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撕風裂冰 第五節 弦音尋

(點絳唇)盡卷疑云,高宅臨水動殺機.

暗塵不起.碧血凌波地.

小路未行,仿佛輪回道.

音如水.樓堂刃氣,軟語吳歌里.

"格里是偏廳,嗯吾到堂前間瞄瞄."柳兒嘴里說的堂前間就是一般說的正廳或者堂廳.可這座樓是後院的一座獨樓,應該是這園子的戲樓或者書樓,不是宅子的幾進連房的正樓廳,所以就管它三開間結構的中屋叫做堂前間.

柳兒的話五候從來都只有聽的權利,所以等魯天柳已經從旁門進到堂前間好一會兒了,他還站在原地沒敢動彈.那是因為魯天柳沒讓他跟著.但他還是忽然意識到什麼,回轉身來,伸手去拉那已經虛掩上了的花格漏門.

秦先生明明看到魯天柳和鄭五候往前廳方向拐過來的,可是現在卻瞬間不見了.他往回走過來,在這三開間的樓廳前站住.這座樓沒有橫匾,只是在正屋八門的兩側立柱上掛了一副對聯:"一聲唱媚滿江河海,三杯茶香落日月星."從這對聯上來看,這里應該是個戲樓.是主人邀親會友品茗聽戲的地方.

他走到門口,看了看這八扇門都沒搭扣.那麼這門肯定是開著的,要麼就是從里面柵住的.他打開藤箱,從里面拿出一個銅搖鈴.這個和酒瓶差不多大的銅搖鈴是個"攝魂死封鈴",什麼意思呢?銅鈴里的撞球是個固定死的空心球,這鈴鐺搖動是沒聲音的.不,應該是這鈴鐺搖出的聲音人是聽不見,只有鬼才能聽見,少數一些具有特異聽覺的動物也能聽見.

鈴口翻轉過來的邊沿是鋒利的刃口,秦先生從來沒覺得這刃口能派什麼用場.他會些三腳貓的功夫,那是在龍虎山學法時.那些道士高興時他教一招,你教一招拼湊起來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但在這方面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從沒覺得這些是真正的技擊功夫,用來教訓教訓地痞流氓也許還能湊合.下山時,老道士們也覺得對他有些說不過去,就送了他這麼個銅搖鈴,叫他在緊急時用這做武器,按"天師法"中收魂法的搖鈴路數格擊.可這法子他從沒用過,不但這法子沒用過,其他法子也沒用過.他這輩子就沒打過架.

他站在立柱旁,側身把手伸出,用銅鈴推了推最旁邊的門,門沒動.他橫著移動了一步,又用銅鈴推了推第二扇門,也沒動.于是他又橫走一步,准備再次推門.

"撲啦啦."是羽翼扇動的聲音.秦先生的耳朵和眼睛的余光告訴他,在往花房去的叉道口處,有團黑乎乎的東西一條直線般朝他飛過來.他身體趕忙一個斜側,那東西從離他挺高的地方飛了過去,可是飛過的同時卻丟下一些東西落在他的脖頸處.

秦先生站直身子,回身望去,飛過去的那團黑東西正扇動翅膀,在空中調轉方向.空中調轉方向時的速度是很慢的,這也就讓秦先生看清了,那是一只黑色羽毛的鳥兒,黃嘴黃爪黃眼睛.他對鳥不是太懂,但他見過以前那些用鳥兒銜簽算命的同行有這樣的鳥,好像叫蠟嘴鳥.這種鳥的喙粗短而且厚實,堅固有力,特別能啄咬.它在空中的飛行也可以快速轉換方向,很是隨意和靈活.

其實秦先生對這鳥是真的不懂,不止他不懂,這世上還真沒幾個人知道這鳥.眼前這鳥叫瞿雎,是極具靈性的怪鳥.外相和蠟嘴鳥很像,實際上是有很多區別的,據說早已滅跡不見了.

《上荒禽經》有記載:沿水有鳥焉,其狀如烏,喙,足,眼黃,善啄,喜食尸腦毒物,是名曰瞿雎.

