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謀捷徑 棄家付兒輩獨隱名山

第一百十回航海倚英雌更謀捷徑棄家付兒輩獨隱名山
到了次日早上,金榮向燕西說:"白小姐昨夜一點多鍾,又打過一次電話來,就是照著七爺的意思,說沒有回來."燕西道:"這樣就得,以後就是她親自來了,也不必讓她進門,就說我不在家.她若想挾制我,那怎樣能夠?我為人也不是輕易就受人家挾制的."金榮見燕西處處聽秀珠的指揮,也有些不平.心想,我們七爺的脾氣,向來都是指揮人的,如今倒要別人來指揮.白小姐學問也罷,相貌也罷,性情兒也罷,哪一樣比得過七少奶去?偏是那種人逼得人家跑了,反倒來受白小姐的冷眼,心中只是不平.現在見燕西有和秀珠翻臉之意,他雖是第三者,瞧著也就很快樂.便道:"七爺,這幾天,你也真得少出去,外頭閑言閑語的不少,我聽了也直生氣."燕西道:"誰說什麼閑言閑語?"金榮站在書房門口,呆立了一會子,卻是一笑.燕西坐著的,便站起來,一直問到他面前來道:"你怎麼倒笑起來了?"金榮道:"我想那些說閑話的人,太沒有知識."燕西的態度,這回果然是變了,絕對不去理會秀珠的事,金榮看他情形淡淡的,倒像自己得著什麼似的,很是高興,含著笑容走了出來.
鳳舉由里院走出,頂頭碰到,便問他笑什麼?金榮一肚子原委,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而且這種原委,也不便在書房外面說.因道:"沒有什麼,我和七爺說話來著."鳳舉以為燕西有什麼可笑的事,就走進書房來.燕西拿了一疊報,躺在藤椅上看.鳳舉道:"你今天倒起得這樣地早?"燕西道:"我起來兩個鍾頭了."鳳舉道:"起來這樣早,昨晚沒有到白家去嗎?"燕西道:"我為什麼天天去?我還不夠伺候人的呢."鳳舉見他躺在椅上不動,臉上並沒有好顏色,似乎極不高興,料著和秀珠又鬧什麼別扭,這也是他們的常事,不足為奇.在他手邊,拿了幾張報過來,也在一邊看.他不作聲,燕西也不作聲,二人都沉寂起來.還是鳳舉想起來了問道:"你和金榮說什麼?剛才他笑了出去."燕西道:"我沒有說什麼可笑的事呀.哦!是了,我說了,以後秀珠打電話來了,不要接她的就是,她到我家來,我也不見她.大概金榮這東西,他以為我辦不到,所以笑著出去.一個男子丟開一個女朋友,這有什麼稀奇?自己的女人,說離開也就離開了呢."鳳舉點點頭道:"你大概也有些後悔."燕西道:"我後悔什麼?我作事永不後悔,作了就作了,你們都散了,我也走,我作和尚去!"鳳舉笑道:"你又要作和尚去?你真要是去作和尚的話,那倒很好.你手上大概還存著一點錢,把那個置點廟產,你一個人去過粗茶淡飯的日子,那真是舒服極了."燕西道:"你別小看了人,我要是下了決心,什麼事都作得出來的."鳳舉笑道:"你下了決心,就下了決心罷.作兄弟的,也不過勸解勸解而已,你真是要去作和尚,與兄弟們有什麼了不得的關系?母親現在已經夠傷心的了,你又何必再說這種氣話呢?"燕西道:"你不打算搬出去了嗎?"鳳舉道:"什麼都預備好了,怎麼不搬?"在他剛說完這兩句話之後,第二個感覺忽然來到,自己剛說母親已經夠傷心,自己又忙著要搬,還不是一樣不體諒老人家嗎?于是皺了皺眉毛道:"你想,母親下了那個決心,誰能挽回過來?再說,老二老三都搬走了,就留我一個人在身邊,縱然他們不說我什麼,外人也會疑心我別有用意.所以我現在所處的環境,十分困難."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接連著歎了兩口冷氣.燕西明知老大是借此自圓其說,也不便跟著再去逼問他,就很隨便地點了點頭.鳳舉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拿了一張報,又捧起來再看.燕西道:"你是出來看報的嗎?別忘了什麼事沒去辦罷."鳳舉道:"我不是來看報,也沒有別的,這兩天,我就是這樣心里亂得很,坐立不安,順著腳步,走出來看看,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說著,放下報來,站起身要走.見桌上有茶,又回轉身來,倒了一杯茶喝著.燕西道:"我看你倒很是無聊的,不如早搬開去,這一顆心,還算是平安了."鳳舉道:"那是什麼話?"說著,倒了一杯茶,隨便地喝著,然而他臉色很有點猶豫,對于燕西這一句話,似乎有點射中心病了.便端起茶來,喝了一杯,才很從容地道:"凡事總不能呆看了."說著,緩緩地踱出書房門去.燕西聽他最後所說的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但是老大為人較為渾厚,他對于家產不會象老三那樣,抱著什麼濃厚的希望,而且他又最愛面子,向不肯使家里有一件不體面的事發現.