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話 「死神˙鏡」

黑暗是寒冷的.

那個漆黑的世界不斷帶走我的體溫,折磨著我.

不光是身體,就連心靈都為之凍結.

我在黑暗世界的中心看著搖曳的紅色火光.

強迫體認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的無力.

對當時年幼的我來說,重要的人在眼前喪失的那幅光景,是個難以承受的巨大創傷.

我害怕沒有光的地方.

我害怕黑暗的房間.

我害怕夜晚.

我害怕睡著.

只是閉上眼睛,痛楚就會沖上心頭.

但是,有樣東西拯救了我.

那是劃破幽暗,斬去黑影,吞噬絕望的一道光……

那是——一道白光……

晨光從窗簾縫隙間照進來,那道光使我醒來.

但我還不想動,眼睛睜開一條縫,反複深呼吸.

克己出事後過了三天.到了學校,後面位子是擺著花的桌子,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克己已經死去的現實.教室里面也彌漫著沉重的氣氛,雖然充斥著各種對話,卻很少有笑聲.

每次醒來,我都會懷疑那起事件會不會是一場夢.

心想著:今天是排名賽當天,到了學校,克己是不是就會跟往常一樣找我講話.

但現實是無情的,到了學校,只有沒有克己的教室等著我.

我憂郁得扭動身軀.

忽然映入眼簾的是床腳,距離伸手可及.

在床上,鏡裹著棉被,背對著我發出安靜的鼾聲.

鏡明明就在同一個房間——就近在咫尺,感覺卻隔著厚重的牆壁.

我深深歎氣,再度閉—眼睛.

我這個人……似乎比自認的還要脆弱.

再次醒來時,身邊沒有其它人.

房間已經明亮,沒有黑暗折磨我的心.

我躺在被褥上,觀察周遭的動靜.

從不遠處,兼作廚房的走廊傳來聲音.

「哥哥還不起來呢——」

那是小桃的聲音.無憂無慮的開朗聲音……

「是啊,一定是累壞了.」

以及鏡的聲音.她的聲音少了些原有的霸氣.

不時夾雜著引人垂涎的,貌似在煎東西的「滋滋」聲,看樣子兩個人似乎在准備早餐.「不過……這樣好嗎——?」

小桃歉疚地壓低聲音說道.

「我是不在意來這邊打擾你們兩個人……不過……我在意哥哥……」

「嗯……因為克己的事……現在相當消沉……」

從走廊飄來灰暗的氣氛.

鏡應該也知道,我之所以消沉,不光是因為克己的關系.

從那天晚上起,我就沒和鏡正眼相對,也沒好好交談過幾句.

老實說,要是小桃沒來家里的話,真的會喘不過氣來.

「哥哥他啊,以前也是那樣喔.」

伴隨著菜刀有節奏地咚咚敲著砧板的聲音,小桃告訴鏡:

「叔叔他們發生事故以後,哥哥晚上一直睡不著,總是在床上縮成一團發抖.好像非常怕黑暗,怕到一關掉電燈就哭出來.還責備自己沒有救到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鏡對小桃的話起反應,這麼反問.

聽到這個問題,菜刀聲停住.

「嗯,哥哥當時好像有喜歡的女生,在那次事故時一起……他們好像是青梅竹馬,常常一起玩.」

「這樣啊……」

「是哥哥打電話告訴我的喔.比方說騎腳踏車雙載摔車,或是玩家家酒扮老師學生,或是約好要結婚.啊,當哥哥講到他們約好要結婚的時候,我哭了起來,還說『我也要跟哥哥結婚——』呢.」

小桃夾雜著苦笑,告訴鏡我的過去.

這一定是她擔憂鏡的表現吧.

「小桃很了解恭也嘛.」

「嗯,因為我們一直住在一起.不過因為這個緣故,哥哥只把我當成妹妹看而已.」啊哈哈——為了緩和氣氛,小桃開朗地笑了.

「啊,要是再不叫哥哥起來,上學就要遲到了.」

「是啊,我去叫他一下.」

腳步聲朝這邊接近,我閉上眼睛裝睡.

頭旁邊感覺到有人.閉著的眼前變得更暗,就表示她正在探頭看著我吧.

鏡沒有馬上叫我起來,一段時間沒動靜,好像在猶豫什麼.

她這麼看著我,是在想什麼呢……

「鏡姐——哥哥起來了嗎——?早餐快好啰——」

在小桃的聲音推動下,鏡把手放在我肩上.

「……恭也,天亮啰.早餐已經好了,快起來.」

她輕輕搖著我,發出呢喃般的溫柔聲音叫我起床.

「嗯,啊啊……已經這麼晚啦……」

雖然早就醒來,我卻說著瞎話睜開眼睛.

我一瞬間看了鏡……立刻移開視線.我還沒整理好心情,不知道該拿什麼臉面對她.

鏡應該也一樣.一確認我醒來,就立刻站起來,回到小桃那邊去了.

我們今後該怎麼辦才好?

面對那個目前無解的問題,心情只是更加沉重.

打開教室的門,眼前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熟識的同學,寫著雜七雜八事項的布告欄,早晨獨特的閑適慵懶氣氛,但是整體氣氛果然還是顯得沉重.

一進教室就不自覺先看克己的位子,以往這個時間他早就來到學校,朝我招手.

但那里什麼也沒有,就只有那個地方看起來仿佛褪了色.

「啊,早安,笹倉同學,黑谷同學.」

忽然有聲音從背後向我打招呼,我轉頭一看,只見黑峰拿著插著花的細頸花瓶.

「啊……啊啊,早安……」

我看著那個花瓶打招呼.鏡什麼也沒說,視線對著地板.

「……那個花……給克已……?」

我擠出聲音這麼問.黑峰筆直注視著我,浮現傷腦筋的笑容說:

「嗯,我只能為他做這麼一點事.」

看到那張笑容,聽到那句話,我一股血氣登時沖上大腦.腦海浮現話語前,手就先動了.

喀鏘!刺耳的聲響引來全班的視線.

地—是碎掉的花瓶與潑濺的水,花變得慘不忍睹.

「恭也……?」

鏡一臉驚訝地看著我.黑峰已經空無一物的手依然懸在胸前,同樣表情愣怔地看我.

我呼吸急促地瞪著黑峰.她是抱著什麼想法獻花的?是誰對克己見死不救的?她拿什麼臉出現在我們面前?

「喂,笹倉,你做什麼啊.枉費黑峰好心幫花換水,你也太過分了.」

班上某人從遠處這麼說.

「少啰唆!」

不加思索吼出來的這句話,使得班上氣氛一下子變差……

不管怎麼想都是我不對,這我知道.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我才奇怪.

整間教室到處傳來非難我的聲音.

『還不都是為了保護誰啊』,或是『感覺真差勁』,或是『黑峰同學好可憐』……

其中——……

「——笹倉果然是死神.」

傳來了令我背脊發寒的話語,我不加思索地轉頭瞪遍整間教室.

雖然不知道是誰講的,但那是已經很久沒有對著我來的惡意話語.

克己替我擋下,抹去的揶揄話語.

「剛剛是誰講的?一

下一個聲音從身旁傳來.那個聲音響徹整間教室,大家為之一怔.

我看向隔壁,只見鏡憤怒地瞪著全班.

「要知道克己救了恭也!救了恭也的命!那是克己的意志吧!

是恭也拜托他的嗎?是恭也拜托他救的嗎?不是吧!克己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救了恭也的!只是結果變成這樣而已!

他是想保護重要的朋友,因為重要,想保護,所以才奮不顧身行動的,不是嗎?是因為喜歡恭也才救他的,不是嗎?

但是,為什麼恭也卻非受到怪罪不可?

剛剛的話冒瀆了克己的意志!不要責怪獲救的人!

得救的人明明也有他人無法理解的痛苦,不要責備當事人好嗎!」

大家注視著鏡,鴉雀無聲.

沒有人能反駁那個充滿強烈意志的話,我的內心也被那番話深深打動了.

鏡呼吸急促,紅著眼睛,那是隨時會哭出來的眼神.

「……謝了.」

我小聲這麼說著,輕輕按了一下鏡的額頭.

