機,等候觀測的時刻來臨.

刹那間,路納·巴克的大炮震撼天際,淒厲至極的咆哮聲幾乎將藍天染成朱色,連阿爾康號的駕駛座內也感受到震動.

他們沒有看見彈道,經過十幾秒恐怖的靜寂後,遠處敵軍艦隊的身影被火光吞沒.沒有望遠鏡是不可能觀察到炮彈的落點,此刻在觀測機內,偵查員想必正聚精會神地測量射擊遠近.四架螳螂機為了阻撓,從左右夾擊觀測機.

憲明開始尋找云朵.戰斗空域似乎吹著強風,白云迅速變化輪廓,從東往西飛逝.憲明心想,目前自己所能做到的最佳選擇,就是躲在云中攪亂四架飛機.

飛在五百公尺上方的一架螳螂機察覺到憲明機接近,立即將機首轉向他們,降低高度飛來.

憲明用顫抖的左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

——勇氣.

——擠出勇氣!

他替自己打氣,將操縱杆倒下,飛入飄過一旁的云中.

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到旋轉翼的聲音被風帶到後方.

他盯著擋風板前方,籠罩在四周的水蒸汽有濃淡之分,偶爾會看到藍色的云層裂縫晃過機身兩旁.

憲明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思考與視野清晰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可以察覺到敵機的氣息自空中傳來.

"班仔,右斜後下方有東西."

"咦?"

"……的樣子."

班哲明轉向憲明所說的方向,在一片灰色中看到一道深色的影子.

"……是敵機嗎?"

"……應該可以射擊看看吧?"

聽他這麼說,班哲明便將狙擊槍的槍口對准影子.

班哲明扣下扳機,發出"砰,砰,砰"的聲音,穿甲彈,曳光彈和炸藥彈朝著深色的影子注入.

影子突然冒出火焰,匆忙遠離云層.

"射中了嗎?"

"射中了!我射中了!"

兩人興奮地大喊.憲明拉起操縱杆,飛出云層,藍天在頭頂上方延展.他注視底下,看到中彈的螳螂機翼尾冒著煙,逃離戰斗空域.

"太棒了,班仔,我們打倒一架敵機!"

"是的,我們也能辦到!"

憲明心中湧起更強烈的勇氣與自信.

飛行科的大家都在幫助他們.他心中確信,光男,沃夫岡,浮士德和范.維爾班的所有人,都和他們一起飛在這片天空.

"我們也能戰斗!"

他如此歡呼,然而在下一瞬間——

天空發生爆炸.

憲明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能連忙轉向,躲避爆炸產生的氣流.

空中燃起數百顆紅色的火球.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地在阿爾康號周圍響起.

爆炸,硝煙以及飛散的鋼鐵碎片,遮蔽夏日的天空.

"艦炮射擊!"

班哲明大喊.

敵軍主艦的四十六公分主炮進行齊射,炸裂周邊的空域.數十顆穿甲榴彈引爆計時導火線,在空中綻放巨大的火焰.

云層因受熱而飛散,爆炸煙霧接二連三在藍天中綻放.爆炸產生的氣流擠壓著阿爾康號,眼前盡是藍黑色的噴煙和貫穿其間的炸裂光.

"我們進入炮彈的散布界了!憲明,快離開!"

"呃,好!"

阿爾康號旋轉機身,脫離艦炮射擊的散布界.

敵軍猛烈的炮擊將後方空域化為煉獄,路納·巴克的巨大身影也被爆炸的煙霧與塵埃遮蔽.

"路納沒事吧?"

"剛剛那是首次射擊,應該不太可能直擊……"

正如班哲明所說,炮煙被吹散之後,路納·巴克毫發未損的身影昂然出現,全長兩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身軀,發出唧唧聲開始轉向.

敵方飛行戰艦此刻想必也正在觀測首次射擊的炮彈落點與目標距離,准備做出修正並發動第二次攻擊.路納轉向以離開敵軍預測的地點,並將自身的轉動角度納為下次攻擊的修正值.

像這樣相隔兩萬公尺以上的飛行戰艦間的遠距離炮擊戰,可說是高度物理計算的競賽.與炮擊有關的變數包括敵艦與己艦的航線,高度,速度,距離,風速,風向,艦身上下左右的傾斜角度,大氣溫度,濕度,效率系數等等.每次炮擊之後就得經由觀測修正這些數值,以求擊中對方.

在計算出這些變數之後,當然不能直接讓所有炮塔瞄准同一點發動炮擊.遠距離炮擊的目標,是要讓敵艦進入稱作"散布界"的炸彈爆炸范圍內.只要持續讓敵艦處于"散布界"並發動炮擊,以機率而言,最終一定能夠命中敵艦——這就是遠距離炮擊的思考模式.射擊觀測的目的,就是要讓敵艦被封鎖在散布界中,降下更濃密的炮彈之雨.

觀測得到的數值越正確,散布界就會縮得越小,炮彈直擊的可能性也會更高.決定勝敗的關鍵在于正確的觀測值和迅速的物理計算.因此,觀測機扮演的角色才會如此重要.

爆炸煙霧被吹散之後,路納·巴克的炮塔做出射擊.

這是今天第三次齊射,遠處如小魚般的敵機再度埋沒在灰色的炮煙當中.

這時,敵軍的飛行艦隊開始有所行動.

追隨在主艦後方的四艘重巡空艦和四艘輕巡空艦脫離單縱陣,開始朝前方逼近,當抵達水平距離一萬三千公尺之處,艦橋後方的煙囪冒出藍灰色的煙.

"它們在施放煙幕,大概打算躲在里頭搞鬼吧."

正如同班哲明所說,共計八艘巡空艦射出的煙幕轉眼間在天空擴散,遮蔽敵軍主艦的身影.

"那樣的話,它們不也看不到我們嗎?"

"沒錯.可是……敵軍似乎不笨."

班哲明的指尖指著煙幕流動的天空一點.

憲明凝視該處,看到五架螳螂機和先前沒看過的雙座式水上飛機組成六架編隊穿過煙幕,在水平距離七千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左右之處,緩緩畫著8字形回旋.

"那是空族的觀測機!"

"它們大概打算穿過煙幕接近這里,進行射擊觀測吧.空族大概也知道,目前伊斯拉並沒有能夠與之抗衡的戰斗機."


"……那不是……有點糟糕嗎?我們完全看不見對方,它們卻可以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

"沒錯,如果要克服這項不利,我們的觀測機也得越過煙幕接近敵艦才行,但這樣一來,會更容易受到敵軍掩護機的攻擊.目前伊斯拉並沒有能夠守護己方觀測機的戰斗機……"

"……"

憲明只能咬牙切齒地從遠方眺望敵軍的觀測機編隊.他深知自己沒有能力擊落由五架戰斗機守護的觀測機.

"對了,我們的觀測機呢?"

憲明和班哲明突然想起這一點,四處觀望.但在爆炸的煙霧中,他們完全迷失必須守護的己方觀測機.

這時,兩人上方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云層的帷幕裂開.

從裂縫間出現的是銀灰色的整流罩,發出巨大噪音的螺旋槳將云層打散.這架雙座式飛機的雙翼下方搭載著水上起落架.

"啊啊啊!"

憲明和班哲明同時高喊.

他們負責掩護的己方觀測機劃過阿爾康號前方,朝著聖泉直落.

在它後方緊跟著三架螳螂機,追逐著觀測機下降.觀測機理應隨時保持在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此刻卻急速降落,可見一定是發生了突發狀況.

"憲明,請你快點追上去!"

班哲明難得地拉高嗓門大喊.

憲明將操縱杆往旁邊倒下,背朝著聖泉,一舉降低高度.

強烈的重力壓迫憲明.在突破云層的擋風板前方,視野頓時轉變為一片藍色飛沫.

陽光照射的聖泉表面散布著數千道彩虹,朝著憲明逼近,仿佛張開雙手准備抱緊空中的戰士們.

憲明以背面逆向下降的姿勢凝視前方,看到己方觀測機在八百公尺的高度將機首抬起,在聖泉上方宛若海蛇般扭動著機身,閃躲追隨在後方的三架敵機發射的槍彈.後部回旋機槍射出的曳光彈和螳螂機雙翼射出的十三公厘穿甲彈,在聖泉上方畫出數百道筆直的火線.

憲明在九百公尺的高度抬起機首,追逐在螳螂機的尾部.在前方有數千顆彈丸穿過數千道彩虹,海平線因為霧狀的飛沫而無法判別與天空之間的界線.一望無際的"海水噴泉"上方,則是交錯的曳光彈與炸裂彈火光.

螳螂機的速度雖然比較快,但此刻由于在追逐笨重的觀測機,因此即使是身為練習機的阿爾康號仍有可能追上.

轉眼間,擋風板前方敵機的身影變得巨大而鮮明.

"班仔!"

"我會努力的!"

