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1-130

正文 111-130 111

我習慣夜間工作,與袁曉晨時間相反,她總是希望糾正我,叫我與她一起睡,據她說,這樣才像在一起的樣子,可惜我白天什麼也干不了,天又熱,只願意在家里吹著空調呆著,而袁曉晨的理想是,她下了班進門,我們一起先干一次,然後趁著天剛黑,手拉手出去吹吹小風,到路邊的夜市坐一坐,她喝點啤酒,吃幾只小龍蝦,跟我聊聊天,然後回來看看電視,然後一起睡,為了睡得香,睡前最好再干一次,第二天一早起來,一起出去吃早點,我送她上出租車,她當著出租司機的面兒,伸著脖子到車窗外跟我吻別,然後我站在路邊,目送她遠去,更理想的是,我那條右臂最好舉起來,在空中向著遠去的出租車揮動幾下,被她回頭看見。補充條款是,如果晚上沒干,早晨起來補上,這樣她就可以心情平靜地去上班,在公司不急不躁,和藹可親地、笑眯眯地度過一個白天。

倒是挺會安排的。

“我也沒什麼追求,就這樣挺好的,以後你要是出了大名,我辭職回家,給你生一孩子,自己看著,你給我趴電腦邊上掙錢去,老了咱靠孩子,要是你不行呢,這孩子就別生了,生了也沒條件養好,看著孩子變成像你一樣的混蛋我會心疼的,這麼著吧,咱看著苗頭不對,就分頭加緊工作,老了找一保姆管咱們。”這是她對未來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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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情況是,我們的未來遠不可及,而現在呢,則是得過且過。她曾跟著別人去看過房子,但遭到我的諷刺:“分期付款不干!交銀行那麼多利息,看著就生氣,憑什麼呀——還有啊,現在的房子造這麼結實,要是趕不上地震,能住一千年,想想看,咱能活多久?一大房子給誰買呢?後面九百多年不是白白地虧了?這里外里一算,咱這勞動全叫別人給占有了,還不如吃了呢。”

袁曉晨一聽也急了:“就是,不買!我要是跟你散了,這房子歸誰?還不如攢著錢靈活機動地使用,下一個男朋友沒准兒就有大房子,到時候住他那兒就得了。”

我點頭稱是。

她回過味兒來了:“你一點也沒有跟我長期好的打算!說說看,你成天耗著我吸我的青春,把我青春吸沒了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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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我們沒譜兒的將來,袁曉晨就會擔心,但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那擔心也就像被風吹走的云一樣消失了,事實上,我們胡混的關系悄然發生了變化,用一般人話講,叫做“慢慢地,我們之間有感情了”。

那感情,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依賴似的習慣,又像是一種共同培養出的趣味,總之,我們對于事物的看法基本一致,雖然提出的理由各不相同,但總比那種怎麼說也說不到一塊兒去的人強。總之,換人的想法一直沒有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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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們耗上了。

我們共同生活的主題是懶惰,我們什麼也不干,只是天天在一起呆著。每一天空洞得如同沒有一樣,我們的眼神也變得空洞,有時,我放出音樂,她愣神兒,半天了還說沒聽見,而我竟覺得那音樂聲是與我毫無關系的。

不久,因為夜里吹空調,我不失時機地病倒了,沒過兩天,她也知趣地病了,她請了假,我們仍比著懶,她不做飯,我也不做,我們什麼都不干,專心養病。

病養好了,我們便像老年人一樣表演無聊,相互說話時,對方都是愛搭不理的,有一陣兒,無論她對我說什麼,我都回答她:“沒聽見。”

