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國殤魂散曲斷腸(中)

北風如刀,刺寒入骨。 斗大的雪花在寒風中卷夾著冰凌劈頭蓋臉的向大地狂灑下來,整個東北都陷入了它們狂暴的肆虐之中。嗚嗚的冷風在空中呼嘯著,讓人分不清這究竟是老天爺的怒嚎還是有人夜半傷神的哀戚。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驚破了這片混沌的天空,無數片雪花被這個生硬驚得在空中亂舞,卷夾著,簇擁著這個聲音直飛上黑暗的蒼穹,漸漸的又消散在空中。 花滿堂目瞪口呆的看著李海程的槍口青煙繚繞:“你,你這是干什麼?” 李海程的槍口對著自己的肩膀,滿臉痛苦卻又夾雜著解脫的神情:“花少奶奶,我是一個軍人,但我更是一個男人。沒能照顧好玉蘭,我已經是無臉見你,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花滿堂看著他,晶瑩的淚花似玉珠一樣一顆一顆落下,神情淒婉,她盈盈的走上前去,撕下自己的衣角,將李海程血流不止的肩膀仔細的包紮了起來,幽幽而歎:“我不怨你,要怨就怨自己生在這個草菅人命的時代,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 李海程喟然長歎,熱淚滾滾:“花少奶奶,你快走吧!我,我對不起你啊!” 他聲音低沉,緩緩的說道:“玉蘭以身事賊,委曲求全,我們當兵的看在眼里,無不羞愧欲死。她唱了兩天戲,土肥原那個王八蛋已經是看在眼里,拔不出來了。為了討好他,讓他在國內替大帥說說話,調節緊張的東北局勢,大帥已經自作主張把玉蘭送給這個混賬王八蛋的東洋人了!玉蘭雖然年幼,但是頗有花少***風骨,她雖然壞了貞潔,但卻又怎肯將自己一輩子都扔在這火坑里面?所以她以死相爭,怎樣也不肯隨這個***土肥而去,大帥怕玉蘭壞了土肥的情緒,現在正被人關在屋子里面。” 轟的一聲,花滿堂如遇雷擊,被這個消息給震得呆了,眼淚水無聲的便從眼窩之中滾滾而下:“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李海程雙拳緊握,眼中恨意漸濃:“國家貧弱至此,一個弱小女子的抗爭又怎麼會有人放在心上?有人在大帥那里下了藥,說玉蘭之所以不肯以身事賊,原因就在于心向其母,也就是你,花少奶奶。只要你死了,玉蘭就會死心塌地的跟著這個東洋人了。” 花滿堂淒絕一笑:“所以,你就來了!”她此時腦中如五雷灌頂,轟鳴一片,渾身已經是沒有了半點力氣,軟軟的靠在了桌子旁邊,面若死灰。 女人雖然已經年過三十五六,但是她那張完美得仿佛沒有瑕疵的玉器一般的面龐卻依然豔光依舊,尤其是那眼角的風情,眼波流轉之中令人心神俱醉,堅強的外表下融化露出的淒絕神情讓人恨不得以死相報。 李海程燈下看著這個絕世美人,已經是癡了,他面紅耳赤,呐呐無言,想想自己來的目的,越發覺得羞愧欲死,他想起自己對花滿堂將女兒帶回來的承諾,呼吸越來越急促,胸膛里面像有一團火在熾烈的燃燒著,卻無處發泄,他突然一聲發喊,像個瘋子一樣從房間沖了出去。 門剛一打開,狂亂的風雪便湧進了房間之中,冰寒入骨的冷氣將穿著大紅銀邊繡花襖的花滿堂緊緊的裹成了一團,晶瑩剔透的雪花落滿了她的肩膀,與玉人潔白瓷淨的面容交相比映。 花滿堂長長的睫毛上都沾著雪花,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看著門外呼嘯的風雪和那漸漸遠去的身影,想起自己再也無法相見的女兒,心若刀絞,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天哪!你到底做的什麼孽啊!!” 李海程一路狂奔,剛剛轉過路角,卻見一個黑色的人影從轉彎處鑽了出來,面容藏在壓得低低的裘皮帽中:“事情辦妥了麼?” 李海程聽見這個聲音,停下腳來,頭也不回,冰冷的說道:“辦妥了!” “真的?”這個聲音顯然並不相信他,又追問了一句。 李海程心里面像吃了一個蒼蠅一樣惡心,低哼一聲,不再說話,扭頭便走。 這個人看著李海程遠去的高大身影,一聲冷哼,低聲罵道:“我就知道這個小子靠不住!”他手一擺,身後又躥出幾個人影,如同鬼魅一樣消失在風雪之中。 唐川呆立在這間青磚房中,癡癡的看著花滿堂的身影。 這個身影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張面孔雖然他從來不曾目睹,但是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眼角的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說話的語氣,在他聽來都是那樣的熟悉。 他試探著輕輕的呼喊了一聲:“奶奶?” 花滿堂軟軟的癱坐在地,宛如木偶泥胎。 “不用喊了,聽不見的!”一個溫柔的聲音突然在唐川的耳旁響起。 唐川嚇了一跳,猛的回頭,卻看見一張淡雅如菊的面孔,他又驚又喜:“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這里是什麼地方?” 柳琴臉上帶著溫婉如水的笑容,仿佛此時他們並不是在一個陌生的險地,而是在自己溫暖的家中,她看著唐川剛毅削瘦的臉頰,眼中的光芒柔和而喜悅:“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只知道我很高興能在這里遇到你!你一定能救我出去的,對麼?” 他一定是上天恩賜給我的騎士! 如果不是,那為什麼每次當我遇到了危難,這個少年就會出現在我的身邊? 如果不是,那為什麼當我看見他出現在身旁的時候,我原本因為恐懼而劇烈跳動的心靈是那樣的鎮定安靜? 