班哲明將步槍的槍口對准前方,屏住氣息,注視著在瞄准器中越來越大的敵機.在飛行科的訓練中,班哲明最不擅長的就是射擊.他雖然在通訊,觀測,導航等課程都獲得比范·維爾班學生更優秀的成績,在實技方面卻不甚理想.

然而,現在只有硬著頭皮干了.班哲明下定決心,扣下扳機.

砰,砰,砰!步槍的槍口吐出火花,曳光彈鮮紅的彈道朝著敵機延伸,然而所有炮彈都立刻無力地下垂,在抵達敵機尾端之前便墜落.班哲明自以為已經逼近到足夠的距離,然而阿爾康號與目標的距離似乎比目測的還要遠.

"再一次……再接近一點……"

他鼓舞自己,重新拿穩步槍,這時前方突然冒出紅色的火焰.

"咦……"

他聽到巨大的爆炸聲,只見前方三架螳螂機同時轉向,以勝利的姿態朝著右斜上方飛行.

"喂!該不會……"

憲明發出絕望的喊聲.

他們看不到原本應該飛在前方的觀測機.

"怎麼會……"

班哲明連忙在四周的空域尋找己方觀測機的身影.

觀測機不能被擊落.如果無法觀測,絕不可能贏得這場炮擊戰.而伊斯拉的守護神路納·巴克若是被擊沉,意味著伊斯拉的毀滅.

然而,殘酷的情景映照在班哲明的飛行眼鏡上.

"啊啊啊!"

平時總是冷靜的班哲明也情不自禁地大喊出聲.

觀測機被折斷單翼,不停地旋轉,朝著聖泉墜落.從駕駛座噴出的橘色火焰,意味著駕駛員已經死亡.

落下的機身上方畫出長長一道螺旋狀的黑煙,聖泉無聲地將可悲的觀測機吞入飛沫中.

聲音消失了,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憲明和班哲明只是張大嘴巴,望著消失于聖泉中的己方觀測機.

"喂……這情況……不太妙吧……"

過一會兒,憲明喃喃說道.

"……不只不太妙……這樣一來根本沒有勝算……"

兩人面面相覷.

四周一片靜寂.由于上方飄著許多云,掩蔽憲明機的身影,所以擊落觀測機的螳螂機沒有察覺到憲明機追蹤在後方,轉而飛到云層上方尋找新的獵物.如果在這里靜止飄浮,應該能夠安全度過危機.

"……"

守護觀測機的任務失敗了.

他們已經沒有事情可做,剩下的是要選擇繼續茫然待在這里,或是感謝自己保住一條命,並盡速回到飛機場.

"怎麼辦……"

憲明開口詢問,班哲明默默地低頭.

——我想要生還.

班哲明心中這麼想.他們已經充分戰斗,還擊落一架敵機,應該可以挺著胸膛面對莎朗.對于平日脆弱膽小,只有在課業方面比較突出的自己而言,已經算是表現得很不錯.

雖然這麼想……

然而,他卻感到胃部相當沉重.

班哲明依據自己的判斷,掩護逃跑的飛行科學生並瞞騙騎士團員,最後只有兩架飛機出任務.可是,他現在沒有自信宣稱這是正確的選擇.

或許應該依照團長的命令,派遣全體飛行科學生挺身守護觀測機.失去觀測機,路納就會被擊沉,這也意味著伊斯拉將失去一半的防空能力,極可能導致滅亡.不論剩下多少飛行科學生,伊斯拉如果被占領就沒有意義了.

既然如此,為了不讓那種情況發生……

——我是否能做些什麼?

班哲明在內心自問.

——此刻只有我能夠做的事情……

在這片戰斗空域,只有他能夠做到的事是什麼?

——為了不讓伊斯拉受到進一步的傷害.

——為了再也不要失去重要的人.

——為了讓心愛的人能夠繼續保持笑容……

班哲明抬起頭.

已故的朋友們和莎朗的笑容重疊在夏日天空中.

——就由我來進行射擊觀測吧.

他的射擊技術很差勁.觀測機之所以會被擊落,可說是因為自己的射擊技術不夠成熟的緣故.

然而,憑他的能力卻能夠進行射擊觀測.

只要穿過煙幕,逼近敵軍,向路納·巴克報告炮彈的落點遠近就行.如果能夠進一步加入目標航線,速度,高度和周邊空域的風速等訊息,就能讓散布界更接近敵艦.雖然不知道艦橋指揮室的將校們是否會將學生機的報告當真,但總比什麼情報都沒有來得好.維修員之所以將阿爾康號的通信機設定為可和路納巴克的艦橋直接通話,應該也是預期到會發生這種狀況.

現在的路納·巴克等于是蒙著眼睛在戰斗.這麼一來,即使是戴著焦距不合的眼鏡,也總比瞎著眼睛好.只要告訴己方敵人在哪里,要接近幾步或左右移動幾步,才能讓自己的拳頭打中對方.

這當然不是安全的任務.

一旦穿越煙幕接近敵艦,就會受到敵方的掩護機攻擊.他們必須一邊閃躲敵方攻擊一邊正確觀測,向路納·巴克的艦橋進行報告.技術較差的他們如果做這種事,結果一定會和正規觀測機踏上同樣的命運.

生還的可能性趨近于零.

而且,此刻在飛機上的不只有他一個人.

"憲明,我……"

他拿起傳聲管,想要傳達自己的意願,憲明卻搶先說: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說什麼."

"……"

"……真奇怪,平時的我一定會馬上否決,想要立刻逃跑.可是,我現在完全沒有這個打算……為什麼呢?"

"……"

"大概是因為不甘心就這樣輸給對方吧,或者也可能是光男,沃夫岡和浮士德在踢我的屁股督促我.我感覺他們好像在踢著我的屁股,罵我沒出息,要振作一點之類的."

"……"

"……如果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回去,奈奈子一定會在書中把我寫成路人甲,我才不要.我更不希望輸了這場戰斗,害艾黎兒,莎朗或千春被空族帶走.我絕對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是的,我也這麼想."

憲明轉向後座,露出笑容說:

"走吧,班哲明.接下來輪到我們當觀測機."

"……謝謝你,憲明."

憲明哼了一聲,望著上方的碎云.云量為六至七,從云朵間的縫隙可以看到敵方艦炮射擊引發的爆炸,情勢壓倒性地對伊斯拉不利.

"我現在就聯絡路納的艦橋司令室."

"好."

憲明點點頭,打開節流閥.阿爾康號發出聲響,飛在幾乎觸及聖泉的高度.維持在這個高度,可以藉由上方云層掩護飛機的蹤影.

上方傳來巨大的噪音,敵軍猛烈的艦炮射擊在空中燃起一片火焰.照這樣下去,首先被擊中的一定會是路納.憲明看著沿擋風板滑落的水滴,咬緊牙關全心全力地朝空族艦隊飛行.

伊斯拉空艇騎士團團長雷波特在路納巴克的艦橋司令室,面色蒼白地望著防彈玻璃前方的光景.一旁的通信兵忙著操作通信機,口頭傳達正規觀測機的電話聯絡內容.

"觀測機在向我們告別!'祈禱各位繼續奮斗,○七一○,伊斯拉左岸沿海四海里.’"

通信兵說到這里停下來,握著聽筒沉默好一陣子,終于把聽筒放回通信機.

"觀測機失去聯絡,看來已經被擊落……"

司令室內一片沉默,三名參謀將校,雷波特以及在一旁觀戰的路易斯都沒有說話.妮娜坐在最後面的椅子上,依舊面無表情.

"嗯……"

雷波特努力要保持尊嚴,用鼻子吐出氣息.

然後,他盯著籠罩在遠方天空的敵軍煙幕,以及在煙幕前方悠然畫著8字形緩緩回旋的敵軍觀測機.

"也就是說……我們看不到對方,對方卻可以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

他刻意說出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們必須先擊落制造煙幕的巡空艦隊.沒有煙幕就能從這里看到主艦."

一名參謀如此建言,旁邊另一名參謀立刻反駁:

"在我們把瞄准對象修正到前方的巡空艦前,敵軍主艦的散布界就會先包圍我們.我們應該相信炮兵熟練的技術,繼續對敵軍主艦進行炮擊."

被反駁的參謀露出明顯的怒氣說:

"什麼都看不見,怎麼進行炮擊?"

"這樣還能射中目標,才算是熟練的技術!"

"太蠢了,炮擊一定要測距才行!"

"現在不是起內哄的時候,閉嘴!"

雷波特怒斥後,兩名參謀忿忿地閉上嘴巴.

路易斯看著他們爭執,悄悄附在妮娜耳邊說:

"我想你應該理解目前的狀況……因為那片煙幕,我方完全沒辦法出手."

他壓低聲音,只讓妮娜聽到.

"……你不能呼風嗎?如果有你的力量,應該可以吹散煙幕吧?"

妮娜抬起頭,以悲傷的眼神看著路易斯.

