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理編號六十八號,請到第三辦理窗口.’
喊到的是我手上號碼牌的數字,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這里是死神世界的行政管理中心,統一處理靈魂管理紀錄或死神各式申請的設施.
我把裝了文件的包包掛在肩上,前往第三辦理窗口.
只用隔板圍成,一點五公尺見方的簡易房間.我在里頭的凳子上坐下,負責官員就立刻過來,在對面的折疊椅坐下.
看起來約莫五十歲的女性掐了一下顏色很淺的鏡框,接著看我.
"你是生命樹股份有限公司環葬部第二保安課的命小姐,對吧?"(譯注:Sephirot一詞來自猶太神秘主義"卡巴拉",正確來說是指神的十個特質,也是生命樹的組成要素,一般翻成"質點"或"源質".]
"是."
"今天來交什麼文件?"
我從包包里面取出一張文件遞給負責官員.
"原來如此."
負責官員看到文件左端寫的"遲葬單",稍微眯起眼睛
然後,就這麼迅速看過我填寫的事情始末.
"延遲時間是八十四小時,這點誤差應該沒什麼問題.頂多是接下來誕生的人類預產日晚個三到四天,對母體也沒有影響."
負責官員以老練的事務性語氣表示,同時在文件蓋上兩個章.
"不過請你注意.要是靈魂回收得太晚,斷罪之鐮會出動的."
"……是."
我垂下眼睛點頭.
……沒錯,這次事件,結果已經變成"那個公車劫持犯的靈魂由我延後回收".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變成這樣.
到處都找不到"心以斷罪之鐮的身分強制使之迎接死亡"的記錄.
起初我以為是不是因為還在研修期間的關系,但也不是那樣.
不管我再怎麼調查,心研修一事,根本就不存在于記錄內.
"好,那麼文件確實收下了.請你路上小心."
我起身點頭致意後出了房間.
那麼,該怎麼辦呢?要不要再多調查一下心的事看看呢?
幸好這里保存了死神的所有記錄,只有證明心去過人類世界的文件還留著,從申請者之類的資訊,或許可以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命小姐."
冷不防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頭.
男性的聲音……?
眼前站著高個子,穿西裝的死神.
盡管對方投以爽朗的笑容,那張臉卻教我為之揪心.
"MITSUMI先生……"
那是我不想見到的人,理由只有一個,因為很像他……禦柱克己.
還魂廳第四保安管理局——斷罪之鐮現任最高負責人·MITSUMI.
將五官個別分開來看就一點也不像.不管是眼神,鼻子的形狀,還是笑容.
可是一旦全部合起來,不知為何卻有克己同學的影子.
"這次很嚴重呢,似乎也給你添了相當多的麻煩."
"你是指心的事嗎?"
心的研修沒有留下記錄,但是這個人應該知道.
不然,他不可能叫住我.
只見MITSUMI先生忍不住發笑搖頭聳肩,接著走近在我耳邊呢喃,以免周圍的人聽見.
"那孩子的研修包含機密事項.之前瞞著你是對你很過意不去,不過還請你不要聲張."
口氣雖然客氣,聲音卻蘊含沉重的氣息,由不得我說不.
仿佛被蛇舔耳朵般惡心,意思是要我不許再打探心的事吧.
多麼簡單易懂的忠告.
憤怒及無奈讓身體快要顫抖,我咬著嘴唇忍住.
"至于那孩子,已經下令要她收斂,不用擔心."
他挪開身體,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達成目的,隨即背對我.
"啊啊,對了,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MITSUMI先生似乎想起某件事,回過頭看我.
"笹倉恭也……好像是這個名字,他似乎是相當有意思的人類."
這個人……聽心說了笹倉同學的事.
他知道笛倉同學雖然是人類,卻顯現了死神之眼.
"真想見他一次看看."
從先生意有所指地顫動著肩膀呵呵笑著,而後便離開了.
"笹倉同學……"
不祥的念頭盤踞內心.
有什麼事在看不見的地方靜靜地醞釀,這樣的預感束縛了我的心.
"呼~……"
我蹺了課,背靠著屋頂的鐵絲網仰望天空.
一旁喝了一半放到變溫的咖啡是買來配午餐的.
然後眼前是……
"小恭,你是不是差不多該喊我的名字看看了?"
——笑咪咪地盤腿的安岡.
"我不要."
我把字數壓到最少,回以簡潔的答覆.
"倒是上課時間已經開始啰?"
"我知道啊,可是小恭也在這里不是嗎?"
"這堂是體育課喔."
"我知道啊."
