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裝好漢的下場

十天的上訴期很快就到了。這十天大家過得很快活,不像是在坐牢,倒像是在住賓館,吃飯有人送,睡覺還有“警衛”站崗。第二天就要發往勞改隊了。晚上大家的情緒很興奮,一個個就像即將沖出籠子的鳥兒。金高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包旱煙,吩咐號兒里的幾個“迷漢”從棉被里抽出一點棉花,拿鞋底子一陣猛搓,一會兒就搓出了火。大家每人一根用報紙卷成的旱煙喇叭,各自靠到鋪位上抽大煙似的過癮。王東過足了癮,悄沒聲息地站到了窗戶底下,仰著臉看窗外的星星。他保持旗杆那樣的姿勢,直戳戳杵在那里,雕塑一般。我走過去想要跟他說句話,一靠近嚇了一跳,這小子在哭呢,眼淚嘩嘩地流。

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金高連忙招呼大家滅了煙,用褂子往窗外扇乎煙味。

我正納悶外面這些腳步聲怎麼朝我們號兒這邊來,天順小聲說:“又來新朋友了。”

話音剛落,門就被打開了,魯所長推著三個看上去像是“老犯兒”的人站在了門口。

金高迎上去接過他們的被褥,沖魯所長一笑:“政府,這也是明天一起走的?”

魯所長點了點頭:“北走廊過來的,明天跟你們一起走。記著啊,別搗亂,搗亂一個也走不了。”

“大金是吧?”前面一個壯實得像鐵塔的漢子大大咧咧地摸了金高的肩膀一把,“還認識我吧?”金高不回答,沖魯所長哈了一下腰:“魯所放心,大家都有數。”魯所長掃里面一眼,似乎知道這里剛抽過煙,皺著眉頭關上了門:“煙能不抽盡量別抽,這是紀律。”鐵門一關,金高咣地倚在門上:“剛才是誰跟我說話哪?”鐵塔漢子已經踱到了窗下,聞聲扭過頭來:“大金,是我,牟乃偉。”金高淡淡地哦了一聲:“哈,是乃偉啊……”後面的話小得像蒼蠅飛,“一個‘臭哈依’,跟我套個雞巴近乎。”咳嗽一聲,搖晃著身子坐到了自己的鋪蓋上,“別站著啊,都坐下。哥兒幾個隨便聊聊,將來咱們都是‘同犯’。”

牟乃偉似乎覺察到金高對他有些不屑,橫一下脖子,一屁股坐到了金高旁邊:“大金真有派頭啊。”

金高笑笑,把兩條胳膊墊到腦後,翹起二郎腿,沒有說話。

氣氛有些緊張,我鬧不清楚情況,倚著被子看他們,心里琢磨著萬一鬧起來自己應該怎麼辦。

天順好象不認識這個叫牟乃偉的,冷眼看著他,估計心里想得跟我差不多。

“操,有什麼呀,”牟乃偉揮一下拳頭,嗓子大得像驢,“在社會上誰還沒經過點兒場面?當初老子在外面,跟我鄰居鬧別扭,他爹去跟我講和,我聽他的?就是一個砸!媽的,跟我鬧?死多少人了。我他媽從去年冬天就來了看守所,哪個不給面子?連魯所見了我也一口一個乃偉的叫,我還沒把他放眼里……”沖還站在門口的兩個伙計一歪脖子,“瞎站著干什麼?哥哥我在這里!你,”一指那個年齡稍大的伙計,“老歪,過來,先給爺們兒拿拿腰兒。媽的,別給臉不要臉,有什麼呀。”