蠟嘴,在秦先生的眼中他依舊是蠟嘴.它在空中已經掉過頭來,再次朝秦先生直沖過來.秦先生這次是正面朝著那只扁毛畜生,所以他看得很清楚,這畜生是要啄他的眼睛.

對于這樣的攻擊武器和攻擊形式,秦先生一時竟找不到對付的辦法,只能還是一個彎腰低頭躲過.可這次與第一次不一樣了,它彎腰低頭,那蠟嘴鳥竟然也隨之下落低飛,他這一躲的幅度比第一次大,反倒只是險險地躲過.蠟嘴鳥是緊貼著他的頭頂飛過去的,一直飛到往花房去的那個岔道口,輕巧地收翅落在一只平伸著的手背上.

一只潔白的手,修長的手指,優雅的手形,黃嘴黑毛的鳥兒落在上面一動都不動,手和鳥連在一處就像是一座溫潤的青田石雕.

只看得見手,卻看不見人.架鳥的人被欄外的劍形假山石遮住了.


秦先生深吸了兩口氣,摸了摸蠟嘴鳥丟在他脖頸處的東西,濕濕的,黏黏的,一股沖鼻的味道.秦先生自嘲地笑了笑,他知道這是什麼,鳥屎!這扁毛畜生倒還懂得以勢取人,先不啄你,先拉你一頭屎,惡心惡心你.

秦先生看著那手,他知道那是對家的人.對家的人出現了,就意味著除了已經知道你們來了,而且該布的坎都布了,該撒的扣兒也都撒了.現在到了各憑技藝本事的時候了,生死在兩可之間,也在眨眼之間.同時,這也是最後的警告,怕死的話,現在走還來得及.

秦先生自嘲的笑一直就沒有消失,並且笑著朝那只手緩步走去.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蠟嘴鳥頭一伸,背一弓,腳一蹬,又直線般朝著秦先生沖飛過來.秦先生還是彎腰低頭,但他多加了個動作,彎腰的同時他還朝左側跨步.

蠟嘴鳥的飛行速度比剛才快多了,方向的改變也比剛才迅疾.幸虧是秦先生往左跨出了一步,這鳥才和他的臉成平行狀,貼著他的右臉頰飛過去.他不但感覺到翅膀帶過的風,也感覺到羽毛拂過的柔軟.他知道,要是不側躲的話,他的眼珠就可能已經少了一只.

秦先生沒敢停步,他不再緩步前行,而是突然邁步縱向那劍形石頭,帶著些微喘,縱向劍形石頭.

其實在那鳥兒脫手飛出的瞬間,一個青色的身影無聲地朝花房那邊隱去.秦先生看到了那個身影,他不會讓這身影逃脫,他也不能讓這身影逃脫.他要找到柳兒和五候必須抓住這個身影,他要保證他們此行無恙也必須抓住這個身影.

秦先生隨著那青色的身影一起隱入了花房巷子中的淡淡霧氣里.

一陣琵琶的弦動聲從戲樓的二層傳到下面的堂前間,琵琶的聲音很清脆很悅耳也很急促,就如同盛夏的雨點,也如同五侯急促的心跳.

弦聲漸漸慢了下來,雨點漸息了,五侯的心跳聲也在減緩,突然間那心跳仿佛停止.

雨息了,風卻來了.一陣突起卷起的銀色狂飆,籠罩了整個廳堂……

鄭五侯剛剛才意識到秦先生沒有跟上來,他回身去拉那兩扇虛掩的花格漏門,這時他才發現,這門不是虛掩,這門關死了.這門虛掩的樣子其實就是關死,已經無法再拉開了.

五侯沒有費力繼續拉門,他想到的是柳兒.這門既然已經封口,那麼進到堂前間的柳兒不是更危險嗎?于是他連個眼都沒來得及眨,兩三個縱步也沖進了堂前間.

這堂前間和一般的正廳沒什麼兩樣.也是只有太師椅和茶幾,長幾之類的,有所不同的是這廳內比一般的正廳多了四根立柱,在廳堂的兩側.這大概是因為戲場放在二層,所以要特別加固,看戲的時候人多,木制的樓層要承受較大的重量.

