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外教學當天是直接在機場集合。
妹妹說著「記得帶土產給家人跟我喔!給我的土產要選貴一點的」,目送太一出門。太一在半路上和同班的渡瀨、曾根與宮上等人會合,一同前往機場。
原本以為會太早到,但提早到達的人意外地多。太一等人來到自己班同學聚集的場所,將行李放下來。
「你的行李怎麼這麼多啊?」
渡瀨問曾根。曾根提著波士頓包,還背了個背包。
「我帶了漫畫啊。我想說有機會的話,可以跟你討論一下漫畫。」
曾根咧嘴笑道,渡瀨則恍然大悟似地敲一下手。
「喔,不錯耶!雖然說到校外教學,就應該聊喜歡的女生,不過找一天來徹夜暢談男人的話題也不賴!」
基本上活潑好動的渡瀨跟個性內向的曾根,乍看之下似乎合不來,但他們有漫畫這個共通的興趣,因此相當親近。
集合時間將至,人潮逐漸聚集起來。棒球社的石川,還有永瀨、桐山、中山以及栗原等人,也來到太一他們身旁。
「穿便服的女生群真是絢爛呢~有種真的要去校外教學的感覺~」
宮上裝模作樣地推著眼鏡如此低喃。
因為即將前往北邊,大家都穿著稍微厚一點的衣服。
「你是在哪記得那種校外教學的感覺啊?雖然我不否定絢爛這點。」
雖然之前也經曆過校外教學,但在外頭和大家一起過夜又是不同的感覺。配上雀躍期待的氣氛,雖然是一大清早,但大家的表情都比平常還要放松兩成。
「我去一下廁所,麻煩幫我顧行李~」
「啊,我也去。」
宮上和曾根這麼說道,走向對面,因此太一將大家的行李挪到角落。
「四天三夜的北海道之旅!我、我興奮起來啦!」
中山真理子呼吸急促地顫抖著身體。
「中山,你可別因為校外教學可以順利有男友相伴,就興奮成這樣。」
栗原瞄一下偶然在旁邊的石川這麼說。
「雪、雪、雪菜,這件事你先別公開啦!」
「咦!中山有交往的對象嗎?是誰!」
(插圖)
渡瀨立刻詢問,但中山簡短地回應「這是秘密!還不能說」,拒絕答複。
附帶一提,眼睛不曉得該看向哪邊的石川,在一旁尷尬地搔著臉頰。
太一看向桐山,發現桐山也一樣看著自己,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
有兩個人因為太一和桐山稍微推一把的緣故而獲得幸福,光是這樣,就讓太一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情,仿佛自己的存在獲得認同一般。
「連中山都……我也想搭上這波奇妙的戀愛風潮,認真地加快腳步!」
渡瀨用力握緊拳頭。
這時,沒有加入周圍一起喧鬧的永瀨,走近太一身旁。
「沒事吧?」
永瀨背對其他人,這麼問道。
「什麼沒事?」
「戀愛風潮接近顛峰的話,應該有很多人跑去找太一商量吧?」
「……是啊。」
永瀨說的沒錯。一直到前一天,都還有一堆人跑來找太一,說「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或是「想卜個卦求心安」。當然有很多人是真的把這當作卜卦而已,並沒有很期待答案;但有人似乎是聽了傳聞,堅持要等到有答案再告白,太一尚未正式回複的人,也催促著「拜托快一點,沒時間了」。
「感覺這時候是關鍵呢,你要小心點。」
「永瀨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嗎?」
太一瞄向桐山確認之後,這麼問道。
「我應該……不是你們的同伴,但也不是敵人。我只是不希望事情演變成嚴重的局面。無論任何事都可以這麼說吧?等到變成那樣就太晚了。」
永瀨斷言她並非同伴,同時說她不是敵人。乍聽之下似乎優柔寡斷,但感覺她其實有自己的想法。
「……坦白說,我覺得很難受。」
永瀨悄悄低喃。
「難受是指……」
「因為——」
【有個男生,記得是一班的男生,他在機場內。男生拉著行李,帶子很長,包包的帶子勾到門。男生用力拉扯,順利扯下。他露出滿足的表情。】
從剛才的「透視夢境」來推測,那個男生似乎因為包包的帶子勾到門,正在傷腦筋。他在附近嗎?應該去幫忙比較好嗎?太一環顧四周,于是看到永瀨閉上雙眼、緊緊皺起眉頭。從這動作可以得知,永瀨也發生「透視夢境」現象,而且從這個時間點來看——
「……是一班男生的『夢』嗎?」
太一這麼問,于是永瀨一臉苦悶地點頭。
永瀨點頭之後,維持面向下方的狀態一動也不動。然後,她頭也不抬地說:
「我跟太一一樣,會像這樣子,知道有誰需要幫助。」
長發遮住永瀨的臉,從旁無法窺探她的表情。
「但我一直無視這些,即使旁邊有人不停在幫助別人。」
「啊……」
太一立刻就准備行動,永瀨卻不打算行動。
明明看見同樣的「夢」,永瀨也知道別人的願望。這表示——
「我經常會覺得有罪惡感喔。每次聽到別人說『都是托太一和唯的福』,就好像被質問『你無所謂嗎』一樣。」
——她伴隨著痛苦。
太一直到現在才察覺,自己根本沒有試著了解永瀨他們的苦惱。他一直誤以為,自己和桐山為了應該干涉到什麼程度而苦惱,所以非常辛苦;其他三人既然決定無視,那就輕松多了。
「我……」
「好啦,這件事先擱在一旁。」
永瀨像在開玩笑似的,比出將看不見的東西放到一旁的動作。
「……太一,我聽說藤島在懷疑你對吧?」
感覺就像是已經挨了一記攻擊的地方,又被重重揍一拳。
「你知道……這件事嗎?」
「那大概很不妙喔。」
永瀨這麼斷言。
「被局外人知道『現象』的話,很難想象那家伙會完全放置不理。那家伙一定會引發『某些事』,但不曉得『某些事』會是什麼……你要小心一點。」
看來這次的校外教學,不能只是單純享樂,似乎還得繃緊神經。
太一決定在出發前也去上個廁所。
「啊,八重樫同學,你可以過來一下嗎?」
在走出廁所的時候,有個別班的女生叫住太一。這女生應該是瀨戶內的朋友,太一曾跟她聊過幾句,是個外表有點華麗的女生。
那女生帶著太一來到候機室的角落。
「哎呀~能抓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有事想找你商量呢~」
看來是要商量戀愛的事情。
「是還有一點時間……現在就要談嗎?」
「對對,就是現在!拜托你俐落地解決吧!」
女生的語調相當輕浮。根據她照那樣的語調俐落說明的內容來看,她目前有個正在交往的男友,但似乎有另一個男生向她告白。
「那麼,中島跟牧原,我跟誰比較合得來呢?你可以知道哪邊是真的喜歡我嗎?我聽說你好像辦得到。」
「我沒有那麼萬能……倒不如說,你現在跟中島在交往對吧?那還有什麼好迷惘的?」
「哎呀,還是有這種情況啊~」
「你不喜歡現在的男朋友嗎?」
「我喜歡他,但是有個好感度不差的家伙說喜歡自己的話,好像也會喜歡上他嘛。畢竟現任男友也是因為他說喜歡我,我才喜歡上他的。」
真是輕浮的說法。但太一心想,這的確反映出一種真實。
因為對方說「喜歡」自己,所以「喜歡」上對方。身為人類,這恐怕是一種正確的感情,同時是正確的思考邏輯。但是,如果試著思考這種理論的正當性,那便是一種會蠱惑人心的惡魔邏輯。
「……關于合不合的問題,如果能給我一點時間,或許可以知道個大概,但不曉得會花上多少時間,也可能最後還是沒有答案。」
太一打馬虎眼地回答。
「這樣我很傷腦筋耶。跟我告白的男生,要我在校外教學前給他回答,期限已經到了呢。所以說,告訴我嘛,哪邊比較適合我?」
總覺得這女生把太一誤認成占卜師之類的。
「這種事最後還是必須由本人自己決定……」
「所以,我要是能決定的話,早就決定啦,就是無法決定才來找你商量。你覺得是哪邊?啊,這段對話不能公開喔,要保密。我相信你這個人口風很緊的。」
「但這只能靠你自己選擇其中一邊……」
太一忽然感到疑惑。所謂的「選擇其中一邊」,是正確的戀愛形式嗎?不過自己也曾處于類似的狀況不是嗎?永瀨或稻葉,要選擇其中一邊……選擇其中一邊?一開始自己選擇永瀨——雖然後來發現,自己是把理想強加在她身上。但自從知道永瀨與稻葉都對自己抱持好感後,他一直抱著要選擇其中一邊的想法。
不是想自己最喜歡誰,或是喜歡誰勝過任何人,而是在思考要選哪一邊。簡直像某些RPG一般,只是在選擇被列出來的選項。
事到如今,太一不禁懷疑起自己的正當性。
因為對方說喜歡自己,才感到在意、才喜歡上對方嗎?
「那個……八重樫同學?」
「咦?啊啊,抱歉。」
不小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一試著轉換心情,但力不從心。
啊啊,怎麼回事?腦袋無法靈活地運轉。太一不曉得該怎麼應對才是正確的。要是能趕快……趕快借由「透視夢境」看見答案的話,就輕松多了。
「哎,八重樫同學?」
太一無法立刻回答,但這個女生立刻就想要答案。
——我經常會覺得有罪惡感喔。每次聽到別人說「都是托太一和唯的福」,就好像被質問「你無所謂嗎」一樣。
身為一個已經伸出援手的人,他實在無法那麼做。這是已經插手干涉的人,應該負起的責任。
怎麼辦?啊啊,對了,只要憑自己的意志回答她就好嗎?靠自己判斷吧。
太一這時想到,自從現象發生之後,自己陪許多人商量煩惱,但此刻是首次碰到要「靠自己」判斷的場面。
去做吧。
自己辦得到,憑自己的意志找出答案。
自己是否有能夠給人建議的「堅定意志」?
——並沒有。
這件事實讓太一眼前一片黑暗。
這時,眼前來找太一商量的女生變成兩個人……不,這是——
【有個女生在場,是眼前這個來找太一商量的女生。她跟某個男生在一起,兩人宛如情侶一般打情罵俏。那個男生是牧原,據說是最近跑來跟這個女生告白的男生。】
「……呃,你辦不到的話就算啦。」
太一不想讓她失望,不想讓她認為自己辦不到。
太一已經看見答案。這是她本身這麼心想、這麼期望的答案……自己借由「透視夢境」這種能力,得知這個答案。她只是沒有自覺而已,明明真正的心意就在那里,所以,自己要稍微推她一把,替她制造契機。
他要負起責任,去做只有自己才辦得到的事。
「……是牧原吧?」
□■□■
「北海道~~~~好大喔~~~~」(注6:「好大喔」原文是「でっかいど」,跟北海道(ほっかいどう)音近。)
「……你竟能毫不害羞地說這種話,實在太強了。」
看到永瀨這麼興奮,栗原有些訝異。
「哎呀~還是應該說一下才行啊。對吧,中山?」
「沒錯沒錯,雪菜也來喊一下吧!唯順便一起來!」
「好、好大喔……喔(小聲)~~」
「你覺得害羞的話就別喊啦,唯。」
山星高中的二年級生們,這次按照班級分別搭上巴士,從機場移動到目的地。在移動期間,筆直的漫長道路和廣闊的土地,讓大家的情緒越來越興奮。大約搖晃一小時後,一下巴士便看見遼闊的草原在眼前拓展開來,仿佛在說:「This is北海道。」讓大家興奮到了最高點。
這時,太一忽然想到,不同班的稻葉和青木,是否也一樣感到興奮呢?
