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二卷 斯萬之戀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二卷 斯萬之戀
要參加維爾迪蘭家的“小核心”、“小集團”、“小宗派”,只要滿足一個條件,但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那就是要默認它的信條,其中有一條就是要承認當年得到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那位青年鋼琴家既“壓倒”普朗岱,也“壓倒”魯賓斯坦①(維爾迪蘭夫人說:“瓦格納的曲子,再也不可能有人彈得象他那樣好了!”),還要承認戈達爾大夫的醫道比博丹②還要高明。隨便哪個“新會員”,要是維爾迪蘭夫婦不能說服他承認別人家的人晚會全都跟連陰天那樣無聊乏味的話,那就馬上要給轟將出去。在這一方面,婦女要比男人難以馴服,她們不願拋棄從事社交活動的好奇心,不願放棄親自到別的沙龍去體會體會是否比這里更有意思的意願,而維爾迪蘭夫婦感到這種探索精神,這種輕佻的邪魔可能傳染開來,對這個小教會的正統教義會帶來致命的打擊,于是不得不把女性“信徒”一個一個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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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朗岱(1839—1934),法國鋼琴家;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②博丹(1825—1901),法國名醫。

除了大夫的年輕太太外,那年的女性“信徒”幾乎就只剩下(盡管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是個有德行的人,出自一個極其富有然而門第十分低微的正統的資產階級家庭,但她也慢慢地跟這個家庭中斷了一切聯系)一個半上流社會中的人,叫做德·克雷西夫人,維爾迪蘭夫人按她的小名管她叫奧黛特,說她是個“愛神”;另外還有一個是鋼琴家的姑媽,仿佛原先是個看門的門房;她們對上流社會一無所知,頭腦簡單,很容易就相信薩岡親王夫人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只能花錢去雇窮人到她們家飯桌上去充數這種說法,也很容易就相信如果有人邀請她們到這兩位貴婦人家去作客的話,這位當年的門房和這位輕佻的女人是會嗤之以鼻的。

維爾迪蘭夫婦從不請旁人吃飯,他們飯桌上的客人是固定的。晚會也沒有一定的節目單。年輕的鋼琴家只有在“來勁兒”的時候才演奏,本來嘛,誰也不能勉強誰,維爾迪蘭先生不是常說嗎:“在座的都是朋友,友情第一嘛!”如果鋼琴家想演奏《女武神》中奔馬那一段或者《特里斯坦》①的序曲,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反對,倒不是這音樂不中她的意,恰恰相反,那是因為它在她身上產生的效果太強烈了。“您非要我得偏頭痛不可嗎?您早就知道,每次他彈這個,我就得偏頭痛。我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明天當我要起床的時候,得了,晚安吧,誰也不來了!”他要是不彈琴,大家就聊天。朋友當中有那麼一位,通常是他們那時寵愛的那位畫家,如同維爾迪蘭先生所說:“撒出一句扯淡的話,招得大家縱聲大笑。”尤其是維爾迪蘭夫人,她是慣于把表達那些情緒的形象化的說法落到實處的,有一天就因為笑得太過厲害,戈達爾大夫(當年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不得不把她那脫了臼的下頜骨給托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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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女武神》和《特里斯坦與依索爾德》都是瓦格納的歌劇。

晚禮服是不許穿的,因為大家都是“親密伙伴”,不必穿得跟被他們避之若瘟神,只是在盡可能少舉辦而僅僅是為了討好那位畫家或者把那位音樂家介紹給別人時才組織的盛大晚會上邀請的那些“討厭家伙”一樣。其余的時間,大家就滿足于猜猜字謎,穿著便服共進晚餐,決不讓任何外人混入這個“核心”。