上次家中解散傭人,他就暗中為難,後來母親說是分家,他又明向老二反對.如今家中大勢崩潰,他還有什麼面子?假使烏衣巷這個大家庭還能維持的話,讓他攤出一筆用費來,料著他還是真肯.他這兩天起坐不安,當然系事實.他向來用著一個頭等公子的身分,在社會上活動,家庭這樣崩潰,未嘗不是他的致命傷.這話又說回來了,自己又何嘗不是公子的身分在外面活動?如今父死兄散,妻走子失,自己又有什麼面子?不看別人,從前秀珠是如何將就自己,如今自己極力將就著她,她還不高興.這樣看來,一個人實在是不可無權無勢.燕西如此想著,覺得向來受不到的痛苦,如今都感受到了.以後應當如何應付呢?去作和尚,那自然是一句氣話,要成家立業,作官是無大路子,而且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更何濟于事?此外,又絕沒有可干的事了.燕西如此思想著,昏沉沉地躺在書房里,已經是過了一上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金榮來告訴,請他到老太太屋子里去吃飯.燕西皺了眉道:"我也懶到那里去吃飯,隨便端兩樣到這里來就行了."金榮站著呆了一呆,低了腦袋,許久說不出話來.有了一會,才低聲道:"我的爺,慊共恢道嗎?現在就是開上房里一桌飯了,都在一處吃,廚房里現在就剩了兩個人了."燕西站起來道:"原來如此,那也好."說畢,依然是在藤椅上很沉靜地躺著.金榮道:"菜已開上去了,你去吃飯罷.老太太也知道你在家里,你去晚了,倒是不合適."燕西想著,既是只有一桌飯,這倒不能不去,于是站起來,緩緩踱到上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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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太太外邊的屋子里,臨時加了一張圓桌,敏之姊妹,鳳舉夫婦,兩位老太太,正團團坐下.還不曾扶上筷子,梅麗看到燕西進來了,連忙側著身子,將靠近的一張方凳子移了一移,笑道:"你到這兒來坐罷,咱們兄妹親近一回是一回了."燕西不便說什麼,含笑點著頭就坐下去.敏之對梅麗丟了一個眼色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咱們從此就天南地北,各走各的嗎?"說著,臉又向金太太看看.梅麗會意,便不作聲.金太太對于他們的舉動,只當是不知道,將大半碗飯端著,用長銅勺子不住地舀了火腿白菜湯,向里面浸著.舀完了湯,用筷子將飯攪了一陣,看看桌上的菜,大半是油膩的,便皺了皺眉.佩芳一看,又是老太太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不便在桌上多說什麼,只是低頭吃飯而已.倒是金太太先向著她道:"我已經定了這個星期六到西山去.今天已是星期四,明天你們搬,來得及嗎?"燕西插嘴問道:"為什麼到西山去呢?"金太太道:"你就是那樣鐵打心腸嗎?家里搬運一空,難道我在這里守著,就一點沒有感觸嗎?我到西山去住幾天,只當游曆些時候.家里的事,就讓敏之和二姨太結束.我要住到秋末再進城,那個時候在哪里住,再作打算."燕西道:"西山的房子,還借著人家住呢."金太太道:"我既然要上山去,自然早就預備好了,這個何待你說?"鳳舉看看全桌人的顏色,及看看母親的顏色,便道:"你又何必到西山去?"金太太正吃完了那碗湯飯,將筷子一放,臉色一正道:"這是我的自由."佩芳在一旁,就瞟了他一眼.鳳舉心想,這樣碰釘子,老太太定是在怒氣正盛的時候,少說話為妙,因之也就不說什麼了.燕西許久不曾和家人團聚,這一餐飯之後,倒有無限的感觸.覺得老太太現時所處的環境,實在也令人不堪,滿堂兒女,結果,讓她一人到山上去住,人生在世,還養兒女作什麼?自己本無事,而且也是懊悔,倒不如陪著母親一路到西山去也好.在山上住,用二百塊一個月罷了,自己的私蓄,還准可以住上好幾年哩.他心里如此想著,吃完了飯,將一只筷子當了筆,在桌上塗著字.金太太坐在一邊椅子上,看到燕西這樣子,便道:"你發什麼呆?"燕西這才省悟自己愣著坐在桌子邊,就站起來道:"我想起一件事,都走了,我呢?"金太太道:"難道不分黑夜白日的,你就這樣忙,還不曾忙出一個辦法來嗎?"燕西不敢說自己不曾忙,又不敢說和秀珠鬧翻了,只是默然.他不說話,別人說話,就把這個問題揭過去了.
