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團乍驚慘色 情場增裂縫名動離懷

第九十四回病榻起疑團乍驚慘色情場增裂縫名動離懷
這一個消息,可把清秋驚動了.等阿囡去後,可有點不耐煩起來.洗了一個臉,將頭發梳理了一會,牽整齊了衣服,分付李媽看好毛孩子,自己便要向金太太這里來.兩個老媽子見她要走,都攔住了房門,說是前兩天在院子里站了一站,惹下一場大病.現在病沒好,人都坐不住,怎麼又要走呢?清秋被他們一攔,走不上前,複在椅子上坐下了.果然頭上昏沉沉的,如戴了鐵帽子一般,簡直抬不起頭來.頭一持重,身子也支持不住,靠在沙發上,就坐著呆住了.兩個老媽子牛頭不對馬嘴的瞎勸解了一陣,清秋也沒有去聽他們的,只是坐著想心事.慢慢地抬起頭來,用一只手靠了椅子撐著,恰好對面是剛才打破的那面鏡子.鏡子下半截,卻還完好,照著自己的像,除了又黃又瘦之外,而且雙眉緊皺,眼色無光,簡直沒有一點精神.那托著頭的手,手腕上的螺螄骨,很顯然的高撐起來.這倒不由得自吃一驚,萬不料自己會憔悴到如此的地步,若要再病下去,那會成了蠟人了.自己害病,那沒有什麼關系,只是這個初出世的孩子,侞汁要發生問題,小孩子何辜,受這樣的厄運呢?這樣想著,便盡管望了鏡子出神,清秋對著鏡子,一陣想到傷心之處,便回想到了前此一年,覺得那個時候的思想,完全是錯誤.那時以為穿好衣服,吃好飲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車,多用仆人,這就是幸福.而今樣樣都嘗遍了,又有多大意思?那天真活潑的女同學,起居隨便的小家庭,出外也好,在家也好,心里不帶一點痕跡,而今看來,那是無拘束的神仙世界了.我當時還只知齊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實自己實為金錢虛榮引誘了,讓一個紈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經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書,新舊的知識都也有些,結果是賣了自己的身子,來受人家的奚落,我這些書讀得有什麼用處?我該死極了.想到這里,淚如雨下.望望鏡子里,那個憔悴不堪的女子,掛了滿臉的淚痕,已不成人模樣了.看著,更是傷心要哭.
李媽因她不走了,本來出去了.現時在院子里,聽到屋子里有嗚咽的哭聲,很是奇怪,走進來見清秋已經兩手伏在椅靠上,枕著頭哭,卻不知道這事由何而起?勸也不好勸得.于是一個人擰把熱手巾過來,請她擦臉.一個人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她手上.李媽道:"這一程子,你動不動就傷心,何必呢?你年紀輕,好日子在後呢,別惱壞了身子."清秋歎了一口氣道:"你們不懂我的心事."說著,搖了一搖頭,將茶杯放下,把床上的那本書拿過來,又側著身子靠了椅子看.她一看書,就不理人的,兩個老媽子又走了.清秋拿著書,只看了兩頁,便煩膩起來,不知不覺地把書放下,只是手捏了書枯坐.

