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披霜沖雪 第二十節 千目望

夾住了,停住了,京腔的聲音沒了.

不知道是哪路神靈幫忙,魯一棄竟然做到了.他的雙腳沒感覺到什麼力量.那怪物的身體就像是根隔夜的油條,軟搭在那里.

魯承祖已經從一棄的身下爬出,他撿起獨眼扔在地上的"雨金剛",用傘尖挑起那怪物的裙子看了看,說道:"把腳放下吧.她簧勁沒了,不會再動了."

魯一棄放下雙腳,那怪物果然不動.

魯承祖放下了裙子,那怪物卻忽然又往前一竄,嚇得坐在地上的魯一棄手腳並用,往後連退四五步.怪物只動了動,就又停住.看來這動作是最後的一點簧勁在複位而已.

獨眼扶起魯一棄,然後來的怪物面前,接過"雨金剛",撥弄了幾下那些青絲,又撥弄了幾下衣袖和胳膊.他感到非常奇怪"明明就是個僵尸身,我的那些法咒怎麼就制不了她?"

"我的法子不也制不了嘛.那是因為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僵尸.你看她的裙子下面."魯承祖邊說邊指著裙子示意獨眼挑起.魯一棄也好奇的走過來,他看到那怪物沒有腳,下面是個輪柱,裝了三個萬向轉輪.原來那怪物飄移是靠這萬向轉輪在走.

"哦,對了,這是'尸偶’.宋人柳修《弄鬼軒筆錄》中曾提到過,可誰都沒見過.這'尸偶’是借用百年毒浸僵尸的上半身,再加上輪柱機括來移動.其實那僵尸是死僵尸,劇毒浸泡百年以上,是尸變不了的.我就不知道她的上半身是怎麼動作的,還有那京腔,她連嘴都沒有,聲音怎麼發出來的?."獨眼對僵尸鬼怪那是如數家珍,可對這怪物是怎麼回事卻也是一知半解.

"你看,這幾十根鋼弦都連著僵尸,可能就是它們在操控上半身的運動.這道理和木牛流馬一樣,只是沒想到它連手指的動作都操控得那麼好,太細致了,這功力我們比不了.幸虧她在最後關頭機簧的力量松到頭了.至于那京腔是怎麼唱的,我也沒搞明白."魯承祖二十年前就知道自己比不過對家,現在他說到自己比不了對家就更加自然.

原來不是自己兩只腳對夾這一招起的功效,魯一棄有些失望,也有些後怕,要不是運氣好,還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結果.

"木牛流馬."魯一棄知道,他最早是從說三國的藝人口里知道的,後來他還在好多本書籍上看到.他在洋學堂見過一些洋玩意兒,和那木牛流馬有異曲同工的妙處,于是他自信地說道:"也許我知道是她是怎麼唱京腔的."

"能說嗎?"獨眼的好奇心很強.

"你先說說這'尸偶’的毒,還有那雪是怎麼回事."其實魯一棄不用這樣用條件交換,他要是直接問,獨眼也會對他毫不隱瞞.

"那雪叫'銀尸絮’,《秦禮葬》有記載,王侯巨賈仙歸,為防尸腐,用密封巨棺,把尸體浸沒水銀之中.尸體飽吸水銀之毒.如今把這尸體掏出,在三伏天暴曬十天,那尸體會慢慢萎縮,然後身體表面積聚白色飄絮,這就是'銀尸絮’.此物著體即化,滲入血中,三天內血流凝固而死,無藥可解.這'尸偶’更厲害,百年僵尸,本身就帶劇烈尸毒.你再看她的手,為何腫脹,是因為經過劇毒浸泡而孕足了毒素.為何雪白光滑,是因為世上有十一種劇毒混合以後會反變得無味無色,但中者立死."

"那我臉上的毒呢."魯一棄隨口又加個條件.

"是尸毒,不算厲害.你臉上有黑指印,是人直接用手下的,但不知道怎麼下的.要是'尸偶’帶的那兩種毒,神仙也不敢用手.你說說京腔吧"獨眼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給了魯一棄.

"那京腔,……"


"當心!"獨眼雖然只有一只眼,但他是夜眼.所以只有他看到黑暗里突然襲出的身影.

魯一棄竟然沒有一點異樣的感覺,這樣的襲擊他應該可以提前感覺到點什麼,可這次真的沒有.是因為偷襲速度太快,也因為那襲來的東西很平常,平常得就像是一個人,一個不帶煙火氣,不帶世俗氣,不帶殺戮氣的人.這叫魯一棄沒法感覺,那人就像是融入在空氣中一樣.

獨眼的一聲當心提醒了魯一棄,他下意識將脖子一縮,腰一彎.一個本應該落在他頭部或肩部的東西落在了他背上,然後隨著帛裂之聲的響起,他感到背心一涼,心中暗自叫道:"完了!"