你是我的英雄,你是我的王子,你帶著馬太福音,帶著滿天的聖光來到我的身旁。我黑暗的天空因為你而有了光明,我迷茫的生命因為你而有了彩虹! 柳琴癡癡的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年,她在這個一切都是虛幻的環境中已經不知道呆了多久。甚至當她以為自己將命喪于此的時候,她卻看見了這個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身邊。 柳琴並不知道唐川自己也是著了生殺魂的道兒,所以這才和她一起被囚禁在這個生殺魂用自己的記憶制造出來的幻境之中。 不過,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在乎。在她看來,只要這個少年還在她的身邊,她就一定會平安無事。 唐川苦笑了一下,東張西望:“這可糟糕極了!”他嘗試在在腦海中呼喊古德里奧的名字:“古德里奧?你在麼?”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 唐川臉色一變,嘗試著運用了一下體內的死靈之氣,可這一提氣,體內空空如也! 唐川如冰水淋身,面若死灰,呆在了原地。 他終于明白過來,自己是在這個生殺魂的世界之中,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和古德里奧失去聯系,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連一絲一毫的亡靈之力也沒有。 柳琴依然充滿了信任和溫柔的注視著他,可這個時候,這種眼神讓他心虛慌亂。 能活著出去麼? “我不知道……”唐川慘笑了一下。 他的面孔讓柳琴頗為意外和失望,她想象不出究竟有什麼樣的困境能讓這個強大恐怖的少年一籌莫展。柳琴反過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安慰起了唐川:“沒事的,別著急,我們先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女兒!我的女兒!!” 兩人正在說著話,卻突然聽見一旁的花滿堂突然一聲淒厲的大喊,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娘不會丟下你的!等著我,娘著就來!!” 花滿堂哭得像一個淚人兒,在此時此刻她一身堅強剛毅的風骨全部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有一顆赤誠的愛子之心,她好悔,她好恨,為什麼要親手把自己的女兒推進那個火坑! 這一切,這沉重的一切不應該由她這樣一個年紀的女孩來承受的啊!! 她捶胸呼號著,蒼涼而淒婉的聲音在風雪中送出去了老遠。 花滿堂抹干了淚水,披上了自己的坎肩,撐開一把竹制紙傘,迎著漫天的風雪,將門帶上,自己毅然決然的走了出去。 風雪的呼號聲和飛舞的雪花被門關在了外面,唐川和柳琴兩個人在寂靜的房間里面相顧無言,憂心忡忡。他們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面束手無策,不知道哪里才是出口。 那個女人好漂亮,為什麼我看見她會想起奶奶呢?為什麼我看見她,我就會覺得心里面暖洋洋的? 唐川正在一個人想著,卻聽見外面的風雪聲中突然響起“砰砰”兩聲清脆的槍響! 兩人驚得呆了,相互對視了一眼。 唐川想起了什麼,突然覺得渾身熱血沖湧,一聲嘶喊:“不!!奶奶!!!”瘋子一樣沖出了房門。 柳琴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也跟著沖了出去。 兩個人沖進風雪之中,卻見白茫茫的世界中,一個身穿紅色絨毛坎肩的女人倒在了雪地之中,手里的竹制紙傘被風吹的滿地打滾,似一片凋零的落葉,她的身子下面一片血泊,殷紅的鮮血緩緩的流淌著,像一朵雪地盛開的紅梅,在這個蒼白的世界中是那樣的刺眼醒目…… 唐川發瘋了一樣撲向這個女人,抱起她柔軟的身子。 這是我的奶奶,這一定是我的奶奶! 如果不是,那為什麼槍聲響起的時候,我心如刀絞?如果不是,那為什麼她倒在血泊的時候,我悲慟欲絕? 為什麼,為什麼這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就像這鮮血一樣,為什麼我用手堵,怎麼也止不住?唐川仰著頭,嘴巴張得大大的,淚水止不住的流淌,他想放聲痛哭,卻發現嗓子已經濕啞,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柳琴在一旁看著悲痛的少年,淚水也忍不住涔涔而下。 女人的身體在寒風中慢慢的變得僵硬,她體內的血液汩汩的流淌,將大地上潔白的雪花浸染得鮮紅灼目,然後混雜在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再也分不開來。 “哇哇哇哇哇……”在一旁的深院之中突然響起一陣清亮的嬰兒啼哭聲,黃家大院里面傳來一聲極為喜悅的歡呼聲:“老爺,老爺,活過來啦!小姐她又還陽活過來啦!!” 深牆之中一陣喜慶的歡呼聲,鼓掌聲,大笑聲夾雜著風雪送出去老遠。 神州罹難的土地上,幾家歡喜幾家愁,飛雪呼號的大道中,鮮血流淌出一張血染的圖騰,一旁高牆深院的豪門中卻是止不住的喜鬧聲,不遠處西人蓋的教堂也響起了“當當當”的報時敲鍾聲,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裹著淚流滿面的兩人,久久不能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