廳堂內除了一般的擺設外,還有個人直直的站在那里,那人不是魯天柳.

那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長袍很乾淨也很服貼,都有些像是裹在身上.站立的姿勢很是僵硬,打眼看還以為是這廳里多出的第五根柱子.

鄭五侯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怕,面前這樣一個人他也沒覺得可怕,這是年輕人的優點.可是他的心卻在狂跳,那是因為不見了柳兒.他心里怕了,他心里也亂了.這是年輕人的缺點.


二層傳來的琵琶聲讓他覺得自己必須上去,上去的樓梯有兩道,是對稱的燕尾式雙樓梯.可兩個樓梯口都在廳堂的後牆處,過去必須經過那黑衣人的身邊.當然,這身邊的概念是指可攻擊的范圍.

琵琶聲的急促調起了五侯的肝火,他有些不管不顧地往前靠近.可是他馬上就止住了步子,將樸刀擺了個"圈兒刀"左斜劈的起勢.因為他發現琵琶聲也調起了黑衣人的殺氣.隨著弦音,那人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姿勢,如同是在舞蹈,可五侯眼中更像一把劍,一把有些彎曲的劍.這人讓他想到了師傅講的那些劍俠刀客故事里說道過的"吳鉤".

琵琶聲漸慢,那黑色的"吳鉤"殺意卻漸濃.弦音欲止,"吳鉤"鋒芒已現欲殺.

五侯的"圈兒刀",也就是"旋風殺"刀法,是沒有閃躲避讓的招式的,所以他必須搶到先機,否則就算能一刀功成也是同歸于盡的局面.

刀風驟然而起,是旋風,銀色刀芒帶起的旋風.五侯的身體在旋轉,一圈接著一圈,隨著這旋轉,刀風越來越急,刀力越來越勁.五侯帶著刀旋轉成一個必殺的漩渦.

"吳鉤"雖然也是利刃.但他只是一把能曲直的劍.輕巧的劍身肯定受不住樸刀卷起的狂飆.所以他只有退讓,退讓,再退讓…….是的,他只能往後退讓,而無法往旁邊躲閃,因為那刀芒的旋風已經封住了整個廳堂的寬度.刀風中木椅,茶幾的碎塊在飛濺.

那退讓的步法姿勢合著琵琶的弦點,真像是舞蹈,怪異卻富有節奏感和韻律感.突然,黑色"吳鉤"停住不動了.他難道不再需要退讓開旋風的鋒芒了?不是,是因為這狂飆般的刀芒再也碰不到他了.

旋轉砍殺的五侯疏忽了一件事,在這里,技擊功夫是其次,真正厲害的是布局,是坎面兒,是扣子."吳鉤"不再退是因為有扣子落了,而且他能保證五侯肯定落扣.

"天網羅雀"是一道坎面兒的名字,其中頭扣是一張"韌藤馬鬃網",這不是死扣,是個定扣.為四足一頭的布置,扣子就架在那兩邊的四根立柱上,那四根多出的柱子各牽一角為四"虎足",動弦的扳扣為一"鳳頭".

"吳鉤"已經快退到了後牆,他擋不住那刀風,所以他必須退.他要拉弦,所以他也必須退.

他突然止住退後的步子不動了,是因為他的左腿已經踩到了"鳳頭",那是一塊翹翹板樣的青磚.青磚被踩下,"鳳頭"抬起,"虎足"便撲.

機括非常靈敏,弦子動得很快,那"韌藤馬鬃網"像片烏云直直地往五候頭頂罩落下來.

五候的身形依舊在旋轉,他沒一絲其他反應就被罩裹在了網中.舞姿的收式讓那黑色"吳鉤"變成筆直刺向空中的"龍泉",旋轉的刀風離他只差了半寸.

半寸的距離可以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半寸的距離可以成為一個高手一輩子的驕傲.

瞬間變成"龍泉"的黑衣人自信的微笑並沒來得及從嘴角翹起,就已經改換成一個怪異的表情,那表情很複雜,但能肯定這里面有難以置信的成分.