「剛下飛機時我就在想,這里的空氣果然很冷呢。」
聽中山這麼說,永瀨立刻咬住她這句話,嬉鬧起來。
「冰冷的氣息!呼~~」
「喔、喔喔!伊織吹出來的氣息,宛如絕對零度一般冰冷啊!」
總之,她們玩得很開心的樣子。
「唔喔~地真大~不知是幾座足球場?還是這種時候應該用幾座東京巨蛋來當單位?」
「要是喊『呀呼~』的話,會有回聲對吧?」
「那要在山上喊才有用吧?」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好……呀呼~~~~我聽見了!我剛剛聽見回聲!」
「你幻聽啦。」
渡瀨跟其他男生們也雀躍不已。
「拜托,『呀呼~』什麼的實在太幼稚了。對吧,八重樫?」
「你那句『是幾座東京巨蛋』也是半斤八兩吧。」
「我只是采取最基本的行動而已……話說你好像不怎麼起勁?是暈車了嗎?」
「咦……是嗎?」
太一強顏歡笑,但內心深刻地感受到這點。
今天早上出發前,太一在機場陪女生商量戀愛問題。太一感到不安,自己當時的回答是否太隨便?那個女生的確想跟牧原拉近關系,所以太一建議她應該采取行動,讓夢想成真。話雖如此,但太一不曉得她是如何看待目前的男友。更何況,因為有人向自己告白,就甩掉現在的戀人換一個新的,這樣真的好嗎……
「有什麼事讓你很在意嗎?」
除此之外,還有些來找太一商量煩惱的人,太一尚未正式回複。應該有幾個人會在這趟旅行中來問太一答複吧。
「要說有是有……」
「喂,八重樫。」
渡瀨一把抓住太一的肩膀和頭。
「天空!」
渡瀨這麼說,同時將太一的頭往上抬。
蔚藍的天空在眼前拓展開來。倘若要形容的話,即使是一片「藍」,那借由濃淡差異產生出來的漸層,創造出一幅無法用言語表現的美麗圖畫。四處還飄浮著像是把圓滾滾的麻糬壓平、感覺有些可愛的云朵。
「草原!」
少數幾處染上褐色的翠綠地毯,感覺像是要延伸到世界的盡頭一般,鋪滿整片大地,隨風搖曳。無止盡的浩瀚平原,讓人不禁想奔馳到極限為止。
「森林!」
將視線移向左邊,只見擁有白皙美麗樹皮的樹木,正搖晃著染成黃色的樹葉互相推擠。樹木之間的間隔有些不規則,沒有深邃森林給人的壓迫感,反而像是會悠閑溫柔地將人包圍起來。
「還有空氣!來,深呼吸!」
純淨透澈的空氣,仿佛會將堆積在體內的廢棄物全部趕出去一樣,非常舒適。
「……好像有動物的味道?」
「嗯,我也是說了之後才想到,附近好像有牧場呢。算啦,暫且不提最後出了差錯……」渡瀨這麼說道,同時松開手,「如何?心情應該變開朗了吧?」
雖然被認為自己太過單純,會感到有些不爽,但的確就跟渡瀨說的一樣,原本郁悶的內心變得宛如此刻的天空一般蔚藍。必須好好享受校外教學才行。
「對啊,在大自然面前,自己的煩惱根本是芝麻小事。」
「喂喂……你那種青澀的感覺,讓我差點要嗆到啦。」
「你、你很啰唆耶。」
這樣感覺很不好意思。
首日的第一個行程,太一等人將參觀能夠學習有關自然環境問題的教學中心,接著前往民族博物館。
原住民們以往的生活方式,會以湖邊村落的形式重現。村落里並排著茅草屋頂的住家,還種植著以前用來食用或藥用的植物,湖上則漂著挖開大樹制作的船。另外,展示區的內容也相當充實。
因為場所沒有很大,所以在設施內是自由行動,沒有分組。太一和渡瀨、曾根與宮上還有幾個男生一起行動。
「喂,有熊耶!有熊!」
其中一人發現飼養在籠子里的熊。
「有熊……怎麼會?」
「去看看吧。」
「熊……我記得桐山同學的空手道很強對吧,她可以打贏熊嗎?怎麼樣啊,八重樫?」
「……應該是八比二,有八成機率是熊獲勝。」
「跟熊對打竟然還有『兩成』勝率?根本不是人啦!」
這當然是開玩笑。
「喔,你好你好,八重樫同學。」
太一打算跟著大家移動時,有個別班的男生向太一搭話。那是個染了頭發,簡單說就是吊兒郎當型的男生。由于他的態度和善,所以認識很多人,太一也曾跟他聊過幾句,還常常因為關于女朋友的事情被他揶揄。
「這趟校外教學期間,你跟稻葉同學有什麼預定啊?」
「呃,好像沒什麼特別的預定……」
「喔……你們好像在吵架啊?沒預定的話很不妙吧?就算是倦怠期,也不能這樣子。」
眼前是那麼糟糕的狀態嗎?的確,太一最近甚至沒有好好跟稻葉說過話,也沒有通電話或傳簡訊。
一直刻意不去正視的不安,緩緩爬到太一身上……太一心里明白,現在是非常危險的狀況,一個搞不好,兩人甚至有可能分手。話雖如此,他仍無法放棄此刻前進的道路,這是無法扭曲的信念。
「話說回來,後天晚上不是預定到劄幌逛街嗎?晚餐也可以自己打理。到時候啊……我有一個計劃。」
男生稍微壓低聲音,一邊警戒著周圍一邊這麼說。
「計劃?」
「沒錯,計劃……可以稱之為『劄幌夜間自由逛街計劃』。總之就是在劄幌逛街的時候,無視分組行動,和喜歡的人一起游玩。」
「……咦,無視分組行動不好吧?」
「不是那樣啦,我的意思是讓正在交往的人,擁有能兩人獨處的時間。雖然友情也很重要,但情侶一起相處的時間同樣很重要啊。我們要讓整個年級都空出這段時間給情侶專用,應該也有人可以利用這個時機告白。」
「可是無關的人……」
「無關的人就聚集在一起開心地玩吧!大概是這樣。你覺得如何?」
「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是,我覺得如何是指……」
「哎呀~我是在跟如今已成為戀愛教主的八重樫同學,確認這計劃是否可行。」
「你太誇張啦。而且,為什麼要跟我確認啊?」
「坦白說,我是想要你幫忙掛保證。大家雖然想這麼做,卻仍會猶豫不決,心想『大家真的會這麼做嗎』。但假如有八重樫同學掛保證,大家都能下定決心!」
「我就說你太誇張啦。」
「一點都不誇張啊~實際上,你的確擁有這樣的影響力喔。」
影響力。自己的能力……這是「自己的」能力嗎?
「畢竟是難得的校外教學,大家都想留下回憶。」
「但我記得……最後一天的小樽,完全是自由行動吧?」
「那是白天啊,晚上另有一番風情對吧~」
這名男生一直面帶微笑,無論太一說什麼,他看起來都不會改變自己的主張。
「哎,大家一定會很開心的。只要能趕上集合時間,也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大家會很開心,也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
如果就這點來思考,確實找不到否定的理由。
這名男生的計劃,跟太一和桐山目前引發的事,不是出于一樣的想法嗎?
「……嗯,如果有很多人想這麼做,其實沒什麼關系吧?」
「喔,你也贊成這個計劃啊!那我可以告訴大家,就這麼辦嗎?」
「用我的名義?」
「那當然啦,不然就沒什麼效果!不過,我可不是打算把這個計劃的罪過都推給八重樫同學喔,畢竟提議的人是我跟其他家伙,八重樫算是監護人!」
罪過——這個詞讓太一毛骨悚然。
自己現在是否犯下不得了的過錯?
自己到目前為止,是否一直在觸犯不得了的禁忌?
「事情就是這樣,請多關照啰~八重樫同學也跟稻葉同學好好相處啊~」
他這麼說完便離開了。
「跟稻葉好好相處……是嗎?」
說真的,丟下女友不管,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
隔天的行程是上午進行農業體驗,下午則各自選擇騎馬體驗或牧場體驗等等的體驗課程。
農業體驗結束後,太一下午選擇泛舟,那是一種搭乘橡皮艇順湍流而下的運動。首先要做好進行體驗前的准備,太一穿上防水衣和救生衣,還有戴上安全帽,再拿起槳,裝備完畢。
「如此盛大的裝備……感覺好像加入軍隊一樣。敬禮!」曾根開著玩笑說道。
體驗課程是從把橡皮艇由丘陵搬到河邊開始。六個人加一名指導員構成一組,太一等人搬運著七人可以分兩排搭乘的橡皮艇。在搬運的過程中,渡瀨和宮上一直在爭執非常無關緊要的小事:「感覺很像在探險呢!」「不對,這應該是冒險吧?」「不是,應該是探險!」「就說是冒險!」最後兩人同意是太一提議的「adventure」……這樣真的好嗎?
指導員正式說明注意事項和講解泛舟技巧,確認呼聲和動作之後,終于要出發了。
一行人搭上橡皮艇,漂浮在河上。雖然有種順著河流動作在起伏的感覺,但橡皮艇給人意外牢固的印象。
「唔喔喔,漂浮在河上耶!沖啊,前進吧!」
「我本來以為很幼稚,但感覺超興奮的啊!」
大家都打從心底感到很愉快的樣子。
起點的河流寬度大約是二十公尺。雖然目前很平穩,但逐漸前進後,似乎會碰上水流湍急的地方。河邊是一排連綿不絕的茂密森林,讓人有種要前往原始地區的緊張感。
「你在害怕嗎?八重樫?」一旁的石川問道。
「沒有啦……我只是在想,萬一掉下去被水流沖走,會不會漂流到鄂霍次克海?」
「你也太悲觀了吧!」渡瀨吐槽。
「啊,剛才的想法的確是跟圓城寺有得比的悲觀……」
「園城寺是誰啊?不過,如果你真的掉下去,我會救你的。」
「石、石川太帥啦!你一定可以在校外教學期間交到女朋友!」宮上大叫。
「呃,我早已經……啊,這好像不用在水上講。」
倘若知道石川跟中山在交往,男生們會有什麼反應呢?
湍流越來越多,水流讓橡皮艇跟著起伏。橡皮艇跨越自然的高低差,水花濺到臉上。這簡直像天然的云霄飛車,能夠用全身感受到自然的活力,正可謂……
「緊張刺激、心跳一百的adventure!」
「喔喔,八重樫做出超亢奮的發言啊!而且,感覺像是二流游樂園的游樂設施宣傳詞!」宮上大叫。
「有、有什麼關系,沒差吧!」
從途中開始,指導員提議玩個游戲,就是用槳潑水到其他橡皮艇上。這游戲似乎原本就安排在課程里,適合來校外教學的學生等團體游客。
「看招看招看招看招!我要潑水潑到爽啦!」
不知是否該說意外,曾根相當起勁地狂潑水。他不停揮舞著槳,不論對方是男是女。
「……那家伙看起來溫和,卻是那種一旦發火,性格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類型。」渡瀨轉向後方,對太一這麼低喃。
這時,從後面傳來某人的聲音,還有橡皮艇從背後靠近的氣息。後方的橡皮艇速度較快,那不是女生搭的橡皮艇嗎?然後,在兩艘橡皮艇擦身而過時——
「懲奸除惡!看招吧!」
藤島麻衣子將相當暴力的水量,不偏不倚地潑到曾根身上。
「再會啦!」藤島搭乘的橡皮艇,就這樣順勢離開。
「剛、剛才那女生劃開河水的方法,跟手腕使力的方式是怎麼回事……沒什麼腕力的女生,竟能使出這樣的技巧!」
指導員感到驚歎。那到底是怎樣的潛力?
「藤島同學……她果然是個很有趣的女生啊!太棒了!」
「……為什麼結論會是『太棒了』?我實在無法理解渡瀨的想法。」太一低喃。
「咳、咳……那水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差點以為我會從橡皮艇上掉下去耶!萬一溺水的話怎麼辦?」
「不要緊的,如果是你,無論何時何地、碰到何種場面,一定都能浮在水上。」
「你想說我因為有脂肪,所以會浮起來是嗎?可惡!我一定要把空氣從肺部全吐出來,沉下去給你看!」
「別沉下去啦。再說我們現在都穿著救生衣……啊!」
「啊!」
桐山坐在正准備超越太一等人的橡皮艇上,兩人忽然四目交接。
桐山稍微僵硬一下,然後仿佛想到壞主意似地咧嘴笑。
「喝啊!」
「唔喔!」
……桐山潑起的水量也相當驚人。
太一完成泛舟體驗,帶著舒適的疲憊感下船,回到陸地上。回到集合場所並換好衣服之後,在巴士出發之前,還有一點空閑時間。
「喂,我們去附近探險吧?」
「剛才不是說好要改稱adventure嗎?」
渡瀨和宮上說著像小學生一樣的對話,離開現場。
太一順勢跟著他們離開,這時,他忽然發現桐山的身影。
桐山站在跟道路稍微有點距離、大約三公尺高的懸崖邊,下面是岩場。旁邊有茂密的草木,懸崖前方吹來感覺很涼爽的風。
太一沒來由地走近桐山。
桐山用毛巾包住頭發,像是在拍打似地溫柔擦拭。
「你看~我頭發都弄濕了~是說太一不要緊吧?對不起喔,我玩得太開心,可能有點得意忘形。」
「我的確是嚴重受害啦……不過衣服已經干了,不要緊的。但是沒有機會回敬一下,實在很可惜。」
太一最後像是開玩笑似地說道,于是桐山裝模作樣地抬頭挺胸說:
「哼哼~就算太一反擊,我也會閃開啦。」
桐山露出溫和的笑容。自從遭受「透視夢境」現象追趕以來,感覺很久沒見過桐山這麼安穩的表情。
但在下一瞬間,那張笑容便蒙上陰影。太一轉過頭,確認桐山視線的前方,只見有個女生似乎用嘴形對桐山說「拜、托、你、啰」。
桐山舉起手,向女生表示「交給我吧」,但她的表情依舊陰沉。
「……話說回來,還真是好笑呢……說什麼『戀愛專家』還是咨詢師之類的。」
雖然狀況不似太一碰到的那麼熱烈,但桐山也被一部分人這麼稱呼。
「還有人跑來跟我商量明天的計劃,太一也碰到了對吧?」
明天在劄幌逛街的時間,有人企圖打散已經決定好的分組,大家自由行動。
「是啊。」
「倒不如說,太一贊同那個計劃對吧?聽他們這麼說,我只好表示『應該可以』……很難開口說『不行』。」
「只要遵守集合時間,應該就沒問題吧?最重要的是,大家似乎都很想這麼做。」
那名男生跑來詢問太一之後,還有好幾個人向太一提出同樣的話題。
「就算大家很想這麼做……算啦,這也沒辦法。唉……」
桐山歎一口氣。剛才歎出的這口氣,代表桐山放棄了什麼嗎?