接著,她左右搖頭.

"……我從剛才……就在嘗試,可是……我已經失去那個力量……"

她的聲音相當細微.

路易斯溫柔地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能主動嘗試,已經算是一項收獲.要突破目前的戰局,只能仰賴你的力量."

"很抱歉……無法達成期待……"

妮娜的語尾逐漸消失,低下了頭.

這時,通信兵高聲喊:

"收到學生機的通信聯絡!'我們突破煙霧,即將開始觀測敵軍飛行艦隊.’"

參謀將校張大眼睛,同時注視著通信兵.

"'與敵軍主艦的水平距離,一萬三千!目標,高度兩千七百,速度二十七節,航線三一五度,風速二十二公尺!’"

雷波特驚訝地目瞪口呆,一名參謀將校怒吼:

"你說學生在進行觀測?別開玩笑!那種情報怎麼能夠信任!"

通信兵抬起困惑的臉孔說:

"可,可是,他們聯絡……"

"一千名船員同心協力在進行炮擊,我們怎麼可以把一千條性命賭在學生的游戲上!"

參謀怒斥,雷波特也點頭.通信兵再度接收到學生機的通信.

"'敵軍主艦變換航線十五度!即將進行炮擊!’"

司令室內的全體人員都屏住氣息.

數秒之後——

隨著劃過大氣的巨響,防彈玻璃外出現眩目的閃光,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包圍著路納·巴克.

全長超過兩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船身劇烈傾斜,連受到厚重鋼鐵裝甲守護的艦橋也受到沖擊.雷波特抓著懸掛式的雙筒望遠鏡避免跌倒,銳利的眼神狠狠瞪著外面.

火焰在空中奔竄,火球好似在狂歡般彼此交錯,藍黑色的炮煙從上下左右包覆路納的船身,火舌舔著鋼鐵的裝甲.

"沒有中彈!但有眾多近距離彈!"

"我們被夾叉了,快改變航線,降低高度!"

參謀的怒吼聲回蕩在司令室內,通信兵們匆忙地敲打鍵盤傳送訊息,並對傳聲管大聲怒吼,頓時一片騷動.

使敵艦進入散布界的狀態稱作"夾叉",只要維持"夾叉"狀態,最終就能命中對方.目前空族主艦已經"夾叉"路納·巴克,因此路納巴克扭轉船身,試圖要逃離散布界.

然而,敵軍能夠藉由觀測機掌握路納朝著什麼方向,以多快的速度移動,路納卻無法看見敵軍的移動方式.

"也許我們應該相信學生的觀測."

路易斯這回附在雷波特的耳邊低語,但雷波特斜眼瞪了路易斯一眼.

"戰爭的事情就交給戰爭專家吧."

他言下之意是拒絕這項提案.

路納將艦首朝下,司令室前方玻璃窗外的景象中,聖泉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大.被碎云分割的陽光在聖泉表面畫出好幾千道彩虹.

"學生機傳來通信!敵方艦隊航線變化十度,高度兩千七百,速度二十節!正進行齊射!"

通信兵的語尾變得相當慘烈.

祈禱般的十幾秒過去——

閃光再度包圍路納巴克.

玻璃前方變成一片鮮紅,好似被卷入火山爆發中.

熔岩的濁流湧向路納的船身,原本充滿青色的世界被塗成紅色,接二連三出現的閃光化作團團火焰,撼動著路納·巴克.司令室內已經無法直立,每個人都蹲下來,緊靠著鄰近的磁力糴盤或海圖台,忍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直擊!"

參謀的尖叫聲被震動淹沒.

﹒ "前甲板受損!發生火災,必須緊急救火!"

另一名參謀抓住傳聲管怒吼,只見防彈玻璃前方的艦首附近開始起火.

"左舷第三升力裝置中度破損,後方飛機彈射器重度破損,無法起降飛機!"

通信兵讀出艦內傳來的報告.

"不行,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對方觀察到了!"

"路納·巴克的速度在減慢,我方會持續受到單方面攻擊!"

雷波特朝著通信兵的背後怒吼:

"快把飛機場的掩護機調派到這里!"

"……是!"

"掩護機越多越好!機場就算遭到些許破壞也沒關系,但如果不能把那架觀測機擊落,路納就會被摧毀,伊斯拉也會滅亡!"

路易斯聽到雷波特的命令,不禁皺起眉頭.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來,這根本是臨陣磨槍的做法.此刻梅克留斯機場也受到敵軍大型編隊的空襲,正在拚命防衛.戰艦原本應該由戰艦來對付,然而現在雷波特看局勢不妙,就要求機場方面增援.

"戰爭是由雙方一連串的失敗所組成,能迅速彌補失敗的一方才會獲勝."

雷波特喃喃說道,仿佛是在尋找藉口.

這時,妮娜突然站起來.

她以不穩定的步伐走到通信兵身旁.

"那個……請問一下."

"……咦?"

通信兵驚訝地看著管區長來到自己身旁.

"我想請你詢問……學生的姓名."

"呃……什麼?"

"……拜托你,我有點在意……"

雷波特苦澀地望著妮娜的舉動,但他似乎不想浪費時間理會她,再度忙著對參謀下達指令.通信兵向路易斯確認後,操作通信機的鍵盤.阿爾康號搭載的通信機雖然能夠發送聲音,卻無法接受聲音訊息,因此只能藉由摩斯電信詢問.

不久之後答案便回來了.

"前座是憲明·柏原,後座是班哲明·夏禮夫."

聽到答案後,妮娜靜靜地閉上眼睛.

"阿憲,班仔……"

她輕聲呼喚兩人的名字,接著挺起胸膛,以毅然的眼神看著雷波特說:

"我可以保證,班哲明是非常優秀的觀測員,他的課業成績總是保持全飛行科第一名,在通信,觀測,導航方面不遜于正規飛行員."

"……"

"他的責任感很強,排斥輕薄的言行與沒有根據的議論,絕對不會傳送草率的觀測結果."

"……"

"他們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進行觀測,是為了守護伊斯拉,不想讓任何人白白送死.請接受他們賭上性命與尊嚴的報告吧!"

雷波特默默地隔著玻璃眺望外頭的火焰.

"……真愚蠢……這可不是扮家家酒……"

這時,路易斯插嘴說:

"團長,我也要拜托你.飛行科的教官是前禁衛軍空艇軍團的王牌,他培育的人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即使是不成熟的觀測,也比什麼都看不到要好."

"……"

雷波特默默眺望著空中亂竄的火焰.在火焰之舞當中,他仿佛看到死去的獨生子——浮士德——的面孔.

雷波特心中湧起新的情緒.

"……聊勝于無……是嗎?"

他用手指壓了壓軍帽的帽簷,藏起雙眼的神情,接著轉向通信兵下達命令:

"……我承認由那兩名學生代替執行觀測機的任務,把觀測結果通知射擊指揮室!"

"……是!"

"告訴那名學生,一千名船員都依據他的報告行動,一定要全力進行觀測!"

通信兵大聲回應,並敲下鍵盤聯絡遠處的學生機.

"路納傳來電信!團長允許由我們擔任觀測機!"

班哲明接到電信,高聲對前座說.

"真的嗎?太厲害了……不過現在不是得意的時候!"

憲明壓倒操縱杆,沖入煙幕當中.

"真想一直待在云里!可是這樣就沒辦法觀測!"

他踩下踏板,機身在空中滑落.

阿爾康號沐浴在陽光下,眼前出現敵軍飛行戰艦的威容.

"出來是出來了,可是未免太接近啦!"

這艘巨大戰艦相當威武,與路納·巴克相比毫不遜色,想必是空族艦隊的旗艦.戰艦全長兩百二十公尺左右,雖然比路納稍短,寬度卻相當寬,厚重的上甲板搭載了三座四十六公分三連主炮塔,武力與路納·巴克不相上下.底部則裝有八具升力裝置,銀灰色的鋼鐵裝甲也滿載無數對空武器,驚人的重量仿佛具有扭曲空間的力量.像這樣的戰艦如果抵達伊斯拉上空,所有軍事設備一定會遭到破壞,聖特汝爾和范·維爾也會化為灰燼.

所以,這艘戰艦一定要在炮擊戰中被擊沉.

若是路納被擊沉,一切都完蛋了.

"這艘戰艦也藉由煙幕掩護接近,這樣下去路納的炮擊都會失准!我們必須從這個距離進行觀測才行!"

刹那間,主艦的舷側發射雨點般的對空炮火,曳光彈的火光宛若暴風雨之日的土石流般壓制天空.憲明卯足全身精力,拚命在炮火之間逃竄.

班哲明皺起眉頭看著籠罩四周的火藥與硝煙氣味.

"進入云層中就無法進行射擊觀測了!憲明,請你設法逃避!"

"該死!可惡!真倒楣!路納,快發射吧!"

