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一月的情感 第十一章

第三部一月的情感 第十一章 我對不耐煩的樣子十分敏感,可以說,不耐煩的樣子是我最討厭的樣子,第一次看到這種樣子也是從一個姑娘臉上,當時,她離我而去,而我卻不識時務,跑到她那里去找她,于是我看到了這種被我稱之為不耐煩的表情,這種表情告訴我,姑娘對她們已經不感興趣的男人是多麼地殘酷無情,無法容忍——從此,只要我見到這種樣子就會憑空里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無法自制。

對方可能沒想到,這種強烈的反應有一大半是對我自己的,因為這種表情總是提醒我,我是多麼地不會察顏觀色、多麼地不通情達理,提出的建議或要求多麼地令人尷尬,而我的判斷失誤又是多麼地令人難堪,特別是,我突然會察覺到自己居然竟敢再一次偷偷摸摸地對別人對生活生出幻想!我簡直無法原諒自己這樣做。

在我小的時候,我認為生出幻想非常可憐,因為幻想無法實現,長大後,我對幻想的態度更加惡劣,沒有任何可以通融之處,簡直是厭惡得無以複加,這是因為,對于自尊心來說,根本無法接受來自幻想的侮辱,這是因為,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除了自尊心,他其實一無所有,如果接受侮辱,就要放棄自尊,如果連自尊也要放棄的話,那麼這個人頓時降格為奴隸,身為奴隸,便沒有人格,沒有人格,則變成別人的工具,也就是失去了存在的任何價值。最不幸的是,人受侮辱,主要是來源于幻想,幻想要求人對自己有新要求,于是產生希望,為了希望,為了那個最不值錢最不要臉的希望,人們竟然就會去為其奔波,接受侮辱,這樣做的結果通常是,極不可靠的希望終于破滅,人在為其奔波的過程中,由于習慣于侮辱,終于喪失人格,淪為物質,淪為工具。這是我的一個小小的經驗之談。

也正是因此,我把不耐煩的表情同這許多東西聯系起來,于是頓覺心中一空,眼前一黑,立刻感到如坐針氈,我不再看陳小露,說了句好吧,下了她的車,她拔下車鑰匙,跟過來,為我打開後備箱,我取出行李,放在地上,把墨鏡摘下來,還給她,對她招招手:那麼,再見了。

再見。她說,戴上墨鏡。

我頭也不回地走進樓中,來到電梯間,按了一下電鈕,等著電梯下來,心中既憤怒又萬分沮喪,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點燃一支香煙,吸了幾口,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在電梯就要到的一瞬間,扔掉香煙,提起手提箱,離開電梯口,走到樓梯間,一階階地爬上去。我飛快地爬著樓梯,一層又一層,中間幾次喘不過氣來,幾乎虛脫,但我就像正在被鞭韃的牲畜一樣不停地向上爬著,我感到暈眩,雙腿無力,胸口發悶,但我仍不停止,一口氣爬上十二樓,我打開樓梯間的門,來到家門前,我放倒箱子,坐在上面,從口袋里掏出鑰匙,突然,我聽到房間里面傳來電話鈴聲,出于直覺,我感到是陳小露,也許她忽然感到我有些不對勁,或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我覺得這個電話一定是出自陳小露,因此,我手一摸到鑰匙,就本能地想去開門,就在鑰匙接觸鎖孔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是多麼地迫不及待,這讓我的自尊心無法接受,于是動作戛然而止,手垂下來,一切半途而廢。電話鈴仍在響著,一陣緊接一陣,為了不讓自己去開門接聽電話,我走到樓道中間的一扇窗子前,打開窗子,看了一眼下面空蕩蕩的花園,隨手把一串鑰匙扔到樓下,我探頭向下,只見鑰匙在空中只一閃便不見了,落地的聲音也聽不見,我把頭收回來,關上窗子,回到家門口,再次坐到手提箱上,長長吐了一口氣,電話鈴徒勞地響著,五六分鍾光景,如我所願,終于消失。