「雖然一直在關心別人的戀愛……但我其實……連自己的戀愛都處理不好。」
桐山望向遠方低喃。在她的視線前方,浮現的是誰的面孔?又是怎樣的表情?
在思考這些事時,太一的腦海里浮現稻葉的身影。
「我也一樣……我最近都沒辦法跟稻葉像戀人一樣相處……也無法聰明地回應稻葉的心意。」
太一不經意的話語,讓桐山露出有所發現的表情。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太一說:
「太一跟我很像呢。」
「很像?」
「嗯……我覺得呀,青木跟稻葉他們,一定是在真正的意義上喜歡某個人。可是,我們不是那樣對吧?」
桐山這麼問,太一在內心同意她的說法。
雙方的確不同。那麼,是怎麼個不同?
「我們喜歡上某人的理由,好像大多是因為對方喜歡自己。」
自己喜歡稻葉。那麼,自己為什麼喜歡她?
不,太一知道理由,其實有很多理由。太一明白,太一知道。
——啊啊,但跟稻葉的心意相比之下,那些理由看起來就像差勁的冒牌貨。
太一無言以對,桐山用表情訴說著「我明白的」。
「……所以呀,我覺得很迷惘。我好想問青木,選我真的好嗎?我好像無法回報他那份心意,這樣也無所謂嗎?」
風吹亂桐山的長發,還有些濕潤的發絲貼上她的臉頰和嘴邊。
「該怎麼說呢……對了,感覺心意的分量不對等。」
桐山說出心中的迷惘。雖然她大概沒有那種意思,但總覺得她是無意識在求救,所以太一想要幫助她。但太一無法給她答案,無法幫助她。
這寫實地表現出太一對稻葉的疏忽。
想幫助人,想做些什麼,想對別人好——卻看不見那個方向。
而且面對自己的問題,也不曉得該做的事。
「……我們很像呢。」
自己現在能做的,最多就是和桐山產生共鳴。實際上,太一的確這麼認為。
桐山夢幻地輕輕笑了。
「啊~啊……如果是過著沒有奇怪現象的人生,我說不定意外是跟太一在交往,因為我們個性相似的關系。」
太一貫徹自己認為正確的想法時,在他身旁的是桐山。暫且不提喜歡什麼的,跟精神層面近乎超人的那三人相比之下,太一最有親近感的是桐山。如果現象沒有發生,一直過著風平浪靜的日子,他跟桐山交往其實不無可能。
因此,若要回答的話……
「或許是那樣呢。」
「……是嗎?」
這時傳來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讓太一跟他周圍都凍結起來;桐山也半張著嘴巴,一動也不動。
稻葉踩踏地面的沙沙聲響,聽起來異常大聲。腳步聲慢慢逼近,然後從茂密草木的後方現出身影。
稻葉姬子的表情既不憤怒,也不悲傷。不過,太一反倒希望她露出其中一種情緒,這麼一來,他至少知道自己現在該擺出什麼態度。
稻葉面無表情,只是臉部偶爾會抽動一下。這是因為她在忍耐,不讓感情顯露在臉上嗎?
「原來你……不,原來你們是這麼想的嗎?」
「等等,你先等一下,稻葉!雖然我不曉得你是從哪邊開始聽見的,但我不是那種意思喔!那只是假設……應、應該說是比喻嗎?總之,不是說真的!」
「沒錯,稻葉!剛才那句話有語病……並不是在說我喜歡桐山什麼的。」
桐山和太一連忙解釋。
剛才的對話,尤其是最後那部分——不,應該說整段對話都不能讓稻葉聽見。
為什麼稻葉會在這里?單純是她已經結束泛舟活動,發現太一和桐山而已嗎?再說,他為什麼會連稻葉選擇泛舟這件事都不曉得?這表示兩人根本沒有好好聊過天。明明在交往,卻因為想法不同——
「我知道太一跟唯並沒有變成什麼奇怪的關系。」
稻葉毫不在意似地這麼說道。
「就、就是說啊。」
稻葉果然很了解自己,這讓太一松一口氣。但是——
「你這笨蛋!」
稻葉這麼咒罵。
「聽到剛才那些話……你以為我不會感到不安……是嗎?」
她勉強裝出平靜的語調,聲音卻仿佛快哭出來的樣子。
「你有好好地……看著我嗎……有嗎?」
——好好地看著。
和永瀨交往時,太一沒有好好看清楚永瀨,所以他自認這次有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太一你……你真的對我——」
稻葉原本打算吐出最後的詞彙而張開的嘴,在聲音發出來之前閉上了。
她吸一下鼻涕、做了個深呼吸,似乎是為了冷靜下來。
稻葉用深呼吸消除感情的動搖,或許只是假裝而已。
「原來你……你們一直在逃避呢。」
「我們並沒有逃避……」
「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
稻葉這麼斷言之後,小聲補充「雖然我也沒資格說你們……」。
稻葉看似溫柔,又有些悲傷地露出微笑。
「太一,你在校外教學期間,也會陪別人商量戀愛煩惱吧?甚至不惜拋下自己的事情,或是我的事情。」
「我說不定會陪別人商量煩惱,但我並不打算丟下你不管……」
「太一他很努力喔。」
桐山戰戰兢兢地替太一說話。
稻葉露出一臉像是頓悟般的安穩表情。稻葉看似冷酷,實際上感情起伏相當激烈,如今見她露出冷靜的態度,讓太一感到不安。
「我很想保護你,你卻連我一個人也不願意保護。」
「我是想保護大家——」
「那樣像是選擇了全部,其實什麼都沒有選,尤其你的情況更是如此。」
像是選擇了全部,卻什麼都沒有選。
這時,稻葉聽到同班朋友的呼喚,一言不發地離開現場。
□■□■
當天的住宿地點是溫泉旅館。在洗澡和晚餐後,到了就寢時間,太一等男生在五人房的榻榻米上鋪棉被,做好就寢的准備。
「當然還沒有要睡啦!」
渡瀨還是一樣興奮地說道。
「你從早上就一直這麼亢奮……你都不會累嗎……」曾根低喃。
「這就是運動社團跟你們非運動社團的差別。對吧,石川?」
「嗯,是啊,或許吧。」
足球社的渡瀨和棒球社的石川,跟其他成員相比之下,還沒有露出疲憊的樣子。
「……沒用啊。」太一低喃,將手機扔向一旁。
「怎麼啦?」渡瀨問道,太一回答:「不……沒什麼。」
為了解釋今天的事,太一傳了好幾次簡訊給稻葉,但沒有任何回音。該怎麼做才好……太一這麼思考,但已束手無策。總不可能現在沖去女生的房間,明天再設法找機會解釋吧。這麼做就……沒問題了。
「那麼,要聊什麼?戀愛話題嗎?從渡瀨開始說吧。」
在其他人都穿著衛生衣等家居服的男生群中,宮上一個人穿著旅館准備的浴衣,這麼提議。
「畢竟校外教學活動明顯是個好機會,現在又有奇怪的戀愛風潮,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向藤島同學告白……不過遺憾的是,我根本沒有解決外圍的問題……」
「渡瀨明明挺習慣跟女生相處,但碰到真正想追求的對象就變得懦弱呢。」太一如此評論。
「嗚……請你解釋成這代表我是認真的,不然我的形象就……」
「你的形象根本沒什麼價值吧,跟曾根多余的脂肪一樣毫無價值。」
「你說什麼!」
「喔,想打嗎?」
渡瀨和宮上開始摔角游戲。剛開始太一只是默默在旁關注,不過……
「喂,要用十字固定的話,重點應該在雙手的壓制是否會松開的攻防戰吧?這麼重要的場面,怎能隨便處理!啊啊,而且不能靠蠻力反擊!這樣觀眾不會接受的!多用點創意好嗎?」
「……雖然我不是很懂,不過八重樫是在生氣嗎?」石川有點不敢領教地問道。
「啊,我忍、忍不住就……別在意。」
太一身為摔角迷的血液,一不小心沸騰起來。
「話說回來,剛才我的脂肪好像也被挑出來講……別鬧啦,雖然我不打算參戰……」
躺在棉被上的曾根,接著問起太一和石川:
「喔,八重樫有女友這件事我已經知道啦,那石川有沒有啊?你老是在打棒球,跟戀愛好像扯不上關系。」
「我有女友。」
「嗯,這樣子啊……喂喂喂!你有女友?」
曾根驚訝地跳起來,跪坐在棉被上。
「「這、這可不能當作沒聽到!」」
原本在打鬧的兩人,也異口同聲地逼近石川。
「是誰!」「是跟誰!」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一個多月前。我女友好像還不想公開,所以我不會說是誰。」
石川瞄一下太一,太一默默點頭,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最近交到的嗎……這麼說來,聽說中山最近也交了男友,還說什麼交往的對象是秘密……不過,石川跟中山是不可能交往的啦!如果是他們兩個,真不知道誰會先主動告白!絕對不可能!」
渡瀨這麼說,不過他們真的在交往啊。太一怕表情會穿幫,稍微低頭掩飾表情。
「來玩牌吧!拿撲克牌來!賭注就是回答指定的問題!」
「讓他輸到脫光吧,宮上!來,撲克牌!首要目標是石川,次要目標是八重樫!」渡瀨喜孜孜地回應。
「我也是攻擊對象嗎?」
幾小時後,由宮上提議而開始的深夜撲克牌大賽,在宮上罕見的大敗下告終。
□■□■
隔天早上,太一揉著因為撲克牌大賽而沉重不已的眼皮,在大廳用早餐。幸好早餐是溫和的日式料理。
「你好像很困啊,八重樫。話說你今天上午要做什麼?應該跟我不一樣吧。」
坐在對面的渡瀨似乎還很有精神。這男人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疲倦?