忽然有人叫道:"清秋姐,你怎麼了?孩子哭得這樣厲害,你也不理會."一句話提醒了清秋.回頭一看床上,那毛孩子把臉都哭紅了,張著小嘴,哭得渾身只管顫動.連忙走上前,把小孩子抱了起來,再一看說話的是誰,才知道是梅麗進來了.梅麗笑道:"你剛才睡著了嗎?怎麼小孩子哭,你都不知道?"清秋歎了一口氣道:"妹妹呀!我的魂靈都不在身上了,漫說小孩子哭,恐怕我自己哭,我都不會知道了."梅麗道:"唉!我也給你打抱不平,你們是愛情結合的婚姻,為什麼現在感情薄弱到這種樣子呢?"清秋道:"我倒不怪他.愛情決不是強求得來的,而且越強求越覺得自己沒身份,以至于惹起人家的討厭.我只恨我自己太沒有主張了.怎麼會讓人家討厭,自己一點不爭氣?"梅麗道:"你千萬不要說這話了,我七哥就是這個脾氣,風一陣,雨一陣."清秋道:"唉!我也不希望他回心轉意.嘿!我是玉環領略夫妻味了."她說著話,摟了小孩子斜靠沙發上,臉上竟帶著一點淡淡的笑容.梅麗雖不懂得她說的這個故典,但是察言觀色,也可以知道她是看透了世情之意,便道:"這話就不對,難道就這樣僵了下去不成?"清秋默然不作聲,許久許久,才冷笑了一聲.梅麗看了她這種情形,未免發生一點誤會,心想,人的心思,朝夕有變遷,清秋對于七哥,這樣冷冷的,一定是灰了心.灰了心原也可原諒,她實在是有些不堪了.不過她說著話,好象很有決斷,別是她要尋什麼短見了?心里如此想著,就偷眼看看清秋的臉色,見她臉上冷冷的,似乎就帶了一種淒慘的神氣,面無人色.她越看越象,越象也就越怕,不敢在這里多說話了,悄悄地離開,一直就到金太太屋子里來.只見金太太板著臉和敏之,潤之談話.她道:"這糊塗東西,若是這樣胡鬧下去,豈不是給我添上了一層累?他的婚姻,本來就沒有和我商量過一句,等事情成了功,才來告訴我.這本來就嫌著根基不穩固,現在他果然要散伙了,他自己也當想法子去解決去,不能不了了之地來害我."潤之道:"老七這件事要不得,就是沒有婚姻問題在內,如今父親一去世,就靠著秀珠出洋混出身,也沒有什麼面子.清秋新產之後,又沒有一絲事情得罪他,要說模樣兒,性格兒,學問,哪樣又配不上老七呢?"金太太道:"倒別提學問了,這孩子就為著有了一點學問,未免過于高傲.至于她那性情,以前我也覺得很溫柔,不過最近我有幾件事觀察出來,覺得她也是城府過深,這種人最是難于對付的.我想她和老七鬧不來,恐怕也是為了這一點,你想,老七有一點事故就嚷嚷的人,哪里擱得住她暗地里抵抗呢?"梅麗慢慢地走到屋子里,聽到金太太如此說,心想,連母親對于清秋的批評,都是如此,那末,別人說她的壞話,更不足為奇了.剛才聽了清秋的話,本來想告訴金太太的,現在看這情形,要怎樣的說出來,倒不能不考量一番,因之走到敏之一處,嬪磣下,故意微微歎了一口氣.敏之道:"你又有什麼心事呢?兩道眉毛皺得聯到一處來了."梅麗道:"我自己有什麼心事?我是替人家著急."金太太也是注視著她的臉,很久很久地道:"你替人家著急,誰呢?"梅麗道:"你們剛才說的是誰呢?"敏之笑道:"噯喲!你的心眼太好了,燕西已不出洋了,你別替別人擔憂了."梅麗道:"咳!我不是說這個,我在清秋姐那里來,我看她都有些迷糊了,孩子在床上哭得要死,她坐在屋子里會不聽見.和她說,原來什麼也不在乎,好象就要死似的,我怕她是吃了什麼了."金太太倒嚇了一跳,身子顫了一顫,問道:"你怎麼知道呢?你怎麼曉得呢?"敏之道:"這話也有些可能.她一聽到老七要拋家到德國去,而且是跟著秀珠一塊兒走,她那個肚子里用事的人,沒有法子,只好走上這一條路."金太太站起來道:"這不是鬧著玩的,這孩子怎這樣胡鬧起來?真是家門不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說著,就向外走.敏之,潤之猜了她是到清秋那里去,也就在後面跟著