吃過飯以後,燕西還是不曾出門,下午就走到敏之屋子里來,見她大姊妹倆,坐在一張寫字台兩面,正在填對一張表格.不知道是不是能看的,就坐在一邊.敏之將手上的鋼筆,插在墨水瓶子里,將吸墨紙壓按了一按填的表,然後十指相抄,放在桌子,很從容地回轉頭來問道:"你到這里來,一定是有什麼事來商量的吧?"燕西點了點頭.潤之手上捧了一本帳簿在看,放下帳簿笑道:"你什麼不如意了,態度這樣消極?"燕西道:"我怎能夠象你們這樣鎮靜呢?"說畢,又皺了一皺眉毛.敏之對潤之道:"不和他說笑話罷."因回頭來道:"你說."燕西兩手一揚道:"都走了,我怎麼辦呢?"敏之道:"你是有辦法的呀,你不是要和秀珠到德國去嗎?"潤之道:"我們也上歐洲去呢,若是你坐西伯利亞火車的話,我們還可以同道."燕西道:"上什麼德國?人家不過是那樣一句話罷了."敏之道:"什麼?鬧了許久,倒不過是一句話!"燕西點點頭道:"咳!可不是!"潤之道:"那為什麼呢?你算白忙一陣子嗎?"敏之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以前說得非常之熱鬧,盤馬彎弓,好象馬上就要動身,到了現在,怎麼鬧個無聲無臭?"燕西道:"可不是!我是肚子里擱不住事的人,得了一點消息,十分認真,預備馬上就走,連餞行酒都吃了好幾回.到了現在,鬧個杳無下文,我真不好意思對人說."潤之道:"難道秀珠以前是把話冤你的嗎?她這可就不該!"燕西道:"冤倒不是冤,本來白大爺派兩個專員到德國去,是辦軍火的.因為那筆辦軍火的錢,聽說要移到政治上去用,這兩個人動身,就緩下來.當這事已經緩辦了,秀珠還沒有給我消息,恰是家里都不要我走,我也沒有去打聽.後來我和秀珠談起來,說是錯過了機會.她說人還沒有走,機會還在,我倒很高興.我又在別一處打聽,知道是這麼一回子事,就問她究竟能不能走?她說不要緊,巡閱使方面就不辦軍火,也要派人到德國去考察軍事的,至遲八月以前可以走.我問是陰曆八月,是陽曆八月?她就不耐煩,說我太嗦了,所以我不知究竟.我看這事,簡直有點靠不住."敏之正色道:"這是多重大的事,她哪這樣和你開玩笑?你這東西,迷信著她家是新起來的軍閥,把自己妻子弄走……"敏之越說越氣,真個柳眉倒豎,兩只手摸著表格,帶著拍灰,在那沉重的聲音里面,啪啪作響,可以表示她心中含著忿怒.燕西向來是怕姐姐的,低了頭,只管用手摸額角.潤之道:"秀珠也有點貧兒暴富,亂了手腳.這年頭兒,三年河東,三年河西,有點兒風頭,就得什麼勁?這叫小人得志便顛狂,我最瞧不起這種人.也是老七這種人太沒有志氣,倒肯去小小心心地伺候她!"燕西紅了臉道:"誰伺候她?我為了這事,告訴了金榮,叫以後秀珠來了電話,不必接她的."敏之微笑道:"你能下那個決心?"燕西道:"你們總不肯信我有點志氣."潤之點點頭道:"他這個人喜好無常的,也許作得到."燕西聽了這話,越發是臉上漲得通紅的了.敏之道:"我們兩人都說你,說得你是怪難為情的,既往不咎,這些話也不必說了.我現在問你,你不出洋打算怎樣辦?"燕西道:"母親不是要到西山去嗎?我可以一路跟著到山上去陪伴她,母親什麼時候進城,我就什麼時候回來."敏之道:"你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嗎?你可別因為一時高興,隨嘴就說了出來."燕西將腳一頓道:"不!決不!"潤之搖搖頭,微笑道:"這個話,我不能相信你.山上沒有戲聽,沒有電影看,也沒有跳舞場消遣,許多你所愛的東西,都沒有.