「呃……我想去看玻璃藝品。」
「啊啊~對喔,我要去山上健行。」
「……這樣啊。」
「喂喂,你太沒勁了吧?記得在今天下午之前恢複成平常的狀態啊。期待已久的劄幌自由逛街行程,就是今天啰!」
但在劄幌自由逛街時,有人決定無視原本的分組。
太一想起這件事,不禁郁悶起來。
到了傍晚,這時是分成各個小組、在劄幌自由逛街的時間。
自由逛街的時間從下午四點開始,到晚上七點半為止。各個小組要在這段期間內自理晚餐。為了行動方便,基本上小組是男女分開,一組五個人。
「要遵守注意事項,避免給人添麻煩;還有記得遵守集合時間,平安地回來。」
教師提醒全體學生之後,眾人就地解散。
「男生跟男生、女生跟女生一組……嗯嗯,真是健全。喂,你們可別搞什麼男女小組一起觀光,把氣氛弄得像五對五的聯誼那樣啊。身為班導,我饒不了這種令人羨……這種不知羞恥的行為!」
擔任二班導師的後藤龍善,對自己班的學生說了這種話。
「……發生什麼事情嗎?老師?」
身為班長的瀨戶內,似乎是代表全班發問。
「喔、喔喔,瀨戶內!你願意聽我說嗎?其實我在之前的聯誼遇到很慘的——」
「還是算了,當我沒問。」
「你未免拒絕得太快了吧!」
雖然擁有身為班級代表的義務感,但她似乎不想扯上這種麻煩。
太一跟渡瀨、石川、曾根與宮上一同出發。
天氣十分晴朗,可說是個適合玩樂的好天氣。入夜之後應該會稍微變冷,為了以防萬一,太一多放一件上衣在包包里。
「……在那之前,我先確認一下,你今天有什麼預定?」
渡瀨停下腳步,這麼詢問太一。
「我的預定?今天就照大家之前決定的那樣……」
「喂喂,八重樫,今天不是說好要無視分組自由行動,要約會的人就去約會嗎?」
「你也想跟稻葉同學去約會是吧?真令人羨慕~」
宮上非常嫉妒地這麼說。
「啊啊……沒有啦。」
太一今天也試著傳簡訊給稻葉,但沒有回音。上午因為雙方選擇的地點似乎不同,他沒有機會遇到稻葉。
這時,宮上將矛頭轉向石川。
「話說石川也一樣!結果也沒告訴我們女友的名字!就算贏了勝負,這種事最後還是應該告訴我們吧!」
「石川要跟女友去哪逛嗎?咦,你們應該是同年級吧?」曾根問。
「因為我女友好像不想太過張揚……」
石川有些過意不去似地彎下高大的身軀。
「目前這段時間,我們不打算會合,畢竟是小組一起行動的時間。」
「理平頭就是不一樣!」「真是硬派!」「不愧是棒球社!」「不愧是我們的石川!」
宮上和曾根輪流贊美石川。
「不過,明天的小樽就另當別論。」
「死禿頭!」「軟派男!」「玩球社!」「我們的石川已經消失了!」
這次則是狠狠地貶低石川,他們還真忙碌。
「……呼,算了,其實我今天也會跟女生會合,所以最後一小時我會先脫隊,之後的事就拜托啦~」
宮上若無其事地做出重大發言。
「咦?咦咦咦咦咦咦!你竟然背叛我?」
曾根理所當然地發出哀號。
「是哦~算啦,沒差吧?反正他八成只是跟社團的女生約好一群人一起行動。」
渡瀨斬釘截鐵地指摘。
「……嗯,是那樣沒錯啦~」
「什麼嘛,結果宮上只是附贈的。」曾根說。
「我、我才不是附贈的!是主菜!」
石川瞄一下他們三人,向太一搭話:「結果八重樫到底打算做什麼?」
「我……沒有安排預定。」太一老實地說。
「咦,這樣子嗎?所以這組里面,預定會脫隊的只有我?我聽說其他小組還滿多人會脫隊的。嗯~那我要不要也乖乖跟著小組行動呢~」
宮上這麼說,于是曾根、渡瀨和石川都贊成。
「就這麼辦!就這麼辦!本小組禁止脫隊!」
「讓我們五個男人爆發友情的力量吧!」
「我覺得應該照規定走才對。」
當然太一也一樣。
「我也——」
「——不好意思,我可以借用那邊那個男人五分鍾嗎?」
渾身殺氣的稻葉姬子,開口打斷太一的話。
無論是誰,都看得出稻葉是徹底抓狂的模樣,因此除了太一之外的四個男生,立刻回答:
「「「「請便。」」」」
稻葉一把抓住太一的衣領,將他拖到巷子里。
「慢點、等我一下……嗯,咦?」
只見桐山和青木也在巷子里。桐山有些尷尬,青木則是一臉嚴肅的表情。
稻葉瞥了兩人一眼後,粗魯地放開太一的衣領。
「喂,這是怎麼回事?大家都說要無視分組擅自行動!而且聽說太一是主謀!」
「主、主謀?事情不是那樣……」
但是,如果別人拿出自己的名字掛保證,因而被解釋成主謀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嗎?太一這麼心想,同時說明事情的大概經過。
「你老好人的個性真是發揮到極致,剛好被人拿來利用……不,你其實不算是老好人嗎?你只是順著自己比較輕松的路走……」
「比較輕松的路?」
「嘖,這件事就算了。總之,我不能放過你們這樣無視規則的行動!」
表情僵硬的青木跟著說:
「太一,還有唯也是,不能這樣違反規定吧?你們在想什麼?你們兩個……尤其是唯,應該很討厭這種行為吧?」
雖然態度比稻葉冷靜,但青木一樣是責備的語調。
「什、什麼嘛,就算是那樣,也跟你們兩人無關吧!」
桐山拒絕回應,稻葉立刻反駁:
「關系可大了。你們利用『透視夢境』,在學校里擁有詭異的影響力,而且這股影響力正打算破壞學校訂的規則,這樣哪里無關?」
「我們只是……做我們應該……做的事……」
稻葉狠狠一瞪,讓桐山畏縮起來。
太一和桐山明白,他們不會受到全面肯定。
但事到如今,兩人也無法收手。
「……我承認有些規則是應該遵守的,但有時根據情況,稍微打破一下規則,反而會帶來更好的結果吧?」
「或許是那樣。在現實生活中,大概存在應該打破規則的情況。但是,現在是那種情況嗎?這是有即時性、非做不可的事情嗎?」
當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但是……的確有人會因此感到開心,也沒有人會因此感到困擾啊。」
「對、對呀。」
桐山附和著太一。
「真的嗎?」
「……咦?」
「你能斷言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沒有任何人會因此不幸?」
「如果大家都能跟喜歡的人一起逛街……」
「即使這樣會害某些人不能跟喜歡的人一起逛街?」
「呃……這……」
太一無言以對,桐山也一樣。雖然她吞吞吐吐地想說些什麼,卻無法構成話語。
「就憑你們的邏輯,會僵住也是正常的。」
稻葉露出殘虐的笑容鄙視太一和桐山。
「好,既然你們了解到這些,我就直接問了:這下子該怎麼辦?如果你們現在聯絡大家、撤回前言的話,即使沒辦法阻止所有人,應該也會有一些人停手。」
桐山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仰望太一,她的視線詢問著「該怎麼辦」。
阻止大家,讓大家遵守規則。
不要阻止,讓大家自由行動。
太一列出這兩個選項,但又覺得不太對勁。
為何自己會處于決定這種事情的立場?他把自己當成何方神聖?
「……這是大家的選擇,不是我應該插嘴的事情吧?想跟喜歡的人一起逛街的家伙,就那麼做啊。」
「到了這種地步,你想放棄責任嗎?」稻葉怒斥。
放棄責任?會被她這麼說,還真是意外。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如果要說會不會阻止,我……不會阻止大家。」
「太……一?」
桐山發出驚訝的聲音。盡管太一為此感到疑惑,仍繼續說道:
「大家只要努力去約喜歡的人一起逛街就行了。如果演變成爭奪戰,最後還是看本人有多努力吧。而且,這麼做的確沒有給人添麻煩。」
「這根本是你擅自那麼解釋。」
「我今天也透過『透視夢境』,看到有人想這麼做,和自己喜歡的人留下回憶的『夢』。」
太一說出這些話的瞬間,稻葉的表情染上悲傷的色彩。憤怒中摻雜哀傷的表情,不由分說地動搖了太一。太一心想,讓她露出這種表情真的好嗎?
「你果然……辦不到嗎?你沒辦法割舍嗎?你非得幫助自己眼前的人才行嗎?這就是你嗎?太一。」
稻葉問。她的視線筆直地盯著太一,太一也沒有逃避,而是回盯著稻葉。
「沒錯,我就是這種人。」
太一如此斷言。
稻葉原本打算更進一步反駁,但她閉上嘴。
「……哎,唯覺得這樣好嗎?」
相對的,換青木開口問道。
「你、你的意思是……」
「唯覺得,自己現在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嗎?你有認真靠自己去思考問題嗎?你有把這當成自己的問題在思考嗎?」
青木問道。他似乎是用這樣的方式,在督促桐山靠自己發現某些事。所謂的「某些事」是——
「這……呃……」
桐山不知該如何回答,于是太一伸出援手。
「我們不是已經決定,如果能讓某人獲得幸福,就那麼做嗎?」
所以才使用「透視夢境」這種能力。
「但我們那時決定做的事,跟現在這件事……好像有點不同……」
桐山感到迷惘。太一心想,既然如此,就告訴她最重要的事情吧。
「這是為了大家好喔。」
聞言,桐山的肩膀抽動一下。
「……那是你擅自判斷的『為了大家好』吧?」
稻葉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並沒有強制大家啊。」
「哎……」稻葉低喃之後,深深地吸氣,然後一口氣吐出來。「這個判斷……其中包含你的或是你們的意志嗎?有包含你們的覺悟嗎?有包含你們的決心嗎?一開始或許有,不過現在呢?」
意志、覺悟、決心——自己應該是秉持著這些,選擇該前進的道路,所以才會跟稻葉對立。
「你說啊?你說說看啊!」
那份意志就是——
「可是,我們的確讓某些人獲得幸福。」
這是「意志」嗎?這是能稱為「意志」的東西嗎?
不知為何,剛才的解答與其說是讓稻葉生氣,反倒像是讓她感到不安。
「哎,我拜托你……振作一點……」
她的聲音中沒有責難的意思,反而像在求助,而且她的眼神動搖起來。
「就算你碰到危機時會變得堅強又帥氣……但我知道你是那種平常擁有力量的話,反倒會墮落的家伙……即使如此……算我求你吧。」
即使碰到危機會變堅強,但平常不能讓他擁有力量——自己是那樣的存在嗎?
「哎,太一……」
稻葉在這邊停頓,醞釀情緒。
然後,她露出有所覺悟的表情,像是要讓太一見識一般。
「你幫幫我吧?」
太一想幫助稻葉,也想幫助大家。
兩種想幫忙的心情互相抗爭。太一兩邊都想幫,卻又辦不到。
要幫助哪邊?要以什麼為基准來思考?親密度嗎?數量嗎?輕重嗎?看心情嗎?
太一想要能幫忙選擇正確答案的指標,但哪里有這樣的指標呢?不,這應該由自己發現嗎?
那麼,在自己內心——
「已經夠了,我們自己去呼籲大家還比較快……我們走吧,青木。」
稻葉邁出步伐。然後,青木也說:
「……雖然我認為我的想法是正確的,不過老實說,太一跟唯所說的內容,我之前認同那是一種主張。但現在這種狀況……根本是兩回事吧?」
聽到青木這麼說,太一和桐山都無言以對。
雖然已經超過五分鍾很久,但太一那組的另外四人,仍然等候著太一回來。
「喔,你回來啦。討論完畢了嗎?預定之後會脫隊?」渡瀨問。
「……不,我沒打算脫隊。」
太一轉換心情,努力擺出普通的態度,應該沒有……露出異常陰沉的表情吧?
「今天的計劃,你明明是負責點火的人……不過算啦。」
沒有人再深入追問。
五個男人一起逛街的行程,出乎意料地熱鬧,例如為了芝麻小事斗嘴嬉鬧,或是捉弄有女友的石川和太一,五人非常充實地享受了這趟觀光行程。
只不過,偶然撞見無視分組行動的情侶或男女小組時,太一就會坐立難安,感到頭暈目眩。剩余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時來到晚餐時間。
「晚餐應該吃拉面吧!說到劄幌,便會想到味噌拉面!」宮上說。
「味噌?應該是劄幌旭川醬油拉面才對吧?」曾根則這麼說。
「不,聽說劄幌拉面本身,就有味噌、醬油與鹽味這三種口味。」太一如是說。
「還真是不必要的知識啊,八重樫。」渡瀨說。
「既然來北海道,就應該吃海鮮吧,例如回轉壽司之類的。」石川這麼表示。
大家察覺到這樣爭論下去不會有結果,于是決定用猜拳決勝負。
結果獲勝的人是太一。
「唔喔喔喔喔喔!」
「咦?什麼?你那麼高興嗎?這樣嚇到我啦。」
宮上真的將身體往後仰,這麼說道。
「因為我很不會猜拳……能在團體戰中獲勝,真的很稀奇……」
「我明白你想陶醉在奇跡里的心情,不過晚餐到底要吃哪一家?」石川問。
「我想想……我只要能吃到有北海道風味的食物就滿足了……」
「既然如此,就是味噌拉面!」
「是醬油拉面嗎?」
「是壽司對吧?」
「喂喂,這樣猜拳就沒意義啦。」
大家也同意渡瀨的指摘,「那就交給你決定,八重樫。」曾根催促著太一。
「說的也是……」
太一走在美食街上,一邊煩惱著。有人想吃拉面,有人想吃壽司,自己則覺得吃什麼都無所謂,而且想回應雙方的願望。該拿什麼當判斷的基准?以數量來看,應該選拉面嗎?但拉面派主張的是不同口味的拉面,如果到其中一個口味的專賣店,感覺會起爭執。所以,最佳選擇是……
「快點!」「快點!」宮上和曾根分別這麼說。
「啊……」
「嗯?你發現什麼嗎?」
渡瀨這麼問,于是太一點了點頭,用力指向某間店的招牌。
「咦~我看我看,拉面、壽司、蒙古烤肉、湯咖哩……一應俱全的北海道名產食堂!竟、竟然有這種店!應該說一開始選這家就好啦!」
如果任何事情,都有這種大家都能獲得幸福的解答就好了。
自由逛街的行程結束後,大家要在停車場集合;前往旅館的專用巴士,就停在這座停車場里。
在前往停車場的途中,太一等人碰到聚集在公園里的同班同學。
「你們不去集合場所嗎?」渡瀨問。
「啊~我們這組有一個人脫隊,那家伙不來,我們沒辦法去集合地點。」
回去時必須跟班導報到,所以,如果沒有先全員集合再回去,個別行動的事情便會穿幫。
太一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七點十分,距離集合時間只剩下二十分鍾。
「這麼說來,有人被巡邏的教師抓到嗎?雖然其他人說會小心注意,也准備好借口……話說入夜之後變冷了耶。」
宮上這麼說。不過在這些人當中,比任何人都感到寒冷的,恐怕是太一。
太一等人在集合場所向後藤報到,坐進巴士里。此刻約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回來了,還剩下三分之二未回來。太一宛如在祈禱般地心想,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地回來集合。
不過,應該說不出所料嗎?即使到集合時間,還是有一堆小組沒回來。
當然教師都到附近找人,然後發現在等脫隊成員的學生們。于是,有人擅自行動這件事立刻穿幫了。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一名男性教師憤怒地斥責學生們,但他也發現對此刻在場的學生們生氣沒有用,于是說:「知道那些人是因為什麼原因還沒回來集合的話,記得跟我報告。」
雖然很多人應該都知道原因,但又不能說出口,大家都用「會試著聯絡看看」來敷衍帶過。
太一在巴士里聽著事態的轉變,打從心底顫抖不已。恐怖逼近太一的胸口,今後宛如惡夢般的事態發展支配著太一的頭腦。
「你好像在發抖耶,沒事吧?會冷嗎?」坐在旁邊的家伙這麼關心,太一只能曖昧地點頭。坐在同一輛巴士里的永瀨和桐山在做什麼呢?雖然知道她們在後方座位,太一卻無法轉頭。時間一眨眼就過了八點。
盡管如此,還是有人沒回來集合場所。
教師們也慌了起來,開始確認學生的安危。雖然借助同班同學的力量,聯絡到大部分的學生,但是……
「……跟……他們……對,還沒回來。」
有一對男女完全聯絡不上。
而且,還有一個同班同學提供目擊情報,說他看到這對男女「跟一個感覺可疑的大叔在一起」。這個情報也傳入坐在巴士里的學生們耳中。
教師們手忙腳亂地互相聯絡,同時有幾名教師動身去找人。
「喂,八重樫。」坐在太一後面的渡瀨挺身向前,悄悄對太一說:「這不是你的錯,別太在意啊。你的臉色很蒼白喔。」
「啊啊……」
太一點了點頭,但他實在沒辦法不在意。
萬一那對男女被卷進什麼事件里,會有什麼後果?