我來到電梯邊,按響電鈕,電梯隆隆而上,電梯門打開,我走進去,電梯門關上,我下到一樓,走出樓門,陳小露的車不見了,我來到花園,在一片雜草叢中尋找我的鑰匙。鑰匙很快找到,我在花園里漫步到心如止水,方才上樓,回到家里,把手提箱放到廳里,然後走進屋,坐到寫字台前,一層細細的汗珠突然間從身體各個部位冒了出來,我再次長出一口氣,即而歎息再三,直到汗珠消失。我環顧四周,還是那天我走時的樣子,寫字台上,陳小露一直說倒未倒的煙灰缸還擺在上邊,里面的一支留有她口紅的香煙看起來竟仿佛還未完全熄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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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人會感到傷感,這是一種極不健康的情緒,因為傷感往往出現在人們無力改變現實的時候,出現在人們回憶的時候,出現在人們軟弱的時候,那一天,我坐在寫字台邊,用手拂去電腦顯示器上的灰塵,把煙灰缸整個扔進垃圾袋,又轉動坐椅,目光掃視房中一切。這時,傷感便自天而降,猶如一記突然襲來的重拳,還沒等我伸手抵擋,便把我徹底擊倒在地,它就是這樣明目張膽、大大方方而來,它站在我面前,厚顏無恥而又趾高氣昂,此種作風,當然十分討厭,而我卻無法對此局面做出任何反應,而是閉上眼睛,聽憑這種感覺的發落,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清醒過來,從垃圾袋中把煙灰缸撿出,來到廚房洗淨,又走回廳里,打開手提箱,把里面的髒衣服分門別類地放成兩堆,掀開洗衣機蓋,放進半箱水,倒進洗衣粉,然後把一堆衣服扔進去,把定時針擰到半小時,開始洗衣服,我坐在洗衣機邊,手里拿著一本書,看也不看,只是出神地聽著洗衣機忽轉忽停地隆隆聲,半小時後,一堆洗完,我又一件件抖開,用衣架晾在陽台上,然後重複上述過程,洗第二堆衣服,洗完後,我把手提箱里的其它用品物歸原處,給還在飯店辛苦奮戰的趙東平打了一個電話,鼓勵他繼續頑強地寫下去。

順便提一句趙東平,在我和陳小露如膠似漆時,他則心猿意馬,不平衡之極,首先,陳小露每天來看我,于是我在她不在時拼命寫作,根本沒功夫跟趙東平閑聊,陳小露一來,我關起房門,當然對他絕不理睬,因此,他的孤獨可想而知,別的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他帶去的八千塊錢被他這個一錢如命的人花個精光,這種情形頗為少見,也不知他如何向媳婦交待,再者,我走時,他的十集只進展到三集,也不知我走後他如何能把後七集糊弄過去。

我之所以寫的如此迅速,是因為我以為能盡快回家,與陳小露一起生活,這種生活我們幾次提及,而她每次提及時都興致高昂地與我共同描繪,這樣,在我頭腦中便形成一個錯覺,以為她當真願意如此,並且也能辦到,于是辛苦張羅,把共同描繪的無影世界視為真實,于是盡快趕奔而去,沒想到,你四腳如飛,你風馳電掣,你如期到達,你以為一步登天,可惜回頭一望,她卻原地未動,而你則獨自進入必須有兩人才能成為樂園的家中,頃刻間,樂園變成監牢,你成為自己苦心營造的世界的囚徒——可氣的是,由于不善汲取教訓,這種自取其辱的情況在我爛泥糊不上牆的人生中曾不止一次地發生!真是可悲可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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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姑娘拒絕我,不管什麼樣的事,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也不管為什麼。

對喜歡的姑娘,我從不提出任何要求,就是不給她們拒絕我的機會。

對我來講,喜歡一個人,就意味著永不拒絕。

無論什麼樣的事,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也沒有為什麼。

永不拒絕,這是偏執而可怕的情感,我知道。

我錯了,我更應知道的是,我也應學會拒絕——拒絕一切,拒絕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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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是個浪漫至極的幻想者,也許,我只是一個性交愛好者而已。