你上山去玩個新鮮,兩三天就跑回來.剩下母親一個人,那倒不如讓她根本就是一個人去的好.你要去也可以,先到後面園子里那間小書房里住三天不出來,試一試,若是你守得住,你就可以上山去.要不然,趁早別提,免得又鬧一樁笑話."敏之道:"何必說那些?母親也決不會讓他一道去的."燕西想了一想道:"你這話說得也是,但是我要不到山上去,我住在北京城里,就剩我一個孤鬼,我怎樣生活呢?"敏之望了望他,又望望潤之,沉吟著道:"我倒有個辦法,只是這件事關系很大,我不敢作這個主,等我向母親請過示,我再告訴你."燕西站起來,向她作了個揖道:"你若是有辦法,就告訴我罷,也省得我胡著急."敏之皺了眉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不好惹.我聽你說得可憐,願意和你出個主意,你倒又逼著我說出來."潤之笑道:"你既不肯說出來,就不該預先告訴他有辦法,自己的兄弟,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那個急性子,你說出這樣半明半暗的話來,不是要他的命嗎?老七,你別的聰明,這事你有什麼猜不出來的?五姐的意思,願意帶你到歐洲去.只是你還願意念書嗎?"燕西望了敏之笑道:"六姐說的這話……"敏之道:"我倒是有這一點意思.只是有兩個大前提先要解決.其一,每年在外國不花一萬,也要花好幾千,設若有個六七年不回來,你自己可擔任得起?其二,你現在還是二十歲的人,鮁蠆估危總算不晚.你到歐洲去,可要實實在在地念書,不能抱著鍍金主義前去.你那個本領,自己應該知道,先要下死功夫預備兩年,然後才進大學,你能不
這里敏之,潤之,自辦她們的表冊.到了晚上,她倆將謄清的表冊,送給金太太過目.金太太仔細看了一遍,點點頭道:"你們寫得很仔細,重要的東西,都記上了.這些東西,你們都檢查過了嗎?"敏之道:"都檢查過了,到今天為止,已經是四天四晚了."金太太道:"咳!能幫我一點忙的,偏是要出門了.四個兒子,就都是生下來的少爺,預備作大老爺的."潤之笑道:"你就別再這樣比方了.知道的,你是刺激三個哥哥,一個兄弟.不知道的,還要說你有點偏心,重女輕男呢."金太太道:"現在也無所謂了,不是大家都散了嗎?"她說著話,態度倒是很坦然的.人坐在藤椅上,旁邊的茶幾上,放了一大杯菊花茶,她一手撚著一串佛珠子,一手扶了茶杯,端起來喝一口,又複放下,臉上並不帶一點愁容.敏之望了望潤之,潤之微點著頭,又將嘴動了幾動.敏之說道:"媽,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你可別生氣."金太太道:"你不用說,我明白了.下午我看到燕西由後面出來,准是他又托你們說人情來了.男女婚姻自由,我早就是這樣主張的.到了如今,……"說著,人向椅子上一靠,又歎一口氣道:"他娶姓紅的也好,他娶姓白的也好,我一了百了,也管不了許多."敏之笑道:"和老七講情,那是真的,可是他除了婚姻問題而外,不見得就沒有別的事.你一不滿意他起來,就覺得他樣樣事情都不好了."說著,就把燕西受了秀珠的欺騙,自己願意帶他出洋的話,說了一遍.金太太道:"你們能相信他有那種毅力嗎?我看他這種人,是扶不起來的,不必和他去打算了.在北京城里,無論他鬧到什麼地步,不過是給金家留下笑柄,若到外國去,作了不體面的事,可是替中國人丟臉.你明白嗎?"敏之聽了這話,默然了一會.潤之道:"他究竟年紀輕一點,他自己既然拿不出主意來,我們多少要替他想點法子才好.