獨眼口中說當心,手中"雨金剛"直飛出去,傘頭直奔拿東西撞去.那東西在魯一棄背上一彈,躲過"雨金剛",然後空中一個翻滾,在黑暗的過道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魯一棄背部露出一片肌膚,那里的棉襖,襯衣被撕掉一大塊.如果不是彎腰躲過頭部,肩部,那被撕掉的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好像是個人."魯承祖雖然看不到黑暗里的身影,但落在魯一棄背上時,螢光石的光亮讓他看到了個一縱即逝的身形.

一個人?魯一棄有些納悶.怎麼自己沒感覺到一個人應有重量.

"兩尺多高."獨眼看得要清楚得多.

兩尺多高的人,那該是個小孩嘛,不對,小孩也不止兩尺,應該是嬰兒.

一個嬰兒能飛起攻襲,一觸間力破數層衣帛.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不還是鬼嘛!

"反正要向前走,追過去看看."魯承祖說完就走在第一個.

魯一棄想走到大伯前面,被魯承祖攔住.一棄沒堅持,他把手中的螢光石遞給大伯.魯承祖接過,然後微微舉高,把身體貼在過道的一側牆壁移動步子.

魯一棄背靠牆壁前行,但他是靠在另一邊的牆壁上,手中緊握已經裝滿子彈的手槍.他要保護大伯,所以他不能跟在大伯身後,那樣他的視線被擋住,前面有什麼情況看不清楚.

這過道是呈一個大弧線漸漸彎過來,過道也越來越窄.再往前就是個彎轉的尖角胡同,無路可走啦.

壁有了變化,雖然還是那麼黑乎乎,但他手中摸到的是軟軟的,像是黑色的厚棉墊子.魯一棄向大伯和獨眼打了個手勢,那兩個人都停住腳步,緊張的看著魯一棄.

魯一棄用槍管撥弄這棉墊子,墊子後面空空的,應該不是牆壁.那麼這墊子就是個門的棉簾子,可是怎麼這簾子卻沒有開啟地方,到處封得嚴嚴實實.


獨眼和魯一棄也都圍攏過來,他們也仔細看了幾遍,確實沒有可開啟的地方.

只有獨眼發現簾子的上面有幾處針線縫的針法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針線的走向行列也很奇怪.那針法他見過,三年前他在百鉞山盜挖一座漢墓時,在墓中得到一幅白色錦簾,最上端繡了"云掩身過"四字,下面什麼圖案都沒有,整張白色錦簾上就用針線縫了七針.那針法和這棉簾子上的針法是一個路數.當時他們家一起去的幾個兄弟都沒把那錦簾當回事,回江西的路上那東西莫名其妙的不見了.所以那到底有什麼作用,已無從知曉.

現在是要打開那簾子,不是研究針線.打開簾子的方法很多,比如說劈開它.魯承祖的斧子在劈死犬後沒有撿回來,于是獨眼拔出了"梨形鏟".這鑌鐵打制的鏟子背厚刃薄,硬度韌性都很好.經常的鏟削把邊緣刃口已經磨得如刀斧般鋒利.

獨眼左手持張開的"雨金剛",他這是為了防簾破之後有什麼死活扣子,暗青子傷到自己.右手拿鏟,一個回臂斜劈,棉簾子上一道斜著向下的大口子破綻開來,刺眼的亮光從破口中撲面而出.

三個人在黑暗中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根本想象不到會在突然之間出現這麼刺眼的光亮.

獨眼劈開的同時就用"雨金剛"擋在前面,感覺有光就立馬閉緊眼睛.也幸虧是他來劈這簾子,對突然出現的光亮他是受過訓練的,盜墓的必修功夫就有怎麼防黑暗中突然見到強光,要是連這都不會,眼睛早就不知道被突然出現一些強光線刺瞎多少次了.

魯承祖和魯一棄在兩旁,沒有被光亮直射,但還是用手臂護住眼睛.

魯一棄一邊用手臂護住眼睛,一邊對著那棉簾子破開口子里連發數槍,他生怕會有什麼東西利用他們目不能視的片刻,掩在這光亮中對他們攻襲.

簾子背後沒有動靜.簾子背後的光亮也很快被適應.他們三個慢慢睜開眼,並放下手臂.獨眼又一個豎劈,門的半邊直角露在他們面前.門里真的很亮,不知道用的是什麼發光源,就算現在北平少數些人家用的電燈也遠沒這麼亮.如果是電燈,也最起碼是十盞以上的燈泡一起亮著.這是不可能的,電局子不會給這麼偏的一個獨戶人家拉電的.

魯承祖把螢光石遞給魯一棄,示意他收起來.在這明亮的門口,那螢光石就象是不會發光的石頭.然後自己左手把斜挎的木提箱提到身前,護住要害.右手拿著破"鬼影壁"的那把細長鐵鏨,縮頸蹲步,小心地走入門內.