"這堂是游泳課,可以看女生穿泳裝的樣子喔."
"糟了——————!對喔——————!"
安岡按住頭當場崩潰.但是立刻起身,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看著我——
"不過,算了.待在這邊比較有意義."
——說了恐怖的話.
"我是不是該感到危險比較好?"
我半眯著眼看安岡.
這個地方在上課時間不會有人打擾,要是這個現役田徑社社員真的有意襲擊我……對了, 我就毫不客氣地戳他眼睛好了.
"喏,最近小恭不是怪怪的嗎?不知道該說是心不在焉,還是莫名在意周圍."
"心不在焉……嗎……"
"要是你有什麼煩惱,我聽你說.有時候不是講出來就會輕松一點嗎?"
"……真是的……有時候你講話真的非常窩心,很傷腦筋啊……"
我用力握緊拆掉繃帶的左手,繼續說.
"聽我說,是關于之前待過我們班上的小女生……"
"小女生……?"
安岡歪著頭,搜尋腦中的班級名簿.
"我們班個子最矮的人是八號的篠崎同學.雖然身高一百四十六公分, 有致身材很有魅力." "是,這樣沒錯……"
握著拳頭熱情地分享同班同學個人資料的安岡讓我歎氣.
見我有氣無力的反應,安岡變了臉色.
"難……難道說……小恭……明明就有鏡同學這個未婚妻卻傾心篠崎!"
"咦?"
"為什麼不對我傾心啊啊啊啊啊啊——"
安岡發出意義不明的呐喊,邊哭邊撲過來,我給他的臉吃了一記鞋底.
"啪"的沖擊後,誤入歧途的男子倒在地上.
"別誤會了 ,才不是那樣."
沒錯,我想確認的事情並不是這一件.
我們班身高最矮的人——本來應該是心才對.
可是誰也不記得那件事.
超高層大樓那件事結束後過了幾天,現在除了我和鏡,黑峰以外,沒有半個人記得心.
當然,心之前到處散播我壞話的事,也統統被忘得一干二淨.
班上女生照常跟我打招呼時,反而是我嚇到了.
就連小桃都完全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在我房間醒來時,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我已經有心理准備"以後竟然開始脫衣服.
"你們這些家伙,原來在這里!"
屋頂的門冷不防打開,穿著泳褲的杉村出現了.
"已經開始上課了.趕快給我過來,要不然我這個體育股長的評價會下降.要是忘了泳衣,就脫到剩內褲……嗯?怎樣?"
雖然杉村雙手環胸表現得很踐,裝扮卻是一條泳褲,看起來就遜掉了.
應該說,杉村的泳褲……款式特別低腰.他穿成這樣在校內走動嗎……?
杉村不知道是怎麼解讀我和安岡存疑的視線的,只見他揚起嘴角浮現大膽的笑容,松開胸前的手換成扠腰.
"哼……看到我的腹部肌肉和下腹部的線條看得入迷了嗎?黑峰說的沒錯,這個造型似乎不分男女一並擄獲啊."
被毒害了……杉村,你被黑峰腐化的邪心毒害了.
黑峰要是看到了杉村動來動去扭腰的這副模樣,天知道她會拿手機拍下多少張照片.
啊啊,沒變……跟我所知道的以往學校生活一模一樣.
沒有任何人知道心不見,也沒有任何人發覺.
真要說起來,心這個女生的存在,已經從大家的心里遺落.
全都是心出現以前的日常……仿佛我一個人做了夢一樣.
但是,救心時受傷的左手上殘留的淺淺傷口 ,告訴我這是現實.
這時,屋頂的門繼續出現人影.
"奇怪……現在明明是上課時間,你們為什麼會在這里?"
是鏡.
她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們——看到杉村時變成疑惑的表情.
"我打擾你們了嗎?"
"怎樣啦!"
我半眯著眼看向有些退避三舍的鏡.
"對,很礙事!"
"閉嘴!"
我踹開激憤的安岡的背,看向只穿一條泳褲的體育股長.
"杉村,不好意思這堂課我要請假,就說是身體不適.然後,拜托把這家伙帶走."
我指著倒下的安岡,表情嚴肅地說.
杉村看安岡,看我的眼睛,最後看鏡以後,"呼——"吐了長長一口氣對我聳聳肩.
"OKJ,這家伙由我帶走."
這麼說完,杉村抓住倒下的安岡的腳踝,就這麼拖向門那邊.
杉村似乎看出我和鏡的氣氛.
——但,他消失前一刻,回頭小聲說:
"那個,你們分手以後,我該追求哪一邊才好?"
"誰要講哪個!給我趕快去上課!"
