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院宇出榛蕪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第九十八回院宇出榛蕪大家中落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小憐到大門口的時候,還不覺察到情形有什麼不同,及至走到大樓下那個二門邊,只見兩旁屋子里不象從前,已經沒有一個人.大樓下的那個大廳,已經將門關閉起來了,窗戶也倒鎖著.由外向里一看,里面是陰沉沉的,什麼東西也分不出來.樓外幾棵大柳樹,倒是綠油油的,由上向下垂著,只是鋪地的石板上,已經長著很深的青苔.樹外的兩架葡萄,有一大半拖著很長的藤,拖到地下來,架子下,倒有許多白點子的鳥糞.架外兩個小跨院,野草長得很深.小憐問秋香道:"花兒匠簡直不管事了,你看,什麼東西也不收拾收拾."秋香道:"唉!花兒匠早辭掉了.前面院子這大地方,只有金榮哥一個人,他怎麼管理得過來哩?"小憐哦了一聲,眉毛皺了一皺,等她走到第二重院子時,正門關上,卻讓人由旁邊小側門內進出.這時,蔣媽由里面迎將出來了,她老遠地便笑道:"小……"這一個小字剛叫出口,猛然省悟,現在人家是正正堂堂的少奶奶了,如何可以還叫人家當丫頭的名字?心里一機靈,便笑道:"小姐,我的小姐,可把我想極了."小憐笑著點點頭道:"你很好,還是這個樣子."蔣媽笑道:"喲!我們還不是這個樣子,有什麼好樣子呢?"說著,迎上前,想要握她的手.猛然低頭一看,見人家手指上,帶著一粒鑽石戒指,便將手縮回去了.小憐雖看到她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只好裝模糊當是不知道.
大家一齊進了里院,小憐道:"我先看太太去."于是向金太太這邊屋子來,一看那院子里,兩棵西府海棠,倒長得綠茵茵地,只是四周的葉子,有不少凋黃的.由這里到金銓辦公室去的那一道走廊,堆了許多花盆子.遠望去兩叢小竹子,是金銓當年最愛賞玩的,而今卻有許多亂草生在下面.那院子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金太太住的這上邊屋子里,幾處門簾子低放著,更是冷靜得多.不過這個時候,小憐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屋子里面的老主人,心里撲通撲通亂跳了一陣.那腳步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也有些抖擻不定.小蘭搶上一步,掀開了門簾子讓她進去.她笑著說了一聲不敢當,那聲音也是細微得很.她把一腳跨進了門,便見金太太端端正正坐在屋子里,立刻渾身一發熱,臉紅了起來,遠遠地她就是一個鞠躬下去,口里極低的聲音叫了一聲太太.金太太對于小憐,是隔了一層關系的主人,她上次逃跑,雖然在大體上不對,然而與金太太無多大利害.現在她很闊綽地回家來了,對她私人言,也替她可喜.何況她又很謙遜,依然還用主仆的稱呼.因之也就立刻站起身來,點頭笑道:"好!很好."接著,用了一句問行人的套話:"幾時回來的呢?"小憐道:"回來一個禮拜了,早就應該回來請安的."說時,身子偏著站在一邊.金太太笑道:"快別這樣稱呼了,你現在總是一位少奶奶,柳府上也是體面人家,過去的事,提他作什麼?好漢不論出身低啦,只要心里不忘本,大家都願意顧全體面的.你這樣就很好,不是那樣小人得志便顛狂的樣子.以後當一門親戚走就是了,你是無家可歸的,我們家也不嫌多一門親戚.你總是客,坐下罷."金太太先坐下了,小憐見身邊有一張椅子,倒退一步坐下.一回頭,見秋香,小蘭一班人,都站在一邊,面上有點猶豫之色,又站了起來.金太太笑道:"你一講禮,又太多禮了,和他們也客氣什麼呢?"便對小蘭道:"這有什麼看西洋景似的?客來了,也該倒一杯茶來吧?"小憐笑道:"不用了.我先去見見各位小姐少奶奶,再來陪太太坐."金太太道:"那也好,你去罷.你回來了,我很歡喜,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一談呢."說畢,她卻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小憐退了一步,走出屋來.