太一並非直接做了什麼,但假如他告訴大家「還是不要擅自行動」,恐怕不會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況。
這根本是自己的責任。
——到了這種地步,你想放棄責任嗎?
稻葉的怒斥在腦海里響起。
太一不打算放棄責任,而且一直在采取對大家都好的行動。
但是,依照現在的狀況看來,很明顯是失敗了……
是啊,既然已經失敗的話,再一次重新來過、努力挽回吧。
辦得到,自己必須去做才行。
太一從座位上站起身。
「喂,八重樫?」
「……我去上個廁所。」
太一這麼說,然後走下巴士,途中碰到後藤時,也是跟他說「我去上個廁所」。
太一照他自己所說的,走向設有廁所的休息處,但在進入建築物的陰影、從巴士那邊看不見他的身影後,太一拔腿就跑。
必須盡快解決這種狀況才行。太一跑出去後,動腦思考著該如何找到他們。雖然聽說目擊場所的情報,但他們現在還在那里嗎?太一不曉得那兩人的電話號碼,這就透過其他朋友打聽一下吧。
——太……
天色徹底變暗。這里對太一等山星高中的學生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土地,那對男女也有可能誤闖奇怪的地方。
太一忽然感到疑惑,為什麼自己會變得可以帶給人這種影響?這當然是因為〈風船葛〉賦予自己「透視夢境」的能力,不過——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會是怎樣的狀況?假如是一年前或更久之前的自己,會因為獲得這種力量,就去做「為了拯救某人、為了讓某人幸福」的行動嗎?
——太……
太一從以前就有傾向自我犧牲的特質,還有為了某人犧牲的特質,但那些行為沒有偏離日常。直到遭稻葉指摘為止,從來沒有人指摘過太一。
但這一年來,他改變了,被迫成長。這一年來,自己說了幾次「拯救」呢?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至今的太一,從前幾乎沒有用過「拯救」這種詞。
太一的特質濃密深厚地顯現出來。
以這種人格為基礎的生活方式,是錯誤的嗎?
太一到達公車站牌,確認時刻表。車次不多,是否該叫計程車比較好?如果是搭車到離這里最近的鬧區,錢應該夠用才對——
「我從剛才就一直在叫你啦,太一!」
聽到叫聲,太一轉過頭,只見一個黑色的影子宛如子彈一般沖過來,順勢撞上他的肚子。
「嗚!」
手臂環繞住太一的身體,視線前方是頭頂,還有股甜美的女孩子味道。她是——
「稻……葉?」
「呼……呼……慢點……等我呼吸恢複正常……」
稻葉就這樣抱著太一,大口地不斷呼吸。每當她呼吸時,太一的全身都會感受到稻葉的心跳——感受到稻葉姬子這個人,也就是自己的「女友」活著的律動。
公車站的電燈緩緩地照亮周圍。附近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有站牌朦朧地浮現在黑暗中。
稻葉的呼吸逐漸穩定下來,不過她沒有放開太一的身體。
稻葉維持將側臉貼在太一胸前的狀態,開口說道:
「你干嘛拔腿就跑啊!笨蛋!雖然我大概知道……是什麼原因。」
「稻葉才是……真虧你能追上我。」
「我想你一定會有所行動……一直在巴士的入口處監視你。」
自己竟然讓她這麼擔心、給她添了這麼多麻煩嗎?但是——
「我說……你可以放開我嗎?我非去不可。」
稻葉猛然抬起頭仰望太一,她的睫毛沾上一滴淚珠。
「……為什麼?」
「因為……不快點找到他們的話,事情說不定會變得很嚴重。」
稻葉用力推開太一,兩人保持距離。然後她大叫:
「那你也別靠本能行動啊!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人嗎?不知道吧!」
「就算不知從何找起……也得去找才行……必須幫助他們——」
「你去找人的話,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吧!倒不如說,現在應該待在巴士里等待才對!」
「光是遵守規則的話,有些事情是辦不到的——」
「你差不多該學到教訓了吧!」
稻葉這聲呐喊格外響亮。
「打從決定利用『透視夢境』開始,你一直是這樣。如果是『你自己』認為這樣是對的事,你決定即使打破規則也無妨。你一直重複這種行為……才會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況!你究竟要固執到什麼時候,才會放開一度決定好的事情?」
自己很固執……一直放不開嗎?
太一認為,因為這是自己選擇的正確道路、因為這是不惜和稻葉決裂也要選擇的道路,所以必須貫徹到底才行。
自己並非放不開,而是因為這是仔細思考後所選擇的答案,所以——
「我知道自己……選錯了,但為了幫助正在傷腦筋的人,我現在必須行動!」
稻葉泫然欲泣的表情,此刻顯得更加哀傷。她的表情扭曲起來,雖然沒有掉淚但看起來像快哭了一樣。
別哭啊,請千萬別哭,他根本不想讓任何人哭泣。
「為什麼……你平常……沒有愚蠢到這種地步吧?哎……停手吧,拜托你停手……」
「我……想要盡力去做自己辦得到的事。」
稻葉驚訝地瞪大雙眼。
「我不是在說這個!你這種想法是不行的!如果自己是弱者……碰到只能橫沖直撞地去解決的危機也就罷了,但擁有力量的人不能這樣子!」
不是在說這個,這種想法不行,不能這樣子——這實在太過模糊不清,太一不懂稻葉究竟想說什麼。
太一明明不懂,卻覺得有些感觸。
身為弱者、只能橫沖直撞去做的狀況,跟自己擁有力量的狀況有所不同。
「我不能采取……同樣的做法嗎?我只能采取同樣的做法吧,因為我就是這種人。」
太一這麼說,讓稻葉全身顫抖起來。
「哎……那應該是我說過的話吧?我說你原本就是『這種』人,已經無藥可救;而且我也一樣,有原本就是『這樣』、無法改變的部分。」
那是距今約一年前發生「人格交換」時的事。
太一是個愛自我犧牲的傻瓜,稻葉不相信人又愛操心。
這並非因為心靈創傷造成的,而是兩人原本就具備的特質。
因為天生就具備,所以無法改變。不過,既然是一個人天生就具備的特質,應該沒必要改變吧?當時兩人像這樣談論著這件事。
「我那時說的話……說不定是錯的……」
稻葉渾身發抖,用顫抖的聲音這麼說。
「……是錯的?」
視野搖晃起來,自己也在顫抖。為什麼?
「哎,難道說……是我之前說過的話,一直束縛著太一嗎?」
稻葉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太一訴說,反倒更像在問天。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說……你應該只是仗著『自己無法改變』這一點而安于現狀……也可以說,你是在逃避。」
「我才沒有逃避……」
「正是因為你在逃避,事情才會變成這種最糟的情況!」
最糟的情況——聽到稻葉這麼說,讓原本就心知肚明的太一,再度被迫體認到殘酷的現實。
太一靠自己選擇並前進的道路,帶來最糟的情況。
這是自己逃避的結果嗎?她倒是說說看,自己究竟在逃避什麼啊?自己一直在戰斗,不停地戰斗,到達的場所就是這里。
「別移開視線!認真思考吧!」
稻葉用話語、用眼神訴說著。
「我認為……你是個厲害的家伙,你很自然就能做到這種地步。我應該是迷上你用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去一決勝負的樣子……但是!」
稻葉再次提高音量。
在夜晚冰冷的空氣中,稻葉的身體散發出宛如沸騰一般的熱氣,並將熱度傳遞給周圍。
「你別再說什麼因為自己就是『這樣』,或是為了誰、或是變成這樣是好事……不要放棄思考!你要靠自己思考,擁有自己的意見!然後說出來!」
放棄思考,放棄自己本身的意見。
「像我們這種情況……能當個孩子就好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你把〈風船葛〉當成什麼啦!」
能當個孩子就好的時代已經結束?
「你別變成那種混賬老好人的主角!任性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吧!」
任性?那麼做才是小孩子吧?還是意思其實不同呢?
稻葉絞盡所有話語,氣喘籲籲地呼吸著。
她的「意見」宛如洶湧的波濤襲向太一,將太一吞沒。
太一想回應些什麼,卻找不到該回的話。
他想不出來,但又不得不動口,于是說出反射性冒出來的話。
「如果要我任性地表達意見……我會拜托你現在放我走。之後的行動……我想應該要再思考一下。」
「你又反射性地想……」
稻葉打從心底瞧不起似地這麼說,讓太一不禁惱火。
「雖然你一直說我靠本能行動,但我並非根本沒在思考!」
「你的行動原則全都是因為那樣吧?因為有人陷入危機所以想幫忙,以為會變得更好而出手,因為有人說喜歡自己——」
原本感到火大而打算反駁的稻葉,因為自己說的話驚訝地瞪大雙眼,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但她似乎下定決心,或是變得自暴自棄了,稻葉斷言:
「你因為有人說喜歡自己,就喜歡上對方!」
「不對……怎麼可能……我這次跟稻葉交往,或許真的是因為稻葉先說喜歡我,但永瀨那時,是我主動……告白的啊。」
雖然不知道拿來當例子是否正確,但太一這麼說道。
「那時也是因為伊織依靠你的關系吧!」
太一回想起昨天和桐山的對話。
稻葉與青木是真正喜歡上某人,跟他們相比的話,太一和桐山的心意,質量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自己能確實回報對方的心意嗎?雙邊是否平等呢?
即使沒說出口,太一的表情似乎也透露出某些訊息給稻葉。
稻葉仍舊是一臉快哭的模樣,同時露出徹底領悟的表情。
「沒用……是嗎?你不願意改變是嗎?我沒辦法改變你嗎?」
稻葉緩緩說道。
「明明我……就被你改變了呢。」
「……被我改變?」
即使表面上改變,本質也不會變化——現在不是在說這件事嗎?不對……自己好像搞錯話語的意義?
稻葉改變了,然後自己——
「啊啊,莫非……這其實是我的問題?」
稻葉忽然露出察覺到什麼重要事情的表情。
「說的也是……會這麼認為,的確很像我的作風。這世界是我的……是我們的東西,所以由我來改變。」
稻葉大膽地這麼宣言,但接下來的話語仿佛很不安一般。
「我……跟你在一起的話,總是習慣依靠你……總會忍不住依賴你。我會把你當成全部……其他事情怎樣都無所謂……我會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稻葉是如此愛慕著太一。
「……所以才會像這次一樣,甚至沒辦法阻止你。明明我必須阻止你才行……我明明決定要好好努力才行。」
稻葉這番話,聽起來像是戰敗的辯解。換言之,就是比賽結束。
在稻葉心中,有什麼結束了嗎?
「……是因為我們在交往這種距離,成為敗筆嗎……」
——是兩人之間有什麼要結束了嗎?
太一想塞住耳朵,他不想聽。無論何時,太一都不想聽到這件事,尤其現在更不想聽。太一不想聽,試著敷衍過去,但是……
自己此刻已遍體鱗傷。
太一的精神一直慢慢地被削弱,現在正准備一口氣爆發出來。
竟然會在這里碰到最嚴重的打擊……自己在悲觀些什麼?不要緊的……
「或許我跟你,其實不應該交往。」
沒想到這種話竟然會從稻葉的口中說出來。
太一不打算坐享其成,但是……不會吧?他也一直積極向前地努力,稻葉卻要拋棄他嗎?
「我認為所謂的交往……必須對雙方都有幫助……但我跟太一的交往,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
太一沒辦法否定。
「我只要你覺得好就行了,但你沒有目的……照這樣下去,你會變成廢人。」
「你是……認真的嗎?」
太一這麼問,于是稻葉的眼眸中明顯地產生動搖,眼淚仿佛隨時會掉落。
這時,太一的手機震動起來。
太一連忙將手插入口袋,察覺到這件事的稻葉也閉上嘴。
是電話。
太一感到迷惘,但稻葉催促他「快接啊」。
來電者是渡瀨伸吾。
『喂,八重樫,你現在人在哪里?該不會跑去找還聯絡不上的人吧?』
「咦……是啊。」
『我就在想你搞不好會這麼做。我說啊,目前已經聯絡上他們啦。』
「……什麼啊,原來是這樣。」
太一暫且松一口氣。太好了,即使自己給某些人添了麻煩,但至少沒有人受傷,避免最糟糕、最惡劣的狀況——
『聽說是女生跌倒受傷,兩人跑去醫院。因為傷勢沒有很嚴重,他們似乎立刻會回來。然後,我們這輛巴士好像要出發了,你快點回來吧。』
跌倒受傷。有人受傷。
如果自己阻止大家擅自行動,她應該就不會受傷。
是自己害的。
『還有藤島同學也下了巴士,之後就不見人影,你知道些什麼嗎?喂,你有在聽嗎?八重樫?總之快點回來。』
「……我知道了。」
太一掛斷電話,只見稻葉也操作著手機。
「我朋友剛才傳簡訊給我,聽說找到人了,還有巴士就要出發。仔細一想,本來就應該叫他們先開車吧,那群教師在搞什麼啊。」稻葉如此咒罵。
剛才的停頓,讓雙方激昂的情緒冷靜下來。
熱氣逐漸散開,太一此刻不禁感謝起北方大地的冷風。
他們暫且不用繼續剛才的對話。
稻葉轉身向後,走向停車場。對了,自己也先回到大家身邊吧。現在想要整理腦袋的時間,一切都等之後——
「你是因為我說喜歡你,你才喜歡我的對吧?」
稻葉背對太一,像是平常對話一樣這麼說道。
因為她的說法實在太干脆,太一差點就自然而然地接受,然後慌了起來。稻葉不等反應慢半拍的太一回答,繼續說道:
「那我要說啰。」
這時轉過頭來的稻葉,溫柔地笑了。
「如果是現在的太一,我討厭你。」
太一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稻葉逐漸遠離,消失在黑暗的遠方。
至今為止,兩人的身體與心靈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為什麼此刻距離會變得如此遙遠?太一無法追上去,也不覺得自己能追得上。
自己被留下來,變成孤單一人。
自己引發最糟糕、最惡劣的狀況,不僅傷害了某人,還被稻葉——被一定會肯定自己的人給拋棄。
太一的情況已經慘到不能再慘,還有可能被打入比現在更悲慘的深淵嗎?