隨著這些“伙伴們”在維爾迪蘭夫人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日益增長,凡是使得朋友們不能到她跟前來的事情,凡是使得他們有時不得空閑的事情,例如這一位的母親,那一位的業務工作,另一位的鄉間別墅或者什麼病痛等等,就都成了叫人討厭、該受指責的了。要是戈達爾大夫認為應該離開餐桌回到病危的病人跟前去的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對他說:“又有誰知道,如果您今天晚上不去打擾他,也許對他反倒好得多;您不去,他可以好好睡一夜;明天您一早去,他的病也許已經好了。”十二月一到,一想起她的忠實信徒們要在聖誕和元旦那兩天把她“撂在家里”,她就發愁。鋼琴家的姑媽要他那天一定得到她母親家去吃晚飯。

維爾迪蘭夫人厲聲叫道:“如果你們元旦那天不隨鄉下人的習俗,不跟您的母親在一起吃那頓晚飯,她就會死啦!”

到了複活節前的那個聖周,她的不安情緒又起來了。

“您是個大夫,是科學家,是自由思想家,您當然跟平常一樣,耶穌受難日那天是要來的啰?”她在組織“核心”的第一年以堅定的口吻對戈達爾大夫說,仿佛准能得到肯定的答複。不過她在等待那句答話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擔心,因為他要是不來的話,她就有孤獨一人的危險。

“耶穌受難日那天我是要來的……來向您告別,因為我們要到奧維涅去過複活節。”

“到奧維涅?去喂跳蚤,喂虱子,敢情是大有好處!”

沉默了一陣,她又說:

“如果您早點對我們說,我們也許會安排安排,跟你們在比較舒適的條件下一起去作這次旅行的。”

同樣,要是有哪位“忠實信徒”有個朋友,或者哪位“常來的女客”有個追求者,可能會拽住他們不讓他們前來的話,維爾迪蘭夫婦就會說:“好吧,把您的朋友帶來吧!”他們倒是不怕女客有情人,只要她把他帶到他們家來,在他們家談情說愛,不至于因為愛他而不愛他們就行。他們會考驗這位朋友,看他是不是能對維爾迪蘭夫人推心置腹,有沒有可能被接納進這個“小宗派”。如若不然,他們就會把介紹他前來的那位信徒叫到一邊,請他們跟他們的朋友或情婦鬧翻。反之,那位“新來的人”也就會變成一個信徒。就這樣,那一年當那位半上流社會中人對維爾迪蘭先生說,她認識了一個很可愛的人,叫做斯萬先生,同時暗示他很想受到他們接待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當場就把這個請求轉告他的妻子。維爾迪蘭先生向來是要等他的妻子拿了主意才拿主意的,他的特殊任務就是想方設法滿足她以及她的信徒們的一切願望。

“德.克雷西夫人有事跟你商量。她想把她的一個朋友斯萬先生介紹給你。你看怎麼樣?”

“嗨,對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我有什麼不能答應的?您別謙虛了,我沒有問您的意見,我就是要說您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既然您那麼說,”奧黛特以馬里沃式的故作風雅的殷勤語調答道,說著又補充一句:“您是知道的,我可不是個fishCingforcompliments(沽名釣譽)的人。”

“好吧,如果您的朋友討人喜歡,那就帶他來吧。”

誠然,這個“小核心”跟斯萬常去的社交圈子毫無關系,而純粹的上流社會人士也會覺得象他那樣已經在上流社會里占有一個特殊地位的人,犯不上想方設法登上維爾迪蘭夫婦的家門。不過斯萬是那麼愛女人,打他差不多認遍了貴族階層的女子,她們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把聖日耳曼區授給他的那些歸化證書(差不多也就是貴族證書)僅僅看作是本身已經沒有什麼價值的流通證券或者信用證,倒是可以使他有條件到外省什麼小地方,巴黎什麼偏僻的地區去追求他看著漂亮的某個鄉紳或者法院書記官的女兒了。當年欲念或者愛情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種虛榮心,現在通過日常生活的習慣已經擺脫了,而正是這種虛榮心把他導向那個上流社會的生活,在無聊的逸樂中浪擲了他的聰明才智,把他在藝術方面的博學用之于指導貴婦人購買繪畫作品,布置她們的府邸。也正是這種虛榮心促使他在他愛上的不相識的女子面前,顯擺單是斯萬這個姓氏所表達不了的帥勁兒。如果那個不相識的女子出身低微,他就越發要顯擺那個勁兒。