左額到右嘴角處畫出一道筆直的紅線.這紅線意味著不管他是"吳鉤"還是"龍泉",他已經斷裂了他的劍頭.

刀風斜著在他臉上畫出的紅線只切入了半寸深,可刀力卻貫穿了整個腦袋.


"四足掛鬃網,鴉雀逃無隙."不管你是何等高手,入到其中便再難脫身,更別說繼續攻殺.

鄭五候也無法脫身,但他可以繼續攻殺.他不是什麼高手,他只是個工匠,一個最善于建房立柱的工匠.進到這廳里別的沒看清,這廳堂里有幾柱幾架,位置距離,高度落差他已經了然于心,這"眼量"的技法是"立柱"一工的基本.網落下時,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也清楚網的位置,所以這兩個位置告訴了他牽網的索兒是怎樣一個角度.

他的旋轉沒有被落下的網阻止.因為他的刀法是靠旋轉來增加力道的,就如同奧運會項目鏈球,鐵餅一樣.他每多旋轉一圈劈殺的力道便增加一份.此時他已經旋轉了許多圈了,積聚起的力量已經足夠他在全身裹滿網之後,抗拒網繩的掛絆再多旋出一圈.這一圈的旋轉他足尖輕點讓身體稍稍躍起了一個小小的高度.

躍起的小小高度改變了網角上索兒與柱子間的夾角,也改變了五侯所在之處與柱子間的直線距離.

這直線距離多了一寸,僅僅多了一寸.所以從網子眼里伸出的刀尖也僅僅比剛才多前進了一寸.一寸的長度減去剛才與"吳鉤"之間半寸的間隙,便多出了半寸必須從"吳鉤"的臉面里走過.

"吳鉤"半邊的腦袋斜著滑落時,也許帶著許多的沒想到.身體是隨後才倒下的,倒下時,半個血瓢般的腦袋狠狠地砸在後牆的牆板上."咚"的一聲大響猶如鼓音,這是給那琵琶曲調收尾的鼓點,也是給他生命收尾的鼓點.

他畢竟不是真的"吳鉤",也不是"龍泉",斷了劍頭的劍還能殺人,斷了頭的人又能做些什麼呢?

斷了頭的他做了一件事,一件要人命的事.摔倒了他的身體,也就松開了他腳下的青磚."鳳頭"重又落下,"鳳頭"落下能為何?是為啄食,是為取命."天網羅雀",羅到的可能是活雀子嗎?

天花頂板齊動,五侯的頭頂之上露出了這道坎面的二扣,那是已經被簧機繃得緊緊的九十九支"鳳嘴飛矛"……

魯天柳走入堂前間的時候沒發現魯聯和自家老爹.她本想回頭還回到偏廳與五侯再商量.可是一股味道吸引了她.

她的嗅覺可以發現汙穢的東西.可是他聞到的絕對不是汙穢之物的味道,那味道在她腦海中本該是嗆人的,灼熱的,可是在這里卻是晦澀的,陰寒的.

味道從二層樓隱隱傳來,並不強烈,是一般人無論如何都聞不出來的.這味道讓正在收斂心神的魯天柳心輪一抖,眉間微跳.這細微的感覺讓她決定上到二層去,而且一個人上去,不能帶著五侯.

她走到樓梯口,是右樓梯.本來應該左上右下,左天右地.可是魯天柳意識里卻覺得上面的二層更像是地,那種味道一般只有地下的些東西才會有.所以她走的是右樓梯.

踩上第一節樓梯的時候,那腳感松軟的梯階木板就讓她覺得是在往下走.踩上第二節樓梯的同時,他隱約聽到一聲枯澀的弦音,音不高,只一聲,就像是收緊琴弦時卡邊的弦子落下檔口.這一聲卻讓她認為自己確實在往下走.

隨後便是邁一步就有一聲弦音.她的步法變得越來越疲趿,邁出的步子也一撂一撂的,落在梯階的木板面上聲音很重,那樣子看起來真的像是在下樓梯.

上面有什麼?或許應該問下面有什麼?不知道,魯天柳真的不知道,她現在的神情看上去可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邁步,尋著那味道而去,尋著那弦音而去.不管此去是往地獄還是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