我揮舞手臂催他趕快離場.
鐵門關上,屋頂就剩我和鏡兩個人.
鏡的右手包著繃帶,道大概就是這家伙蹺課的理由.
同時,也是心的存在不是一場夢的證明……
"傷還好嗎?"
"咦?啊,嗯,傷口都不是很大,我想應該不會留疤痕."
"是嗎,那就好."
我松了一口氣,瞎鏘一聲靠上背後的鐵絲網.
然後隔了半晌的沉默後,我打定主意開口:
"……心的事……"
雖然不是很想提起這件事,卻也不能不了了之.
聽到心的名字,鏡的眼睛也蒙上陰影.
"大家都不記得那家伙……"
"……我想她大概回到死神界了.所以,解除了'這邊’的設定,大家的記憶恢複原狀."
"名叫黑淵心的轉學生不存在的意思嗎?"
"……嗯."
"可是,就只有我記得……這果然也是因為,我看得見死神之類的關系嗎?"
"我想大概就是那種感覺."
唉,不曉得明確答案嗎?這也沒辦法吧.
"我,我說……恭也……"
"嗯?"
鏡撫摸自己纏著繃帶的手,接著輕咬嘴唇.
"恭也……對不起."
聲音很小.聽到鏡略微低頭說出的話,我凝視鏡.
"我……明明非保護你不可,卻害你碰到危險^心的事,追根究柢說起來,也是因為我把靈魂分給人的關系——"
"鏡."
我短促地喊了她的名字,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鏡露出不安的表情看我.
我把體重加諸背上使鐵絲網彎曲,利用反作用力站起來,慢慢地走到她前面.
然後,我作勢一拍,把手放在她的額頭.
"那時候我也說過吧……你救了我,根本不是你的錯."
"可是……"
"不要跟我可是.我說沒關系,那就沒關系,對吧?"
"恭也……"
"倒是你不要緊嗎?"
"咦?啊,嗯,這點傷對我來說一點也不……"
"我不是指這個."
我搖搖頭,眯起眼睛.
"別逞強喔."
"逞強……我哪里逞強了……"
"我是指心的事."
憋在心里的心事被看穿,鏡倒抽一 口氣.然後,大概是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眉毛和嘴唇顫抖,很痛苦地看著我.
"之前也說過吧.我啊,是你的未婚夫."
貼著鏡額頭的手順勢滑到鏡的後腦勺,將她強行摟向自己.
鏡的臉"咚……"地撞到我的胸膛,被我摟在懷里.
"等,等一下?恭也?"
"多依靠我一點."
"咦……"
要從我懷里掙脫的鏡停止動作.
"心的事……一定讓你很難過吧……"
"想哭的時候就哭出來.可是不許一個人哭,我會陪在你身旁的.
"可是……我站在必須保護你的立場……"
"我會保護你."
"恭也……"
"我會保護你的心,讓傷心或難過的事不會令你受傷."
鏡沉默地抓住我的衣服胸前部分.她微微顫抖,強忍湧上的情緒.
我溫柔地摸摸她的頭,另一只手疊在她發抖的手上.
"——!"
那股暖意讓鏡壓抑的感情潰決了.
盡管她咬緊牙關,依然壓抑不住的嗚咽使得身體顫抖,臉埋進我胸前.
"我……希望那孩子成為懂得他人痛楚的死神……希望那孩子不會把生命當成物品,知道 更重要的事情……成為能夠與人心靈交流的死神……可是!那只是我自以為是……只是一廂情願……等于是背叛那孩子的行為……"
胸口感受到一陣陣熱度.
我馬上就明白,那是鏡的眼淚透過衣服深及皮膚.
"枉費那孩子一直追隨我……把我當成親姊姊一樣……把我當成姊妹一樣,可是我卻…… 惹那孩子生氣了……說再也不需要我……"
悲痛的呐喊甚至憾動我內心深處.
"對不起,明知道說這些話也于事無補!…….明知道你聽了也只會困擾……可是!…….對不起!……獨自承受很痛苦……很難過!"
"沒關系的,你不要忍耐."
我撫摸她發抖著的頭部,握住她的手.現在的我除了這樣以外,不知道其他方法包容鏡的悲傷.
那起事件,並沒有解開在我身上發生死神化現象的原因,心今後的動向也教人在意.
老實說我很不安,而且一籌莫展.
然而,我懷里的她雖是死神,卻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對我來說——……已經是無可取代的女孩子.
我不能說不負責任的話……
但是,我會為說過的話負起責任.
——我要保護鏡,這是我向自己立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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