秋香早搶先一步,忙著給佩芳去報信.小憐走到佩芳院子里時,是舊日所居的地方了.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常喜徘徊的柏枝短籬,已經有好些焦黃的,走廊上一架鸚鵡架子,還在那里,舊日相識的鸚鵡,卻不見了.但是也來不及尋覓舊蹤,早見玻璃窗內,佩芳的影子一閃,便喊起來道:"少奶奶."說著,秋香倒由屋子里掀了簾子出來,然後引她進去.小憐進來,見佩芳手上抱了一個孩子,由屋子里笑迎出來,便覺臉上一紅.佩芳笑著點頭道:"這是想不到的,你居然會回來.怎麼不和你們柳少爺一路進來呢?"小憐道:"他早來了,在前面客廳里.待一會,他自然是要進來的."一伸手,將小孩子接過去抱著,吻了一吻小臉,笑道:"我在日本,就聽到說添個孫少爺了,很是快活的.這樣子,多麼象他爸爸呀!"說時,在身上掏出一把小金鎖來,提了絲絛,掛在孩子脖子上.佩芳笑道:"這樣子,你好像是早已預備下的了.你還是這樣有小心眼兒哩."小憐笑道:"不是我有什麼小心眼兒,是我們那邊母親分付下的.二少奶奶還有一個小孩,我也帶著的."佩芳說著話,將她引到自己屋子里來坐,接過孩子,抱了他向前搖搖身子,笑道:"謝謝姑母了."小憐對于這種稱呼,也沒有什麼表示,只是一笑.這時,金榮左右兩手提著兩只細絲藤蘿,走了進來.在藤蘿外看到里面左一包右一包的紙包,紅紅綠綠的.佩芳笑道:"這樣子是在海外給我們帶了東西來了?"小憐笑道:"這些東西,雖不少洋貨,可是並不是日本貨.我在日本的時候,本想帶些日本出產回來.春江他說,我們國里,正在抵制日貨,我們為什麼還帶日本東西去送人呢?難道有意替日貨宣傳,提倡日貨嗎?我聽了他這話,倒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到了上海,他倒想起來了,買了好些東西帶來."她在這里說著,金榮已經放下了藤蘿要出去.小憐將手一招,笑道:"你別走,我也送你一樣東西."于是在藤蘿內挑了一個紙包,交給他道:"這是一件袍料,柳少爺叫我送給你的."金榮眼看著她長大的,當年她也叫聲金榮哥,今天她以少奶奶的資格回主人家來,自己對她不謙遜,是不懂規矩.對她謙遜,不服這口氣,所以見小憐的時候,只笑著說一聲你回來了.而且心里也怕她照規矩賞錢,實在不好意思收她的.而今她只說送禮,而且還抬出柳少爺來,不卑不亢,措置得很當.自己也就不便再含糊了,趁接著紙包的時候,向小憐作了幾個揖,笑道:"請你替我謝謝柳少爺."說畢就走了.佩芳笑道:"你越發想得周到了,連聽差的也不得罪哩."小憐笑道:"並不是我想得周到,我聽說宅里人都走了,只有他和李升,依然還在這里作事,這種人總算有良心的,所以我很器重他."佩芳歎了一口氣道:"不要提起,自你去後,我們家是一天不如一天.總理一死,大殿倒了正梁了,家里人心惶惶,接二連三地出岔事,就是我和你大哥,也不知如何了局?"小憐聽到了佩芳這樣稱呼,心里又不免一動,想不到當年的主人,現在變成阿哥了.這樣看來,富貴人家所談身分問題,也大可以通融,只要看作奴才的,自己怎樣去努力罷了.不過佩芳都會談到將來不知如何了局,那末,金家的前途,也就可想而知.便微笑道:"你也太過發愁了.總理雖然去世了,還丟下許多家產啦.再說,大爺自己的差事,也就很不壞,將來爬到總理那個位分,也是不可知的."佩芳歎了一口氣道:"別人說罷了,難道你也不知道他的為人?他從前那些差事,哪一件不是靠父親的面子弄來的?現在已經有兩處發生問題了.至于丟下來的家產,要好好的過日子,未嘗不可以混一輩子.若要象你大哥那樣子,一個月一萬也花得了,請問又過得幾時?我是不問三七二十一,把這些撈到手,替他保留起來再說."小憐還不曾答話時,只聽窗子外有人喲了一聲道:"你們真是久旱逢甘雨了,一見面,談得就分不開來,怎麼把客留住了,也不讓她和我們見面呢?"小憐隔了窗子,昂著頭向外叫了一聲:"二少奶奶,你好哇?"慧廠笑著自掀簾子進門來,搶上前一步,握著小憐的手,笑道:"好極了,你現在是十分得意了."小憐笑道:"我有什麼得意呢?就是得意,也是靠主子的福."慧廠道:"呀!快別再說這話.我向來就主張平等的,現在你結了婚,又不沾金家一草一木,更談不到什麼主仆了."小憐笑道:"人總不能忘本,雖然這兒大家都待我不錯,我怎能夠那樣自負呢?你添的小寶貝呢?"佩芳笑道:"你還是以前那樣,肚子里擱不住事,身上放著的那一件見面禮,你是急于要送出去,是不是?那末,你就先到她那邊去,和小⒍見著面,把這問題解決了罷."慧廠握著小憐的手,就讓她一路跟著到自己屋子里來.小憐經過走廊,到慧廠房門外,只見門口那一片玫瑰花地里,生長許多牽牛花和野豆子,將花干胡亂卷著,蓬卷著一大堆.花外的一堆假山石,爬山虎的藤卻是長得更茂盛,山石成了一個綠堆.然而東拖一條,西拖一條,倒垂下來,又卷著地上亂草,更覺上下一片氈了.慧廠對于家庭瑣務,原來就不大愛清理,一切都歸下人去治理,現在院子里,草長得多深,除了鵝卵石砌成的那一條人行路而外,一律都讓亂草鋪


