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一人心里一杆稱

我決定不再去找楊波了,我准備把她從我的記憶里刪除,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盤算好了,在就業之前先賣上一陣襪子,等工廠開始招工,我就報名去模具廠上班。我很羨慕那些背著馬糞兜子上班的青年,他們留著小胡子,穿著自己做的大喇叭褲,戴著草綠色的軍帽,一搖一擺地走在路上,感覺非常爽。我把林志揚放在他姐姐那里的襪子清點了一下,不少,夠我賣上一陣子的。價格我也打聽好了,尼龍的貴一點兒,最高可以賣到五毛錢一雙,棉線的便宜一些,兩毛三毛的都有。

開始賣襪子之前,我和王東在夜市上溜達過,果然有幾個很面生的青年在那里賣襪子。我打聽一個猴子一樣瘦的伙計,誰是金龍?那伙計指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年輕人說,就是他,他是我們的老大。這個人長得很原始,根據他的長相我斷定,他一定能夠聽得懂黑猩猩說話。我裝做買襪子跟他搭訕了幾句,他說話很和善,細聲細氣像個娘們兒,跟他的體型很不搭配。回家的路上,王東說,要不咱們先找個事兒砸他一家伙?我說,沒那個必要,咱們在襪子的價格上比他低一點兒,看他的反應再說。王東說,你不怕給揚揚賠了?我說,不怕,揚揚最近幾年不會回來了,這些貨現在是咱們的,咱們又沒花錢。

過了幾天,我從林寶寶那里把襪子拿出來,帶上王東和他的幾個兄弟,在金龍的對面擺開了攤子。

第一天相安無事,金龍還過來給我遞了一根煙,問我,貨是從哪里上的,很和氣。

我說,這些貨是林志揚的,他跑了,我幫他處理一下,價格低點兒了,不會影響你吧?

他笑了笑,一口煙吹出去老遠:“無所謂,大家互相照應著就行。”

到了第二天,事情就來了。我和王東這邊正忙得不可開交,對面就喊上了:“要買就買正宗貨啦,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啦!”我抬眼望去,不是金龍吆喝的,是他旁邊的那個瘦子。這小子吆喝一聲,看我們這邊一眼,有些挑釁的意思。王東用胳膊肘捅捅我,說:“看見了吧?要管你叫爹的人來了。”我說:“讓他喊,別理他,只要他別過來。”

說來有點兒意思,他們那邊這麼一喊,我們這邊的人明顯減少,我有些惱火了。

我讓王東呆在這里別動,點了一根煙踱了過去。

金龍早看見我過來了,裝做沒看見,拎著幾雙襪子來回擺:“買啦,買啦,正宗上海貨!”

我蹲到他的旁邊,沖他笑了笑:“賣得不錯啊,比我那邊好。”

“呦,寬哥親自過來了,”他的這聲“寬哥”喊得很是有些藐視的意思,“好什麼好?湊合著賣就是了。”拿過我的煙頭給自己對上火,沖天吐了一口煙,“怎麼,寬哥那邊賣不動了?我就說嘛,賣貨不一定比價格,關鍵要看質量。不瞞寬哥說,你那批貨的來路我清楚,全是林志揚從農村小廠弄來的,還冒充美國日本的呢……呵呵。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我跟揚揚前年就認識,我們一起在鳳三大哥那邊共過事。他把金高砍了我也知道,裝啊,哈,裝。他有個雞巴能耐?被人揍草雞了,瞎雞巴‘毛愣’。等著吧,等人家金高出來,不廢了他才怪。你不認識金高是吧?人家是誰?他一個給鳳三提鞋都不夠級別的還敢跟金高‘乍翅兒’?金高那幫兄弟現在猛著呢。咱們這邊隔市里遠,消息不靈通,現在市里那邊誰最厲害?孫朝陽、周天明、莊子傑!連大有、二熊、湯勇都不敢跟他們斗。金高那幫弟兄就敢……不過這次完了,全進去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管你誰厲害呢,在下街這個地盤上,誰都別“慌慌”。

我打個哈哈道:“龍哥也不是‘善茬子’啊,認識這麼多‘猛戕’人。”


金龍矜持地哈了一聲:“談不上認識,不過是見了面互相給個面子罷了。”

我說:“龍哥知道我是誰吧?”

金龍偏過腦袋看了我一眼:“你是誰,你不就是張寬嗎?”