三人很快地走進清秋的房,只見她抱了小孩子在那里垂淚.清秋自梅麗去後,正也有些感觸.加之一個小院子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自然的愁從中來,慢慢地垂下淚來.這時金太太和敏之,潤之走進來,出于意料,倒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來迎著.金太太看了她那種樣子,更是疑心的了.向她臉上注視著,問道:"孩子,你怎麼了?有什麼話,總可以好好地商量,何必做什麼傻事?你怎麼了?快說快說!"這幾句話問得突然,清秋倒不知如何答複是好,望了別人,也是發愣.敏之道:"你是個聰明人,怎麼想出這個笨主意?你吃了什麼了?"潤之道:"你說罷,不說,我們就把你送到醫院去."這一句話,問得她更是莫名其妙了.便道:"我沒有吃什麼呀!"金太太道:"不能沒有吃什麼,剛才梅麗跑去告訴我,臉上都變了色了.她心里是擱不住事的,可是也不會撒這大的謊.現在時髦人,都講究自殺.我真不懂,每一個人只有一條命,沒有兩條命,把命取消了……"清秋這才算完全明白,他們誤會了她自殺,而且疑心她已經吃了毒藥了.便笑道:"這是哪里說起!我並沒有起這個念頭,你是怎麼知道的?"金太太道:"不是梅麗在你當面看見的嗎?"清秋道:"不能夠吧?我要尋短見,也不能當著人的面干哪.一個人要自殺,決不會讓人知道的,若是讓人知道,那就是假自殺,我何必在八妹當面做出那個樣子來呢?"梅麗本也跟著金太太後面來的,只是站在窗子外面,沒有進房.這時聽到屋子里所說,完全是由于自己一種誤會而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屋子里一跳道:"算我說錯了,大家別往下追究了,沒有這種事,我們不是更情願的嗎?"清秋見梅麗紅著臉,不能不和她解釋兩句,便道:"八妹原沒有錯,倒是她一番好心,因為我說到燕西要出洋了,心里很難過,所以她就急了."敏之道:"出洋也不要緊,我們不都是出過洋的嗎?也就安然回來了."金太太聽清秋的口音,料著她對于這件事,也都已明白了,用不著隱瞞,便道:"你放心罷,我決不能讓他這樣胡鬧的,從前他說一個人出洋,我還可以答應.現在他就是一個人要走,我也不能讓他走,除非是他帶了你一路走."說著話時,金太太就在她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對了清秋望著.見她將兩手環摟著孩子,低了頭望著孩子的臉,不知不覺之間,竟有幾點眼淚落在孩子的臉上.她便伸出一只手,輕輕的在孩子臉上撫摸著,把滴在孩子臉上的眼淚珠兒揩抹去.金太太看了她那樣子,心里也是老大不忍,便道:"我的話,你當然可以相信,我決不能用話來騙你."清秋低著聲音道:"你老人家自然不能騙我,但是燕西要出洋去,聽憑他的自由,我也不攔阻他的.夫婦是由愛情結合,沒有愛情,結合在一處,他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一點意思也沒有,倒不如解放了他,讓他得著快樂."金太太道:"不必說這些話了,我不能讓他胡來的."潤之道:"這是的確的話,就是我們,也沒有一個贊成他的.他今天和母親提起來,經大家一說,也就把他那股子豪興打回去了.他並沒有說什麼,就出去了,自然是回複別人的信,他再不出洋了."清秋將孩子臉上的眼淚擦干了,又在衣袋里掏出一條小手絹,捏成一小團,在眼睛角上,極力按捺了幾下,鼻子里也是息率有聲.在這時間,她兩只肩膀,不住地向上扛抬著,旋又落下.她雖是沒哭出,金太太看她那樣子,知道她是很傷心的了.因道:"你的身體剛好一點,你又這樣子不知道保重,就算這個初出世的孩子,你不要去理會他,但是你還有個母親呢,你不和她想想嗎?"金太太不說這句話,倒也罷了,一說這句話,清秋嗚嗚咽咽,索性哭出聲音來,那眼淚一陣比一陣擁擠,再也忍耐不住.梅麗站在椅子犄角邊,哭喪著臉,也掉下幾點淚來.金太太一回頭看見,便道:"你又懂得人家心里有什麼事傷心,要你也陪著掉淚?這就是你不好,無事生非,造起謠言來."梅麗一難為情,將手絹柔著眼睛,就很快地走開了.