「——八重樫同學。」
為什麼?
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出現?
仔細一想,稻葉也曾好幾次在奇妙的場面出現——啊啊,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敵對」嗎?
他跟稻葉姬子,還有跟藤島麻衣子敵對。
人行道旁邊是長著雜草的緩坡道,坡道最上方種著行道樹,藤島從那里現身。
「我看到八重樫同學離開巴士,想說應該有什麼隱情,所以跟在你後面。」
這表示藤島跟在稻葉後頭追蹤著太一嗎?
「……但我覺得很抱歉,你們似乎在聊相當深入的話題。總覺得我好像不小心聽見不該聽的事情,我會忘記那些事。」
太一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藤島的話。
「……實際上,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所以有很多沒聽清楚的部分。」
被聽見的話也沒辦法,只能順其自然。太一僅能祈禱藤島沒有聽見決定性的部分,自己總不會被推落至更悲慘的深淵吧。
「只不過,讓我說句話。恐怕這兩個詞,就是我一直在追尋的關鍵。」
她在說什麼?拜托別說了。藤島太過深入的話,萬一被〈風船葛〉當作標靶,現在的太一無法保護她。
「『透視夢境』與〈風船葛〉。」
這已是完美無缺、徹徹底底——最不能讓人察覺的「關鍵詞彙」。
「你們為何會變成這樣子的答案,大概就在其中吧。」
這教太一該怎麼辦?被藤島知道了這麼多,他還能怎麼辦?
「這樣感覺好像在落井下石,實在很抱歉。」
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即使在哭也不奇怪。如果沒有哭泣,表示自己甚至沒有落淚的余力。
跟稻葉對立的勝負,還有跟藤島的勝負。
如果跟她們兩人的勝負是成立的——那麼,在這兩場勝負中,太一都嘗到大敗的滋味。
「我不會要你現在立刻坦白,但下次要讓我仔細聽聽詳情喔。」
太一只能點頭而已。
□■□■
結果,因為騷動的關系,眾人大約晚一個多小時才到達旅館。
當然在那之後,因為有學生擅自行動,還有學生放任這樣的行為不管,導致全體學生都聽了三十分鍾的說教。除此之外,實際上脫隊行動的人,還會追加班導的個別說教。
在跟各別學生盤問詳情時,有人提到是太一和桐山為這個計劃掛保證,于是兩人被擔任學年主任的男教師找去問話。
「我已大概明白事情的經過。這件事不是你們計劃的,你們也沒有實行,即使如此,煽動大家的責任還是很重。」
「是……真的很對不起。」
「嗚嗚……對不起……」
太一跟桐山低頭道歉。
「時間已經很晚了,你們快去睡吧。另外,回到學校之後,可能還有事情要跟你們說,到時會透過後藤老師轉達。」
被狠狠教訓一頓之後,太一和桐山離開教師的房間。
「唔唔……嗚……」
學年主任說教到一半時,桐山便一直吸著鼻涕、擦拭淚水。
「你沒事吧,桐山?」
「嗯……嗯……嗚嗚……」
「哎,等一下!」
有個女生仿佛在等太一和桐山出現,她一臉嚴肅地站在旅館的電梯間,突然叫住兩人。
「嗚嗚……你是……」
桐山歪頭感到疑惑,她似乎不曉得對方是誰。但太一知道,他跟這名女生在校外教學的出發日那天交談過。是那時跑來詢問太一,現任男友的中島跟後來向她告白的牧原,選擇哪邊對自己比較好的女生。
「怎麼——」
「你還敢問怎麼了!」
給人有點華麗印象的女生氣得不得了。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叫我選牧原的關系!」
女生逼近太一,抓住太一的領口。
「怎、怎麼回事?」
桐山一臉驚訝地試圖介入兩人之間。
「都是因為你叫我選牧原,我才會當真!明明是這樣……他卻說『這是為了試探』和『是我請他幫忙的』……真不敢相信!」
「所、所以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桐山似乎是驚訝到眼淚也止住了,開口制止女生。
女生咂舌,放開太一,大叫:「啊~簡直莫名其妙!差勁透了!」
太一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為此感到困惑不已,甚至不知道是否該為了對方突如其來的粗暴行為生氣。
「我不是曾找你商量嗎?雖然目前有個男友,但有其他人跟我告白,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然後,你不是叫我選後來告白的那個嗎?」
桐山用驚愕的眼神看向太一,像是在問:「你真的說了那種話嗎?」
太一必須辯解才行。
「這是因為……我看見你自己期望『想變成那樣』……所以……」
「啥?你在說什麼?我不懂你的意思耶。我按照你的建議去做,結果現在的男友跟我說:『我是為了試探你是否真的喜歡我,才拜托牧原跟你告白。其實牧原根本不喜歡你,也不打算跟你交往。』」
換言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托你的福,我被男友給甩掉啦!他說:『我原本就有點懷疑,結果不出所料,你馬上就變換目標。既然你不喜歡我,那就分手吧。』」
自己失敗了嗎?猜錯「透視夢境」的意思嗎?
自己利用「透視夢境」,讓人變得不幸嗎?
女生本人是那麼期望的。因為那是她真正喜歡的人,所以太一認為應該那麼做。啊啊……但是理所當然的,對方無從得知這種內情。
「可是那樣……你男友也……有點過分吧?」桐山說。
「嗯,那家伙的確也差勁透頂!試探什麼的,簡直瞧不起人嘛!不過,都是你害我中招的!八重樫!」
憤怒的矛頭對准太一。其實無論是她的男友、女生本人還是太一,感覺所有相關人士都有錯,但最後制造契機的是太一。
倘若太一沒有扣下扳機、倘若太一不在的話,錯誤就不會發生。
「啊~~真是夠了!為什麼我得在校外教學時搞得心情這麼差?都是你害的!什麼只要問你准沒錯,根本是謠言!爛透了!你消失吧!」
女生破口大罵一頓之後,大概覺得再說下去也于事無補,丟下一句「夠了」便離開現場。
太一當場崩潰。
兩人實在沒心情直接回房間,所以決定去吹吹晚風,順便讓頭腦冷靜一下。
他們走到陽台。旅館位于山上,可以從陽台眺望夜景。夜景美麗得令人吃驚。
陽台上擺著幾組圓桌和椅子。陽台似乎正好位于懸崖的位置,木造柵欄對面可以看見陡峭的斜坡。
桐山輕輕坐在椅背上,對太一說道:
「那個……太一,你沒事吧?關于剛才那件事,坦白說,我覺得大部分是那個女生的錯喔!她實在太自我中心。」
「不過……我的確也有責任。」
「這……或許是那樣沒錯。」
「我真的是……竟然會猜錯『透視夢境』的含意……誤解成奇怪的意思,而且,我的回答實在太離譜……為什麼我會……」
「你別那樣責怪自己……太一。雖然我不曉得是怎樣的『夢』,但連太一都會搞錯的話,我一樣有可能誤會……啊!」
「怎麼回事?」
桐山微弱地顫抖著,緊緊握住衣服。
「我們……聽別人訴說了許多煩惱,也提供對方答案……但那些答案,真的都是正確解答嗎?」
「咦?」
「真的都是正確答案嗎……即使那時是正確的,之後也會一直是正確答案嗎?我們一開始還知道大家後來的狀況,但是現在呢?」
來找自己商量的人之後變成怎樣,太一和桐山並非全部知情,畢竟有些案例不會立刻知道結果。
「雖然我們看見影像……也聽見聲音……因此得知對方的願望,但這樣就能知道正確答案嗎……」
因為「夢」沒有附帶說明書,兩人不曉得自己的解釋是否正確。即使看出正確的含意,也不代表願望就等于正確答案。
自己竟然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嗎?太一覺得自己真是沒用。
「我真是無藥可救……我犯下錯誤,導致別人不幸……傷害了別人。」
搞不好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還制造出更多不幸。
「太一,我跟你說喔。」
桐山呼喚快被絕望壓垮的太一,這麼說道:
「我現在要開始哭了。」
「……你已經在哭了吧?」
桐山早已熱淚盈眶。
「才沒有!我從現在起要認真地哭!因為覺得自己實在太丟臉、太沒出息,沒用、無能又徹底敗北,我才會哭的!」
真是罕見的宣言。
「好,就是這麼一回事……嗚……雖然會哭,但我不要緊的。太一的腦袋冷靜下來後,先回房間也沒關系……」
桐山說完,拿出小毛巾,「唔唔……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應該讓她盡情哭個夠吧?這說不定是桐山的清算方式。
太一也默默地反省。雖然差點跟著桐山掉淚,但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忍住了。
太一在途中問了一次「會冷嗎」,于是聽見桐山用含糊的聲音回答:「嗚……不要緊。」
晚風吹打著兩名輸家。
大概經過多久的時間呢?
「……我們失敗了呢。」
桐山這麼低喃。她的眼淚似乎止住了。
太一的腦袋則還沒退燒,感覺朦朧恍惚。
「的確……失敗了,還給很多人……添麻煩。」
「稻葉跟青木他們才是正確的。」
不過,太一……還沒辦法徹底切割開來。太一承認自己失敗了,但難以接受自己選擇的想法根本是錯誤的。
「承認吧……已經夠了。」
「嗯……如果考慮目前的狀況,確實如此。」
太一明明很清楚的,真是沒用。但是,他還不敢直視。有太多事情重疊在一起。應付大家的方式失敗了,跟稻葉的交往失敗了,跟藤島之間的勝負失敗了,陪女生商量煩惱的那件事也失敗了,太一已經不曉得該從何思考。
「結果我們……一直濫用『能力』……最後反過來被耍著玩。」
「我們原本應該……不打算濫用能力啊。」
「……我們應該要慎重考慮擁有力量所代表的意思。」
明明被指摘過好幾次,並以為自己有在思考,但根本不夠認真。
「而且……我們也被人群的氣勢所擺布。」
「人群的氣勢?」
「嗯,之前的狀況不是很驚人嗎?應該說大家非常熱情嗎?感覺把我們捧得高高的。傳聞立刻就擴散開來,有人拜托的話,我們又拒絕不了……」
「……我們的確被牽著鼻子走。」
原本應該只是打算「幫助能幫忙的人」,但不知不覺間,變成「只要有人拜托,就幫忙吧」,最後甚至積極地依賴「能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簡單扼要地說——
「我們變得……得意忘形呢。」
「哈哈……太一說得真直接,但我認為確實是那樣沒錯。被大家拜托的時候,雖然裝出困惑的模樣,但內心某處……其實感到高興。」
被別人期待,而且能回應別人的期待,這種感覺實在棒極了。只要品嘗過一次這樣的果實,再也沒辦法放手,結果被自己的欲望所吞沒……
千尋曾獲得讓人看見冒牌貨的「能力」,當時的他是否也體驗到類似的心情呢?自己明明是前輩,卻跟後輩陷入同樣的結果,實在沒臉面對他。
「最後太輕易地過度依賴『透視夢境』,還搞錯意思……真是膚淺……」
「我們應該要意識到自己在做很嚴重的事情……但那種意識變得薄弱。」
反省的話語接二連三地湧現。
兩人正在反省,非常認真地反省。
「……如果我們能振作一點,能更明確地擁有自己的想法,是否就不會被牽著鼻子走呢?那會是什麼狀況?」
假如是那樣的話……
「你是說要秉持意志、擁有覺悟、下定決心……是嗎?我們決定要做這件事時,根本沒有抱持著意志、覺悟和決心嗎?」
太一不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意志、覺悟和決心,更不願相信自己其實根本沒有意志、覺悟和決心。
「至少是還不夠呀,所以才會變成這種結果。」
那麼,滿足了意志、覺悟和決心這三個條件的決定,究竟是什麼?