難道看到任什麼事不成,就丟了他不管嗎?"金太太道:"我真也沒有他的法子了."說著,又搖了幾下頭.敏之道:"話里如此,我想人的性情多少也要隨著環境更改一點.老七在家里,沒有和什麼研究學問的人來往,所以不容易上進.若是到了外國去,把他往學校里一送,既沒有朋友,游戲的地方又不大熟,自然不得不念書."金太太道:"初去如此罷了,日子久了,一樣的壞.不過我對于他,實在沒有辦法.若是你們願意帶他到歐洲去,我也不攔阻.可是將來錢用光了,別和我要錢.我現在沒有積蓄了,你們是知道的,我還能供給他去留學嗎?"敏之道:"他自己還有一點錢呢."金太太點點頭道:"好罷,那就盡他的錢去用罷,別在我面前再提他了."潤之笑道:"你管總是得管的,凡事也顧全不了許多,只好作到哪里是哪里.現在一定把事情看死了,料著他不能回心轉意,就把他扔在北京城里,眼看他就要不得了,那還不是將來的事呢!"金太太默然了許久,才淡淡地答應一聲道:"好罷,這件事我也就交給你們去辦,我不管了.今晚上咱們說些別的,別談這個."敏之道:"你要走的話,也得和大哥提一提吧?"金太太道:"那不是找麻煩嗎?你們只管依了我的話去辦就是了,他要怪你的話,你就說是我分付的,不能違抗就是了.等到後天我要走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他."敏之心想,鳳舉夫婦,也是知道這事的,不過時間沒有確定罷了.就是今晚上不說出來,似乎也不要緊,于是也不問其所以然,坐了一會兒,各自回房去.
到了次日早上,敏之到九點鍾方始起床,只聽得佩芳在院子里嚷道:"兩位姑娘還沒有起床嗎?"敏之身上披著睡衣,正對鏡子敷雪花膏,在鏡子里就看到佩芳其勢匆匆地走來了,倒很是詫異.連忙將身子一轉,問了一句怎麼了?佩芳老遠地站住,就對了她現出很驚異的樣子,兩手一揚道:"你看這事不很奇怪嗎?母親在今天一早七點鍾,就坐了車子到西山去了."敏之道:"是嗎?她老人家雖是早就說要走,我以為那是氣話,不會成為事實,不料她老人家真個走了.帶了行李走的嗎?"佩芳道:"行李沒有帶,說了叫我們預備好了送去."敏之道:"我不料老太太就是這樣一個人走了,這個樣子,今天要勸她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倒不如照著她的意思,撿一些應用的東西,下午送了去."佩芳道:"那也除非是這樣."敏之立刻和佩芳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撿了一小提箱衣服,另外又找了個小柳絲籃子,將零碎應用物件,裝得滿滿的,預備吃過午飯就送去.這時不但家里人知道了,搬出去的兩房人和道之夫婦,都得了消息,大家趕回家來,都要到西山去.敏之道:"我又要多一句嘴了,母親正是嫌著煩膩,才出城去的.現在我們一家子人,男男女女,全擁到西山去,那里還是熱鬧,她老人家又要嫌麻煩了.依我說,只去一兩個人,她願意讓人陪著,就把人陪著,讓小蘭和陳二姐在山上陪著她先靜養兩三天再說.我就是這個主意,你們斟酌斟酌."大家仔細議論了一陣,大家心里都有個數,沒有幾個人是金太太所喜歡,可以去陪伴的,最好是梅麗,其次也只三個姊妹,別人去了,恐怕不能得金太太的好顏色.于是商議的結果,就公推敏之和梅麗兩個人上山.梅麗自是願意的,敏之有點避嫌,說今天不去.于是改推了道之,帶著小貝貝去.吃過午飯,坐了汽車,就追蹤到西山去了.