金太太向清秋道:"你也無須乎再傷心了,你且上床去安息安息.夫妻們總是這樣地孫龐斗智,決不是長局,我自然會和你想個法子把這事解決了,你不必胡思亂想."邇鋝磷叛劾岬潰骸拔冶糾淳筒灰歡ㄗプ潘不放,你老人家是很明白的,有了這話,我更放心了."金太太道:"你可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難道我還能主張你們離婚嗎?我所說解決的這一句話,也無非讓你們以後和和氣氣,向前找一條光明的路來.並不是……"清秋不等金太太說完,連忙答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可以斬釘截鐵答應他一句話,他愛什麼人要和什麼人結婚,都聽憑他的便,我自有我的辦法."金太太當然不好追問她有什麼辦法,若要問她的辦法,那就是說燕西一定要離婚了.皺了眉道:"年輕的人,何必這樣消極?"清秋道:"一個人,總沒有生成就是消極的,當然有些道理.我……"只說了一個我字她就忍住了.金太太老坐在這里勸兒媳婦,她很覺無聊,叫敏之,潤之在這里陪她坐一會,就先走了

平輩說話,比較的自由,他們就盤問清秋,燕西對她可有什麼表示?清秋冷笑一聲道:"有表示倒好了,就是他並無什麼表示,對我取一種行同陌路的樣子.我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見,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協,成一個寄生蟲.我自信憑我的能耐,還可以找碗飯吃,縱然找不到飯吃,餓死我也願意."潤之笑道:"你倒是個有志氣的,不過聽你這話音,很是恨他,間接的我們兄弟姊妹,也在可恨之列了."清秋道:"那是什麼話?就是對燕西,我也不恨.他娶我,是我願意的,上當也是我自己找上門的,怎能怪他?我心里難過,就為了我白讀書,意志太薄弱了."敏之笑道:"人家都說你是個賢人,這樣看來,你真是個賢人了,甯可自己吃虧,並不埋怨別人,這是多麼難得!"清秋道:"你別以為我作不到,我……我……我早就決定了是這樣辦的了."她如此說著,把頭一低,又是幾點眼淚水,滴在小孩子的臉上.她自己哽咽了喘著氣,就不替孩子擦去眼淚水,那眼淚流到孩子嘴里,孩子以為是浮汁,唧咕著兩片小嘴唇,只管吸起來.大家看了這樣子,都不免有些難受,因之默然起來.敏之道:"你上床去休息休息罷,隨便你有什麼主張,有什麼辦法,你總要上床去睡才是.不能夠坐在這里,馬上就拚出個什麼道理來."清秋道:"並不是我不肯上床去睡,只是我一上床去睡,心里更覺悶得慌,所以還是熬著點,坐在這里的好."潤之走上前,兩手將她肋下微挽著,笑道:"別人罷了,我們大姐兒三,總算對你不錯,你應該給我們一點面子.你就不願意上床,勉強也得上床去休息一會."清秋聽她提到面子問題,只好抱著孩子上床去.敏之笑道:"你是個學文學的,從來文人,都談什麼三上構思.你有什麼計劃,也不妨在枕上慢慢地去想著呀,躺下罷."說著,她就伸手接過孩子,潤之又給她牽著被,然後還要伸手來給解衣襟上的紐扣.清秋忍不住笑了,便道:"二位姐姐,這是把我當小孩子來哄了.我睡就是了,不必費事了,我真是不敢當."說著,解了衣服,真個躺下.敏之將孩子交給了清秋,笑道:"這是你二人的愛情結晶,就看這一點,也別生氣了."清秋歎了一口氣道:"話是由著人說的,我要不是有這個冤家,也許不會這樣沒有解決的辦法了."她說著,摟了孩子躺下去,不再說什麼.究竟她是勉強起床的,身體一得著休息,充分地現出疲倦樣子,敏之坐在一邊,看她眼皮微微合攏,竟不知道招呼屋子里的人,就迷糊過去了.看看她的眼睛合成兩條縫,睫毛深深地簇擁著,兩個顴骨上,抹了胭脂似的,兩個大紅印子.潤之望著敏之道:"這樣子,又是要熬出病來的,作踐身體何苦呢?"姊妹兩人看到,也覺黯然,就默默相對的,在屋子里坐著.潤之嘴向床上一努,輕輕地道:"聽她的話音,她倒是很願離婚."