然後蹲下來,將地上散布的花瓶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

手碰到掉落的花.這時我領會這些花的意義,這個花是獻給死去的克己的東西.

胸口深處突然熱起來.啊啊,糟糕,怎麼最近淚腺變弱了……

「唔……嗚……啊……嗚……」

就算咬緊了牙,聲音照樣流露出來.眼淚跟著滾落,在地上水灘掀起了淡淡漣漪.

我在此刻重新體認到,克己已經死了.

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響,教室到處傳來吸鼻聲或類似嗚咽的聲音.

「唷,早——!總算趕上了——!」

此時傳來耳熟的輕浮聲帝.我轉頭一看,是安岡.在沉到谷底的氣氛中,他開朗地向我打招呼,顯得非常突兀.

「哦……?奇怪?近個氣氛是……?發生什麼事?咦,笹倉.你干嘛跪著?跪在那種水灘……難不成是霸凌?」

不知道他是白目還是少根筋,或者只是腦袋空空而已呢?

我不理他,繼續撿我的花瓶碎片.

只見安岡一句話也不說地蹲下來,開始撿拾地上其它的碎片.

眾人關注著這個突如其來的行動.

他默默地將一塊又一塊的碎片放到自己的掌心上.

「……這個花瓶……感覺似曾相識呢.」

安岡捏著一塊碎片,慈祥地看著它.

「因為它……就跟我的心一樣四分五裂嘛……」

默……靜悄悄.

教室的氣氛更加沉重了.

「你們笑一下啦!枉費我犧牲自己當笑點,給我笑啦!」

安岡發飆.因為他的行動,支配教室的緊張氣氛稍微緩和下來了.這時忽然有手放在我肩上,然後耳邊呢喃著溫熱的話語.

「喂喂,濕成這樣真不像話,要我處罰你嗎?」

聽到這段意有所指的奇言異語,我朝出說話者投以狐疑的視線.眼前是邪邪一笑的杉村.

我眼睛眯得更細,不發一語地看著他.眼看沉默持續,杉村開始顯現焦急的表情.

「……我是在模仿禦柱啦,你不是聽到這種話就會高興嗎……?」

雖然拐彎抹角的,不過這是在鼓勵我嗎?還是在找我碴……?

「雖然我們的確代替不了禦柱,不過我們也是能夠替你排遣寂寞的.」

撿完花瓶碎片的安岡,接著杉村的話這麼對我說.

「沒錯,沒錯,再怎麼說,你都是這個班最難過的人.這點我們自認了解.」

看來是前者.雖然形式各異,但他們似乎都同樣為我設想……

我明明做了那麼差勁的事……不妙,淚腺又快要松弛了.

「哈,克己才沒有那麼低級啦.」

我故作堅強地笑著對杉村這麼說.看到我的臉,杉村挑起嘴角,浮現了滿足的笑容.

「是嗎,真難拿捏啊.」

「果然,有些看不見的默契,還是只有心意相通的人才會知道,對吧?」

經安岡這麼一說,杉村雙手環胸沉吟起來.

「果然有些東西是只有跨越那條線的兩人才會知道的吧,真深奧.」

「愛是偉大的——」

我感到莫名不對勁……這兩個人到底在講什麼?

「你跟禦柱的關系……雖然,我們早就隱約察覺,不過你也知道嘛,看到證據就不得不服了.早知道這樣,應該在那家伙生前祝福你們才對的.」

「……請問您指哪件事?」

聽到對方非常肯定地講著自己聽太不懂的話,我感到非常不安.

就連安岡都走到我身旁,把手放在我肩上,眼神溫柔地說了:

「你跟鏡同學的關系其實是煙霧彈吧,畢竟社會觀感很重要.不過,我們也不是不明白事理,我們沒那麼幼稚,不會嘲笑他人的真心.」

「呃……所以兩位到底是指哪件事……?」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在胸前游移雙手時,兩人異口同聲說了:

「「恭恭×克克愛的回憶.」」

「黑峰命—————」

我大喊看向入口,只見黑峰轉身就跑.

我沖到走廊要追過去,但是左看右看就是沒看到黑峰的人影.

「可惡!被她逃了!」

我破口大罵時,班導從走廊對面走了過來.

「笹倉,你在做什麼?導師時間要開始了,趕快進教室.」

「老師,您有看到黑峰嗎?」

「沒有,沒看到.」

「那麼就是那邊!」

我看向班導走來的反方向,拔腿就跑.

我穿過走廊,來到校舍盡頭,接著面臨上下樓二選一的抉擇.

是上是下,這次完全沒有線索.不過我憑著感覺看上方——看屋頂.

雖然形勢是我追她跑,但總覺得不是這樣.黑峰會不會是在引誘我到沒人打擾的地方?

她根本沒有理由故意逃到教室外.要是就那樣待在教室里面的話,多的是會替她講話的人.

黑峰到底在想什麼……

我吐出一大口氣,繃緊神經後,一口氣沖上樓梯.

一打開鐵門,首先就接受風的洗禮.

我不自覺閉上眼睛,這是替接下來即將看到的藍天營造氣氛.

任風吹拂一陣後,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眼前是爽朗得仿佛能洗滌心靈般的萬里無云睛空.

「今天天氣真好.」

從頭上傳來聲音.

我面向聲音方向,眼前是罩著黑斗篷,扛著巨大鐮刀的死神,命.我皺著眉頭,眯起眼睛.

「黑峰,我說你……看得見耶.」

「咦?看得見什……」

話說到這里,她發覺自己的站立位置與我的視線焦點.

「呃,難道說,死神有規定一定要穿條紋內褲嗎?」

「不,不,不許看!轉過去啦——」

「我看你還是趕快下來吧.」

我一面歎氣,一面往下移動視線看著地面.

我感覺到她無聲地降落在我隔壁.

我半眯著眼看向死神,只見她紅著臉鼓著腮幫子,按住裙子.

「看到了……?」

「白跟淺綠相間的條紋.」

聽到我的話,黑峰的臉更紅了.

「~~~唔……色狼……」

「哪有,剛剛那不是我的錯吧.」

「嗚嗚~我本來想帥氣登場的說,好悶喔……」

黑峰用死神的鐮刀代替拐杖撐著身體,垂頭喪氣.

我無視于她,背靠牆雙手環胸.

「那麼,我這樣追過來,應該正中你的下懷吧.有話想跟我說嗎?」

「嗯,或許是我雞婆,不過我擔心鏡.」

黑峰提起精神,握住鐮刀看我.

「克己同學出事以後,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嗎?在旁人看來非常奇怪喔,你好像在回避她.」

「……會回避也是當然的吧……那家伙也是死神喔.」

聽到我的話,黑峰感到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你怕我們?」

黑峰並沒有責怪之意,表情像是問機智問答般這麼問我.

「並不是怕.只是價值觀相差太大,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相處而已.」

「我認為照以往那樣就行了.」

「發生過那種事以後,哪可能做得到啊……再說……」

我講到一半就咬住嘴唇.黑峰依然歪著頭看我.

……我猜想,在回避對方的人不單是我而已……那天在雨中從河里救起我以後,鏡也變得有些見外.

「……倒是黑峰為什麼還待在這里?」

「哇,這句話有點傷人喔.」

「因為你負責的克己已經不在了啊.」

「死神通常不會只負責一個人喔.」

「那麼,鏡除了我以外,也有其它負責對象?」

「不,她是特別的.鏡是笹倉同學專任的死神,因為你是『接近死亡』的人.」

「這句話,鏡第一次來找我時也說過,這個詞有什麼意義嗎?」

聽到我的疑問,黑峰別開視線,斂起下巴稍微思考起來.

「該怎麼說才好呢……」

她用指尖咚咚地敲著鐮刀柄,斟酌用詞.

「該說是死亡會主動找上門來嗎……或者,該說是本來不應該活著的人呢……」

「這句話有點傷人啊……」

我一抗議歎氣,黑峰就飄上空中,緩緩地接近我說了:

「笹倉同學其實是早就死掉的人喔.」

死神的這句話讓我大惑不解.


黑峰像是要確認我的困惑般,湊近臉盯著我看.