換成她,便改成:“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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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興致勃勃的時候也很多,而且帶有刺激性的暴力色彩,為的是強調自我的重要性,動手成了我們生活里的常事兒,一天,我見她進了洗手間,便在門口埋伏下來,她一出門,我便大叫一聲,她嚇了一跳,接著,緩過來之後,便打了我胳膊一下,還挺疼,她總是這樣,也許是為了向我親熱或不滿,總之,總有一些原因叫她打我或擰我一下,占點小便宜,有時候還相當地疼,我要是不理她,她就對我知足地笑一笑,事情就過去了,但我那天不知為什麼還擊了一下,打在她的腿上,她一下子來了興致,臉上做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對准我腿上就是一腳,她剛踢完,手還沒有收回去,我的一下已後發先至,打在她的胳膊上,打得又快又疼,她驚呆了,臉上刹那間流露出憤怒的神情,猛然給我臉一巴掌,我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于是更快地回擊,這一下彈在她的腦門上,眼看著就起了一道兒紅印,她對准我臉上就是一拳,我用胳膊用力一擋,正撞在她的胳膊上,她疼得眼里冒出了淚花兒,但仍不依不饒地用力踢我的小腿,並跳起來踩我的腳,嘴里大聲叫嚷著:“疼死了疼死了!一點也不讓著人家!一點也不心疼人!啊,我疼死了——”叫著叫著,放聲大哭,眼淚流成一條河,並且還氣得不停地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臂,她便趴在我懷里,摟著我,像是一方面害怕我再打她,另一方面向我尋求保護似的。

我抱住她,她發現安全了,就不停地向我撒嬌:“你打不打我了?”

“誰打你了,跟你鬧著玩呢。”

“說,打不打了?”

“不打了。”

“你都快把我打死了。”

“真的?”

“死了好幾次了。那麼使勁!”

“好了,我不打了。”

“你瞧,這里,這里,和這里,都紅了,我媽都沒這麼打過我,你可真狠心。”她開始仔細地尋找傷痕,還打開化妝盒的鏡子照,“呀,你看腦門上這一塊,都鼓起來了,你打啊,你再打啊!”她說著生起氣來,氣咻咻地連續打了我胳膊幾下,“你還打不打了?”

“我不打了。”

“那你給我揉揉,揉揉就不疼了。”她輕輕伸過一條細細的小胳膊來,放在我的嘴邊,“先吹一吹。”

我吹了吹,她看著我,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接著笑容變成委屈,“你還踢我,恨不能把我踢出門去,好找新的姑娘,是不是?你看著我就不順眼,是不是?”

“不是,再說我也沒踢你,你在說瞎話。”

“你踢了,你就是踢了,我看著踢的,差點沒把我腿踢折了!想起來我就生氣,快氣瘋了!”

“好吧好吧,我不踢了。”

“你以後還敢不敢這樣做了?”

“那你以後還動不動手了?”

“我打你跟你打我不一樣,你是家庭暴力!”

“那你呢?”

“我是打是疼,罵是愛,懂不懂你?那麼無知!”

“為什麼輪到我就成了暴力了?”

“你不知輕重,打一下等于我打三下,不!是十下!疼死我了!”她像是在回憶里又挨了一下似的哆嗦起來,“你別打我了,再打,我可要走了,不理你了。”

我抱住她,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她高興了,摟住我親了又親,像一只小動物,一會兒,她連擠帶爬地坐到我腿上,用胳膊勾在我的脖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說:“我愛你,你就是打我,我也愛你。”

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一絲柔情湧上我的心頭,我抱住她,說:“以後我不打你了。”

“那我就讓你操我。”她更高興了,“記住啊,打我的時候,不能使勁,可操我的時候——”

“怎麼著?”

“相反!”她興奮地上下顛著脆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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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在生活中取得和解的萬靈藥,娛樂、享受、發泄激情都靠性,打一炮就能解決一切爭端,永遠是這樣,性也是一種可以鼓起生活之帆的斷續的海風,叫人生不屈不撓地駛向未來。總之,我們偏偏降生在這樣一種人群里,只要一吃飽了,性就成了一切,別的全都是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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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袁曉晨的公司高層變動,進行內部調整,要放十天大假,據說有一些人要被辭掉,又據說,袁曉晨不在此列,當她得知消息後,一回來就跟我商量這十天怎麼過。

“回家看看父母吧。”我建議。

“半天兒就夠了。”她說。

“要不出國旅游吧?去歐洲。”我建議道,“咱也晚上跑巴黎街頭多走走,浪漫浪漫,要是沒感覺,就多喝幾杯。”

“農民!出國旅游?公款去還可以考慮,自費堅決不去!”

“干嘛不去?”

“做牛做馬地給外國人干了一年活兒,然後花半個月跑人家那兒轉一圈兒,只為看看人家都用我們的勞動置了些什麼,有病啊!讓我白去我還生氣吶,更甭提自費了,自費就是把做牛做馬掙來的錢都還回去,懂不懂?我瘋啦?給人家打工還退人家工錢,我有那麼賤嗎?要花錢也花在咱中國,最好北京!”