這一句話剛說完,門簾子一掀,卻是燕西回來了.敏之,潤之都沒有說什麼話,同時卻咦了一聲.燕西道:"怎麼你兩人都在這里呢?"敏之一看床上的清秋,睡得正熟,便道:"她不好過,我們來看看她."說畢,二人起身向外走.燕西道:"怎麼沒有人陪著,坐住了?有人回來了,你們倒是要走,那為什麼?"潤之道:"你沒回來的時候,我們暫時看護著病人,你回來了,就用不著我們了."敏之正色道:"不說笑話,這個人確有幾分病."燕西也沒說什麼,送著他兩個姐姐出院門.潤之兩邊望了望沒人,便皺著眉用手指著燕西道:"老七你也太忍心一點了."說畢,二人便走了.燕西默然靠著院門站定,竟像呆了似的.還是李媽在院子里看到,隨便問了一句,"你不進屋子去嗎?"燕西無精打采,慢慢走回屋子里去,對床上看了一看,隨便在床對面椅子上坐下,不覺籲了一口氣.清秋睡在床上,雖然迷糊著,然而對于屋子里屋子外人的行動,卻是似乎聽見又不大聽見.直待燕西籲了一口氣,她覺這聲音有些不同,于是睜開著迷糊的眼睛,向床下看了一看.一看是燕西回來了,轉著身子,依然把眼睛閉上了.燕西道:"你既是醒的,見我進來,為什麼不作聲?"清秋睜開眼來望著,便冷笑道:"你是回家來挑釁的,對不對?不必,你要到什麼地方去,聽你的便,我是不敢攔阻你的.君子絕交,不出惡聲,要散便散,要離便離,也就完了,何必借題發揮吵著鬧著才散呢?"燕西在身上掏出銀煙盒,取了一根煙卷,躺在沙發上,吸了一陣,手指上夾著煙卷彈灰,一面噴出煙來,一面發著冷笑.清秋道:"你不要以為我是假話,我已決定了主意這樣子辦了."燕西道:"這可是你說要離,你說要散."清秋將孩子一放,手撐著枕頭坐了起來,點點頭道:"你就說是我出了主意得了,我既願成全你的前途,我就成全到底,你就說是我的主意,也不要緊.你當然是千肯萬肯,我既然願意了,馬上就可以宣布,你若是定了日子起程的話,我相信還不至于誤你的行期."燕西聽得這一遍話,就不由得心中一動,因道:"不耽誤我的行期,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清秋道:"你不是要和白小姐出洋,一路到德國去嗎?"燕西默然,拿起煙卷,又怞了兩口.清秋道:"你要去,只管去,我也不敢攔著,何必瞞了不告訴我?"燕西道:"就算有這事,又是誰對你說的?"清秋道:"這種話,你想有哪個肯對我說?我是參照好幾個人的話,猜想出來的."燕西冷笑道:"這樣說,你完全是捕風捉影的話了?"清秋道:"不管我是猜的對不對,只要你自己說一聲,有沒有這種計劃?若是果然有了這種計劃,我這樣說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燕西哈哈打了一個冷笑道:"滿意滿意!但是我現在要走也走不成功了.你這個人情,可惜送遲了一點,現在我是不領情的了."清秋道:"為什麼遲?陪你的人在北京,並沒有走開,就算走開了,到德國的火車輪船,還不許你去嗎?"燕西又默然著怞香煙,許久許久,才很從容地道:"我若是果然到德國去,倒希望你作惡意觀察."清秋笑道:"我想你是有點想不通吧?你若是不把真情告訴我,我雖然一切都不明白,可是你和白女士,始終只能作個甜蜜的朋友而已.假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讓開你們,你們正正堂堂地結合起來,那多麼痛快!"燕西對于她的話,並不怎樣答複,一人自言自語地道:"假使,假使,就不是什麼誠意的話."清秋也淡笑了一聲道:"誠意,我也不知道這誠意兩個字怎樣解釋呢?"燕西道:"你是說我沒有誠意嗎?"清秋不理,坐在那里,臉上一點愁苦的樣子也沒有,只是笑嘻嘻的.燕西坐在沙發上,偷眼看看她,卻猜不出她究竟是好意的還是壞意的.便道:"你也不必陰一句陽一句地說,我知道你有母親和許多人作後援.我是斗爭你不過的,但是我們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未必……"不曾說完,一轉身就跑出房門去了.清秋躺在床上,眼望著他走了,接二連三地歎了幾口氣.一人坐了許久,無聊得很,自己又不願拿書看,翻了一個身,便躺下來睡了.