「首先我希望你了解,能夠存在于這世上的生命數量是有限的.」

黑峰飄浮在空中開始講述:

「因為有人死去,所以有人誕生.這就是生命的循環,為了使這個循環圓滑地運作,排除多余的死,就是我們死神的工作.」

「你倒是說說看什麼叫作『不多余的死』?」

「就是壽命.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生命的長度,雖然結束方式分成衰老,事故等各種情況,不過那部分就連我們都不許干涉.」

黑峰這麼說著,口氣就像是遇到朋友來問上課聽不懂的地方,而教朋友一樣.

但是,其中有句話令我在意.

「——不許……意思就是並不是辦不到啰?」

被我挑到語病,黑峰閉嘴不講話.但是,那個沉默不會是肯定以外的意思.

「既然這樣……既然這樣就表示你當時也有辦法救克己……沒錯吧.」

光是提到克己的名字,胸口就為之揪緊.為了掩飾這點,我的語氣變得粗魯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發覺這點,黑峰浮現了有些傷腦筋的表情.

「要說YES或NO的話,答案是YES.但那對死神來說是禁忌,因為該死的人沒死,就代表該誕生的人無法誕生喔.」

「既然還沒誕生,那有什麼關系!活著的人比較重要,不是嗎?」

不小心激動起來的我,不小心把腦海里浮現的話直接說出來.

黑峰浮現悲傷的眼神,凝視著這樣的我.

「笹倉同學,你知道嗎?請產假待產的保健室老師,今天平安生下小寶寶了,大家好像都非常高興喔.」

「……那又怎樣.」

「搞不好那就是克己同學沒死的話,就無法誕生在這世上的新生命.」

短短幾秒前自己說過的話,束縛了我的胸口.

「笹倉同學,你……會怪誕生的嬰兒嗎?怪他『要是你不誕生的話,我的朋友就能活下去了』?」

黑峰的話奪走我反駁的意志.我只能皺著眉頭,別開視線而已.我自己也後悔不小心說了「既然還沒誕生——」這種話.正因為如此,黑峰的話刺得我非常痛.

「……對不起,我用了這麼討厭的講法.不過事情就是這樣,新生命是需要某人的死亡的.」

對于黑峰的話,我只能以咬緊牙齒,握緊拳頭來表現抵抗之意.

我知道自己的話不對.但,就算是這樣,我不可能原諒黑峰——原諒死神.

因為對我來說,比起素未謀而的他人,果然還是克己比較重要.

「假使……當時克己得救了……事情會變成怎樣……?」

黑峰掐著自己的頭發,稍微思考後說了:

「本來該盡的壽命會分到新的壽命喔.但是,因為那個壽命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世界會期望那個人的死.」

「世界期望那個人死……?」

這個說法雖然抽象,不過意思也就是容易死掉吧?

……咦?這就表示——……

死神代我陳述我所發覺的事情.

「對,就會變成『接近死亡』的存在喔.」

對我說過好幾次的那句話——黑峰所說的我是「早就死掉的人」在這時候歸納出結論.

膝蓋仿佛懸空般不適,我有點喘不過氣.但是我擠出肺里的空氣,呻吟似地問黑峰:

「意思就是我……一度壽命盡了,是嗎?」

「嗯.在我們的紀錄上,你應該在十年前的事故就跟父母一起死掉了才對.」

腦海回想起那場慘劇,燃燒的車與雨聲,熱與冷與絕望,以及死神的影子.

黑峰眯起眼睛,壓低聲調說了:

「當時,一名死神救了笹倉同學的命,但是那意謂著殺害應該誕生的生命.」

黑峰放開掐著頭發的指尖,重新握緊了鐮刀刀柄,然後正眼注視著我.

「我們死神是守護生命的存在,殺害生命是最大的禁忌.所以那個罪就會以『白傷』的形式刻在死神身上.」

「白,……傷?」

我留意到白這個詞,白這個顏色在我的記憶留下鮮明的印象.

舊則那起『事故』起……新則三天前的雨天.

我原本只是起了疑心.不對,是希望那是疑心.

當時,鏡什麼也沒回答我.現在想起來,那個沉默應該就是肯定吧.

但我之前,卻一直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解釋.

「我想笹倉同學應該也已經發覺了,你跟鏡在小時候——……」

「命!」

黑衣的鏡突然高舉著刀從牆壁跳出來.

她朝黑峰的頭揮下那把凶器,打斷她的話.

鏗——!堅硬的金屬互相撞擊的聲音,刺得耳朵深處發癢.

黑峰用手上的鐮刀刀背擋下了鏡的一擊.

「突然砍過來是很危險的,鏡.」

「沒問題,只是會痛而已!」

「不過,我並不喜歡痛的感覺.」

黑峰這麼說著,揮動鐮刀橫掃.

鏡沒有抵抗地順勢往後跳,腳一著地就再度架刀.

「命,你不要多嘴!」

「我只是仔細解釋了死神的任務而已喔.而且,我認為笹倉同學有權利聽.」

「我的事跟那沒關系吧!」

「那是出于一點好意,不過是我多事了——……看來是這樣.」

看鏡依然不改眼神猛瞪自己,黑峰歎著氣聳聳肩.

「那麼,之後就交給兩位當事者了.我要回去上課了.」

這麼說的同時,黑峰披著的斗篷與手上的鐮刀都像霧一樣消失了.

眼睛的顏色也變回黑色,黑峰恢複成人的模樣.

「第三節課一定要回來喔.這是班長的請求.」

以平常的語調這麼說完以後,我們班的班長就打開通往校內的門離開了.

現場只剩下難堪的氣氛.

「咦……呃……啊,啊哈哈,就,就剩我們兩個獨處了呢——」

鏡為了轉變氣氛,笑得很刻意.

「兩個人居然蹺課跑到屋頂上來,真是不得了啊.該怎麼說呢……就是……呃——……啊……」

聲音愈來愈小.雖然,我一句話也不講應該也是原因之一,不過,結果說穿了就是鏡在勉強自己吧.

「……你聽命說到哪里……?」

那就像是挨罵的小孩在道歉一樣,就是那種聲音.因為視線垂向地面,就更加深那種感覺.

「總之,就是死神的任務與『接近死亡』的人誕生的方式……吧.」

「……是喔……」

鏡斂起下巴,欲言又止.為了轉換心情,她把手上的刀收進刀鞘.迎著風,黑斗篷與長發在空中起舞般地飄揚.

其中,那撮白瀏海特別醒目.

「鏡……我以前見過你……沒錯吧?」

我再度問起三天前問過的事.這次在她回答我以前,我都不會罷休.

我持續以這樣的眼神看著鏡.不知道是不是發覺了我的視線,鏡也看著我.感覺很久沒有這樣四目相對了.

應該是這個關系吧,鏡開口了:

「死神……在學校時有一堂課,就是來到這邊的這個世界.這是為了接觸我們要保護的『人』,體認死神工作的重要.」

鏡浮現了有些悲傷的表情後這麼說了.

「就在那時候……遇見了我嗎?」

鏡稍微點頭,然後就這麼縮起下巴不動.

原本模糊的記憶,在這時也化為清晰的影像,在腦海里重現.

「沒錯……我跟你在小時候就遇見了.我們是青梅竹馬……不對,是設定成『青梅竹馬』.」

仿佛倒著翻書,仿佛將堆疊的方塊從上方逐一消除般,我漸漸解開過去.

在公園玩耍的我,身旁突然出現一名少女.

那個女生理所當然地跟我說話,我也理所當然地回答.

就連來接我的媽媽,也跟那個女生自然地交談.仿佛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

「我曾經騎腳踏車載著你到處跑,對吧?那時候你死命抓著我不放.要是玩家家酒,你就扮老師,老是出一些怪問題.」

為什麼之前會忘記了呢?明明就記得這麼清楚,明明就能鮮明地回想起當時一段段的對話.然後最重要的事也……

「……那個約定……呢?」

聽到鏡小小的聲音,心髒加快了速度.她抬起臉,眼神柔弱地看著我.

「……哪個約定啊……」

但我別過眼去逃避了.