“我*,中國人民要是有你這智慧,媽的這國家早就有希望了。”

“那是,叫十二億人民學我吧。”

“學你?我倒要聽聽學你什麼?說說你的打算。”

“跟你打炮!”

“打斷?我受不了!而且,你聽我說,這事兒也不是你我的強項,打炮好的人多著呢!”

“是啊,你挺聰明連這也知道呀,那麼多人都奔著這事兒,想想為什麼?”

“為什麼?不就是粗野刺激嗎?一下一下的抽瘋似的,一臉盆涼水下去病就全好了。”

“滾!我早該趁你快射的時候給你一澡盆,看你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你管傳播真理叫胡說八道呀?我倒是想聽聽您的高見,說來聽聽——”

“這還用說,明擺著,想想看,既不花錢,還能享受,既讓人臉熱心跳,又可以不害羞,既可以被你折磨得死去活來,我小白領兒還打心眼兒里高興——”

“得得得,你辯證法學得可以啊。”

“我政治考得好著呢。”

“那還那麼庸俗!就知道打炮!”

“小白領兒成天被人家支得轉來轉去的,頭都暈了,回家匆匆忙忙吃上兩口粗茶淡飯,就往你身上湊,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心里惦記著什麼嗎?你瞧你——炮都不打,”她突然眉毛一擰,聲調提高了十倍,“過不過啦?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你說說看,不打炮,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呀!”

她看著我,我故意板著臉,一言不發,她看到我這樣,覺得有戲了,于是換成細聲細氣的腔調接著講:“再說呀,人家介紹S/M的書上都說了,打炮就是為了找一找被虐待的感覺!我們二老板天天從精神上虐待我、壓榨我,你是我大老板,精神上是沒什麼地兒啦,就從我的肉體上下手吧!哼!我也不怨誰,就怨我自己的命苦,天生就是被虐待的命,來——吧!”

我笑了。

她見自己表演成功,更來勁了,于是高舉雙臂,兩手握成小拳頭,揚起眉毛,放粗聲音:“來吧,壓住我,強奸我吧!你要是聽我的話,我現在就莊嚴宣布——小白領兒從此就要被你壓得站不起來了!”說著便一溜煙兒跑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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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北京的天堂。

到了黃昏,甚至風也懶洋洋的,不去吹動樹葉,多姿多彩的晚霞橫躺在高樓大廈之間,像巨大而絢麗的超現實畫,空氣中一閃即逝的食物的香味,像被魔法喚起,從面頰邊掠過,又隨著遠處傳來的清晰的人聲一起消失,坐在路邊,吐出的煙霧可以直直地升向透明的空中,半天還能看清煙霧的形狀,在一瞬間,簡直可以叫人感到這個世界是用來欣賞而不是生活的。

“哎,你想什麼呢?”袁曉晨問我。

此刻,我們正坐在北海公園的游船里,我放開雙槳,讓船自己在水上漂動。

“我在想,秋天到了。”我說。

“怎麼了?”

“很好的天氣。”我說。

“那是因為有美女免費陪著你。”袁曉晨踢了我一腳。

“多謝。”我說。

“哎,咱倆連架也不吵,是不是呆在一起很沒意思?”

“我不知道,我無所謂。”

“我怎麼會糊里糊塗地跟你混在一起?”袁曉晨定睛看了看我,歎了口氣。

“你真是說出了我的心聲。”我向她所在的方向吐了口吐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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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覺得生活單調得令人厭倦,習慣支配一切,吃飯和睡覺敲打出生活的基本節奏,你會見到陌生人,在各種地方,但與你毫無關系,而熟悉的人就那麼幾個,這些人幾乎是你生活的左膀右臂,離開哪一個都會叫你想一想就覺得不安,對生活的興趣,一般來講,完全取決于對陌生人的興趣,然而隨著年齡增大,收入穩定,我對陌生人的興趣與日俱減,我有點冷漠,對萬事萬物缺乏感情,我寫的小說一本本出版,它們幾乎是一樣的貨色,起初,我認為很新鮮,後來,我認為很無聊,也許是因為我對于自己的感情不再陌生了,甚至可以預測出什麼情況下我會生氣,什麼情況下我會高興,我在我視野里,眼前的現實世界也不過如此,若把個人內心的狂濤放入人海中,那實在是不值一提,有一天,我明確意識到,自己只是整個社會豪華大合唱的一分子,出不出聲似乎都毫無關系,全世界的人們通過幻想與希望聯結成的明天,只是一個在意義上模棱兩可的生物過程,我只會如此這般地看待一切:那是一輛新汽車,那是一種舊罪惡,而那,是一種新游戲,如此而已,若是進一步想到那些事與我的關系,更是有一種不過爾爾的感覺,一種從來沒有的踏實感進入到我的心靈當中,我有點消極懶散,有人找我去做一些他們認為會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總是在心里反問:“那又怎樣?”