正如一個有才氣的人不怕在另一個有才氣的人面前露拙一樣,一個帥的人不怕一個闊老爺,而怕一個鄉巴佬不領略他的帥勁兒。有世以來,人們出于虛榮而費的心機,而說的謊話,有四分之三是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而發的。斯萬在一個公爵夫人面前樸樸實實,不修邊幅,而在一個女傭人面前就要裝腔作勢,惟恐被她瞧不起。

有很多人出于他們的社會地位造成的慵懶或者無可奈何的安于現狀的心理,他們不去享受他們老死于其間的上流社會之外的現實生活為他們提供的樂趣,卻退而求其次,一旦對那些平庸的娛樂以及還能忍受的無聊乏味的事情習以為常,就把這些稱之為樂趣。斯萬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費心思去發現跟他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女人身上的美,卻花時間去跟他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而這些女人的美時常是相當俗氣的,因為他本能地追求的體態之美跟他所喜愛的大師們所雕塑或繪出的女子的美恰恰背道而馳。後者深沉的性格或陰郁的表情使他的感官凝滯,而只要有健康、豐滿而紅潤的肉體就足以使他的感官蘇醒。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個他原不該去結識的人家,而其中有一個女人在他眼里顯出他從未見識過的魅力,那麼,要他保持矜持態度,消除她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用寫信召喚一個舊情婦到身邊來這種辦法來替代他可能從那一位身上得到的樂趣,這在他看來就等于是在生活面前的怯懦的退讓,是與不去游覽這個地區,卻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眺望巴黎的景色同樣的對新的幸福的愚蠢的拋棄。他不把自己封閉在他的社會關系的圈子里,而是自己去創造,以便哪兒有個女人中他的意,就在哪兒另起爐灶,建立基地,就象探險家隨身攜帶的裝卸自如的帳篷一樣。至于不能搬動的東西,或者不能換取新的樂趣的東西,不管別人看來是如何可貴,他都棄之如敝屣。不止一次,他跟一個公爵夫人相處多年,慢慢地激起了對方以身相許但苦于無機會滿足的欲念,從而在她跟前贏得了信任,可是他卻冒冒失失給她拍個電文,要她給他去封電報,讓他立即跟她的一個管家聯系,原來他在鄉下發現了管家的女兒——這真象是一個餓得要死的人拿一粒金剛鑽換一片面包!事情過後,他也不免啞然失笑,原來在他身上,雖然也有些難能可貴的高尚優雅之處,卻也不乏粗野勁兒。再說,他屬于這樣一種有才氣的人,他們在無所事事中度日,心想無所事事正好給他們的聰明才智提供跟搞藝術或學習同樣值得注意的對象,心想“生活”本身包含比所有小說更有意思,更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景,就拿這種想法聊以自慰,甚至作為原諒自己的借口。至少他是這麼說的,而且輕而易舉地說服他社交界中最高雅的朋友們,特別是夏呂斯男爵。他常跟他講一些妙趣橫生的豔遇故事來逗他,自己也暗自得意,說是什麼有回在火車上碰到一個女的,後來把她帶到家里,發現她是一位君主的妹妹,當時歐洲政治的條條脈絡全都掌握在她哥哥手心底里,他自己也就對歐洲政治了若指掌,又說什麼由于情況的極端複雜,有回他能否當上一個女廚師的情夫,要由教皇選舉會議來決定等等。