鏡有話要說——半途打住,握緊裙子.

看到她那個樣子,我也握緊拳頭皺起眉頭.

耳朵聽到了小聲的低語.因為實在太小聲了,我不太清楚她講了什麼.

為了確認她說了什麼,而看向鏡的我眼中是——

「笨蛋————」

——死神高舉著白刃的身影.

「媽啊!咦?嗚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呐喊究竟傳到多遠呢?我的慘叫是不是傳到某人心底了呢……

總而言之,鏡的一擊造成我無上的痛楚.

「你……你這……干,嘛……砍……」

我痛得沒辦法順利吸氣,連話都說不好.我倒在地上抽搐,朝鏡投以怨懟的視線.一般會在這種時機砍人嗎……?

看到我這樣,鏡維持憤怒的姿勢,刀尖對准了我.

但是,她的眼神看起來很悲傷.

「難道你真的忘記了……?是你對我說『我們結婚吧』的喔?」

「那種話……是童言童語吧.」

我按著胸膛,怨憤地看著鏡.

聽到這句話,鏡咬住嘴唇.

「那的確是童言童語,我也不是真的念念不忘,但就算這樣我還是很開心喔.所以我才決定用未婚妻的設定待在你身邊的啊……」

「——然後對我見死不救嗎?」

「咦……?」

「你負責管理我,就代表你知道我的壽命吧.死神的工作,就是在壽命到來以前排除多余的死.所以,一旦壽命到了,就要迅速將其靈魂從肉體切離……就像黑峰對克己做的那樣……就像十年前的事故時……你對我父母做的一樣.」

「不,不是!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壽命,死神的力量也還……」

「可是我看到了!你……在燃燒的車上方跟黑峰一樣起舞……那就是切離靈魂的舞蹈對吧……?」

「那是……唔……」

「我在那場事故時……想要救你……雖然,只是小孩子的俏皮話,但我已經發誓要保護你,所以……但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咦……?恭也,不是的……?那時候……」

「就是那樣沒錯.而且,其實我當時早就死了吧.」

「唔……命……連這種事都說了嗎……」

鏡神情痛苦地擠出話語.

「為什麼你只救我?為什麼不連爸爸和媽媽一起救?」

「……那是因為……我發覺時已經太遲……光是救恭也就已經是極限了……」

說到這里,鏡就再也不講話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我明明不是想講這種事……

無言的時間持續.那段沉默的時間始終無法結束,我背對鏡.

鏡沒有動靜.

我慢慢地握住門把.我心想要是鏡說話我就立刻轉頭,緩緩地動作.

噠!小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鏡靠近我要說話.我這麼想,轉頭一看——

「恭也大笨蛋——————!」

高舉著刀的鏡已經近在眼前……

咻!威力深及體內的一擊.我承受著沒道理可言的劇痛,在地上痛得打滾,目送著鏡穿過屋頂鐵絲網飛走的背影.

稍微打開的門被風吹得整個打開了,只見黑峰就在那里.她癱坐在地,不知為何拿著手機.

「……………………」

我們暫時用眼神對話.話雖如此,也不過就是「為什麼你會在這里」跟「哇,被發現了」這種程度.

等到我複原到某種程度後,我站起來走近黑峰.

「已經不要緊了嗎?」

「至少走路不要緊……話說,你不是回教室了嗎?」

「這個嘛,我果然還是很在意你們兩個.」

我按著臉,大大歎氣.

「……我跟鏡的對話……你都聽到了吧.」

「嗯,好沉重啊,看來是沒辦法放上部落格了.」

面對半眯著眼的我,黑峰只是回以微笑.我把按著臉的手移到頭上,粗魯地抓了抓頭發,再次歎氣.

黑峰合上手機後,站起來走下樓梯,我也跟在她旁邊.

「聽我說,笹倉同學,剛剛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

黑峰面向前方開口說道,而我只是斜眼看著她.

「我們死神一般都是黑發.頭發會變白,就是犯了禁忌的證明.」

「是哦,原來那不是流行.」

「那麼你知道那稱為『白傷』嗎?」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白傷』呢,是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別人的印記喔.」

聽到那句話後,我停下了腳步.

黑峰也前進兩,三步以後,停下來轉頭看我.

「你剛剛,說了什麼……?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別人……?」

聲音嘶啞起來.聽到預想不到的事,一部分的自己為之動搖.

「喏,不是有人把生命比喻為蠟燭嗎?所謂的蠟燭不是蠟一燒光,火就會熄滅嗎?不過,只要從其它蠟燭削走蠟加進去的話,不是就能夠燒很久了?其實那是獨當一面的死神才能夠使用的力量,但鏡還不成熟就用了那個力量——應該說好像就是那時候覺醒的.她當時是真的很拼命呢.」

我無言以對.剛剛自己還說了類似責備鏡的話,我真想揍自己.

「大家都嚇了一跳.畢竟從課外實習回來的鏡,竟然受了『白傷』.以往成績表現優秀的她,明明是大家的中心人物,卻因為『白傷』的關系被大家疏遠……雖然,她本人不特別在意的樣子.」

黑峰絕對不是在責怪我吧.只是希望我知道,抱持著這個用意告訴我的吧.

我叩的一聲,用頭撞牆歎氣.我因為克己及過去的事而失去分寸.我平白無故傷害了鏡.

「我,得跟鏡道歉才行.」

「既然笹倉同學想這麼做,我想一定就應該這麼做准沒錯.」

『欸,弄壞那座沙山來玩好不好?.』

『不要,好不容易才堆得那麼大的.』

『你真傻.就是大才值得破壞不是嗎?反正到了明天就會被別人弄壞了,不如我們現在開心地弄壞比較好吧!』

『我現在要幫這座山挖隧道,幫我.』

『那之後要弄壞喔.』

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握緊.

『呀啊!喂!你握我的手做什麼!』

『隧道開通的證據啊.來,再挖多一點隧道.』

『還要挖嗎?趕快弄壞嘛.』

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唰啊.

『啊……』

『崩塌了.』

『嗚……嗚哇——!人家的隧道——!』

『哇,你不是說要弄壞沙山來玩嗎?』

『隧道——!哇——!』

『咦,恭也騎的東西看起來好有趣.』

『嗯,我已經可以不靠輔助輪騎了.』

『那,後面載我也沒問題嗎?』

『不行啦.電視上說過,不是戀人就不能載.』

『那,我當你的戀人,你載我.』

『咦——鏡是戀人——?』

『你不要嗎?』

『嗯——算了,也好——那,你坐上來.』

『嗯.』

唰鏗,唰鏗,唰——!

『恭,恭也!你會不會騎太快了?停得下來嗎?』『嗯——其實煞車好像壞了.』

『咦————!」

『啊,不行,要撞上了.』

喀鏘!

『痛——……不會痛……?奇怪?』

『唔——……鏡好重……』

『沒,沒禮貌!我才沒那麼重!咦……難道是你保護了我……?』

『恭也——來玩吧——』

『好,那今天就來扮家家酒結婚.』

『那是什麼?』

『誓言相愛的大人游戲.』

『咦,咦,呃,不過那就表示……那個……你,喜歡我嗎?』

『………………』

『原,原來你跟我只是玩玩而已!』

『奇怪?那樣講會變成午間連續劇啦!』

『那你就清楚表明心意啊!』

『嗯——雖然沒想過,不過……或許喜歡吧.』

『………………』

『奇怪?鏡你怎麼了?臉很紅喔.』

『要……要你管.總,總之要我陪你扮家家酒結婚是可以啦.』

『啊,不過,鏡喜歡我嗎?』

『………………』

『鏡?』

『那麼害羞的話我怎麼可能講得出口!』

『你,你不是要我講了嗎!』

『你又沒差.好了,接下來是誓言.』

『要說什麼才好?鏡你知道嗎?』

『我想想……我……我,我,我愛你……之類的?』

『咦?就這樣?』

『我怎麼知道!既然是你說想扮的,你就要負責想台詞!』

『嗯——……也是喔……那……』


『那?』

『我無論何時都會保護鏡.』

『……別,別忘了剛剛的話喔.』

『哇,鏡滿臉通紅.』

『你還不是很紅!』

『嗯,臉頰很燙.那,之後要做什麼?』

『我想想,印象中是誓約之吻……咦,要做到這種地步嗎?當真?』

『嗯——如果鏡願意的話,我有點想做呢.』

『哪,哪哪,哪有這樣……不過……唔……』

『那就做吧.』

『等,等一下,心理准備……還沒好……~~』

轟隆——!