答案是,不會怎樣,就那麼一回事。所以,我連去也懶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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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也不知為什麼,我迷上賭博,也叫做鋤大地,那是一種四人撲克,按照分數算錢,打熟練之後,幾乎不用動腦筋,只是發牌與出牌,根據運氣與別人的打法決定輸贏,四個人相互牽制,誰的牌不好,剩下三個便一齊對他落井下石,誰的牌要是太好,剩下三個各自逃生,每一次發牌前,希望就會自己從心中升起,抓到好牌,希望更強,抓到死牌,只能在聽天由命中抱一點僥幸心理,打完一局,要是成功,就會高興,反之,就會很不痛快,但希望常在,下一局在片刻間就開始了。

我要說,這游戲完全像是人生的撲克版。

很巧的是,我、建成、大慶和老頹在同一時間迷上這種游戲,于是打得天昏地暗,我們幾乎是放棄一切,只為打牌,無論身處昏暗的酒吧、飯館,還是咖啡廳,我們隨時掏出紙筆與撲克,不由分說,坐下就玩,有一次,我們在黑暗的迪廳里玩,一打就是五個小時,絲毫不為周圍的環境所動,驚得別人目瞪口呆,甚至湊不齊人也要玩,即使是把一個新手教會,也不怕麻煩,無論如何要立刻帶他上路,人人都是一副“兜里揣副牌,逮誰跟誰來”的架式,不說別人,單是我,天天在夢里也是出不盡的紙牌。

由于我們越打越專注,聚會便冷場了,最後除了打牌,什麼也不顧,我們用一切可能的時間打,活像四個窮極無聊的學生,那一陣玩牌玩得天昏地暗,不思茶飯,現在想想頓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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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打牌,與袁曉晨鬧了不少別扭,她永遠地坐在我旁邊,無聊得腰酸腿疼,跟我說話,我不理她,偶爾說一句,也是答非所問,到後來,她不再參加我們的聚會,只是在家等我,可惜的是,我一夜一夜地玩,她便發出抱怨,說坐車坐那麼遠回家只為與我在一起,卻連我的影子也看不見,“過不過了”?

我往往用老夫老妻似的目光看她一眼,就像看一眼排列在未來的無數鍋碗瓢盆,因此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回答她,她要是硬逼我說,我就歎口氣,說一聲“無聊唄”。

然後,爭吵開始,她立刻與自己聯系起來,直追著問我,是不是覺得她無聊?直到我回答不是,她才氣哼哼地不再理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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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到來之後,我們打牌的熱情絲毫未減,反而愈演愈烈,我像丟了魂兒一樣,每天奔向牌桌,頂風冒雪,從無遺漏,即使正在與袁曉晨親熱著,我也能接到電話就飛身而起,揚長而去,氣得袁曉晨在我身後不是破口大罵,就是抱頭痛哭,我則對此毫不在乎,在袁曉晨的頭腦中,惟有一樣東西可以與她媲美,那就是我的事業,可惜的是,至今為止,我仍未找到什麼真正的事業,僅憑小聰明在社會上混口飯吃,並且絲毫也不以為出名掙錢是什麼放得上桌面兒的事業,無非就是市俗社會所能提供的一種單調而可憐巴巴的自我滿足,一般來講,那就是通過單調重複的成功,給個人膨脹的私欲不停地打氣,也不知為什麼,一想到事業,我就會想神話故事,到頭兒了也就想到曆史上獨樹一幟的羅馬帝國,從皇帝到平民,從商人到士兵,一個個事業心重得叫人望塵莫及,就我所知,什麼光榮啊、神聖啊、職責啊、權力啊、榮譽啊、偉大啊之類的詞語多是出現在那個時期,但,不是已經早就崩潰了嗎?而在現代的北京,哪兒談得到什麼事業!我認真地以為,對于一個不試圖控制別人、不麻煩別人的人來講,也許胡混就是惟一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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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袁曉晨曾機智地找到一個我頭腦清醒的時間,見縫插針地想與我談談我的事業,我說:“想想你自己!我希望,要干什麼事業從自己開始,順手兒給我做個榜樣,你成功了我也好不勞而獲。”

“說誰呢說誰呢?”袁曉晨一蹦三尺高,“我可沒花過你一分錢!”