那個叫老歪的漢子好象有些“暈罐兒”(發蒙),灰不溜秋地愣在那兒,冷不丁一打眼,嚇了我一跳,誰偷了個兵馬俑藏那兒了?順著他的目光一看,我才發現,臭蟲雙手舉著一個馬桶蓋子,正奮力往牟乃偉的頭上砸去。就在馬桶蓋即將砸到牟乃偉的腦袋上的刹那,牟乃偉一偏頭,臭蟲一下子撲到了他的前面,馬桶蓋子脫手摔出了窗戶,臭蟲的一聲哎喲還沒喊利索,肚子上先吃了一個勾拳,悶聲趴在了地板上。牟乃偉伸出腳,用腳後跟鑿兩下臭蟲的脊背,取一個戰將得勝的姿勢,慢慢站起來,咔咔地掰著手指走了幾步,悠然回轉身子,翻著眼皮一瞅金高:“就這?哈,還是來點兒利索的吧。”

金高拿眼皮撩了一下天順:“順子,這哥們兒在朗誦什麼?我怎麼沒聽清楚?”天順似乎還沒反應上來:“他朗誦什麼了?我……”“我他媽弄死他!”金高餓虎似的跳起來,一腳兜在牟乃偉的胸口,緊跟著一個右勾拳,啪的一聲把牟乃偉放倒在牆角,動作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牟乃偉遭一重創,野獸似的想要翻身起來,無奈身子不聽使喚,蠕動幾下,軟軟地癱成了鼻涕。金高蹲到他的頭頂,玩狗似的摩挲著他的腦袋,微微一笑:“你叫牟乃偉是吧?我不認識你。我說過的,不認識不要隨便套近乎。還他媽牟乃偉呢,你就是一個木乃伊。”“大金,是漢子就別玩‘偷棰’(突然襲擊),讓我起來,讓我跟你平起平坐,咱們繼續。”牟乃偉說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金高怔了一下,笑容突然就收斂得一干二淨,那只愛撫在牟乃偉頭上的大手變化莫測地向下一揮,一個凶狠的勾拳重重地鑿在他的腹部,牟乃偉“嘔”了一聲,一下子蹲在了金高的腳下。天順此時才反應上來,怪叫一聲,一薅脖領子把牟乃偉揪起來,胳膊別在自己的肩膀上,猛然一擰身子,牟乃偉麻袋似的摔到了牆根。我迅速跟步上去,瞄准肚子,通通又是兩腳,牟乃偉萎靡下去,一屁股砸到牆角,連哼哼一聲的力氣都沒了。

“木乃伊,說話呀,”金高沖已經軟坐起來的臭蟲勾勾手指,“蟲蟲兒,點煙。”

“你媽逼的木乃伊,知道這是誰嗎?”臭蟲有氣無力地站起來,邊卷煙邊嘟囔,“說出來嚇死你,我大哥……”

“你大哥好事不會做,什麼壞事兒都干過,”天順奸臣似的笑了起來,“踢寡婦門,挖絕戶墳……”


“順子哥,那是說你,我可不敢這麼說金哥。”臭蟲遞上煙,給金高點上,畢恭畢敬地退到了一邊。

牟乃偉蜷在牆角哼唧了一會兒,還想說句什麼,金高大吼一聲:“關!膘子哪兒的?”

牟乃偉徹底沒了脾氣,佝僂著身子唱:“哎喲哎,我河西的哎……兄弟。”

金高抽兩口煙,把煙摔給臭蟲,微微一笑:“你聽見他喊我什麼了?我跟他是兄弟?”

臭蟲做個斗雞的姿勢,一瞪眼:“兄弟?他是你爺爺!快,麻溜的,喊爺爺!”

“爺爺,”牟乃偉蹬兩下腿,白眼兒翻得像刷撲克牌,“金哥,我‘迷漢’,我再也不敢了。”

“你這種怪逼我見得多了,”金高把兩條胳膊又墊到了腦後,“什麼案兒?”

“金哥,我河西的,叫牟乃偉……其實我是個老實孩子,我……”

“嗨,得雞瘟了是吧?”臭蟲沖過來,一扒拉牟乃偉的腦袋,“大哥問你話呢,賣什麼果木的?”