「嗚哇!怎,怎麼了?這是哪種親吻的效果音啊?」

突如其來的轟聲將我驚醒.

我張望四周,這里是陽光普照的屋頂.太陽的位置在天頂,從地面影子的長度判斷,現在應該正值午休時間.

啊啊,對了,我一直在屋頂上等鏡,等到睡著了.

總覺得做了一個相當懷念的夢……

那些回憶清晰得教人想不透,之前為什麼會忘記.

砰轟——!

猛烈的爆炸聲再度響起,地面……也就是整棟校舍微微振動著.

「唔,這個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站起來,沖向圍籬.

透過鐵絲網往下看,我所在的這棟校舍的二樓冒出陣陣白煙.

印象中那一帶是化學教室……這就表示是藥品之類的東西爆炸了嗎?

白煙逐漸變黑,似乎有東西燒起來.

火災警報器震耳欲聾地響起,證實了這點.

然後,就像是受到那個聲音挑撥一樣,紅色火焰有如爬蟲類的舌頭般從窗戶現形.

校舍裝置的揚聲器通電發出噪音.

『緊急廣播!第二化學教室發生火災.校內同學請盡速移動到操場,切勿奔跑.再次重複——

有人以焦急的聲音做校內廣播.

學生陸陸續續從校內出來前往操場.有人用走的,有人小跑步,有人拿出手機拍下竄出火舌的窗戶.

我也必須到操場去才行,我看向連接校舍的門.

「……………………」

總覺得從縫隙間冒出疑似煙的東西,我強忍著不好的預感,靠近門.

然後,轉動門把稍微打開門看看——立刻關上.

「喔,天啊……」

樓梯已經煙霧彌漫了.

火雖然沒竄上來,但煙霧因為煙囪效應的關系,埋沒了這條連接屋頂的樓梯.

看來待在這里比較安全.

我再度回到圍籬邊.在操場,以體育股長為中心,各年級按班級排隊點名.

這段時間老師們透過手機講電話.八成是通報消防隊和警察.

就我看到的感覺,幾乎所有學生都在操場集合完畢.

我們班……我不在是當然的——鏡也是……黑峰也不在.

不好的預感掠過腦海.克己出事時,黑峰也不見人影.

黑峰說過她還負責其它人.

……難道有人會在這場火災喪命?

不對,真要說起來,我自己不會有事嗎?校舍或許會就這樣整棟燒掉.到時候無處可逃的我就完蛋了.

『二年三班的笹倉恭也——!在屋頂上的人是你嗎————!』

突然從地面傳來破音喊我的名字.一看,是拿著麥克風的杉村.

從這邊就算出聲應該也聽不到,于是我試著揮舞手臂回應.

杉村應該知道是我了吧,隔了一會兒後,他再度對著麥克風開口:

『在那邊的人只有你嗎?你妹沒跟你一起嗎?』

「……咦……?」

……我妹?……我妹是指小桃嗎?

我抓著鐵絲網,凝視著地面.

在操場排隊的學生,從左起按照一年一班,一年二班的順序排列.

我記得那家伙是一年四班沒錯.然後因為是姓笹倉,所以座號偏前面……

「唔——……」

找不到.

我感到一陣惡寒,仿佛有冰塊滑過背脊般,甚至伴隨著痛楚的惡寒.

剛剛還滿不在乎的心,此刻凌亂得有如連續投入石頭的水面.

忽然看到兩個人影從校舍跑向操場.

那些是女性——但不是小桃.她們一面咳嗽,一面指著校舍,向應該是她們班導的老師拼命訴說著些什麼.

淡淡的疑慮在目賭老師立刻看向這邊的表情時變成確信.

小桃就在那個女生指的地方.

思考時間連一秒都沒有,我用力推了鐵絲網一把離開網邊,直接沖向連接校舍的門.

『等等,笹倉!你別動!』

麥克風的聲音變了,這個聲音是安岡……?

『你妹妹由我來救!所以大,大大,大哥!請你待在那……嘎啊啊啊啊啊!』

從麥克風傳來幾發悶響,然後換回杉村的聲音.

『笹倉,聽得見嗎,總之你別動.我們這邊也正傾全力掌握現狀.所以在了解情況以前,你都別動.』

——在了解情況前都別動?簡直強人所難.我已經不想再為了救不了任何人,在當下無法動彈而後悔了.

這次我毫不猶豫地把門全開,滿滿的灰煙找到出口,一口氣流到外面.

操場那些家伙應該也注意到這個異狀了,從揚聲器傳來杉村連續呼喊我的聲音.起火點在二樓.煙已經來到這里,就表示三樓跟四樓充滿煙霧.特別是樓梯呈現煙囪狀態,煙應該比走廊更濃才對.

我吸了一大口氣,就眯起眼睛沖進校舍.

視線差到極點,接近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不過,因為煙的特性是不斷往上,所以腳下的階梯隱約可見.

我屏住呼吸,快步下樓.

樓梯的構造是學校常見的,在各層樓中央設置平台轉折的形式.區區三層樓份的階梯數量,包含平台在內不到六十階.

我一口氣沖到四樓以後,接著原地轉身要前往三樓.

我以最短路線移動.我已經算好階梯的數量到途中的平台是十一階,因此接下來憑感覺就能走.為了縮短時間,我兩階當作一階地沖刺.

「——唔!」

這時異狀……不對,真要說起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態發生了.

水從頭上發出淋浴般的聲音灑下來,似乎是灑水器啟動了.

濕掉的亞麻油地氈走廊滑到極點,轉眼間就淹水的走廊硬生生地捆縛了我的心.

然後,就在我下樓途中,要踏上轉折平台的那個瞬間——

轟——!從樓下傳來爆炸聲……灑水器啟動後爆炸是怎麼回事?

因為注意力被那個聲音拉走的關系,我疏于注意腳下.等我發覺時,已經在走廊上滑倒,整個人失去平衡.

這種時候站穩腳步根本毫無意義,我左肩著地,摔在走廊上.伴隨著「砰」的低沉聲響,肺里的空氣泄露了.我慌忙捂住嘴,但氧氣跑掉太多,我頓時感覺到呼吸困難.

我皺著臉倒在地上,盡可能放低位置從指縫間吸取空氣.

嗆死人不償命的空氣有如苦味在嘴里擴散開來,這果然對身體有害.

就在我要爬起來時,身體有地方不聽使喚.撞到的左肩動不了.

應該不至于脫臼,而只是暫時麻痹了罷了.

(可惡……我的肩膀真虛……)

我在內心暗暗罵著,用右手撐住地板站起來.走廊的煙更濃了.

我可不想再繼續吸煙,我慎重地前進.

然後就在抵達二樓時,校內揚聲器發出雜音.接著是講話聲.

『啊——啊——笹倉.聽得見嗎,笹倉?聽到請回答——』

那是杉村的聲音.操場的麥克風從外部連接到校內用揚聲器了嗎?

「怎樣?」

『我想你應該知道外面是不可能聽得到你的聲音的,所以要是你回答了就是笨蛋.』

「……………………」

等我平安生還以後一定要扁那家伙.

『總之起火原因是實驗用的金屬鈉.我想你上課學過應該知道,這玩意兒會跟水起爆炸反應.』

不是我吹牛,我根本就不記得.原來灑水器啟動以後傳來爆炸聲就是這個緣故.我抬起右手上臂捂住口鼻,用衣袖代替口罩.

『另外,我們得知了一件重大消息.』

就算透過揚聲器也聽得出聲音非常緊張.我停下腳步,靜靜等待下一句話.

『黑峰在第二化學教室,逃出來的女生似乎就是她救的.』

黑峰在……事故現場?既然,救了那兩個隨後跑到操場的女生,為什麼卻只把小桃留在現場?