說罷,袁曉晨自己卻一下子泄了氣,我知道,我們在本質上是一種人,自尊心強,虛榮心差,對物質生活容易滿足,天生的窮命,因此無須多言,用不著再去爭論什麼事業了,反正這世上為這件事奔忙的人多的是,不是有一堆一堆的老總成天絞盡腦汁地想著把人云亦云的所謂好事兒往自己兜兒里裝嗎?我私下里總覺得那類人不是狂妄就是不自信,因此總想干點什麼證明自己比別人重要,而我們兩個在這一點上早就自抱自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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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的一個早晨,我打牌回家,把從樓下買的四個小熱包子往飯桌上一扔,走進洗手間,袁曉晨正在刷牙,從鏡子里看到我,我也看到自己那張浮腫發綠的臉,不等我說什麼,袁曉晨用牙刷一指我,滿嘴吐著白沫兒說:“別理我!”

我站在馬桶邊上小便,聲音引得她轉過腦袋探過頭看我:“喲,可以呀,會自己撒尿啦,恭喜你。”

“同喜同喜,你不是也會嗎?”我嘻皮笑臉地說。

“輸了贏了?”

“贏十塊錢,省下來給你買了四個包子,去吃吧。”

“你呢?”

“我在樓下吃過了。”

“你夠會享受的,一定是還吃了豆腐腦兒!張嘴我看看。”她看了一眼,“牙縫里還帶著黃花兒呢!混蛋!”

“唉!苦戰一夜,就換來一頓早點,生活真殘酷!要不你也下去吃一碗?”

“我哪兒來得及呀——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得趕緊走。”

“換工作啦?”

“啊。”說罷,她往自己臉上塗了點油,出了洗手間,站在桌子邊三口兩口吃了包子,又親了我一口,用含有豬肉大蔥的味道向我說了聲“再見”,匆匆離去了。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具體是哪里不對勁,我也說上不來,我洗了個熱水澡,然後上床睡去,眼一閉上,滿天的撲克牌照例從天而降,忙得我理都理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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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天起,袁曉晨便再沒有跟我談起過她的工作。

我印象里,新工作叫她出差頻繁,一個月中有一半時間在外地,這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一種無牽無掛的感覺再次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寫的書賣得不錯,版稅按時結清,像固定工資一樣可靠,還有一些零敲碎打的劇本活兒,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算,因此手頭絲毫也不拮拘,又沒有袁曉晨像影子一樣跟著我,于是夜生活變多,有時候還向剛認識的姑娘抱怨寒冬臘月,夜里孤枕難眠,總之,日子過得輕松而沒心沒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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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賭博生涯突然停止了,打牌突然間就打膩了,結束得像開始時那麼快而一無痕跡,替代打牌的是酗酒,一般是一幫子人往酒吧一坐,就開始閑聊天,說著說著,就有人突然毫無理由地原地站起,桌子一拍,大叫一聲:“來一瓶伏特加!”

于是,酗酒開始。

參與我們酗酒的還有一些姑娘,她們往往先從紅酒喝起,不知不覺,紅酒便換成烈酒,且越喝越多,酒多話就多,于是開始談心,主題一般是兩性關系,其中夾雜一些文學及電影,不過文學電影里講的多半還是兩性關系,于是話題就從兩性關系,一直談到兩性關系,那段時間社會上突然流行起星座及算命,這是一個談到兩性關系的好角度,又迷信又胡說八道,和酒精配起來,可讓談話雜亂無章又滔滔不絕,加上看手相,最後變成摟摟抱抱,一個坐三個人的沙發硬能擠下五六個人,加上大家穿著表示禮貌的冬裝,因此顯得亂而不淫,其中以剛離了婚的老頹最具號召力,也不知因為姑娘們真心疼他還是假心疼他,總之,喜歡靠著他痛飲,說一些手機上短信息里都看不到的葷話,大家一起相互溫暖,捱過漫漫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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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初時常接到袁曉晨的電話,她告訴我正在西安寒冷但熱鬧的街頭吃羊肉串,或是在蘭州熱氣騰騰的飯館里豪放地吃牛頭,或是在溫暖宜人的三亞海邊兜風,因為我往往身處酒吧,電話聽不清楚,慢慢地也就不打了,只是回來前告訴我一聲。上班族工作十分辛苦,基本上沒有什麼自由時間可供支配,雇員的一切被公司買斷了,從生活方式一直到夢想。