這一天晚上,燕西自然是不肯回來,到了十一點多鍾的時候,金太太卻帶著梅麗來了.見清秋側身向外,眼睜睜望著那盞懸著的電燈,動也不動.她見有人進門,才起身坐了起來.金太太將手遙遙地和她招了兩招,帶著笑容道:"你身體不大好,躺下罷."清秋微笑道:"也沒有那種情理吧?"金太太和梅麗在床邊椅子上坐下,先問清秋身子好些了沒有?再又看看孩子,然後才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因道:"這樣子,老七又出去了,他不是回來了一次嗎?"清秋含糊答應著.金太太道:"他可和你說了什麼沒有?"清秋也不隱瞞,就把先前和他的話說了一遍.金太太向梅麗點點頭道:"你七哥倒是真話."清秋道:"燕西大概又和你提到,說是我不干涉他,他還是要出洋了."金太太道:"你何必松口,說是由他呢?"清秋看看金太太的顏色,便道:"不是我松口,我實在是這種意思."談到此處,金太太無故歎了一口長氣.清秋道:"你老人家放心,決不讓你躁什麼心."金太太道:"我真料不到你們這樣由愛情結婚的人,只這短短的時候,就變了卦.而且我也不見你們有什麼事大爭吵過,何以就絲毫不能合呢?"清秋道:"總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真的什麼大事爭吵,決裂也就決裂了.惟其是他盡管不願意我,我又盡管讓步,他沒有法子可以和我說出離婚的理由,逼得沒奈何,只有一走了之.在我呢,我一天不答應離婚,他一天不痛快,為了不痛快,他用什麼法子對付我,沒有什麼問題,設若把他逼得出了什麼毛病,我又有什麼好處?我想開了,是聽他的便為妙."金太太默然了許久,點點頭道:"你這是好心眼的話,不過他不是和你很好嗎?何以現在會和你意見大不同呢?"清秋道:"這也很容易明白.根本上我們的思想不同,我不愛交際,我不愛各種新式的娛樂,而且我勸他求學找職業,都不是他願聽的.此外,我家窮,他現在是不需要窮親戚的了."金太太聽了她這話,臉上有點紅暈泛起,接著臉色板下來道:"那也不見得吧?就算他不成人,從前你也不交際,也不會新式娛樂,也不算富有,他何以會和你求婚的呢?你這樣瞧他不起,也難怪他不痛快了."清秋道:"我怎能瞧他不起,我都說的是實話.至于他為什麼喜好無常,這個我哪里說得上?"金太太突然道:"如此說,你們都願意離婚,孩子呢?"清秋道:"孩子嗎,在金府上不成問題吧?找一個侞媽就解決了."金太太到這兒來,本來覺得兒子不對,要來安慰兒媳幾句的.現在經清秋這一番話說過之後,她覺得清秋對燕西的批評,太刻毒了,而且沒有一點留戀,照著她這話音去推測,那簡直是看不起燕西,對燕西的感情如何可以想見.那末,燕西對她不滿,自然也是情理中事了.她如此想著,口里雖不能說了出來,就默渙誦砭茫未曾再提一個字.還是清秋先開口道:"夫妻是完全靠愛情維持的,既沒有了愛情,夫妻結合的要素就沒有了,要這個名目上的夫妻何用?反是彼此加了一層束縛.請你轉告訴他,自明天起,就不必和我見面了,他要什麼東西,都可以拿去.至于哪天要我離開府上,聽他的便.我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而外,金府上的東西,我決不多動一根草.我就是對這個……孩子……"她說著話,把睡在被里的毛孩子,兩手抱了起來摟在懷里,哽咽著垂下淚來.金太太道:"你口口聲聲要離婚,你說,這是他逼你,還是你逼他呢?"清秋用手挽著一只袖頭,在眼角柔了兩柔,哽咽著道:"你替我想想,若是象他不理會我,我也沒法子理會他,這樣過下去,還有什麼味?就算勉強湊合在一起,有多少日子,便生多少日子的氣,未免太苦了.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讓他快活去.我也落個眼不見,心不煩."金太太道:"你既是舍不得這個孩子,那又何必……"清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淚如牽線一般,由臉上墜了下來.梅麗當他們說話之時,一點也不做聲,也不知道怎樣說才好?及至清秋說到最後,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實在不能不說了.便道:"清秋姐,你別說了,瞧我罷."金太太聽了她這一句話,倒不由得噗哧一笑,立刻又正色道:"一張紙畫個鼻子,你好大的臉子.這個大問題,瞧你什麼?"清秋道:"我可不敢說那話,八妹也是一番熱心,都是手足,不過年輕點罷了."梅麗笑道:"既然如此說,你就聽我的勸,別說什麼離婚了."清秋歎了一口氣道:"我哪里是願意這樣,也是沒有法子呀.我不離開你哥哥,你哥哥也是要離開我的,光我一個人說不離,又有什麼用呢?"說到這里,金太太依然是不能再說什麼,只有悶坐著.于是全屋子都十分地岑寂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