我說:“我哥哥叫張毅。”

“張毅?”金龍張了張嘴巴,“張毅……是不是一哥?哎呀,你是一哥的弟弟吧?”忽地站起來,丟了煙頭直拍腦門,“你看看你看看,我這個豬腦子!原來你是一哥的弟弟。你們倆長得不像啊,一哥是個大體格,你怎麼這麼瘦?哈哈哈,好了好了,咱們是親兄弟了,”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從里面拽出一根癟得像牙簽的煙來,雙手遞了過來,“寬哥,給個面子,以後咱們聯合起來一起賣襪子,誰也別砸誰的買賣……呵,剛才是我不對,我還想找你點兒麻煩呢。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我接過他的煙,順手夾在耳朵上,微微一笑:“剛才我看出來了。得,以後就是好兄弟。”

站在旁邊的那個瘦子倒退一步,背後“當啷”一聲,我看見一根鐵管子掉到了地上。

金龍飛起一腳把瘦子踹了個趔趄:“發你媽的什麼‘洋膘’?收拾家伙給我滾!”

瘦子揀起鐵管,拉一把身邊站著的幾個青年,說聲“我們先回家了”,一溜煙鑽出了人群。

金龍蹲下將他的紙箱子三兩下整理好,往腋下一夾,一把攬住了我的腰:“寬哥,別忙了。走,跟兄弟找個地方喝點兒去。”我一想,沖王東喊了一聲:“你繼續賣著,我跟金龍去寶寶飯店,完事兒你也過去。”王東不明就里,呱嗒呱嗒跑了過來,手里提溜著一根棍子。金龍摸著我的肩膀笑了:“寬哥啊,你跟我一樣,剛才也想跟我玩‘烈’的呢。”我紅了一下臉,回身推了推王東:“沒事兒,我跟金龍現在是兄弟了,回去賣你的襪子去。”王東不解地摸一下後腦勺,嘟囔著走了。

路上,金龍問我:“寬哥你今年二十幾了?”

我笑道:“你看我有那麼大嗎?”

金龍呸呸兩聲,摸著嘴巴笑:“光看你胡子拉茬的,我還以為你比我大呢。我二十。”

我說,我十八,不過你喜歡喊我寬哥也無所謂,我不覺得吃虧。


寶寶餐廳門口非常熱鬧,燈亮著,家冠帶著他的那幫小兄弟揮舞鐵锨,攪得熱鍋里的栗子霧氣騰騰,我哥哥搬著腿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林寶寶坐在他的對面,兩個人隔著一張桌子在喝茶。金龍拽了我一把,小聲說:“怎麼一哥怎麼也在這里?”我說,沒事兒,咱們喝咱們的,不搭理他。金龍遲疑著不敢靠前:“我有點兒緊張……那什麼,我以前是洪武的人。”

金龍是洪武的人?我歪頭瞟他一眼,直接進了飯店。洪武這個人我知道,可以說是非常熟悉,他跟我哥哥兩個人是死對頭。那是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身子結實得像個石頭墩子。他的家住在武勝街,從小就沒了父母,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哥哥還沒勞教之前,在下街跟他打過一架。那天我正跟一幫同學站在大廁所那邊說話,忽然看見一個滿身是血的壯大漢子踉蹌著跑了過來,我哥手里拿著一根擀面杖在後面追。那漢子跑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一伸腿絆倒了他,接著我哥就沖上來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陣擀面杖,那漢子一聲沒吭,死豬一般躺在塵埃里。我哥走了,那漢子的頭頂上落滿了蒼蠅。

後來我知道,那個人叫洪武,是武勝街的一霸,我哥打他是因為他借著酒勁摸了林寶寶的奶子一把。時間不長,洪武就帶著一幫人找我哥來了,沒找著,把我家的玻璃全砸了,我的頭上挨了幾棍子,我媽的衣服也被他們給扯破了。我哥回家一看,二話沒說,拎了一把菜刀就去了武勝街。我怕事情鬧大了,喊上林志揚和王東他們趕了過去。正打聽洪武家住在哪里的時候,我哥從一個胡同里出來了,菜刀別在褲腰上,一臉沮喪。問他,他說,這小子不在家。林志揚說,咱們也給他把家砸了吧。我哥說,那不是人干的活兒。立逼著我們走,他一個人蹲在一個陰暗處,狩獵的獅子一般盯著胡同口。

我們沒走遠,躲在對面的一個雜貨鋪里看他。天將擦黑的時候,洪武搖搖晃晃地從馬路北邊走了過來。我哥沒動,等他走近了,跳出來,劈頭就是一菜刀。洪武慘叫一聲,撒腿就跑,我哥追上去又揮起了菜刀。洪武猛一轉身,從腰上抽出一條鋼鞭,閃到一邊,刷刷地使了幾個招式,嘴里不停地念叨:“來呀來呀,上步上步!”我哥將菜刀掖到後腰上,往兩只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搓兩下手,紮個馬步,沖他一招手:“你來。”洪武甩著一頭鮮血,風車一般舞動鋼鞭,兩只腳跳抽筋舞似的來回倒騰,就是不敢靠前。我哥哥紮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只是一個勁地沖他招手。王東急了,打開自己背的黃軍挎,抓出里面的磚頭,瞄准洪武,猛地砸去。洪武哎喲一聲滾到了地上,鋼鞭死蛇一樣摔到一棵樹上,迎著夕陽悠悠地晃。