——為什麼死神只留一個人在危險的地方?

腦海掠過黑影.

「小桃!」

我用光肺部保管的所有空氣大喊著,不顧濃煙沖過走廊.

從天花板灑下滅火用的雨,淋得皮膚和衣服黏在一起,遲緩我的動作.

濃煙前方看到紅紅搖曳的物體,那是第二化學教室.

我踢破了火勢還沒波及的後門.

仿佛為新空氣進入感到雀躍般,熱騰騰的煙從教室里面吹出來.

「唔——噗!咳咳!」

因為不小心吸到一些煙,我邊咳邊想吐.但我不理會這種事,沖進教室.

在那里,教人窒息的熱空氣與煙翻騰著.

教室前半部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燃燒著.

牆邊擺著收納上課使用的酒精燈等可燃性教材及藥品的櫃子,要是火燒到那里的話,究竟會變成怎樣呢?

滅火器——不行,在火的另一邊.

「咳,咳!咳!」

咳嗽——我聽到了別的咳嗽聲.

「小,小桃!小桃——!」

我眯眼環視著灰色視野,同時大聲呼喊.

「哥,哥哥?」

耳熟的聲音從煙霧另一邊傳來,我在臉前揮舞著手想撥開煙霧,同時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

「哥哥!哥哥!咳,咳!哥哥!」

太好了,小桃呼喊我的聲音很清醒.每當我踏過濕漉漉的地板,就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音.雖然拜灑水器之賜比較沒那麼難受,不過隨著我前進,火焰的熱度還是燙得皮膚刺痛不已.

然後就在能夠忍受熱度極限的地方,我看到了地板上的小桃.

「哥哥……」

臉被煙熏黑,整個人被灑水器的水淋成落湯雞的小桃倒在地上.

她一看到我,不知道是不是終于放心,立刻展露笑容,接著掉起眼淚.

小桃的腳上壓著被炸飛的椅子,而且上面還蓋著收納器材的鋼櫃.

我移動到能夠保護小桃免于被火燙到的位置,蹲下來湊近臉要她安心.

「小桃,腳要不要緊?」

「嗚,唔,嗯.雖然被夾住了……不過……」

小桃看腳下.

剛好膝蓋以下全被埋住.從有隙縫這點來看,腳似乎沒有被壓爛之虞.我把手伸進縫隙里面,要確認是哪邊卡住了.

「哥,哥哥,好癢……啊嗚,嗯……這種時候這樣也大膽了啦……」

每當手碰到大腿或膝蓋內側,小桃就發出怪聲.

「……你啊,看樣子真的沒事.嗯,沒事就好……嗯?」

我摸到了某樣柔軟的東西,那蓋在小桃的小腿上.

光用手摸無法判斷那是什麼.雖然濕掉了,但握住一段時間後就漸漸變暖.

「哥哥,我跟你說,我的腳邊有人.」

「人……?啊!」

我想起杉村的話.對了,黑峰在這里.那麼這是……

「那個人為了保護我,自己被壓在下面……那是哥哥認識的人嗎……?」

「……啊,對.」我從縫隙抽出手,看向背後的火焰.

盡管灑水器依然持續灑水,但火勢並沒有減弱.

「咳咳!咳!」

小桃咳嗽,我發現煙比剛剛更多了.

「我馬上就救你出來,你等著.」

我看向眼前倒下的鋼櫃.途中滑倒撞到的左手還是不聽使喚.

我用右手摸摸櫃角,但立刻咂舌縮回手.櫃子被火烤得變燙了.雖然溫度不至于燙傷,但徒手觸碰實在燙手.我用右手抓住襯衫,粗魯地彈飛鈕扣脫下來.然後,直接把脫下來的衣服纏在手上,再度握住櫃子.

「——喝!」

就憑一只右手根本不可能挪得動,因此我讓側腹部抵著手肘,利用全身的力量抬起櫃子.只要沒有這個龐然大物壓著的話,應該就能夠挪開椅子了.

我勉強把頭伸向抬起的空隙看看里面.就像小桃說的,黑峰就倒在那里.她趴著蓋在小桃的腳上.

「黑峰!」

我試著喊她,卻沒回應,她似乎徹底失去意識.

「小桃,腳抽得出來嗎?」

「唔,嗯.感覺沒問題.」

「那拜托你把黑峰拖走,這個櫃子……真的很重.」

老實說,感覺光是講話,力氣就快被分光了.

這時火勢冷不防增強,只見火焰已經燒到牆壁和天花板,而且灑水器不知何時停住了.

「小桃!動作快!」

「嗯!」

在我催促下,小桃拔出自己的腳.然後跪下來轉身,將壓在黑峰身上的椅子挪開.

因為靠近火的關系,濕衣服的水分變得像熱開水一樣,皮膚直接感受到熱度.

小桃把椅子命部搬開以後,把手伸進不醒人事的黑峰腋下,將她從櫃子下拖出來.

「哥哥,已經可以了.」

「哦!我已經不行了!」

我這麼說完就放開手,櫃子發出「砰!」的劇烈聲響倒下並壓在椅子上.

我放心地吐了一大口氣.接著吸氣的瞬間,被煙嗆到.

我慌忙放低姿勢捂住嘴巴.然後看著還沒恢複意識的黑峰.

「對了,哥哥……你的左手怎麼了?」

小桃看著從剛剛就完全垂下不動的左手,這麼問我.

「剛剛滑倒撞到了.只是有點痛的跌傷而已,不要緊.先不說這個了,你讓黑峰趴在我背上.火勢不妙.」

借助小桃的手,我勉強背起黑峰.

然後用右手背抵住她的臀部以免她滑下來.

「呣……」

背和手感覺到開心的觸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濕濕的關系,感覺特別活色生香.

「哥哥,你在暗爽嗎?」

「這個嘛,我都闖進火場了,享受這點福利不為過吧?」

「哥哥不嫌棄我的話,隨時可以給你背喔?」

「別說傻話,走啰.」

因為站起來煙很濃太危險,所以我保持半蹲姿勢,慢慢地朝踢破的門移動.

腳下有水會滑,再加上彎著腰和膝蓋走路,身體的負擔相當重.

「失去意識的人真重啊.」

「這樣講,對女生很失禮喔——」

跟在我旁邊的小桃半眯著眼嘀咕.不過她的表情顯得安心,應該是因為知道自己能夠平安逃脫了的關系吧.

我們一邊避開煙一邊慢慢地前進,終于抵達出口.

就在這時——

砰轟!

突然,教室前方發出巨大的爆炸聲,牆邊的櫃子一口氣搖晃倒下.

只見前方飄著不同于煙的純白粉末,看樣子是滅火器耐不住高溫而爆炸了.

我立刻轉身,將背上的黑峰推開塞給小桃.

「呀哇啊啊!」

小桃抱著黑峰倒在走廊上.

重量與溫度從背上消失的同時,再度發出爆炸聲.倒下的櫃子接二連三地噴火.

似乎是櫃子存放的酒精燈被火燒到了.埋沒教室的火變得更旺,沿著牆壁造出紅色簾幕.

出入口化為人類難以靠近的火門,眼看四方完全被火包圍.

「哥,哥哥?哥哥!」

隔著煙與火牆,我聽到了小桃的聲音.

「小桃!你那邊要不要緊?黑峰也沒事嗎?」

「這,這邊沒事,可是,可是……」

「那看你是要拖著,還是扛著黑峰都好,到外面去!到了一樓,煙應該也會比較少才對!」

「可是哥哥!」

「我從窗戶出去.沒問題,我之前從屋頂跳下來不也沒事嗎?」

「可是……!」

「動作快!你們在那邊,我不就擔心得沒辦法逃出去了!」

「嗚……嗯,我知道了……」

小桃聲音快哭出來地點頭,就拖著黑峰離開我的視線了.

我放心地吐氣,看向窗戶.兼具遮光效果的防火幕熊熊燃燒著,根本不可能靠近.

看來就算稱為防火,也只是不易燃而已.眼下四面楚歌,或者該說四面楚火……

「哦哦,我真會說話.」

我這麼自誇,當場坐下不動.淹水的地板冰得屁股跟腳發涼,周圍的熱氣強得快要灼傷皮膚.再加上空氣含毒性,情況糟到極點.