“不賣水果,我在外面擺了個小攤兒,賣雜貨呢。”

“操你媽,問你犯什麼事兒進來的呢,”王東在窗戶下壞笑起來,“你不但木乃伊,還他媽缺心眼兒。”

“哦……他們說我強奸,其實不是,我嫖客嘛我。”牟乃偉把白眼定格在衛生球的狀態上,徹底沒電了。

“哈。”一直站在門口不動的那個“新朋友”忽然笑了一聲,讓人感覺這也是一個所謂的“怪逼”。

“人啊……”我的笑聲在心底回蕩,陰森的感覺冒出來,冷不丁打了一個冷戰。

早晨放茅的時候,管理員對我們很客氣,不但放茅時間長,還問大家誰的衣服沒洗,抓緊時間洗了,別去了勞改隊讓人笑話這兒出去的人不講衛生。此時誰還有那份閑心洗衣服?大家沒吭聲,站在廁所門口等待回號子。臭蟲高嚷一聲“我要洗棉襖”,猴子一般躥回號子,雙手舉著棉襖沖了回來。廁所門口的地太濕,臭蟲的腳下一滑,身子立馬不穩,投降的俘虜兵也似舉著棉襖沖廁所里去了,撲通一聲,隨即是一陣痛苦的叫罵。牟乃偉想笑,偷眼一瞥金高,蔫蔫地將笑容滅了。

臭蟲干脆不洗棉襖了,摸著後腦勺上一個碗大的蘑菇出來,表情就像剛死了爹又被人拍了一鐵锨似的。


管理員笑了笑,轟雞似的把我們往號兒里趕:“好好回去呆著,濰北農場的干部馬上就來提你們走。”

回號子坐下,金高忿忿地橫了一下脖子:“我說什麼來著,果然是去濰北。”

天順接口說,你不是上次去過濰北嗎,說說那邊都干什麼活兒。

金高剛要說話,牟乃偉在一旁嘟囔上了:“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大小都是一個活字。”

“木乃伊大哥這話說得有水平,”天順乜他一眼,怪笑道,“哪兒學的?你大學生是吧?”

“我社會大學的,”牟乃偉矜了一下鼻子,“社會大學才是真正的大學,可鍛煉人呢,這兒算個蛋。”

“畢業了沒?”天順的臉色陰沉起來,鼻孔也在逐漸放大。

“談不上,可也明白了不少道理。”牟乃偉有些得寸進尺,他似乎是在逐漸找自己的感覺。

“明白了什麼道理?”天順眯起了眼睛。

“以前誰狠誰是大爺。現在可好,流氓不像流氓了,講義氣的成了膘子了,靠狠勁不好混了……”

“你狠過嗎?你流氓,你義氣了?欠操是不是?”金高踱過來,我聽見他的拳頭在咔咔作響。

“金哥……”牟乃偉的臉上閃過一絲沮喪,身子隨著緊了起來,“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媽的,五講,你缺一個講道德,四美,你缺一個行為美,知道不?”天順悻悻地說。

“知道,我一樣兒缺倆,還有講衛生和語言美。”牟乃偉的話軟成了棉花糖。

“跟我耍貧嘴是吧?操你媽,你缺一個揍字知道不?”天順的眼睛又眯了起來。

就在牟乃偉把身子硬成准備受辱姿勢的時候,門開了,魯所長笑眯眯地站在門口招呼金高:“你,王東,劉長春,許建軍,臭……季小波,出來。”金高納悶地問:“魯所,我們這些人不是一起走?”魯所長點了點頭:“你們幾個先走,去北墅勞動改造。後面的幾個去濰北。”金高回頭沖我和天順一笑:“好嘛,剛熱乎了幾天就‘散席’了,”走過來抱了抱一臉茫然的天順,又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兄弟,好好混,以後回社會咱哥兒幾個闖一番大事業,”瞪一眼如釋重負的牟乃偉,一咬牙,“木乃伊你給我聽好了,是狼就吃肉,是狗你得吃屎。如果讓我知道你對我這兩個兄弟有什麼不敬,我讓你一輩子吃屎!”