在對空炮火中,他們上空傳來不同的螺旋槳聲音.

憲明抬頭看正上方.

三架敵軍艦隊的掩護機從五千公尺的高度背面降下,直接朝著他們飛來.

這三架飛機完全不在乎被己方對空炮火射中的危險,憑著蠻勇降下.憲明感受到空族異常的戰斗意欲壓迫著自己.

"饒了我吧!"

他傾斜操縱杆,使飛機急轉彎,躲過射線的攻擊.阿爾康號原本所在的空間被螳螂機的鐮刀劈過.如果瞬間的判斷晚了一步,此刻阿爾康號早就被斬成兩半,落入聖泉當中.

然而,敵方戰艦的對空炮火依舊毫不容情地對逃過一劫的阿爾康號發動攻擊,完全不在乎有可能射中己方.渾身是傷,被煤煙染黑的憲明機,只能拚命飛竄在空中不斷綻放的火焰當中.

"可惡!可惡!我才不會輸給你們這群混蛋!"

他一邊怒吼一邊逃跑,班哲明則以祈禱的心情觀測主艦,手中抓著通話機持續向路納報告敵艦的方向,速度,距離,航線,高度,風向等.由于阿爾康號無法接收聲音訊息,因此回訊全是經由電信發送.

"路納發射炮擊了!憲明,再撐一會兒!"

"拜托,速戰速決吧!"

班哲明屏住氣息,觀察敵軍戰艦的周邊空域.射擊觀測的責任相當重大,路納巴克下一次的射擊會隨著他的觀測結果進行修正.再由一千名船員同心協力,賭上性命完成"炮擊"的單一動作.如果傳送不負責任的情報,等于殺害一千名船員——這就是艦隊決戰的殘酷之處.搭乘飛行戰艦的船員等于是命運共同體,只要船艦沉沒,就會全體喪生.

經過漫長的十幾秒後——

班哲明觀測的空間突然被火焰淹沒.

憲明發出的尖叫聲也被爆炸聲掩蓋.

這場爆炸幾乎讓人以為連天空都炸開了,阿爾康號宛若樹葉一般被風壓吹拂,在空中不斷旋轉,然而班哲明的雙眼依舊緊盯著爆炸發生的地點.

在一片鮮紅的背景中,他看到敵軍主艦的艦影.只見散布界落在船艦後方,巨大的敵艦身影完全沒有動搖.

班哲明的指尖按下電訊.

"嘟——"

這是代表"遠"的意思.這項情報必須最為確實地傳達,因此他特別選用最值得信賴的電信通訊.

接著他再度凝神觀察,確認這一波攻擊的散布界狀況,並以小型測距儀計算炸彈集中的空間,散布界與敵軍飛行戰艦的水平距離與高度差,再以聲音朝著通信機報告.

"水平距離約一千二百公尺,高度差約七百公尺!敵軍戰艦改變航線十度!目前高度二千一百,速度二十節!敵軍發射炮擊!"

通話結尾被敵艦主炮的齊射掩蓋,閃光瞬間籠罩天空,聲壓幾乎掀開大氣.班哲明和憲明受到沖擊,幾乎從駕駛座飛出去.阿爾康號在天空被折騰好一番之後,總算恢複態勢.

然而,敵軍的數量占決大優勢,發射煙幕的輕,重巡空艦也勇猛地接近路納,接連發動主炮齊射.此刻路納的周邊空域,想必充斥著炸裂的穿甲榴彈和輕巡空艦的空雷.

拜托,一定要盡早達成"夾叉",否則就無法守護伊斯拉和大家——班哲明邊祈禱邊等候下一波艦炮射擊.

"來了來了又來了!這些家伙真難纏!"

憲明的悲鳴從傳聲管傳來,先前的三架螳螂機紛紛朝著阿爾康號的底部提升高度.即使想要逃跑,在觀測中也無法逃入云中.

"憲明,請加油!"

此刻,班哲明只能設法打氣.

憲明咬緊牙關,將恐懼吞入肚里,踩下踏板.

"可惡!可惡!真可惡!我絕對不會輸!怎麼可以輸呢!"

阿爾康號的右側腹被炸裂彈劃過,擋風板外的炸藥發出"啪,啪,啪"的聲音碎裂,數千片的彈丸碎片撒在阿爾康號的機身上.

"唔唔!"

憲明的太陽穴也刺入幾片碎片,鮮血噴了出來.

阿爾康號的機身大幅傾斜.

"憲明!"

班哲明的呐喊穿入憲明的耳朵.

憲明用手掌摸摸太陽穴確認傷口的情況,他的手掌染上大片鮮血.

然而——

"只是一點擦傷而已!我還能飛!"

憲明朝著後座大吼.

班哲明點點頭,接著鼓起勇氣,將視線轉向敵軍的飛行戰艦.

——怎麼能輸呢!

他在內心大喊.正如憲明所說,他們絕對不能輸.

"目標減速十六節!高度上升到三千,沒有變化角度!"

班哲明朝著通話機報告.他相信路納一定還飛在空中,相信一千名船員正同心協力為了發動下一波射擊而努力.

接著——

天空再度爆炸.

云朵全被吹散,藍天被扯裂,粗壯的火焰之槍刺向四面八方.

天空染成朱紅色,好似凝聚了戰場上所有飛行員的鮮血,源源不絕的暗紅色火焰不斷伸展著觸手.

這是路納獻給敵艦的炮彈花束,四周再度卷起黃褐色的煙霧.

班哲明卯足全身上下的勇氣,觀測火焰花瓣的中心.

他在腦中確認通信表:短聲代表"近",長聲代表"遠",一短一長代表"夾叉".

他以顫抖的手指傳送電信.

"咚·嘟—一

他幾乎能從通話機聽到路納·巴克艦橋司令室與射擊指揮室發出的歡呼聲.

班哲明也在顫抖.

他確信自己的觀測在炮擊中獲得采用.

他傳遞給艦橋的每一項訊息都會影響伊斯拉的命運.

——冷靜一點,不可以太興奮.我得冷靜確實地傳遞資料才行.

目前只達成夾叉,還沒有擊中目標.

夾叉狀態必須持續下去,當敵我雙方都進入對方的散布界,炮擊戰的重頭戲才真正開始.

前座的憲明轉頭問:

"班仔,可以暫時躲進云里嗎?"

"不行,請繼續忍耐,我們必須傳達敵艦的動態才行."

"……知道了,我會努力!"

憲明吞下所有的不平與不滿,拚命駕駛阿爾康號擺脫三架螳螂機的追隨.他憑著天生的逃跑本能,選擇細小的碎云作為屏障避免干擾觀測,並且絕對不離開敵軍的主艦周圍.

"主艦下降中!高度一千兩百,速度十六節,航線變化二十度!"

班哲明對通話機喊道.敵軍主艦為了脫離散布界,突破云朵逆風航行在藍天中,拚命進行回避.戰艦拖曳著白色水蒸汽的尾巴,全副鋼鐵裝甲都發出摩擦聲回轉下降,如同奮力逃脫網子的空中巨鯨.

接下來的修正過程格外重要,他們傳遞的觀測值越正確,散布界就會越狹窄,注入的炮彈會越密集,命中的可能性也會增加.

班哲明以祈禱的心情等待下一波攻擊.為了形成更密集的散布界,他們能做的只有忍耐.

周邊的螳螂機開始發射曳光彈,憲明左右踩著踏板,拚命閃躲炮彈.機身受到擦傷,不斷發出"鏗鏗"的恐怖聲響.

"快點……快點射擊……"

從這里看不到煙幕後方的路納·巴克艦影.

下一瞬間——

空族主艦在進行回避的同時發射主炮,四十六公分的炮口朝著天頂發射出巨大炮彈.雙方都在拚命,因為在這場炮擊戰中,敗方的全體船員都會送命.為了生存,雙方都將平日訓練的成果發揮到極致,全心全力攻擊.

"快避開啊,路納!"

班哲明在祈禱中呼喊著伊斯拉守護神的名字.

路納巴克收到代理觀測機"咚·嘟——"電信的瞬間,司令室與射擊指揮室的人員都高聲歡呼.

"夾叉成功!我們逮到敵人了!"

參謀將校以傳聲管聯絡主炮發令室,隔著傳聲管也能聽到發令室的船員興奮的歡呼.

"好厲害的學生!干得好,他們一定可以得到勳章!"

參謀抓著通信兵的肩膀猛搖,以興奮的口吻說道.

"冷靜點,炮彈還沒命中對方."

雷波特出聲訓誡,但聲音中也帶著喜悅.

"緊急修正,縮小散布界!我們就賭在學生的觀測上吧!"

雷波特下達指令,他此刻已經比先前更相信觀測值.通信兵將觀測機的報告傳送到射擊指揮室,主炮的方向與炮身的角度開始修正.

然而——

隨著另一波尖銳的飛射聲,路納·巴克遭到幾乎扭曲天空的沖擊.