供斯萬驅使,為他拉線搭橋的不僅有一大群他過從甚密的德高望重的太後、將軍、院士,他所有的朋友也都不時收到他的來信,信上以外交手腕要求他們寫封推薦信或介紹信,而在層出不窮的桃色事件中假借花樣翻新的借口,這種手腕總是萬變不離其宗,也就跟大白話一個樣了。多年以後,由于他的性格當中有別的許多方面跟我相似而使我對它發生興趣的時候,我時常聽說,當他給我的外祖父(那時還不是我的外祖父,因為當斯萬那段戀情開始從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尋花問柳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寫信時,我外祖父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就高聲叫道:“嗨!斯萬又有求于我了,可得小心著點!”也許是出于不信任之感,也許是出之于我們只把一樣東西送給不需要它的人的那種潛意識的心理,我的外祖父母對他提出的最容易滿足的要求報之以斬釘截鐵的拒絕,譬如當他提出讓他們把他介紹給每個星期天都到他們家吃晚飯的那個姑娘,而每當斯萬重提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只好假裝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姑娘,其實他們整個星期都在商量該邀請誰來陪她,結果時常是找不出任何人來,但卻不跟那最樂于接受邀請的一位打個招呼。

有時候,外祖父母的朋友當中的某一對夫婦一直抱怨怎麼老見不著斯萬,會突然滿意地宣布,說是斯萬最近變得再可愛也不過了,老是跟他們在一起。這麼說也許多少還有點要激起我外祖父母對他們的羨慕的意思。我外祖父不願破壞他們的樂趣,只是瞧著我外祖母哼道:

這倒是怎樣一個謎團?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

難以捉摸的幻象……

或者:

在這樣的事兒當中,

最好是視而不見。

幾個月之後,如果我外祖父問起斯萬的一個新朋友:“斯萬怎麼樣了?您跟他還常見面嗎?”對方就會拉長了臉:“嗨!

您就別再提他了!”

“我還以為你們過往很密呢……”

斯萬在好幾個月當中一直是我外祖母的表兄弟家的常客,差不多每天都在他們家吃飯。忽然有一天,他不去了,連個招呼也沒打。大家還以為他病了呢,我外祖母的表妹正要打發人去打聽他的消息,忽然在廚房里發現他的一封信,是廚娘不經意夾在她帳本里的。他在信里告訴廚娘,說他就要離開巴黎,不能再來了。原來她是他的情婦,而在跟他們家中斷來往的時候,他認為只有必要通知她一個人。

如果他當時的情婦是社交界中的人,或者至少出身不太低微,處境不太特殊,不至于無法引入大雅之堂的話,那麼他就會為了她而回到社交界去,但只是在她活動或者他領她去的那個特定的軌道上運行。“今晚就別指望斯萬了,”人們說,“要知道,今天是他帶那個美國娘兒們上歌劇院的日子。”他為她張羅請帖,到那些人數特別有限的沙龍去,那里有他的老朋友,有每周一次的聚餐,有牌局;每天晚上,當他把他那紅棕色的頭發梳上一梳,再稍為卷一下子以後,就挑上一朵花插在紐扣孔上,然後動身去找他的情婦,上他那小圈子里的某個女人家去一起吃飯;這時候,一想到他就要看到的那些他可以任意擺布的時髦青年們會在他所愛的女人面前怎樣對他表示欽佩和友情,他就會重新體味他原已感到厭倦的社交生活的魅力;這種生活的內容,一旦由他跟一種新的愛情結合起來,便被一個忽隱忽現的火焰所照亮,所溫暖,在他眼里變得美好而可貴。