這話讓我有些不爽,感覺我是在他的羽翼之下生活。我是狼啊……我骨子里沒有做狗的潛質,我絕對是狼!可是他的話確實讓我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只好抱他一把,訕笑道:“金哥放心走吧,兄弟是個吃肉的。”說完,心里小小地別扭了一下,吃個雞巴肉啊,在這里是做不成狼的,除非我原本是一只虎,盡管暫時沒了虎威,可是做只狼還是有這個資格的,可我哪里曾經“虎”過?狼不好做,狗又不想做,那麼我就暫時先做一只狐狸吧,最好是跟在老虎後面的那種,我蔫蔫地想。

金高推開我,反著手貼了貼牟乃偉的腮幫子:“我的話你記住了沒有?”

牟乃偉的臉漲得通紅,像抹了過量的胭脂:“記住了金哥,我吃屎,我是狗。”

金高揚了揚下巴,抱著鋪蓋走到門口,回頭沖王東一笑:“王師傅,咱們先走一步?”

王東沒娘的孩子一般走到門口,遲疑著又倒了回來,魯所長在外面催促,他頓一下又走,走到門口又倒退回來,醉漢跳踢踏舞一般。我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肩膀,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就那麼傻笑著看他。臭蟲在外面沖我鋤地似的揮了一下手:“寬哥,東哥是個娘們兒,你跟他羅嗦什麼?”我打個激靈,猛地推了王東一把:“走吧,好好跟著金哥混,別擔心我。”王東一扭頭,花旦似的擺出門去,一聲“後會有期”被他嚷得像唱戲。門咣當一聲關了,天順長歎一聲“苦哇”,呱唧躺到了地板上。一直被我懷疑為“怪逼”的那個兄弟哼了一聲,冷冷地冒了一句:“感情,這就叫做感情啊,殺人不眨眼的感情。”

“伙計,你哪兒的?”牟乃偉瞥一眼門口,卸了重擔似的吐一口氣,斜著眼睛問“怪逼”。

“我認識你哥。”那伙計不理牟乃偉,沉聲對我說,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個“單飛”,這里沒人認識。

“大哥哪兒的?”我這話像是替牟乃偉問的。

“跟你們家住得不遠,下街前面大馬路那邊,”這伙計說話不緊不慢,很有“抻頭”的樣子,“我叫蒯斌。”

這個名字很不熟悉,人也不起眼,個子不超過一米七,又黑又瘦,屬于丟進人堆得扒拉半天才能找出來的主兒。加上性格有些怪,我的心里有些不重視,笑笑說:“哦,是斌哥啊,判了幾年?”蒯斌說:“七年,喝酒了,打在一個‘茬子’上,傷害。”牟乃偉似乎對蒯斌剛才對他的怠慢有些不滿,嘭地一拳搗在牆上:“媽逼的,整個一個裝逼犯!”蒯斌不看他,摸著自己的鋪蓋自言自語:“人生其實就是這樣,就像撒尿似的,一不小心就撒歪了,褲子也沾了,鞋也沾了,這事兒沒解。”

這家伙說話有點兒意思,我正想跟他聊上幾句,門又開了,魯所長沖里面一揮手:“全體出號!”

我們早就等不及了,聞聲,呼啦一下擠出門來。

魯所長指著旁邊站著的一個清瘦警察說:“這位是濰北農場的方隊長,大家可以跟著他走。”

繞過兩道走廊,我們來到了剛進來時的那個值班室,排成一溜貼牆根蹲下了。

交接完畢,我們被幾只手銬連成一串往外走,看守所的大門口陽光燦爛,晃得我幾乎變成了瞎子。

下街往事第二部 (16K小說網http://www.16k.cn手機,電腦同步閱讀.還可以下載電子書TXT,CHM,UMD,JAR電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