魯一棄迅速裝滿子彈,然後緊跟大伯身後.他是慢慢靠近門口,然後突然一個閃身,箭一般竄進門內,進來之後再放慢身形巡視四周.

這里也是個不規則的房子,它的不規則和正廳一樣,只是方向卻正好相反.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正廳之中什麼都沒有,而這屋子中間四處分散豎立懸掛著亮閃閃的銅鏡,高高低低不下幾十塊,都有個把人高,兩尺多寬,晃晃悠悠的,按什麼順序排列一時也看不出來.房屋的牆壁梁柱也全都黃燦燦,亮閃閃,加工得和銅鏡沒什麼兩樣,在暗藏的光源照射下,晃刺得眼睛不能完全睜開,就連那地面也平滑如鏡,光可鑒人.

獨眼是最後才進來的,而且是倒退走進來,突然進入一片光明讓他覺得很不適應,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掏寶發財討生活的,經曆的所有凶險和搏斗都是在黑暗或朦朧中.這明亮的環境讓他覺得自己的能力下降了,處境也危險了.他不由對身後黑暗的過道產生了一絲恐懼.于是他倒退著進來的,他死盯住黑暗的過道,手中的"雨金剛"握得緊緊的,似乎那黑色過道中隨時都會有什麼怪物撲出來.

"噫?!"獨眼已經倒退到魯一棄的後面,正要轉身的時候,忽然發現過道里有一個灰色的影子.他用胳膊肘碰碰魯一棄.

"我知道,他一直墜在我們後面."魯一棄沒感到意外,他在巡視四周的同時,眼睛的余光也感覺到過道那里有灰影一閃.

魯一棄鎮定的神態讓獨眼很放心.再說他也不願意招惹自己沒搞清的東西.不管是什麼,能避過也好.但願自己能留條命到滄州找易穴脈拔了蜾蠃卵.

屋內光明依舊,屋內寂靜依舊.但奇怪的事情還是出現了.


魯一棄他們三個往屋子中間走去,他們也不想往屋子中間走,那樣會比較危險,所以他們貼牆壁走.可是當避繞過幾面銅鏡後,他們就發現,自己選擇的路徑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屋子中央.魯一棄有些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後腦勺一陣陣發毛.他覺得身邊有人,那些人正睜大著眼睛瞪著他看.而且這些人什麼方向都有,無處不在.他驀然回身,卻沒有發現什麼.又四處查視,依舊沒找到感覺中的東西.

突然,三個背影出現在牆壁上面,魯一棄他們三個幾乎是同時發現這個情況的,都不由得大驚,一起擺出防備狀態.

那三個背影也擺出相同的防備狀態……

哦,那是自己的背影.奇怪,牆壁上怎麼會出現自己的背影.但隨即馬上就明白了,那是由于屋子中這幾十面銅鏡的作用,是它們把背影折射到牆壁之上.

他們又邁了一小步,剛才的背影一下子分成了五個小一點的相同背影,而且側面的牆壁上也出現五六個他們正面的影像.

魯一棄想,感覺有人瞪著自己看,難道就是鏡中的自己.可那感覺又不像.

他們眼有些花了,而且越靠近屋子中央,他們的視覺越是混亂.起初,只是屋子中的銅鏡和牆壁上折射出他們各個角度的身影.隨著他們漸漸接近屋子中央,他們各種身影還出現在了梁柱上,頂棚上,地面上.

這時,他們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屋子中央,他們見到的是滿屋子自己的身影,上下左右前後,各種角度身影混雜在一起.

他們的眼睛真的花了,他們的腦子也混亂了,一點方向感也找不到啦.無論朝哪里走,他們都覺得會和自己相撞.

魯一棄讓獨眼拿出"遷神飛爪",然後自己抓住一頭,試著走了幾步,他這是怕萬一一個走錯,會與他們兩個走散而落單.可沒走幾步就撞在銅鏡上,換個方向又撞在牆壁上.

沒路了,他們這才發現他們沒路可走了.剛才那路明明還在自己腳下,眨眼間他們就全部迷失了,迷失了道路,也迷失了自己.

屋中的光亮突然變暗了,屋子中一切光閃閃的東西都暗淡了,他們的身影也在暗淡,變得模糊.隨著光線的暗淡,他們的視覺漸漸清晰.

他們還沒來得及為視覺的清晰而高興.一幅更為清晰的情景出現在三個人面前,讓三個人心中一陣陣發寒,他們對通過這道坎面兒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們感覺自己是逃無可逃.

是的,屋子內的銅鏡上,牆壁上,梁柱上,頂棚上,地面上幾乎所有地方都出現了同樣一雙眼睛,不知道共有多少雙,一百?一千?還是無數雙?不管多少,那一雙雙眼睛卻正是在"燕歸廊"里燈罩上出現的眼睛,帶著怨毒,帶著殺氣.

魯一棄可以鎮定地和一雙眼睛對視,但面對這麼多眼睛,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逃!可是往哪里逃?他不知道;怎麼逃?他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