燕西站在簷廊下,只哦了一聲,人也就走遠了.他回來,原是向鵬振報告白家那個消息的,偏是小憐夫婦一來,將這事打了一個岔,便扯開來了.這時走到前面,鵬振卻在他小書房里等著.他已是三天不曾進這書房的了,走這書房門口過,燕西原不打算進去,鵬振卻由里面喊了出來.燕西道:"我正要到前面找你呢,說的那件事,已經行了,你放心罷."說畢,自己依然舉步向外走.鵬振道:"你哪里去?"燕西笑道:"我是怞空回來的,還有幾件事不曾交代呢!"鵬振道:"你有什麼事沒有交代?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托你的事,你也總得和我說個清楚明白,要不然,你說事情已經辦妥了,我知道你辦到了什麼程度?"燕西被他一問,只得站住了,將一雙腳踏在走廊的欄干上,再用手撐在大腿上,托住了自己的頭,笑道:"我到白家去,……"鵬振遠遠搖著手道:"你有什麼事那樣忙,連到屋子里去談一談的工夫都沒有?這件事,也不是那樣不值得注意,隨便站著說說就算了."燕西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所以我不進去說.倒不知道你也是這樣念媽媽經,非要我說個清楚明白不可!那末,我就陪著你進去說一說罷."鵬振還怕他溜開去,直等燕西走進屋子以後,才由後面跟了進來.燕西向沙發椅上一躺.笑道:"你真不放我的心,我不進房來,你還不肯進來呢."鵬振道:"誰叫你這一程子鬧得太不成話呢?大概除了你自己,現在是沒有能信任你的了."燕西歎了一口氣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別人哪里會知道?誰相處在我的環境之下,誰也會象我這樣的."鵬振連連搖著手道:"別談了,別談了!我不管你那一本帳.我現在所要問你的,就是你和我謀的事,是怎樣和前途說的?前途又怎樣答應的?"燕西笑道:"官場也沒干多久,官場的習氣,倒是這樣的深.左一個前途,右一個前途,說得多肉麻呀!"鵬振見兄弟譏笑他,很有些不高興,轉身一想,現在要托重著兄弟呢,也犯不著和他計較什麼.便笑道:"這也是一句很普通的名詞,有什麼肉麻?難道平常就不許說前途兩個字嗎?然而我這也不去深辯,你就告訴我你所要說的話得了."燕西道:"我覺得沒有什麼可說,你托我的事,我照樣告訴了秀珠,秀珠認為是不成問題的事,等她哥哥回家,就讓她哥哥寫信.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如此,你還要我怎樣詳細地說?"鵬振聽著,心里一陣痛快,噗哧一聲笑了.只道:"就是如此簡單嗎?"燕西道:"不如此簡單,照你說,還得把怎樣進大門,怎樣進客廳,怎樣坐著說話,一齊說了出來不成?反正你托我的事我替你辦到了也就行了,你還有什麼話說呢?"燕西說到這里,再也坐不住了,已是爬起身來就向外面跑.鵬振追到門外來,只搖了一搖頭,沒有他的法子,也就不作聲了.
燕西出得門來,坐了車子,一直就到白蓮花家來.白蓮花笑著:"玉花,你瞧瞧,七爺來了不是?我說的話,不會錯吧?"燕西笑道:"我答應辦的事,並沒有辦完,怎能夠不來呢?"說著話,自打簾子,走向白蓮花屋子里面來.白玉花手上拿了一本小說側著身體看,燕西進來的時候,她只斜著眼珠,向燕西瞟了一下,身子也不曾動上一動.燕西一歪身子,也在她坐的椅子上擠將下去.一手搭了她的肩膀,笑道:"看的什麼書?我……"白玉花不等他說完,將他的手一推,站了起來,頭一扭道:"斯文一點行不行?你怎樣老是這種樣子?動手動腳,我也不好怎麼樣說你了."燕西碰了一個釘子,默然了一會,也不站起來,斜斜地躺在靠椅上,只是抖文.白玉花又斜過眼睛來看了一看他,見他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她就不是那樣驕氣撲人了,手上拿了書還是看著,退了一步,坐到椅子上來.燕西也不理她,依然是左腿架在右腿上抖著文.白玉花見他依然是不理,這才掉轉身來,將書向他面前一伸,笑道:"你瞧,不過是一本武俠小說罷了."婦女們的笑,是有莫大力量的,在她這樣笑著一說之下,燕西又進了她愛力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