周圍空域發生爆炸,穿甲榴彈裝置的計時導火線精准地在路納·巴克飛行的高度造成連鎖爆炸.

敵軍一樣在拚命進行觀測.這次正確而精密的艦炮射擊顯示,敵艦船員也同心協力要擊沉路納.

"被擊中了!"

參謀的喊叫聲被鋼鐵碎裂的噪音淹沒.

"二號電探,全毀!"

"第二船艙甲板重度破損!"

"右舷第三,第四,第五高射炮重度破損!"

通信兵吼出受損狀況.隨著每次炮擊,路納·巴克的損傷就更加嚴重,顯示敵軍的散布界已逐漸縮小.

這樣下去一定會被殲滅.

"快准備炮擊!"

路納·巴克破碎的鋼鐵裝甲冒著煙,一邊倉皇逃跑一邊准備下一波炮擊.

艦內處處是尸體.負傷者的呻吟,火焰與煤煙,以及從斷裂的電線中冒出的火花,交織出宛如地獄的圖畫.在血肉與火焰,湧起的粉塵當中,沐浴在四處飛散的燒夷彈雨勢中,所有士兵仍舊冒著危險執行自己負責的任務.有的全身是血仍忙著散布滅火劑,確認戰艦的受損狀況;有的忙著連結斷裂的電線,將完整的氫電池槽切割下來使用,避免破損的區域影響到整體船艦的運作.

飛行戰艦是整體合而為一的生物,船員負責的區域就像是讓這只巨大生物運作的肌肉,骨骼與內髒.破損的部分可以由其他部分補償,有時甚至不惜為整體艦隊而主動犧牲自己.

如果是單座式戰斗機,個人的失誤只要以自己的性命補償即可,所有責任都能夠由自己承擔.然而飛行戰艦只要有一個失誤,就會造成一千名船員死亡.一個一個小作業連結在一起,才能支撐整艘船艦飛翔.因此船員都跨過同伴的尸體,奮力進行各自的工作.路納·巴克的一千名船員如果不想被聖泉吞沒,就得擊沉敵艦.海上艦艇沉沒之後,船員還能逃到海面,但是飛翔在三千公尺高度的飛行戰艦中卻沒有逃亡之處.因此沒有人松手偷懶,即使全身被燒傷,也不替瀕死的重傷者倒一杯水,背棄死者最後的哀求,死守著彌漫火焰,熱風與煤煙的負責區域.

聚集在艦橋最頂端的測距儀周圍的十幾名士兵,正在利用收集到的資料預測敵軍主艦的未來位置.這份資料包含班哲明的觀測值,以及從煙幕縫隙間勉強測得的敵艦移動資料.計算出的敵艦預期位置會傳送到主炮發令室,由名為射擊盤的電算機向各炮塔指示炮擊方向及角度.炮塔工作人員會依照指示旋轉主炮,填裝火藥完成炮擊准備.等到艦橋司令室樓上的射擊指揮室之方位盤射手扣下扳機,電氣訊號就會傳遞到炮塔,這時炮彈才會射出.下一波射擊則要先藉由射擊觀測值進行修正,再度從頭開始進行.路納·巴克的主炮要達成任務,必須取得精密的觀測值,經過高度物理計算,並根據其結果由各負責區域的數百名士兵進行密切的聯系工作.

渾身是傷的路納巴克從右舷射出九發炮彈,朝著夏空飛去.

白色的彈道承載著一千名船員的願望,消失在天際.

"阿憲,班仔……"

妮娜在司令室以祈禱的心情,喃喃呼喚著坐在三萬公尺外的觀測機上的兩人.

另一方面——

代理觀測機此刻正冒著白煙,拚命逃竄.

追逐他們的螳螂機增加到五架.當敵機群發現憲明與班哲明正在進行觀測,便急于盡快擊落他們.

如果現在被擊落,好不容易達到夾叉的成果將會白白浪費.

憲明也知道這一點,因此眼球布滿血絲,將全身倚靠在操縱杆上駕駛著阿爾康號.

"咻,咻,咻……"

他因為喊叫過度,聲音已經沙啞,只能發出可憐的喘氣聲,但仍舊拚命移動機身來躲避炮彈.他委身于天生的逃跑本能,感受著背後傳來的敵軍殺氣與惡意,憑藉超越技術的求生欲望飛翔.

"憲明,你真厲害!"

"咻,呼,咻……"

對于班哲明的感歎,憲明只能以喘息聲回應.

擋風板前方飄過冰凍的白色條紋,駕駛艙中相當寒冷,風聲中夾雜著從背後射來的數千道曳光彈聲響.他們無法完全躲避,有幾十發子彈發出"鏗鏗"的聲響,打在阿爾康號後座的鐵板上.班哲明的脊椎感受到驚悚的震動.

——快點!快點擊中目標吧!

兩人在心中一再反覆祈禱.

他們頂多只能再撐幾分鍾.憲明的體力已經接近極限,如果放棄飛行,就會立刻被擊落.

"……路納!"

在呼喚的同時——

超重量的飛射聲劃過天際.

伊斯拉方面再度夾叉敵軍主艦,九道閃光化作九團爆炸火焰,熱風呈數千條放射線狀爆發,煙霧以火球為中心形成遮蓋夏日天空的帷幔.


路納——巴克在接獲班哲明的觀測報告後,做出艦炮射擊.

理應感覺恐怖駭人的光景,此刻看來卻像是天使的贈禮.

班哲明注視著濃密的煙霧.

拜托,一定要命中.最好讓敵艦折為兩半,讓船上的空族全都掉進海里.

——拜托……

風吹拂著黑色的灰燼與爆炸煙霧.

然而,與先前相同的升力裝置聲響依舊傳來.

炮煙的帷幕被扯裂,毫發無損的敵軍飛行戰艦悠然展現全貌.

上甲板三座主炮塔,已經對准路納·巴克的預期位置.

班哲明咬緊的嘴唇失去血色.

他懊惱到火冒三丈,但也知道此刻不能失去冷靜.

"咚·嘟——"

他傳送電信.

命中時的訊號是"咚·嘟——咚",但目前還沒有到達那一步.

"可惡!怎麼還沒射中?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憲明發出悲痛的喊叫聲.這樣一來,他還得繼續逃亡到下次齊射為止.

在這種狀況下,他們是否能夠活到下次的射擊觀測?

五架螳螂機追過來,仿佛在嘲笑他們.

曳光彈的光束射過來,憲明卯足已經超越極限的氣力與體力閃躲.他只能繼續閃躲.

"敵軍飛行戰艦,航線變化十度,速度十八節,高度上升到兩千,風速二十二公尺!"

班哲明擠出沙啞的聲音,以通信機傳送訊息.他盡可能正確地測量,以求讓這些數值替大型測距儀旁的觀測手派上用場.

路納想必也已經滿身瘡痍.數量占優勢的敵軍可以由正規觀測機進行觀測,由巡空艦發射煙幕掩護空雷,未受損傷的飛行戰艦也能持續進行炮擊.目前狀況對路納是壓倒性的不利,但他們一定還沒有放棄.一千名船員肯定懷著必勝的信念,在各自的負責區域拚命工作.

"憲明,絕對不可以放棄,我們一定要相信能夠生還."

"……我知道!交給我吧,我一定會成功逃亡."

兩人彼此打氣,繼續飛翔在孤獨的天空.

敵軍戰艦的炮口發出聲響.

強烈的沖擊波打散路納先前射擊造成的炮煙,敵艦再度展開齊射,不知路納能夠撐到什麼時候.

他們只能祈禱對自己有利的未來.敵艦舷側的對空炮接二連三發射,這回的目標是阿爾康號.驚人的炮火綻放在周邊空域,阿爾康號只能單方面受到欺凌.

"可惡……可惡……可惡!"

憲明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忿忿抱怨,幾乎要被絕望吞沒.

螳螂機開始對准首尾線,敵軍勇猛到過分的地步,完全不顧己方對空炮的攻擊,只想著要擊落憲明與班哲明.空族飛行員的戰斗態度,就是把戰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我已經……沒力了……"

憲明已達到體力的極限.

班哲明雖然不斷朝著逼近的敵機發射狙擊槍,卻完全無法命中.

——自己會死在這里嗎?

班哲明心中突然湧現這個問題,但他連忙搖頭.

——不行,我還不能死.

——要死也得等路納·巴克命中對手後再說.

他鼓起勇氣繼續射擊,然而少年士兵堅強的信念並沒有受到天神眷顧,殘酷的彈丸來自四面八方,他似乎聽得到敵軍飛行員正在嘲笑自己差勁的射擊技術.

一架飛機加速接近,班哲明仿佛看得到座艙罩內空族飛行員嘲諷的表情.

他直覺猜到,對方是要給他們致命一擊.

"憲明,快躲開!"

他朝著前座呼喊,但只聽到"咻"的喘氣聲,機身完全沒有滑動.