「這下怎麼辦呢……」

我歎著氣喃喃自語,抓了抓頭.

啊——這個頭發要是沒有被灑水器淋濕的話,一定早就卷得亂七八糟了吧.我一邊思考這種事,一邊感到呼吸困難.

被這麼大的火包圍,氧氣應該也變少了吧.

「咳,唔……咳,噎……」

不妙……我開始發出不正常的咳嗽.而且,喉嚨就像卡著一團小小的針一樣痛.

意識也漸漸朦朧起來.克己……枉費你特地救了我.不過,我救到了小桃和黑峰.你會笑這樣很像我嗎?

一回過神來就發現臉頰好冷.

我似乎不知不覺間倒在地上了,終于到極限了嗎?

「啊——……糟了……我還沒跟鏡道歉……」

心上殘留的刺紮得我暗暗呻吟.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在我還有意識時見到她.

空氣受熱的氣味刺激腦子深處……在十年前的事故中也聞過.

當時……我邀請在公園一起玩的鏡,跟爸媽一起去吃晚餐.然後,回程下起了雨.

爸爸為了閃避蛇行的對向來車而急轉方向盤,導致發生事故.

然後,電池短路發出的火花引燃了外漏的汽油……

坐在後座的我那時……

「你讓我從窗戶逃了出去.」

短短幾個小時沒聽到那個聲音而已,卻覺得好懷念.

我稍微睜開眼晴,眼前是鏡.不是罩著斗篷的死神,而是普通的,黑眼的鏡.

在那個濃煙密布的地方,以火焰為背景,我的死神來迎接我了.

能夠看到她,我想我是真的很高興,嘴角自然泛起笑意.

「那時候你按照約定,保護了我喔.」

鏡這麼說著,表情略顯落寞地微笑.

「所以,我也要按照約定保護恭也.」

她說出帶著強烈意志的話語,緩緩地揮手.

就像在呼應那個舉動一樣,眼睛發出金光.接著黑斗篷包住她的身體,手里握著出鞘的刀.

煙和火焰以我們為中心向外避開,形成圓圈.

「我不會讓你死掉的.只要是為了救你,管他什麼禁忌!」

——禁忌!這個詞使我的頭腦清醒過來.

我想起黑峰的話.死神能夠削減自己的生命分給他人,藉此延長人的壽命.鏡的黑發參雜的白發——『白傷』清晰可見.

「……你別隨便殺掉我……」

「咦……?恭也……?」

聽到我勉強擠出的聲音,鏡眼神驚訝地看著我.

「我還活著啦,我可是意外地強壯的喔.」

我這麼說完對鏡一笑,鏡就濕了眼眶.

「——笨蛋!為什麼你總是愛做危險的事!我不是要你多珍惜自己一點嗎?」

「抱歉,不過……我果然還是辦不到,身體總是會擅自動起來.」

「我當然知道……可是……就是因為你是這種笨蛋,所以我想保護你.」

鏡用手背擦了擦快要掉下來的眼淚.

「站得起來嗎?」

「不行,老實說體力到極限了.」

看我笑著這麼說,鏡回以微笑,靠近我以後單膝蹲下.

「……喂喂,你蹲在那邊的話……會看到喔.」

「你不要看啦!」

鏡鼓著腮幫子抓起我的手,就這麼搭到自己肩上把我抱起來.

鏡的臉好近,我自然地放心松了一口氣.

「從窗戶飛出去跟從走廊走出去,你覺得哪個好?」

「選你喜歡的那個.」

「那就窗戶.」

鏡面帶笑容即答,我也微笑點頭.

「啊啊,對了,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我在鏡的攙扶下邊走邊問道.

「這只是打比方,要是我死了你會寂寞嗎?」

「……你是笨蛋吧?」

「怎,怎樣啦.」

「那種時候不是寂寞,是傷心好不好.」

聽到鏡的話,我當場表情一愣.

「怎樣?」

「哈哈,就是說嘛.」

「你真怪.好了,我要飛了,抓緊我喔.你要是敢亂摸,之後就砍你.」鏡一如往常地這麼說完,就扶著我朝窗戶飛過去.

那場火災後過了兩天.

當時我從窗戶飛出去,卡在樹上,最後是消防隊的云梯車救我下來.

因為肩膀撞傷,加上吸入濃煙,以及長時間暴露在高溫下的關系,我直接進醫院,強制住院三天.

黑峰似乎也住進這家醫院,不過因為病房不同棟,所以沒見過她.

雖然醫生交代我要靜養,但是一下子小桃來,一下子班上同學來,一下子新聞社來,我根本沒辦法休息.

不過……唯獨鏡沒來露臉.

明天我就要出院了,來看我一次也好嘛.

「嗯——」

會客時間結束,我在其它人都走光了的病房靠著床嘀咕.

怎麼回事呢?我,好像想見鏡.

……不對,我應該是想見她沒錯.拜那場火災之賜,我想起許多事.

一起玩過的事,約定的事,然後……

就剩一件事想不起來.

那場事故時,我讓鏡逃出車外.但是,鏡為了救我而觸犯禁忌.

獲救的那部分從記憶里徹底消失,應該說腦袋角落隱約記得這件事,卻沒有具體印象.

叩叩……有人輕輕地敲門.會客時間早就結束了,會是誰呢?

如果是醫院的人,敲門以後不等我回應,就會粗魯地開門進來.

但是,既然對方在等我回應,就表示……是遲來的會面嗎……?

「請進.」

從我出聲隔了幾拍以後,側開門緩緩地打開了.

在那里的是便服打扮的黑峰.

「你好,你現在方便嗎?」

黑峰微微一笑後,指著天花板說了:

「要不要去屋頂?」

夕陽西斜,染成橘紅的屋頂.因為這里也兼吸煙區,所以白天人不少.不過,大概是因為接近晚餐時間的關系,這里沒有半個人.

黑峰應該是知道這點才選這里的吧.

「嗯——好漂亮的夕陽,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黑峰一面往上伸長雙手,一面這麼說.

我在屋頂設置的吸煙區長椅上坐下來.

「嗯嗯——?笹倉同學,坐在那種地方的話會被當成吸煙者喔.」

「你放心,我才不想付錢買那種毒.」

「嗯,那就好.」

「那麼,你帶我來這里是要講什麼?」

「跟你打聲招呼而已,我今天就要出院了.」

「是嗎,恭喜你了.」

我五味雜陳地報以一半祝福,一半漠不關心的話語.老實說,我本來以為死神受傷,只要靠力量就能馬上痊愈,不過看來似乎不是這樣.

「這都是托笹倉同學的福,你救了我,對吧?」

「湊巧而已,我是去救小桃的.」

「不論過程怎樣,我很感謝這樣的結果喔.」

「我勸你們死神最好多重視一下過程比較好.」

我一邊想起鏡,一邊嘀咕抱怨.

啊啊,對了.剛好趁這個機會問清楚.

「我說黑峰,我想問你一件事……」

「怎樣?」

明明是我自己問起的,卻感到猶豫.這真的可以問嗎?

要是她點頭說是的話,我該怎麼辦呢?

……不過——我非問不可.

「……小桃是你負責的嗎?」

聽到我的話,黑峰表情愣怔地面向我.不過立刻就微微一笑,朝我走近.

「很遺憾……這麼說可以嗎?小桃並不是我負責的喔.」

「那麼,你為什麼會在化學教室?」

「我只是經過而已喔.那時突然就爆炸了,嚇了我一跳.」

黑峰來到我眼前,彎腰湊近我的臉.

筆直看著我的眼神,跟說謊的人不一樣.

「你看起來好像感到很意外.」

「這個嘛……不好意思,因為目睹過克己那件事,就不小心會想到那里去.」我感到難堪地搔搔頭.

「那也不能怪你,畢竟我做了那樣的事.」

說到這里,黑峰突然變成死神的模樣.

她手拿大鐮刀,帶著金色眼眸,任黑斗篷迎風飄逸,就這樣注視著我.