我弄不清自己,我在回到家洗完所有髒衣服又抽完所有煙的時候我還弄不清自己,弄不清陳小露,弄不清一切。

但我知道,歡歡喜喜回家准備與陳小露共同度日這一想法是一個地道的蠢想法,當一個蠢想法發自內心的時候,當然就成為蠢之又蠢的想法。

當一個人為蠢想法著迷的時候,這個人就注定成了蠢貨,當他發自內心地為蠢想法著迷的時候,這個人當然就成為蠢貨中的蠢貨——不言而喻,在這方面,我是指爭當蠢貨之王方面,我不幸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遙遙領先——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冠軍,操他媽冠軍。不要笑,在寫出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淚珠兒還在眼眶里打著轉兒呢。然後,我表情恢複嚴肅。肺腑之言:這真是一件應當嚴肅對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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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三天以後,我做出決定,放棄劇本,開始對我來講真正意義上的寫作,我是指,小說。

做出這個決定後我輕松了很久,生命短暫,脆弱,一錢不值,在里面苦掙苦熬實在荒唐,最無恥的充滿謊言的體面生活對來我說枯燥無聊,它所樹立的希望人所共知,惡俗不堪,即使是作為換換口味,我也要原地轉身——為什麼不試試更為絕望的生活呢?

那天天氣熱得出奇,陽光從窗外直射進來,我頂著烈日,站于陽台之上,把頭探出窗外,望著樓下二環路上一輛接一輛行駛的汽車,把嘴里未抽完的香煙吐到空中,看見小小煙頭緩慢下墜,我不禁興致勃勃,我感到自己正像煙頭一樣,帶著微弱的火光,緩慢下墜,一瞬間,竟以為區區十二層樓便是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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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寫作,對我來講,意味著改變,不是變好,而是一切變壞,一切變壞的標志便是停止謊言,說出實話,說出實話並不容易,實話意味著穿過謊言布下的迷霧,去尋找事物的真相,當然,找到真相無法做到,最起碼,也應向著真相可能所在的方向追問幾聲吧。我就是抱著這種態度開始寫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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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活當中,見慣了這樣的人,他們對自己了如指掌,認為凡愚昧無知必是別人,凡恰當妥貼必是自己,一句話,他們初出娘胎便已至善至美,無需任何學習便已事事精通。他們對生活的見解也異常獨到,認為不斷提高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就是爬向成功,認為生活便是柴米油鹽,便是勞動與娛樂,如在生活中屢遭失敗也可用活著是福來自我安慰,除了活著,他們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除了自己已經知道的東西以外,什麼都沒用,人生無需多講,只需經曆一番便可,這樣的人往往大同小異,窺一斑而知全豹,他們一茬茬活在世間,自生自滅,自知其苦,自得其樂,堅強勇敢,令人尊敬。這樣的人遍布地球,直把地球搞得枯燥到了極點,幾乎難以居住,但凡你要厭倦他們,那出路只有一條,就是聽死人談話,也就是讀書,讀那些活著時非常有趣的人寫的書,因為這樣有趣的人物少之又少,所以,他們留下的書本就顯得物以稀為貴,我想,這就是我所認為的寫作的意義。

當然,能夠進行寫作的人十之八九也是屬于濫竽充數,混入寫作隊伍當中也不算難,問題是,判斷出自己是不是東郭先生並不難,倒是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是件難上加難的事情。自開始寫作到現今為止,我每日都會溜到鏡前,仔細觀瞧辨認,通常看到的東西總令自己十分失望,于是咧嘴苦笑,然後心中充滿悲哀地離去。

特別提及,這一動作純屬自然而發,竟然無法制止,直至現在,簡直成了一幕每天自動上演的令我哭笑不得的丑劇——你可知道我仍堅持寫作是什麼意思嗎?