"憲明……"

他轉頭看前座.

只見憲明滿身鮮血,俯身在操縱杆上,一動也不動.

——他失去意識了嗎?

班哲明瞪大眼睛.

"憲明!"

在他呼喊的同時——

追逐他們的螳螂機單翼被射穿了.

"咦……"

被擊中的螳螂機不斷旋轉著向下墜落.

班哲明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只見剩下的四架敵機連忙分散.

然而,逃跑中的螳螂機側面卻被無情地射穿大洞.瞬間前傾之後,敵方機身便斷成兩截,來不及發出悲鳴便爆炸了.

一架阿爾康號撥開云層上升,出現在驚愕的班哲明眼前.

前座一張熟悉的臉孔朝他揮手.

"卡路!"

卡路兒指著敵機,又指著自己胸膛,示意"那家伙就交給我吧".

後座的伊格納修表情依舊冷淡,沒有看向班哲明,只是舉起狙擊槍的槍口對准螳螂機.

班哲明的心中頓時充滿信心,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集中精神進行觀測.

"憲明,醒醒……"

他呼喚憲明,並探身到前座搖晃憲明的身體.

"嗯嗯……啊啊啊,嗚哇啊啊啊!"

憲明醒來之後腦中一片混亂,班哲明努力安撫他,並將狙擊槍丟到機艙外.

"我要減輕機身重量.憲明,現在請你專心逃跑,螳螂機交給卡路兒應付."

"咦……啊……卡路?哇,是真的,他們來救我們了嗎?"

"冷靜一點,我們現在可以專心進行觀測.我要盡可能傳送精密,迅速且必要的情報給路納,讓我們重新努力吧!"

"喔……好,我知道了!責任重大,我們一定得辦到!"

班哲明將掩護應戰的工作交給卡路兒,再度注視敵軍主艦的方向.

巨大的船身受到夾叉,卻只有表面稍微被熏黑,沒有明顯的損傷.這是因為散布界太廣,無法密集攻擊.現在必須縮小范圍,否則無法命中敵方主艦.

該怎麼做才能達到目的?

"憲明……可以請你更接近敵方戰艦嗎?"

"……"

"只有縮短距離,才能將更正確的周邊空域情報傳送給我方."

"……"

"……雖然這樣一來,受到對空炮攻擊的危險性會增加,搞不好還會進入路納的散布界,但是……如果不冒這個危險,無法贏過面前的敵人亡

"……哼."

憲明用鼻子吐氣,盯著敵軍的飛行戰艦.毫發無損的敵艦身影讓他火冒三丈.飛在上方的卡路兒正以三架螳螂機為對手在作戰.

"……班仔,沒想到你這麼熱情."

"……是的,我也很意外……"

"……嗯,我們過去吧.我一定要讓那艘戰艦在這里被擊沉,不讓它碰到伊斯拉一根寒毛!"

憲明拉下操縱杆.

阿爾康號的機身傾斜,縮短與敵軍主艦之間的水平距離.

"我會保持和戰艦相同的高度,這樣比較容易觀測吧?"

"……是的.請和戰艦橫向並排飛行,這樣就可以計算正確的速度.風向和風力可以由儀器測量."

班哲明以銳利的眼光看著戰艦的右側面,主艦的艦影占據他的視野,舷側一座座對空炮的炮身也看得相當清楚.

在與戰艦水平距離不到一千公尺處,密集的對空炮火突然對准阿爾康號射來.

"唔唔唔!"

熱浪與火花的濁流湧向駕駛座,天空的藍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焰的色彩.憲明的臉部被灼傷,熱到無法忍受,皮膚破裂而掀起.

但是,憲明即使整張臉都灼傷了,仍舊突破煤煙,逼近戰艦.無數炸裂彈如雨點般射過來,數千道射線湧向阿爾康號.

世界被炮火淹沒,四周炸裂的火焰伴隨著炮彈劃過的風聲,朝他們飛射過來.憲明巧妙地滑動機身,躲開炮手的瞄准.只要操縱稍有錯誤,他們就會當場被擊落.他只能將天生的逃跑潛力發揮到極限,穿梭在炮煙之間.

班哲明看著儀表板,將空域情報傳送給路納·巴克.

"高度兩千兩百三十,速度二十一節.航線,西北西……風向東南東,風力二十點五公尺……主艦正在上升回轉……高度兩千兩百三十,兩千兩百六十……兩千三百!"

班哲明理解到敵軍主艦正在畫一個相當大的圓環上升.為了避免被觀測機發現並脫離散布界,戰艦變化航線與上升的速度都相當緩慢.

在驚人的對空彈幕中,班哲明不斷追蹤敵方戰艦所有的航行軌跡並進行通信.他相信路納.巴克的射擊指揮室一定會采用這些觀測值,因此賭上年輕的性命,繼續傳送自己觀測到的空域資料.

路納·巴克此刻正在敵軍的散布界內掙紮.

暴風雨般的榴彈在極近距離爆炸,艦身已經被命中三發炮彈,扯裂的裝甲冒著煙,但仍舊繼續在飛行.船內形成熱浪與煤煙的地獄,船員們跨過燒死的同僚尸體,撥開熱浪與火焰執行任務,讓鋼鐵巨鯨繼續在天空飛翔.

參謀們的怒吼聲在司令室內此起彼落.他們針對艦內傳來的損害報告,一一指示應對方式.雷波特雙手交叉,眺望空中的煙幕.

通信兵拉高嗓門.

"代理觀測機貼近敵軍主艦!敵軍戰艦正上升回旋中!"

雷波特稍稍抬起眉毛,發號施令.

"把所有資料傳送到射擊指揮室,我要賭在他們身上."

"是!"

通信兵將觀測值傳送到上方的射擊指揮室.

指揮室內的士兵通常會將自己的觀測值與觀測機的數值對照比較後,將可信的資料送到主炮發令室.發令室內十名士兵經過協議後,再將觀測值輸入到射擊盤,並決定主炮的方向和炮身的角度.此刻主任看到指揮室送來的資料,不禁感到遲疑.

路納的命運真的能賭在代理觀測機送來的數值嗎?

他感到猶豫,但這個數值是學生賭上性命送來的數字,不是半吊子的觀測結果.為了讓這些數字傳送到這里,學生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傳遞訊息.

主炮發令室的主任以祈禱的心情,直接將學生傳送來的觀測值輸入到射擊盤.如果在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在視線被蒙蔽的此刻,他只能相信這是最佳選擇.

計算後的炮擊方向和角度傳達給各個炮塔.目前艦上沒有一座炮塔安然無事,在厚重鋼鐵裝甲守護的炮塔內部,炮手在炙熱的空間中因煤煙與灼傷使面孔變成紅黑色,卻仍舊拚命裝填炮彈,把將近一噸的炮彈塞入炮身中.這項工作原本就相當艱辛,再加上炎熱的環境,造成的負擔更加沉重.但是·路納﹒巴克的命運和伊斯拉的未來是由這些炮彈決定.每個人心中都懷著同樣的信念,卯足力氣將沉重的穿甲榴彈裝入炮身中.

十幾秒後,承載一千名船員祈禱的炮彈從右舷三座主炮發射.

此時——

憲明正使出渾身解數駕駛阿爾康號,跟隨敵軍主艦.

"我們一定能辦到……班仔!從這里可以把敵人看得一清二楚!"

"別疏忽,憲明!敵軍也在調節對空炮的導火線!先拉開距離……"

班哲明才說到這里,世界突然失去聲音,視野變為一片蒼白.

"……咦……"

下一瞬間,班哲明的右手手腕感受到嚴重的灼熱.

接著,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扯裂了,超乎痛覺的沖擊傳上他的脊椎.

要不是系著安全帶,他的身體大概已經被拋出駕駛座之外.

阿爾康號大幅往後仰,機身幾乎上下顛倒並且不斷降低高度.

"班仔!"

班哲明聽到憲明的喊叫聲,但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阿爾康號降下七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後,總算勉強恢複態勢,班哲明也終于能夠確認自己的狀態.

"啊……"

他眼鏡的鏡片上沾滿鮮血.

從未見過的濃密鮮紅血流,正以驚人的氣勢在眼前噴起.

他不知道鮮血的出處是哪里.

"咦……"

班哲明舉起右手,想要摘下髒汙的眼鏡.

然而,他無法摘下眼鏡.奇怪,明明已經舉起右手,但理應抓住鏡框的手指卻沒有出現在眼前.

"啊……原來如此……"

他的右手掌被炸飛,所以無法摘下眼鏡.

班哲明望著從截斷處噴出鮮血的右手腕,總算察覺到這項事實.

"班仔!"

憲明發現班哲明受傷,不禁尖叫.

班哲明的意識幾乎消失.

他此刻出血過多,無法止住從動脈噴出的血.