當天二人果然未曾進城,到了次日下午,方始回家.梅麗進門之後,先問大爺七爺在不在家?聽說鳳舉在家,一直就向鳳舉屋子里來.鳳舉先搶著問道:"老太太怎麼樣?還有幾天就回來了嗎?"梅麗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給鳳舉道:"這是媽寫給你的,家事都分付在上面了."鳳舉正是急于要知道一切家事的,趕快就把信怞出來看,那上面是:鳳舉兒知悉:予不忍見家庭荒落之狀,遷居西山,聊以解憂.又恐兒等不解予意,加以挽留,故事前不告以的確時期,並無他意,兒等放心可也.家事尚未完全料理清楚,分別告兒于下:一,兒夫婦既已覓妥房屋,仍按期遷居.二,敏之,潤之下星期往哈爾濱,由西比利亞赴歐,燕西願去,可以聽之.其京中一切帳目,可代為料理.三,二姨太願隨我山居,亦佳.梅麗可暫住劉婿處,因其上學便利也.每星期六,可來山小住.四,家中傭人,一概遣散.兒等願用何人,可自擇.五,烏衣巷大屋,只留粗笨東西,一律封存屋中,將來再行處置.如有人願代守屋,由後門進出.其余小事,兒自斟酌之.予在山上,將靜養,無事不必來擾我,即兒等之孝心也.
母字
鳳舉看完了,歎一口氣道:"這倒處置得干淨.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許多,只好照著老人家的意思去辦.只是梅麗有這些兄嫂,何必還寄居到親戚家去?"道之在一邊就插嘴道:"姐姐家里和哥哥家里又有什麼分別呢?"佩芳不知那信上說些什麼,不便接過去看,也不便問,只是向著鳳舉發愣.鳳舉就把信遞到她手里道:"你也拿去瞧瞧,這件事還叫我說些什麼?"佩芳將信接到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歎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那也就只好照著老太太的話去辦了,此外還有什麼法子呢?"這時,敏之,潤之,燕西以及二姨太,都到了鳳舉屋子里來,大家坐下,立刻開了個家庭小會議.他們兄妹行的事,都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讓這位二姨太,跟著老太太住到西山去,也是一件不堪的事情.全家人向來因為她老實,雖是庶母,卻不曾賤視過她.如今到了偌大歲數,還讓她跟著老太太,作個旁邊人,她就不能獨立嗎?倒是佩芳想到了此層,便笑道:"我想二姨媽不象母親,在山上悶住了,可以借書本兒消遣.大家都組織小家庭,二姨媽為什麼就不能呢?何況八妹又要在城里念書的."二姨太道:"我的少奶奶,你叫我去和誰組織小家庭呢?我這大年紀了,又無用,和誰也說不攏來.倒不如跟著太太,老姐妹倆,還有個談的.我壓根兒就沒有怎樣逍遙快樂過,也沒有什麼舍不得這花花世界的.我反正是多余的人,我不去陪著太太,該誰去陪著呢?"佩芳起了身子,向著二姨太太笑道:"你把話聽擰了."梅麗就亂搖著手道:"大嫂,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她老人家有好話,不能好說."二姨太紅著臉,正待辯兩句,鳳舉站在許多人中間,向大家拱拱手道:"什麼話不必說了,恭敬不如從命,從今天起,咱們就照著老太太的話去辦."燕西站在一邊,早是呆了半天,這時等大家都不說話了,才淡淡地笑了一聲道:"這倒也散得干淨!"梅麗瞪了眼睛道:"虧你還笑得出來呢?"燕西道:"不笑怎麼著?見人就哭,也哭不出一點辦法來呀."鳳舉皺了眉道:"現在什麼時候?還有工夫說閑是非呢.現在是最後五分鍾了,你也別閑著,幫著我點點家里東西,由今天起就動手."燕西因為和秀珠生著氣,絕對是不去白家的了,白蓮花那方面,也是耗費得可觀,自己也怕去得,所以差不多是終日在家.既是鳳舉要他在家檢點東西,就很慷慨地答應了.事已至此,大家也無須乎再討論,只是照著金太太信上的話去辦.