我隱隱記得袁曉晨說起過要自己分期付款買一套大房子,所以換成現在這份與進出口有關的工作,那是一份公關兼推銷的差事,一旦談成,提成很高,且年終還有分紅,另外,她之所以干起這份工作,也許只是想讓自己振作振作而已,對于她的想法,我很理解——年輕嘛,隔三差五地心中總會湧起一股子要掙錢的怒火,折騰折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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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把自己的生活與袁曉晨一對比,不由得良心發現,覺得自己實在算不上是積極,我們同樣奔波,同樣疲倦,我為娛樂,為現在,而她為工作,為未來,我得出結論,她相信一種由時尚文化所勾勒出的物質豐富的未來,並相信其中包含著安全與快樂,我不相信,我曾經曆過生活條件得到改善的日子,一居室換兩居室,自行車換汽車,然而那種滿意或不滿完全是建立在與別人的對比上,無聊而市儈。我覺得未來就在我讀過的那些書里寫著,曆史、命運、順從與受挫,狂妄與毀滅,就在一個個墓地里深埋著,一捧灰燼,占很小的地方,頂上是一塊寫著一個名字的墓碑,那是一種遠離塵世的未來,像是對一小塊土地的命名,與清風明月做伴,與在宇宙里飄蕩的地球共沉浮,想到那一個黑暗、淒涼而寂靜的未來,我的雄心便化為頹廢。對我來講,人生除了新發現與善惡,似乎再無其他,對于新發現,我既無特別的能力,又缺乏因擁有青春激情所能享受到的新奇,對于善,我心懷感激,對于惡,我逆來順受,還能怎樣呢?

好啦,這就是我擁有的一切:食物、住房和性。還有什麼呢?一些酒醉後才露出的笑容,一些出丑後的歡欣鼓舞,一些世故而曖昧的憂傷,一些只能如此的渾渾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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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有袁曉晨的笑容,她笑起來總是令我感動,就像她在替我高興一樣。

一天夜里,我醉醺醺地回家,袁曉晨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呼呼的西北風聲,邊看電視邊抱著半個西瓜在吃,我*著她坐下,她把西瓜放到床下,用冰涼的勺子點一點我的鼻尖。

“又跑外面人來瘋去了吧?老大不小的人了,還那麼迷戀夜不歸宿,是不是覺得自己挺年輕啊?”她說。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推開她的勺子,“哎,你晚上吃飯了嗎?”

“吃了,我用微波爐給自己做了一份咖喱雞,還剩了一半,明天中午你可以熱一熱吃,可好吃了,看,我肚子都吃圓了。”說罷,掀開厚絨睡衣來讓我看。

我拉過她的雙手,掰著她的一個個手指對她說,“這只小豬留在家,這只小豬去市場,這只小豬白水煮,這只小豬去紅燒,這只小豬加鹽烤,這只小豬歸你吃,這只小豬歸我吃,這只小豬留著吃,這只小豬給貓吃,這只小豬不許吃。”

她興高采烈地跟著我念,後來越念越快,加上口齒不清,我只聽到她揮著手指大聲叫嚷,“這只小豬去紅燒!這只小豬去紅燒!這只小豬歸我吃!這只小豬歸我吃!”

“怎麼都是紅燒了歸你吃啊?你都吃了,我吃什麼?”

“我吃吃吃,就吃就吃。”她像個孩子一樣笑起來,又傻又可愛,嘴巴動一動,就像已經吃到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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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我正吃著袁曉晨剩下的咖喱雞塊,接到她從公司打來的電話,說是晚上直飛廣州,要四天後才回來,據說要跑好幾個地方,東莞、番禺什麼的,“別趁我不在搞婚外戀,手機帶在身邊,我隨時檢查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

“自由活動去吧。”她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