眼前的風景逐漸褪色,昏暗的天空在搖晃,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飛行戰艦也變得朦朧而晃動.他感覺到生命正從右手腕的截斷面流出.

他失去慣用的手,再也無法握住鉛筆,也無法打電信.

——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嗎?

班哲明這麼想.

右手腕被炸掉就完了,他什麼都不能做……也無法止住源源不絕的鮮血,只能死在這里……

就在他放棄生還的瞬間,懷念的氣息突然輕輕撫過他的鼻尖.

取代火焰與硝煙的氣息,注入他胸膛的這股芬芳是……生長在故鄉凱拉沙薩德的花朵氣味.

他的嘴唇感受到某人的溫暖.

溫柔而柔軟的觸感,來自最珍惜的記憶.從小就在一起的懷念氣息從遙遠的故鄉飄來,彌漫在聖泉的天空.

——莎朗.

他想要守護的人.

'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他曾經許下承諾.

'這是護身符.’

她曾給自己帶著香氣的……那是什麼東西呢?

班哲明取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

對了,就是這個……帶有故鄉氣息的水色圍巾.

他卯足全身力氣,睜開原本即將閉上的雙眼.

"我發誓."

班哲明在心中喚起出發前對莎朗說過的話.

"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他咬住圍巾的邊緣.

接著,以顫抖的左手緊緊纏住右手手肘.

為了生還,他使盡力氣壓住血管.莎朗在替他加油,大家也都在祈禱他能夠生還,所以他必須盡一切努力以求生還.

班哲明松開咬住的圍巾.

"謝謝你,莎朗."

血肉模糊的截斷面已經不再流血.他粗魯地用左手擦拭沾到血液的眼鏡,瞪著空族的飛行戰艦.

——一定要回去.

就在他下定決心的瞬間,耳中再度聽到聲音——支配戰場的炮火,升力裝置的隆隆聲,垂直傾斜的旋轉翼聲,除此之外,還有滿臉淚水與鼻涕的憲明嘶吼的聲音.

"班仔!"

班哲明忍住疼痛,用左手握住傳聲管,裝出平靜的態度說:

"我沒事,憲明,請你繼續飛行.我得將所有情報傳送給路納."

"你這樣還說沒事?怎麼看都不像沒事啊!"

"的確不能說是沒事,我感覺很痛,不過現在不是管這些事的時候.我們此刻是代理觀測機,這場炮擊戰的勝敗決定在我們身上."

"……我,我知道了!沒錯,我們要擊沉那家伙,活著回到伊斯拉!"

憲明邊哭邊喊.

觀測任務必須堅持到最後,絕不能中途停止.

他們必須賭上一切,贏得這場炮擊戰.

就在他們下定決心的這一刻——

三萬公尺外的路納·巴克一千名船員贈送的禮物終于抵達.

這次的散布界參考班哲明從近距離觀測到的所有資料,因此炮火相當集中.

撒下的炮彈幾乎全數對准敵軍的主艦.

超過一公噸的穿甲榴彈接二連三發出沉重的聲響,貫穿敵軍主艦的鋼鐵裝甲.

三發,四發……炮彈接連命中,敵方船艦的鋼鐵外殼隨之破裂掀起.炮彈並沒有貫穿船身,而是停留在船身內部.

五發,六發……炮彈以驚人的正確性貫穿主艦.

由于這些炮彈都是穿甲榴彈,尖端的鋼鐵貫穿敵軍裝甲後,內部裝填的炸藥就會爆炸,從敵艦內側進行破壞.

因此——

"快離開,憲明!"

憲明聽到後座的尖叫聲,才恢複清醒,將操縱杆往左推倒.

節流閥打開了,阿爾康號仿佛被彈開一般,拉開與敵軍戰艦之間的距離.

班哲明以左手操作電信鍵盤.

"咚·嘟——咚."

他將炮彈直擊的訊息傳送給路納的艦橋司令室.

在此同時,他露出感謝的笑容.

他們挺身而出擔任代理觀測機,才得以將正確的空域情報傳送給射擊指揮室,命中的炮彈則是路納一千名船員對于兩人的努力所做的回應.

轉眼間——

空族主艦開始膨脹.

原本筆直的輪廓好似烤麻糬般鼓起來.

鋼鐵的接縫發出痛苦的呻吟.因為無法承受由內部沖出的力道,艦殼裝甲好似橡皮一般被拉長.

班哲明領悟到此刻敵艦內發生的狀況.

火藥庫著火了,情況相當危險.

"憲明,准備脫逃!"

就在班哲明高喊的瞬間——

敵方主艦化為一團火球.路納發射的穿甲榴彈爆炸後,將敵方艦內搭載的所有炮彈都點燃,發散的能源量高達天文數字.在全長兩百三十公尺,排水量超過六萬公噸的鐵箱內部,足以在一夜之間改變島嶼形狀的炸彈全數點燃爆炸.

戰斗空域染成一片銀白色,云朵和藍天都消失了.

所有聲音朝著飛行戰艦收縮.

大氣發出尖銳的音波,被吞入膨脹的戰艦內.

接著,爆炸.

憲明的悲鳴聲被扯裂天空的暴風掩蓋.

熱浪,暴風與沖擊波將天空與聖泉連結在一起.

阿爾康號如同樹葉一般完全無法抵抗,只能任憑狂風吹拂到遠處,根本無法操控機身.

這就是太過接近目標的代價.由于他們處于己方的散布界內,沒有被卷入己方炮彈的爆炸中就已值得慶幸.他們只顧著進行觀測任務,沒有預期到會被卷入戰艦的爆炸中.班哲明不禁有些懊惱自己的實戰經驗不足.

阿爾康號受損的機身已經瀕臨極限,裝甲板的釘子紛紛彈落,機翼下垂,看樣子是無法繼續撐下去.班哲明理解到這一點便拆下安全帶,用左手抓著憲明,從駕駛座站起來.

底下是聖泉.

即使背著降落傘落下也無法得救.

雖然班哲明知道這一點,但仍想掙紮到最後.

他抱定覺悟之後,和憲明一同跳下阿爾康號.

班哲明頭朝著下方落下,周圍飛散著燃燒的戰艦碎片,風在耳邊咆哮.兩人穿破好幾層云和炮煙,急速往下墜落.

上方的阿爾康號終于在空中分解,熱浪將他們推擠到遠處.

落下時加速度的差異使得兩人的身體逐漸遠離.

憲明獨自落在班哲明的下方.

"憲明!"

就在班哲明朝著下方呼喚時,憲明的自動索發揮作用,在空中張開降落傘.

"唔……"

班哲明的降落傘也張開了,雙肩頓時受到負荷,四周原本呈線狀流動的風景靜止了,右手截斷面流出的鮮血在空中畫出紅色的螺旋.雖然受到相當大的沖擊,但他綁在手臂上的團巾仍舊緊緊掐著血管.

他用左手操作降落傘,在空中滑向憲明.

憲明全身灼傷,手腳無力地下垂,一動也不動地往下掉落.他的飛行服著火,雙眼閉上,不知是生是死,身上的衣服,皮膚和頭發全都像燒黑的木炭.如此慘狀讓班哲明感到胸膛一陣刺痛.平時總是嘻皮笑臉,以不負責任的言行令大家感到無奈的少年,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遠處敵方飛行戰艦的炮煙沖到天上,鐵屑,粉塵與煤煙伴隨著一千名以上船員的血肉,遮蔽太陽的光線.班哲明望著好似章魚腳般在空中擴散的煙霧,確認炮擊戰的勝利屬于路納·巴克.

"啊啊……"

班哲明感到安心.這樣一來,那艘戰艦再也無法炮擊伊斯拉.他心中自然湧現達成任務的充實感,對于殺害一千名敵軍完全沒有罪惡感,因為在戰場中,那只是愚蠢的感傷罷了.他只為了自己親近的人不會死于那艘戰艦的炮擊而感到喜悅.

接著,班哲明俯瞰下方.

聖泉一直擴展到海平線,飛沫表面映照著戰艦的炮煙和陰天灰暗的色彩.他和憲明兩人即將被吞入那噴起的海水深處,這里就是自己這趟旅程的結束場所.

他望著右手臂纏繞的水色圍巾,上面已經染上自己鮮血的顏色.

"請原諒我,莎朗."

多虧這個護身符,讓他得以看到射擊觀測的結果.剩下的時間大概只有一分鍾,在這段時間里,他要一直向上天祈禱莎朗不會被悲傷擊倒,能夠開朗,健康地生活.

與此同時——

卡路兒正拚命在空中駕駛飛機.被擊落的敵軍主艦吐出的煙,粉塵和鋼鐵絞肉在赤銅色的空中飛舞,阿爾康號的機身宛若燕子一般矯捷地在這片天空飛翔.

他看不到班哲明和憲明.在此之前,他還不時會在云層間瞥見他們的飛機,然而在大爆炸之後便完全看不到了.由于那兩人深入路納的散布界進行觀測,因此卡路兒很擔心他們被卷入炮擊或爆炸中.