平常金家有一點事,秀珠就得了消息,現時玉芬自己要忙著自己的事,不象以前的閑身子和她不時通電話,因之金家鬧到快大了結了,她還不知道.總拗著那一股子勁,非燕西向她陪著不是不行.及至三天之久,燕西人也不來,電話也不來,她知道這事再鬧下去,非決裂不可.象燕西這樣的男子,朋友當中未嘗找不著第二個,只是在許多人面前表示過,自己已把燕西奪回來了,如燕西依然不來相就,這分明是自己能力不夠,于面子上很是不好看.只得先打一個電話到玉芬的新居,打算套了她的口氣.玉芬因為得著金太太由西山帶回書信來的消息,也由新居趕回烏衣巷來.秀珠隨後又打電話到烏衣巷來.玉芬看燕西的情形,已經知道他是和秀珠惱了.這時秀珠打了電話來,自己很不願意再從中吃夾板風味.不過秀珠這個人,是不能得罪她的,便接著電話,將自己的家事,告訴了她一遍.說完之後,她就歎一口氣道:"你瞧,家里鬧到這種樣子,慘是不慘?所以我們這些人,都是整天地發愁呢."秀珠聽了燕西要和敏之出洋去的話,心里倒是一動,怪不得他不理我,他已經有了辦法了.這樣想著,在電話里就答道:"原來如此,那也好,那也好."玉芬明知她連說那也好兩句,是含有意義的.自己又不好說些什麼,便道:"我一兩天內來看你,再細談罷."秀珠也不好怎樣談到燕西頭上去,就把電話掛上了.

玉芬自己想了許久,覺得燕西和秀珠真決裂的話,自己在事實上和面子上,都有些不方便.對于這一層,最好維持著,甯可讓秀珠厭倦了燕西,不要燕西對秀珠作二次的秋扇之捐.如此想著,看到燕西到書房里去了,也就借著張望屋子,順步走了來.推開門,伸頭向屋子里看著道:"喲!這屋子里東西,並沒有收拾呢."燕西道:"進來坐坐罷,現在你是客了."玉芬走了進來,燕西果然讓她坐著,還親自敬茶.玉芬笑道:"你突然規矩起來了,很好,你總算達到了目的,要出洋是到底出洋了."燕西冷笑一聲道:"有錢,誰也可以出洋,算什麼稀奇?又算得了什麼目的?現在出洋的人,都是揩國家的油,回國以後,問問他們和國家作了什麼?不過是拿民脂民膏,在自己臉上鍍一道金罷了,我不作那樣的事."玉芬道:"你和我說這些話作什麼?我以不弄官費出洋."燕西也覺剛才這些話,有點兒無的放矢,便笑道:"你別多心,我並不說哪一個."玉芬也只微笑了一笑,心里可就很明白,他這些話都是說秀珠的.就用閑話,把這事來扯開,因道:"你現在要出遠門去,就不知要多久才回來了.這在我應該請請你.哪個日子得空,請你自己定個時間罷."燕西道:"這就不敢當.我這樣出洋,和亡命逃難都差不多,還有什麼可慶幸的?別的我不要求你,請你替我小小地辦一件事.就是我要出洋的話,不必告訴白秀珠小姐."玉芬聽到他忽然用很客氣的話,稱呼起來,本來應當問一句的,然而既知道他生著氣的,不如含糊過去,倒可以省了許多是非.便道:"為什麼不告訴她呢?你還怕擾她一頓嗎?"燕西冷笑了一聲,接著又是微微地一笑.玉芬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倒不懂."燕西道:"老實告訴你罷,我和她惱了."玉芬道:"為著什麼呢?"燕西道:"不為什麼,我不願意伺候她了."說著,將頭一搖.玉芬覺得他的話越來越重,這當然無周旋之余地.紅了臉默坐了一會子,便起身笑道:"你在氣頭上,我不說了.說擰了,你又會跟我生氣."燕西連說:"何至于."但是玉芬已經出門去了.燕西和秀珠之間,只有玉芬這個人是雙方可以拉攏的.玉芬自己既是打起退堂鼓來,燕西是無所留戀了,秀珠也不屑再來將就他,于是就越鬧越擰.結果彼此的消息,就這麼斷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