「是不是什麼也別做比較好呢?」
「不是那樣子吧!」
太一忽然大喊,連他自己也嚇一跳。
「你、你怎麼了,太一?」
「沒什麼……抱歉。」
太一本能地拒絕了。總之,太一不願承認。雖然他有在反省……明明在反省,卻不想承認。倘若否定這點——大概就什麼也不剩。
「我只是覺得,也有人因為這種能力獲得幸福,好像不該全面否定……」
太一開始語無倫次。
「唔、嗯,但要做的話,必須更慎重地去做才行……沒錯吧?」
大概是因為太一剛才強烈地否定,桐山有些試探性地這麼問。
「啊,對。」
「倒不如說,太一……」
桐山停頓一下,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似地開口問道:
「你之後也……打算利用『透視夢境』采取行動嗎?」
之後也繼續利用「透視夢境」嗎?利用的話會有什麼後果?雖然有可能讓某人幸福,只不過——說不定又會導致像今天這樣的失敗。
那種宛如被推落到瀑布底的絕望感。
那種無可奈何的虛無感。
身為「愛自我犧牲的傻瓜」的自己,要再次體驗那種感覺嗎?辦得到嗎?做得到嗎?
——太一不想那麼做。
「我不會想再……那麼做了。」
好可怕、好可怕,太一非常害怕。雖然現在勉強踩住煞車,還能掩飾過去,但太一總覺得「有什麼」已經支離破碎。
這會成為致命傷,自己一直在害怕這個。
太一這番話,讓桐山露出松一口氣的表情。
「就、就是說呀……現在得好好反省才行。明明稻葉跟青木警告過我那麼多次。」
太一也一樣。青木與稻葉曾三番兩次地勸告他,但太一沒有聽進去,堅持貫徹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
結果到達的地方是死胡同,無法繼續前進。
假如稻葉和青木是正確的,究竟是哪里有差異?
「青木說的沒錯,我根本沒有余力插嘴別人的事情……」
桐山低頭歎了口氣。
「……那麼,假如有余力的話,結果會不同嗎?」
太一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不經意地這麼低喃。
「……咦?」
不知為何,桐山露出冷不防挨一記攻擊的表情。
「你怎麼啦?」
「呃,我在想太一剛才說的話。如果我有余力,結果是否會不同呢?」
「……你會不會太單純啦?」
「有、有什麼關系!而且是太一先這麼說的吧!」
桐山從椅子起身,激動地揮舞身體。
然後,桐山忽然停下動作。她注視著雙手,像是為自己剛才孩子氣的動作感到害羞似地漲紅了臉,然後放下雙手。
「……我腦袋不怎麼聰明,所以不是很懂。」
她沒什麼自信地這麼低喃,但是,桐山並未就此放棄,仍開口說道:
「……總之,我要先試著解決眼前的問題。」
因為不懂太複雜的事,總之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雖然很單純……正因為單純,感覺那是非常正確的順序。
「這麼一來,大概也能看見自己應該更加認真反省的部分……」
只是停留在原地反省,不會有任何改變,因此要往前進,但並非不再反省,而是重新審視自己。
「那麼首先,應該要解決我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桐山用力握緊拳頭,吐了口氣。
「雖然我本來不打算逃避,但我一直在迷惘,覺得這樣就行了嗎?我實在不覺得這是正確答案……一個搞不好,可能會做出半吊子的回答。」
她該不會是指……
「但是,對于青木……」
果然是跟青木之間的問題。
太一也試著確認自己眼前的問題。
自由行動時發生的事件,回答女生的戀愛煩惱時弄錯答案一事,還有稻葉的事情,以及藤島的事情……應該先從那個問題開始解決呢?不,在那之前——
「我沒辦法……對青木做出半吊子的回答。要是那麼做,我就輸了……雖然這麼形容很怪。青木是個會將感情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的家伙,所以,我也要試著毫不客氣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在陽台微弱的燈光後方,可以看見桐山紅著雙眼笑了。
「你怎麼突然說起青木的事情?這……」
太一覺得這實在太過突然,不禁有些困惑。
「我明白的,要思考的事情其實很多,例如『透視夢境』,還有同學們的事。但我認為,我要重新開始的話,只有這里才是起點。」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這件事一直讓我很在意……這次要利用『透視夢境』的決定也是,如果沒有那家伙父親的事情,我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樣子……即、即使沒有那個意思,人還是會有私心嘛!」
若要完全否定,果然是件困難的事。
「而且……我總不能再讓他等下去吧,這是個好機會呀。我要試著坦承我的真實,回應那家伙的真實。」
桐山如此宣言。
「我大概明天會試著告訴他。」
「等、等一下……太快了吧?那我該怎麼辦才好?」
「因為之前拖太久,我得快點行動才行。太一也思考一下,自己現在該做什麼吧……然後,我們再兩人一起開反省會。」
會被拋下——動作不快點的話,只有自己會被拋下。
挫敗的桐山正試著站起來,但太一似乎還沒辦法爬起來。太一找不到扶手,找不到支撐身體的東西。
沒有任何線索的話,太一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
「啊啊……好像應該先跟大家道歉呢……感覺會被稻葉痛罵一頓……」
得快點想個辦法。承認錯誤的桐山,正打算踏出嶄新的一步。無能為力的感覺折磨著無法踏出那一步的太一。
太一的內心只殘留著焦躁。
□■□■
太一住的是三人房,和渡瀨、石川同一間。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太一向渡瀨和石川道歉,但兩人告訴太一「錯不在你」。還有,之前跑來告訴太一今天這場計劃的男生,似乎也曾前來謝罪,表示「很對不起八重樫同學」。因為太一不在,據說他打算之後再找個機會直接向太一道歉,但光是聽到這些話,太一便放心不少,對方沒有怨恨自己真是太好了。
太一實在沒心情熬夜,加上第三天也累積不少疲勞,因此決定立刻就寢。此外,渡瀨和石川顧慮到太一的情況,催促太一早點睡也是原因之一。
太一鑽進被窩。雖然他想早點入睡,但同時覺得,自己真的可以睡嗎?是否有什麼該做的事情呢?結果,睡不慣的枕頭加上胡思亂想的腦袋,讓太一輾轉難眠。
太一持續著淺眠,時間逐漸流逝。
今天是個自己相信至今的道路遭到完全否定的一天。
相信至今的道路……今後該前進的道路……
一股茫然不安襲向太一。這麼說來,最近一直被這種不安糾纏。
太一試著回想這種狀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要說是最近的話,的確是最近;要說是從很久以前就這樣的話,的確是很久了。不過,應該是在出路調查表發下來時,變得明顯起來——
【是其他班的女生。女生正在抱怨,但她眼前沒有任何人。「要是他消失就好了」。這光景比平常還要模糊不清,是在夢里嗎?在對方睡著時看見的夢境里?「要是他不在,我就不會挨罵」。女生責怪著某人,她責怪的對象在腦海里。影像浮現,那張臉非常熟悉——是自己的臉,是八重樫太一的臉。「都是因為八重樫,我才會遇到這種事。如果八重樫不在的話……」】
太一翻開棉被,跳起身來。
其他兩人似乎睡得正熟,一動也不動。
剛才的影像……剛才的「夢」是——
太一感到頭暈,腦海里的影像接連不斷地切換又消失,聲音也是一下出現、一下消失。似乎是別人睡著時做的夢,跟自己的夢混在一起。
太一的腦袋開始發燙,感覺朦朧恍惚。他想冷卻一下腦袋。
穿著運動服的太一披了件外套離開房間。
太一走在被燈光染成橘色的走廊上,只有他的腳步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走廊。
想責怪太一,想怨恨太一,覺得太一不在就好了——某人這麼期望的「夢」。
與其說對方是認真地這麼期望,或許更該說是因為睡著才會做的「夢」。即使如此,「夢」仍代表那個人深層心理的想法。
對方這麼期望。不只是單純的期望,而是針對八重樫太一這麼期望。
對太一而言,這比之前透過「透視夢境」看見的任何願望,都要來得沉重。
啊啊,回想起來,甚至有人直接對自己說過不是嗎?
她叫太一消失。
那個跑來找太一商量戀愛煩惱但他給錯建議的女生,很清楚地說過要太一消失。
如果是能力范圍內的事、如果不會過度干涉別人、如果那樣能讓某人獲得幸福,就去實現對方的願望,就去幫助某人。
太一和桐山一直在做的事,他在過去的人生中一直在做的事。
幫助某人、為了某人,因為太一對別人的痛楚感同身受。
跟他人產生共鳴、投射在他人身上,自己是……
至今為止,自己堆積起來的一切;這種現象開始之後,自己決定的事情。
如果要把這些當成確切的東西,緊抓不放的話。
如果要把這些當成自己的個性,確實遵守的話。
自己該做的事情是——
太一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來到陽台。
山風吹打著陽台,感覺夜景的光芒比剛才跟桐山一起看時稍微變弱了點。太一避開圓桌和椅子走著。正面是木造柵欄,柵欄對面是陡峭的斜坡。
懸崖。
倘若從這里掉落,恐怕自己就完蛋了。
他能終結自己的人生,而且可以實現某人的願望。
既然如此,如果是這樣,自己就——
「停!太一~~~~」
「唔喔!」
有人突然從背後擒抱太一的雙腳。
太一失去平衡,當場倒落在地。
有人從上方覆蓋住太一,太一連忙扭動身體,轉成仰躺的姿勢,只見眼前的人是——永瀨伊織。
「不行啦!太一到底在想什麼!怎能因為有人這麼期望,你就……你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不對,跟真假無關,總之絕對不可以做這種事!不可以!」
跨坐在太一身上的永瀨大叫,宛如蠶絲的黑發朝太一垂落。
永瀨穿著浴衣。雖然上半身披著連帽外套,但前方是敞開的,浴衣的腰帶似乎也沒綁緊,因而胸部裸露在外——
「所以說太一……你在看哪里啊!色狼!」
「唔喔!」
臉頰挨了一巴掌,也就是所謂的耳光。好痛。
「唔~~你誤會啦!因為我采仰躺的姿勢,有人跨坐在身上的話,視線自然會……這不是重點!永瀨,你突然是怎麼啦?」
「咦?因為太一剛才一臉陰暗地走到陽台,打算跳崖自殺……你看見那個女生的『夢』對吧?我也看見了!」
「跳、跳崖自殺?」
「唔,嗯。你打算實現那個女生的『夢』……」
「呃,那未免太誇張了,怎麼可能因為有人覺得自己最好不在就跑去死啊?」
太一非常理所當然地這麼說。
「……」
「……」
「……就、就是說呀~」
永瀨這麼說,然後吐了吐舌頭,「嘿嘿」地笑著。
「……別想敷衍我喔?」
「對、對不起!是我誤會啦!」
永瀨維持蹲著的姿勢,從太一身上往後跳,當場跪下道歉。
「可、可是,我覺得太一搞不好會那麼做嘛~」
「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的……算了,畢竟我有前科,沒資格說什麼。」
聽太一如此低喃,永瀨說著「對吧、對吧」,征求太一同意。
總之,兩人先站起來。
(插圖)
「你穿著浴衣,不會冷嗎?」
「外套很暖和,不要緊的。因為房里備有浴衣,我想應該是有人期待我穿上吧?你看~養眼畫面喔♡」
永瀨稍微撩起浴衣,露出腳邊。
「笨、笨蛋,住手啦!你剛才不是會覺得害羞嗎?」
「無意識的走光跟刻意的走光可是有天壤之別喔,太一同學。」
「……既然本人這麼說,我也只能接受呢。」
挨了一巴掌清醒之後,一如往常的永瀨,讓太一的內心平靜下來。
「那麼,永瀨為什麼會在這里?」
「嗯~我剛才看見某個女生的『夢』。在她的夢里……雖然很難以啟齒……」
「我也看見了。」
「啊,你果然看見了。如果是關于本人的事,我想那個人會看見的機率應該很大吧~而且今天發生很多事,太一應該很沮喪。我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這時正好發現在走廊徘徊的太一!大概是這樣……雖然最後是我想太多,結果做出奇怪的舉動……對不起喔。」
「你畢竟是為了我著想才誤會的,沒關系啦,謝謝你。」
「太一真是善良!」
永瀨開朗地笑著。她宛如聖母一般的溫暖面貌,緩和太一緊繃的內心。
太一不自覺地低喃:
「我……犯下很嚴重的失誤,全部搞砸了。」
太一忍不住說出喪氣話。無論怎麼看,這都只是想要有人安慰而已。
「你說不定是失敗了,但不至于全部搞砸吧?」
永瀨非常溫柔,但不光是溫柔,她也會指摘該指正的事。
「嗯嗯~你一臉想要別人聽你說的表情呢~伊織姐姐來聽你說吧。」
永瀨像是開玩笑似地說道,讓太一笑了。
之後,太一斷斷續續地告訴永瀨,自己剛才跟桐山聊的事情,還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貫徹至今的事,還有因此失敗的事……但太一認為自己也有對的部分,還有他無法順利地邁向新開始。
太一並不會覺得很害羞。
「……我走錯路,依賴『能力』……但我必須幫助某人,不然會無所適從,因為我就是這種人。」
「好,停。」
在這之前,盡管有時會插話,但仍一直溫和傾聽太一訴說的永瀨,這時阻止太一繼續說下去。
「怎麼啦?啊……我太長舌嗎?差不多該回去房間……」
「不會,我不急著回房。只不過我有些在意……這可能是挺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
永瀨將一根食指豎立在嘴巴前,停下動作。
甯靜的夜晚。深更半夜。清澈透明的空氣緊繃起來,然後——
「哎,太一真的是這種人嗎?」
永瀨這麼說。
「咦?呃……」
太一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我認為,太一的確有稻葉兒說的『愛自我犧牲的傻瓜』和想當英雄的一面。」
是啊,她說的沒錯。
「但那真的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嗎?」
因為自己是這種人,所以無可奈何……
「可是,就算具備那種特質,想忍耐的話還是辦得到吧?畢竟那種特質又不會導致禁斷症狀。」
「你說忍耐……」
「身體不會像『欲望解放』時一樣擅自行動,所以問題在于要不要忍耐吧?無論如何都想幫助某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丟下受傷的人不管,這些全部……都是可以忍耐的事情,只要你有那個意思。」
聽她這麼一說,確實如此。
「嗯,坦白說,你只是自己認定非那麼做不可吧?」
永瀨直截了當地對太一這麼說道。
雖然太一想抗議她這番評論太粗暴了點,卻想不到反駁的方法。
最重要的是,太一有種懷念的感覺,好像在哪經曆過這樣的場面——
「哎,你發現了嗎?這是一年前太一跟我說的話喔。」
……太一想起來了。永瀨說她會不自覺地扮演各式各樣的自己,是太一告訴她,那只不過是永瀨的情感表現比別人豐富,其實全都是永瀨本身。
「我就是因為那個契機而改變了。」
永瀨改變了……自己呢?