他原本想要立刻上前尋找,但事與願違.

"好好駕駛飛機吧,笨王子!"

伊格納修看穿他的心思,從後座怒吼.

"我正在好好駕駛,不要老是叫我笨蛋!"

"懦弱的少爺,都是因為你的駕駛技術太差,害我沒什麼戰果!"

伊格納修今天已擊落九架飛機,卻還一邊如此抱怨一邊替換步槍的彈匣.

"子彈快沒了,都是因為你駕駛得太粗魯,害我浪費好多子彈.你得負起責任,賭上性命飛行!"

"射擊的時候閉上嘴巴!不要全都怪罪到我頭上!"

卡路兒一邊回嘴一邊環顧四周的空域.

追逐他們的螳螂機一共有三架.從先前交手的經驗,他知道這些空族飛行員的技術相當優異,如果正面挑戰一定沒有勝算,只能利用煙霧與碎云,邊逃跑邊尋找敵機的漏洞.

漆黑的炮煙伸展觸手,不斷擴張輪廓朝天空擴散,簡直像是暗黑色的積亂云.卡路兒毫不猶豫地鑽入粉塵當中.

如果是鑽入真正的積亂云,他們就會被上下左右襲來的混亂氣流蹂躪,最後落得機身在空中分解的命運.不過,幸虧這只是炮煙,他只要閉上氣息鑽進去,滿臉染上煤煙再立刻沖出來,就可以擾亂敵人.

"真難看的逃法!"

後座搭乘者出聲抱怨,臉上同樣變得烏黑,但卡路兒只要假裝沒聽見就好.他在先前的空戰中深知自己的技術比不上敵人,因此選擇弱者的戰斗方式.

這時,伊格納修突然開槍.

粗壯的紅色火光朝著斜後下方的螳螂機延伸.

"十架."

伊格納修喃喃報出今日擊落的數字.

在此同時,螳螂機化作紅色的火球,起火的燒夷彈邊爆炸邊擴散到四面八方,彈出的數千萬火花在夏日天空中綻放為巨大的花朵.

對于後座搭乘者天才的狙擊術,卡路兒已經停止感歎,只能瞠目結舌.他雖然不想承認,但如果沒有這家伙坐在後座,他大概早就被擊落.

"真頑固,竟然還不放棄|

剩下的兩架螳螂機不僅沒有喪失戰斗意志,反而更加勇猛,好似在享受和他們展開的空戰,繼續轉動著旋轉翼追上.

"可惡!"

卡路兒在被追逐當中,仍舊相當擔心班哲明和憲明的安危,一有機會便觀察四周,尋找他們的飛機蹤影.

"……咦?"

云層覆蓋的視野角落浮現小小的白色降落傘.他眯起眼睛,看到兩朵飛行科練習生用的降落傘,隨風搖晃朝著聖泉孤獨地落下.

那是——

"阿憲!班仔!"

卡路兒在發覺的瞬間,立刻推倒操縱杆傾斜機身.

阿爾康號朝著兩朵降落傘一口氣降下.

"喂,喂!你是白癡嗎?"

伊格納修立刻抗議.他們正遭受敵軍追逐,根本沒有余力擔心同伴.

卡路兒也明白這一點,但他仍舊打開節流閥.

如果置之不理,憲明和班哲明將會被聖泉吞沒.他必須設法將阿爾康號鑽到兩人下方靜止飄浮,接起他們的身體.

"喂,別想做傻事!如果要去接他們兩個,就沒辦法防禦敵機,到頭來大家都會死!"

伊格納修立刻看穿卡路兒的想法,對他提出忠告.

卡路兒知道伊格納修說的沒錯.

他雖然知道,但是——

"那你要我怎麼辦?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

伊格納修聞言,以冷酷的口吻說:

"沒錯,我們幫不上忙."

"別開玩笑,蠢蛋!他們是我的朋友!是我重要的朋友……"

語尾被嗚咽聲淹沒.

卡路兒了解伊格納修的話是正確的.

如果他去接那兩人,承載上限為兩人的阿爾康號不僅無法進行空戰,甚至無法水平飛行,這時要是螳螂機攻來,卡路兒和伊格納修也會被聖泉吞沒.

"想要生還就得拋棄感傷."

伊格納修壓低聲音告訴他.

卡路兒聽著背後傳來的聲音,仍舊朝兩名同學的降落傘飛過去.

兩架螳螂機欣喜若狂地追上來,但卡路兒不顧它們仍繼續加速,穿破好幾層云下降,逐漸接近降落傘.

"阿憲!班仔!"

他在兩人的降落傘周圍盤旋,從駕駛座探出身體呼喊.

聖泉在降落傘的兩百公尺下方張開大口,覆蓋在表面的數千道彩虹迫不及待地等著犧牲者到來.

憲明無力地一動也不動,全身都被灼傷,或許已經死了.

班哲明背著降落傘下降,朝著卡路兒揮動左手.他的右手下垂,手掌已經消失.班哲明以剩下的一只左手對卡路兒比出信號.

他並攏手指舉向斜左上方,接著水平揮動手掌.

手掌揮動的方式和說"再見"時一樣.

'不要理我們.’

這是手勢的意思.在空戰的時候,有時會因為守護受傷的同伴而擴大己方的傷亡,所以當飛行員理解到自己無法得救時,會向友機比出這個信號,催促他們回到空戰戰場.

聰明的班哲明知道卡路兒想要做什麼,才會催促他回去.他知道如果卡路兒前來救他們,卡路兒和伊格納修都無法生還.

卡路兒的視野因淚水而扭曲,仿佛在湖水中仰望藍天一般.自從抵達聖泉以來,他不知有多少次因為自己的無力而感到挫折.

他無法忍住從雙眼流下的淚水,眼淚,鼻涕與嗚咽使他的臉變得一塌糊塗.

他從靈魂深處呼喚著無可替換的朋友名字.

"班仔!"

'不要理我們.’

班哲明露出嚴肅的表情一再比著這個信號.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斥責沉溺于感傷的卡路兒.

"阿憲!"

卡路兒用幾乎扯破喉嚨的聲音呼喚這個名字,卻沒有獲得回應.如果在平常時候,憲明一定會嘻皮笑臉地開玩笑,說些愚蠢的笑話,但他現在卻一動也不動.

不論如何呼喚,降落傘仍舊落入聖泉.

他無法制止降落傘墜落,也沒有制止的手段.

憲明和班哲明被吞入聖泉張開的懷抱中.

兩人的身體被銀色的飛沫淹沒,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後白色的降落傘也被彩虹吞沒.

好幾朵云遮蓋卡路兒的視野,兩人消失的海面被水蒸汽塗成銀白色.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聖泉依舊毫無變化,朝著天空噴水.

卡路兒和伊格納修無言地望著眼前層層的云朵.

——我不了解.

卡路兒在腦中喃喃自語.

——我不了解這個意思.

憲明柏原.

班哲明·夏禮夫.

曾發誓一定要生還的兩人,努力協助擊沉敵軍戰艦的兩人,不但沒有得到榮耀,反而墜入聖泉.

卡路兒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

"喂!敵機來了!"

後座的伊格納修出聲怒吼,但在卡路兒耳中,這聲音感覺相當遙遠.

"聽到了沒有,笨王子!你想死嗎?"

吵死了.

卡路兒這麼想,轉向後方.

與其說像螳螂,倒比較像蚱蜢的敵機正筆直飛來.

"你們想怎樣?"

卡路兒還想繼續思念憲明和班哲明,多沉浸在他們兩人的回憶中一會兒.

"好煩喔,真的很煩."

卡路兒喃喃低語.

"哎……可惡,你們……到底想怎樣……"

他越說眼光越是銳利,雙眼瞪著襲來的敵機.眼淚已經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有如野獸的眼光.

"真火大……光男,沃夫,浮士德,阿憲和班仔都被你們殺光……真火大……"

卡路兒喃喃自語,推倒操縱杆.

阿爾康號回旋,面對迎面而來的敵機.

"……喂?"

伊格納修發現卡路兒的情況不太對勁.

"你們害艾黎哭泣,害千春哭泣……現在又要害奈奈子和莎朗哭泣嗎……"

卡路兒瞪大雙眼,注視著螳螂機.

"我絕不原諒你們."

他似乎聽到額頭內部發出尖銳的高音.

"我不會讓你們……"

卡路兒的視覺仿佛離開機身,奔馳到空中.

"再對任何人下手……"

好似飛鳥一般,視覺從肉體抽離.

"我不會讓任何人喪命……"

卡路兒的視覺鳥瞰著整片空中戰場.

他能夠透過云層和煙霧,完全掌握空中現存的所有敵機.

"我要守護伊斯拉."

他喃喃說完,打開節流閥,阿爾康號宛若生物一般直接朝著敵機飛翔.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