「我——對死神的工作是這麼想的——」

黑峰浮現甯靜的微笑陳述:

「引導新生命——這件事非有人做不可,要不然生命就會停滯不前.人的死往往會帶來很大的教訓,而那將會成為成長的重要契機.活著的人會留下回憶,誕生的人會帶來喜悅……這個理念就是死神的榮耀.」

「是啊,或許是這樣.」

我依然坐著,雙肘拄著大腿,雙手交握後抵著嘴點頭.

「我不會要你原諒我,要恨我也行.因為,克己同學是笹倉同學重要的人嘛.」

「我也不會要自己原諒你,但我不恨你.畢竟死神有死神的職責,而且說起來我自己就是被死神救活的人.」

「嗯……鏡延長了笹倉同學的壽命.那對我們來說確實是禁忌,不能認同.因為,那就等于是殺害新生命.」

「意思是死跟殺是不一樣的嗎?」

「嗯——不過,就算這麼說,笹倉同學也無法接受吧.」

黑峰傷腦筋似地笑了,我閉上眼睛片刻後站起來.

「關于那個禁忌,我是這麼想的——」

我慢慢地走向死神,同時說:

「延長壽命的那股力量雖然說是禁忌,但真的有那麼罪大惡極嗎?」

「咦?」

「既然有那種力量,不就表示用了也沒關系嗎?要是真的不可以的話,我想那種力量從一開始就不會有了.」

黑峰不發一語地看著我.我不知道這個想法在死神聽來是什麼感覺.

但是,我想將人類的想法告訴她.

黑峰站著不動,頭發和斗篷隨風搖曳.

不久浮現小小的淺笑點頭.

「這樣啊,原來也可以這樣解讀啊.很像是人類會有的想法,我或許有點羨慕喔!」

「但是救了小桃的,就是那個身為『人類』的黑峰命啊!」

「……………………」

她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完全出乎她的預想,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黑峰垂下視線看著腳邊,用指尖搔搔臉頰以後,小聲說:

「啊哈哈……怎麼回事呢,我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一貫的傷腦筋笑容感覺有些虛幻,總之好像會立刻哭出來一樣.

「謝謝你……」

「我可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值得道謝的話喔.」

我這麼說著,把手放在黑峰頭上.

就在這同時——

軋!屋頂的門發出巨響打開.

接著一個眼熟的身影,披散著烏黑長發往前倒過來.

「啪」的一聲,那個人跌了個狗吃屎.

「嗚嗚!好痛~」

鏡捂著鼻子爬起來.然後,一發覺我們的視線,就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了.

「……鏡,你從什麼時候……?」

「我,我我我,我才不是看到你們上來屋頂,才在意地跟過來的喔!我只是想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才上來的罷了!」

「是嗎,原來你是在意我跟黑峰才跟過來的.」

「我,我不是說了不是嗎!」

鏡滿臉通紅,粗聲粗氣地拼命反駁.

「嘻,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啊?」

黑峰從我身邊退開一步以後,從死神的模樣變回人的模樣.然後,浮現了有些壞心的笑容.

「鏡啊,其實每天都有來醫院喔!」

「命,命——!」

鏡更慌張了.

「咦?可是她一次也沒來找過我喔?」

「她都到你病房前面了喔.然後就來回踱步煩惱著要不要進去.話說昨天煩惱了快一個小時喔.」

「啊……啊啊……嗚嗚唔~~」

相對于講得笑咪咪的黑峰,鏡驚慌失措地在空中游移雙手.

黑峰走向鏡以後,推了她的背.

被推了一把的鏡,踉踉蹌蹌地來到了我眼前.

她低著頭半晌,最後下定決心抬起頭看我.

臉紅得就算染上夕陽也還是看得出來.

「所以,電燈泡要回去了.學校見.」

黑峰浮現有些滿足的表情這麼說完,就揮揮手走向門——立刻停下腳步.

「對了,對了,笹倉同學,我再告訴你一作事.你覺得死神延長壽命的力量是怎麼行使的?」

「命,命——!你……那是——」

鏡喊得更大聲.但黑峰毫不在意地繼續說了:

「其實,是透過接吻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對方喔.」

她閉上一只眼睛朝我眨眼,指尖按著雙唇這麼說.

我驚訝地看鏡.鏡眼眶濕潤,嘴唇顫抖.她瞥了我一眼,以驚人的速度低頭面向腳邊.

「那我走了.」

看著鏡那個樣子,黑峰再度揮手,離開屋頂了.

之後,剩下真的很尷尬的氣氛.

鏡依然低著頭.兩天前也有過同樣的狀態啊……

「呃……呃嗯……鏡,那個——該怎麼說呢……你想想嘛,那時候年紀也還小,我說真的也不記——……」

說到這里,在腦袋角落懸而未決,無法成形的某個片段受到刺激了.

對了,那時候……發生事故時,我讓鏡逃到車外後,這家伙哭著回到車里了.

披著黑斗篷,一手拿刀,帶著金色眼眸.然後,把我帶出車外……

啊啊,隱隱約約地……不過漸漸清楚地回想起來.

在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時,嘴唇被堵住,一瞬間停住呼吸.相接的嘴唇起初很冰,但逐漸伴隨著柔軟的觸感化為暖意.

那股暖意滲進我的體內深處擴散開來,眼前是年幼的鏡的臉.

我們近距離四目相接了.

「啊啊……沒錯,就是這樣……我想起來了,全部……」

我把手放在鏡的肩上.

鏡顫抖了一下.就像是挨罵的孩子般瑟縮著身體,戰戰兢兢地看我.

「那時候我被你親了,然後之後——」

我微笑.

「之後,我被你拿刀砍了,對吧?」

鏡也回以微妙的笑容.太陽穴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虛,冒出汗來.

露出馬腳了——她臉上這麼寫著.

「原來,我喪失事故記憶,就是因為你的一擊啊——!」

「誰,誰教你突然睜開眼睛嘛,很害羞好不好!這是少女的矜持!」

「誰要為了少女的矜持挨砍!我才像是被人趁睡著時襲擊吧!我都沒發飆了,你發什麼飆!」

「還不都是為了救你!你有意見嗎?」

「既然要救就救得徹底一點,好好照顧傷患啦!都是你害得我沒能道謝,不是嗎?」

「我現在就聽你道謝,來,快磕頭啊.」

「誰要磕頭啊————!」

「說起來你是什麼意思嘛,命一叫你,你就乖乖跟到這種地方來.你該不會是有所期待吧?色狼!」

「你,你說什麼!那你偷偷摸摸地跟過來又是什麼意思?你這個悶聲色女!」

「~~~~~~!」

颼!

「嘔……嘎!」

我不可能會知道閃避無形攻擊的方法,一如往常被刀重砍.

腹部被橫砍一刀,我痛得差點倒下.

但是,鏡及時扶住我.

「你……我說你……能不能改一改自己站不住腳就砍人的壞習慣……?」

「哼,那你就多體貼我一點啊.」

鏡一邊這麼說,一邊紅著臉鼓起腮幫子.

啊啊,臉好近.鏡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害臊的表情近在眼前.

我整個人靠著她細瘦的肩膀,總覺得很安心.

雖然疼痛並沒有消除,但是內心很放松.

「總之,雖然說是接,接吻,畢竟是以前的事,再說那就像是人工呼吸一樣,所以不算數喔.」

「既然你覺得那樣好就無所謂.」

「應該說……那個……既然要親就要你主動……咦,沒事!」

「……你一個人講得真起勁啊.」

「要,要你管!」

「謝謝你.」

「咦?」

聽到我出其不意的道謝,鏡睜圓眼睛.她仿佛說不出話來般嘴巴一開一合,眼神游移.

「你,你干嘛突然這樣……看,看氣氛說話好嗎!」

她發出高八度的聲音勉強這麼說.

「沒有啊,就想說挑意外的時機講會不會比較有效.所以,今後也請多關照啦.」

「嗚嗚唔~~……」

鏡漲紅臉,用責難的視線看著我.

不過她隨即大口深呼吸,重整旗鼓.

「唉,沒辦法.」

然後,朝我投以感覺充滿自信的笑容這麼說了:

「我可是你的死神喔.到你死為止,我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