我說過,寫作,就是說實話,面對自我時,繞來繞去十分無聊,而沉默不講則是虛偽,只講一部分而不講全部則是說謊,而且是說謊中最壞的一種。

關于別人避而不談的話題我是說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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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寫作這件事讓我暫時把陳小露放置一邊,我把自己沉入記憶中的世界,查閱自己幸存的日記和以前留下的只言片語,經過整理,慢慢摸索自己曾經糊里糊塗地走過的人生道路,有時記憶中斷,于是停止寫作,找來與我個人興趣有關的書籍,通過閱讀和思索來做自我分析,並記錄下來,以此作為我寫作的參考材料,我把這種活動稱做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范圍極廣,從第一天開始便一下到達不著邊際的地步,事實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所做的是什麼,但是,僅僅幾天,我卻從中獲得不少樂趣,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自信的人,隨著年齡增長,我對自己不自信這一點倒是越來越自信,因此,我對自己在工作中得出的結論往往游移不定,所以,我的寫作也充滿疑慮,我時而懷疑自己是否具有寫作才能,時而對自己寫的東西疑神疑鬼,寫下一頁,不知所云,再寫一頁,依然如故,但我依然堅持不懈,我時而覺得應從內部描寫生活,時而覺得外部也應提及,總之,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然而即便這樣,我也無法做到煞有介事,在沒有完全認定某種東西正確與否之前就不管不顧地繼續下去,當然,這里面有很大原因是源于我不自信,而且,不知為什麼,自信的人總讓我感到十分別扭,對此我曾百般思索,不得其正解,但有一點或可提出讓人討論,這是我僅僅是憑感覺得來的,那就是,自信的人往往把其自信以專橫的形式表現出來,而面對專橫,我往往無所適從,因此,別扭之情便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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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欣賞老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就是前言部分的文字也讓人喜歡,隨便摘錄幾段如下:我在本書發表的思想是我過去十六年來進行哲學研究的結晶,它們涉及許多論題:意義、理解、命題、邏輯等概念,數學基礎、意識狀態以有其它論題。我把所有這些思想寫成一些論述,即一些短的段落。它們有時成為關于同一論題的拉得很長的一根鏈條,但有時我又突然改變,從一個主題跳到另一個主題。——起初我打算把所有這些東西彙集成一本書,我在不同時候把這本書的形式想象成不同的樣子,但重要的問題是這些思想必須以自然而然的順序從一個論題進到另一個論題,中間沒有脫節之處。我曾幾次企圖將自己的成果聯結為一個整體,然而都沒有成功。此後我認識到我永遠也不會成功。我所能寫的最好的東西充其量不過是一些哲學論述。

——我的成果在流傳中遭到各種各樣的誤解、或多或少地被沖淡甚至被歪曲了。這使我的虛榮心受到傷害而頗難自制。——因為自從我十六年前重新開始研究哲學以來,我不得不認識到在我寫的第一本著作中有嚴重錯誤。我把這些東西發表出來是心存疑慮的。盡管本書是如此貧乏,這個時代又是如此黑暗,給這個或那個人的頭腦帶來光明也未嘗就不可能是本書的命運——但當然,多半是沒可能的。

我並不願意我的著述會使別人免除思考的困苦。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它會激發某個人自己的思想。我本想寫出一本好書來。這一願望未能實現。然而,我能夠改進本書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一九四五年一月劍橋

太帥了!然而,真正帥呆了的是前言以後內容。

沒有自信,沒有不著邊際的胡說八道,樸實無華,然而又異常優美明確。

在老維的文字里,見不到一句廢話,幾乎可與牛頓的數學公式相接近,讀來有時雖然費力、卻又痛快無比——而相比之下,現在正時髦的福柯、杜拉斯之類就顯得NFEA2里NFEA2嗦,漫無邊際,簡直不值一提。

我認為老維特根斯坦的寫作是有意義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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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老維的這種寫作,我真是傷透了腦筋,這種傷腦筋的感覺十分討厭,無論我如何地寫,兩面對照一下,往往覺自己像一個小丑,十分無聊,這也是我不可告人的痛苦之一。于是,我無聊地面對自己的寫作,依然努力,內心卻絕望得像一只滑向深淵的小煙頭兒,小煙頭兒悲劇的不可救藥之處在于,它在下落的過程中已經熄滅了。

我不怕別人的嘲笑,因為從來沒有人能笑到點子上,但頂住來自自己的嘲笑著實不易,這在我的寫作中表現得十分突出,我要寫作,就要頂住來自自己的嘲笑,我猶猶豫豫,但始終不忍放棄。漸漸地,通過寫作,我與自己做起了殘酷的游戲,這個游戲極複雜,我在這里不多講,但游戲的結果我可以告訴別人,那就是,我慢慢地斷定我的人生一無價值,說明這一點也很容易,我發現自己除了陳詞濫調,沒有任何新鮮東西可以示人,因此,在我心情好的時候,我管自己叫飯桶,心情壞的時候,我稱自己為造糞機器,當然,這樣叫不全是因為我心情好的時候就跑到廚房吃東西,心情壞的時候就跑到洗手間排泄。關于我的寫作,就談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