我哥疾步上前,一腳踩住他的脖子,慢慢蹲到他的頭頂,揮起拳頭,打夯一般砸他的腦袋。

洪武還是不吭聲,龜縮著身子任憑我哥哥用功。

我哥打累了,站起來,踢他的腦袋一腳,丟下一句“再去找我你就死”,轉身上了迎面開過來的一輛公交車。

我記得那一陣電視上正演《加里森敢死隊》,我哥哥的臉硬得就像里面的那個酋長。

打那以後,洪武再也沒來過下街,只是放出話來,我不會就這麼饒了張毅的,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後來我哥哥去了勞教所,這事兒似乎暫時告了一段落。

“寬哥,剛才一哥瞟了我一眼,一會兒他不會過來打我吧?”金龍摸一下胸口說。

“不會,你又沒去我家折騰。”我拖過一個凳子,示意他坐下。

“寬哥,我跟你說實話,”金龍咽了一口唾沫,“那年洪武帶人去你家,我也在。”

“真的?”我皺了一下眉頭。


“真的寬哥,”金龍委瑣地瞥了我一眼,“不過那時候我小,還在上學,什麼也不知道……”

“算了,”我哼了一聲,“我已經把那事兒忘了。哎,你那麼小他就帶你出來混啊?”

金龍把兩只手合在一起使勁地搓,然後捂住臉,頹然歎了一口氣:“你不明白……寬哥,你就別問了,這事兒以後我告訴你,”挪開手,沖我咧了咧嘴,“能跟寬哥認識真是我的榮幸。寬哥,這事兒咱們不說了,以後我就跟著你混了。你不知道,我已經不在武勝街住了,我媽早死了,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姐姐……唉!我不想提這事兒了。現在我住我兄弟福根家,就是剛才跟我一起賣襪子的那個瘦猴子。他家也是剛搬過來的,他爸媽都在中化公司上班,住在小黃樓……”一提小黃樓我就想起了楊波,心又是一沉,慌忙打斷他:“不是你請客嗎,吃點兒什麼?”金龍倒頭看了看:“老板娘不在,我不敢出去喊她,你喊她過來,我點菜。”我摸著他的肩膀站起來,走到門口沖林寶寶一招手:“姐,進來一下,有個伙計請客。”

我哥哥墩了墩茶杯:“誰請客?金龍?”

我靠過去,小聲說:“是,他請客。你別過來,他怕你打他。”

我哥笑了笑:“我那麼沒有檔次?喝你們的吧,我不讒酒。告訴金龍,別怕我,我的腦子里沒有他。”

林寶寶擰了我的胳膊一下,吃吃地笑:“小小年紀就開始喝酒,當心娶不著媳婦。”

我擋了她一下:“姐,別再拿我開心了……你上次跟我講的那套理論不好使。”

林寶寶一怔,眼睛睜得溜圓:“哪套理論?”搡我一把,撲哧笑了,“我知道了。嘻,你可真是個好弟弟啊,還真當那麼回事兒了。調戲人家楊波了吧?吃了釘子了是吧?”偷眼一瞥我哥,摟著我的肩膀往里走,“弟弟,你還別說,她那是裝的,姐姐的理論一點兒毛病都沒有。不信你就慢慢試試,我說的要是假話,咒我當一輩子寡婦……”猛一捂嘴,呸呸兩聲,回頭望了我哥一眼,眼圈忽然紅了,“我這是說了些什麼呀……不能這樣賭咒,我就說,如果我說了假話,我當一輩子破鞋。”

我說,你是曾經的破鞋,生命中盡情狂歡之破鞋,生命中無限孤獨之破鞋。

林寶寶吃驚地望著我,嘴巴張得像煤窯:“你生氣了吧?你怕你哥……你怕我當寡婦。”

她這麼一說,我還真的有些生氣,我說:“你去死吧,最好讓人給操死。”

林寶寶倚到牆面上,眼睛斜著看我,嘴里好象在說,她要讓我成為下街第一個太監。 (16K小說網http://www.16k.cn手機,電腦同步閱讀.還可以下載電子書TXT,CHM,UMD,JAR電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