「竟然會重演同樣的事情,這是怎樣的因果呢?」
永瀨感慨良深似地低喃。太一擠出顫抖的聲音說:
「我……這的確是……我自以為……也說不定。但是我……為什麼……會不惜那麼做……」
太一無法順利地表達出意思。他有想說的話,好像快明白什麼了,之後只要踏出一步就好。但不知為何,他無法踏出那一步。
好像有什麼快要崩壞,因為有什麼快要崩壞。
「……到目前為止的我……究竟算什麼呢……」
如果一切都是自以為是,那實在太愚蠢。自己究竟自討沒趣多久了?
「不,實際上,我認為太一很厲害喔,無論對誰都會伸出援手——」
「那是因為大家那麼說!」
「因此,你才會扮演那樣的角色嗎?像我一樣?」
那是在說永瀨伊織的事情。自己也……不。
「……不對,我不是在扮演那樣的角色。與其說是扮演……反倒應該說……我是在……依賴自己那種模樣?」
嘴巴冒出這樣的話,但「依賴」是什麼意思?
「看你的表情,你好像快發現什麼了呢,太一。」
「……說不定是那樣,但是……我還不曉得。」
「如果要從我的經驗給你建議,大概是要變得赤裸裸吧。」
「赤、赤裸裸?要脫掉衣服嗎?永瀨還真大膽。」
「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耍笨啊!這不是重點……啊啊,真是的!也就是說……既然如此,由我來幫你破壞吧!」
「……破壞?」
「沒錯,破壞。」
永瀨這麼說,然後靠近太一。她站在太一的正前方。
「你把現在自己內心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然後堆起來~」
永瀨要太一盡量堆得越高越好。
「拿、拿出來?堆起來?」
「這是比喻啦!你只要用想象的就行了。那麼,要開始啰~」
永瀨深深地吸一口氣,舉起雙手。她打算做些什麼,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
「砰~~~~~~~」
永瀨發出非常大的聲音,同時用力抓住太一的肩膀。
「……慢點,我的耳朵……你到底想做什麼啊!」
太一皺起眉頭抗議,永瀨對他說:
「好,在太一心中,『到目前為止的太一』已經壞掉了!」
「壞掉……咦?」
「聽好啰,就在剛才,你已經全部壞掉了!然後仔細看清楚!接著從頭想過!」
「……看清楚?等等,全部壞掉的話,不就什麼也不剩……」
「還有啊。」
永瀨深信不疑地這麼向太一說道。
「就算破壞了全部,還是會有東西留在自己心中,你可以感覺到的。」
永瀨沒有一絲迷惘的堅定眼神吸引著太一,將太一吸入她的眼眸中。
「你一定會感覺到的,之後就以那個為依靠,往前進吧。」
永瀨的魄力讓太一發不出聲音,只是傻愣愣地張合著嘴。
永瀨一臉滿足地背對太一,注視著夜景,仿佛想說「現在只有你在這里,所以你有很充分的時間」。
被永瀨破壞了。
永瀨告訴他,已經壞掉了。
太一的確聽見有東西崩塌成碎片的聲響。
太一落敗、被敲個粉碎,但也因為遭到破壞的關系,開拓了以前被周圍東西擋住而看不見的地帶。世界拓展開來,他能夠環顧四周。
就連自己以前認為一定要保護到底才行的東西也崩壞了。
破壞。區別。尋找重要的事物。
然後,去找出來。
想幫助某人,想幫助什麼——把這當成本能的欲望,抱持這種想法的自己的確存在。
但在同時,自己會想幫助某人、會想幫助什麼是因為——
——沒有「自我」的緣故。
瞬間,一行淚水從太一眼里滑落,像是原本擋住淚水的堤防崩壞了一般,像是獲得解放一般。
太一沒有「自我」。
那個所謂的「自我」,應該怎麼稱呼才對呢?意見?思想?信念?想法?主張?意志?感覺每個都是,又好像都不是。總之,太一就是沒有這個。
太一終于接受這個事實。
雖然他其實一直隱約知道這件事。
因為沒有「自我」,才無法決定;因為沒有「自我」,意見才會曖昧不清;而且因為沒有「自我」,對很多事情都不會生氣。這是一種糟糕的寬容,這是一種漠不關心。
最近因為出路的事,還有在這次現象被賦予「能力」的關系,他有許多機會被迫思考關于自己的事。
然後,太一發現自己內心什麼都沒有而感到慌張。為了不落人後,他突然決定自己也要朝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前進。
自己不該在這種甚至無法直視自己問題的焦躁狀態下,去做會影響某人人生的事。利用「透視夢境」什麼的,根本超乎自己的能力范圍。
但太一不想承認自己沒有「自我」。
正因如此,太一才無法中途舍棄已決定要利用「透視夢境」的這條路。因為這是平常不會做這種決定的自己決定的事,太一無論如何都想堅持下去。
不然的話,太一沒有「自我」這件事就會穿幫,他覺得那是非常丟臉的事。
那樣的自己也能辦到的事情,就是幫助某人——尤其是拯救某人。
畢竟,將「負數變成不是負數」一定是正確的,即使不去思考、即使沒有「自我」,太一也知道這件事。
但要從「零」變成「正數」的時候呢?這不是自己能辦到的事,因為可以前進的方向是無限的。要在這些選項中選擇哪個選項,只能靠自己決定,沒有「自我」就無法決定。
想幫助人、想做些什麼、想做好事,卻看不見方向,就是因為這樣。
盡管如此,但該說是碰巧運氣好嗎?他留下半吊子的成果,因此說服自己那就是正確的。
然後,他緊抓著這點不放。
如果失去目前勉強能敷衍過去的自己,感覺真的會喪失一切,所以太一才無法改變。
所謂的改變,就是舍棄某些東西,然後創造出某些東西的行為。
太一沒有「舍棄」的勇氣。
為了獲得某些東西,必須先「舍棄」某些東西的勇氣。
自己至今為止累積起來的東西,一直以來前進的道路——明明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卻一直緊抓著不放。
太一在「人格交換」現象發生時,察覺到他會為了自己犧牲自我。
但太一認為,這是因為自己具備這種特質,理由就只有這樣,結果在這邊停止思考,沒能認清另一個理由。
太一現在發現了另一個理由:為了彌補自己的空白,太一透過幫助別人,試著找出能夠幫助某人的自己是有價值的。太一總算承認,這就是自己。
太一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本身明明距離這麼近,卻是這麼難以理解嗎?
為什麼自己能在一瞬間,一口氣思考到這邊呢?太一忽然感到疑惑,但隨即恍然大悟。
周圍的人曾好幾次指摘自己,例如藤島。還有最重要的是,稻葉姬子的指摘。
稻葉幾乎已經提示出答案,甚至對太一說過「去改變」還有「辦得到的」,但太一太沒出息,才會演變成這種地步。
「永瀨。」太一出聲呼喚。
「嗯,怎麼啦?」
「我終于……明白許多事情。」
太一將自己現在的想法告訴永瀨。
因為已是深更半夜,太一問永瀨這樣是否會造成她的困擾,但永瀨說「你完全不用在意!反倒應該說,能夠幫助太一……能夠協助太一進化這件事,讓我很高興呢」。
「——然後,我就失敗了。我根本沒有資格使用『透視夢境』這種能力。」
太一在這邊先將話題暫告一個段落。
「其實應該是稻葉和青木,才有權利使用這種能力……」
因為他們確實擁有「自我」。
太一這麼心想,同時這麼低喃。
「嗯~雖然他們兩人很厲害……但我認為,你們其實沒有相差那麼多喔。他們只是因為知道自己會像太一一樣無法抑制,才沒有出手而已。如果真的是那麼偉大的人,應該可以更高明、更完美地活用這種能力吧?」
「……是那樣子嗎?無論如何,我其實都不該利用這種能力。真的很抱歉,這次也給永瀨添麻煩了。我發誓不會再利用『透視夢境』,絕對不會……雖然只是我沒有利用的勇氣而已。」
「哎呀~沒關系啦。我至今也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這樣一來,總算能稍微回報大家吧?倒不如說,我覺得『絕對不會再利用』好像也不太好呢。」
「咦?」
「我認為在真~~~~的應該利用的情況下,利用一下也沒關系吧?畢竟這是讓我們吃了一堆苦頭的那家伙所提供的Bonus Stage啊。」
「呃,可是那樣……」
「正因為利用了『透視夢境』,我才能幫到太一不是嗎?呃……雖然一開始是誤會,最後也只是說了『砰』而已。」
被永瀨這麼一說,感覺非常滑稽,太一不禁笑出來。
「哈哈,應該說這樣很有永瀨的風格嗎……咦?可是,你說要適度地節制,只有在該用的地方才用,這樣……」
換言之,這就是剛才永瀨說的「如果真的是那麼偉大的人,就辦得到」。
「很像是完美主義的伊織小姐是嗎?雖然現在像是要畢業了,不過還是當成目標努力看看好啦!」
永瀨呵呵地笑著。她的表情沒有一絲陰霾,非常明亮開朗。
永瀨不畏懼「透視夢境」現象,也沒有沉溺其中,而是做出這樣的判斷。
「你很謹慎地思考過了……永瀨真是厲害。」
「不過也因此花費很多時間,直到現在才想通啦!」
太一心想,盡管如此,她還是很厲害。
對話在此中斷,雙方暫時陷入沉默。
在這期間,太一思考著許多事情,永瀨大概也一樣。
「嗯,先不提這些,我們還有應該思考的事。」
永瀨開口說道。
「太一說的……沒有『自我』這件事,雖然種類有點不同,但我以前也跟你一樣,無法思考自己想做什麼。」
這是因為家庭環境而獲得迎合別人這種技能的永瀨,一直在煩惱的事情。
「所以,我們必須思考才行。」
「思考什麼?」
雖然太一覺得自己大概明白,還是刻意這麼詢問。
「思考自己活著的意義,自己這個存在的意義。」
風吹,宛如蠶絲的長發飛舞在半空中,鮮明地躍動著。看起來像是她駕馭著風,而非發絲被風擄走。眼眸燃燒著堅定意志的少女,在月光的照耀下,比任何事物都還要美麗、還要高貴地佇立在那里。
「……不過這樣說出來之後,感覺還真是嚴肅!好沉重!」
「……難得總結得這麼漂亮,你要是別多嘴就好了。」
雖然這很像永瀨的作風。
「啊~原來剛才那樣收尾得很漂亮啊~早知道就耍帥一下~」
永瀨笑著這麼說。
「總之,太一也從這里重新開始吧。」
「說的也是。為了早日追上永瀨,我會從現在開始累積。」
「我沒什麼優勢,所以你別急著追上來喔!不然我太沒面子了!」
結果,雖然兩人沒有交往,但永瀨跟自己非常相似,感覺兩人應該能成為互相信賴、彼此競爭的朋友。
那麼,從現在開始,自己要做什麼?要怎麼做?
既然內心已經決定,接著就必須采取行動。
「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思考並前進,還有……要思考將來的夢想。」
太一想到出路調查表的事情,于是這麼補充。
「夢想……嗎?」
永瀨低喃,然後抬頭仰望天空。太一跟著仰望天空。
眼前是一片星海,滿天星辰,星星們閃燦著耀眼的光芒。
星星並非位于同一面,有的星星在遠方,有的在近處,還有些星星像是重疊似地掛在夜空中。
太一伸出手、攤開手心,將星星收納在手中,然後緊緊握住。
「啊,對了,雖然我還沒跟任何人說過……你要聽聽我的夢想嗎?」
依然仰望夜空的永瀨這麼說道。
「可以聽嗎?」
「我呀,想當學校的老師,或是找類似的工作。雖然還沒清楚地確定職業,但我已經決定好想做的事。我想幫助那些有許多煩惱,或是在許多方面遭受挫折的孩子們成長。」
在有無數星星高掛的這個宇宙中,在有無數生命閃耀的這個地球上。
「我想成為那些迷惘孩子們的燈火。」
永瀨開始前進。
太一也同樣准備邁出步伐。
在那之前,首先他必須替自己開始的這段故事做個了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