這樣的私通,這樣的調情,每一次都是當斯萬看到一張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臉,或是一個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身子時,油然而生的夢想,或是完全或部分成為現實,可是有一天,當他在劇場里被一位往日的朋友介紹給奧黛特.德.克雷西的時候,事情就不一樣了。這位朋友曾經對他說過,這個女的真是令人銷魂,他也許可以跟她搞出點什麼名堂,不過事情要比看起來難得多,所以把她介紹給他也就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在斯萬看來,她當然不是不美,不過那是一種他不感興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欲,甚至還引起他某種生理的反感;他覺得她是這樣一種女人,每個人都可以舉出幾個樣本來,每個人舉的又都不同樣,她們都是我們的感官所要求的那種類型的反面人物。要想中他的意,她的輪廓未免太鮮明突出,皮膚未免太纖細,顴骨未免太高,臉蛋未免太瘦長。她的眼睛倒是好看,但是大得仿佛在自身的重量下往下低垂,壓著臉上的其余部分,使她總顯得身子不舒服或者情緒不佳。在劇場那次相識以後不久,她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允許她來看看她極感興趣的他的收藏,她說她“雖然無知,卻對美的東西頗為愛好”,她設想他在家中“一杯清茶,滿屋圖書,一定非常舒適”,而等到她登門拜訪以後,對他的了解就會更進一步,卻也不掩飾她的驚訝,說他住的那個區不免有點寒磣,而“他是那麼smart(帥),這個區與他實在太不般配了”。他後來讓她去了,在分手的時候,她說她十分高興能來拜訪,遺憾的是呆的時間那麼短促,說他給她留下的印象跟她認識的別的人都不一樣,仿佛他們兩人之間可以建立一點羅曼蒂克的聯系;斯萬聽到這里微微一笑。他已經接近看破一切的歲數,懂得滿足于為愛的樂趣而愛,並不太要求對方的愛;但是這種心心相印雖然已經不再象年輕的時候那樣是愛情必然追求的目標,卻依然還跟一些概念聯系得如此緊密,還可能在愛情沒有萌發之前成為產生愛情的根源。男人在年輕的時候渴望占有他所愛的女子的心,到了後來,只要你感覺到一個女子心上有你,就足以使你對她產生愛情。就這樣,到了一定的歲數,由于你在愛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種主觀的樂趣,你就會覺得對女性之美的愛好應該在愛情中起最大的作用,這時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欲念的因素,愛情也會油然而生,但這是純生理的愛。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一個人已經多次被愛神之箭射中,愛情就不再在他驚詫和消沉的心面前,完全按它自己的不為我們所知又是無可抗拒的規律來運行了。我們也出來插上一手,用我們的記憶,用我們的主意來歪曲它。當我們看到愛情的一個征候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就會臆造出其他好些征候。既然我們已經掌握了愛情之曲,一字一句都銘刻在心,那就用不著一個女子唱出曲中的充滿了對她的美的贊賞之情的第一句才能想起全曲。而如果她從曲子的中間開始——說什麼兩人心心相印,雙方離了對方生活就失去意義等等——我們就會在應該接碴的地方,立刻參加跟對方的合唱。

奧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訪斯萬,以後的訪問愈來愈頻繁;每一次訪問都使他重溫在重逢時的失望之感:她那張面孔,他在兩次相會的間隔中已經把它的特征差不多忘了,在印象里既不那麼富有表情,也不那麼暗淡無光(盡管她還年輕);當她跟他談話的時候,他因她的美並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愛的那種美而感到遺憾。再說,奧黛特的臉顯得比實際上更瘦削更凸出,因為她的前額和面頰上部比較扁平,蓋著一片當年時興的前劉海,底下襯著假發卷,蓬松的發綹一直蓋到耳邊;至于她那長得絕妙的身材,很難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于當時時裝式樣的關系,雖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講究的婦女之一),因為她的胸衣凸成弧形,象是遮蓋著一個假想中的腹部,下緣突然收縮,底下就是鼓得跟氣球一樣的雙層裙子,使得她這個人看來仿佛是由互不相關的幾截拼湊而成的;而裙邊、荷葉邊和坎肩又都一一自成體系,根據設計者的心血來潮或料子的軟硬,或者緊貼著它們跟緞帶的結子、花邊的褶襇、垂直的蓬邊相連的線條;或者緊貼著胸衣底下的鯨須片撐架,不管怎樣,跟穿在衣服里的人是毫不合體的。衣服上的這些小裝飾時而緊貼著她的身體,時而空空蕩蕩,這就決定她時而顯得聳肩縮脖,時而象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當奧黛特走了以後,斯萬想起她曾對他說過,她覺得每次在等待他答應她再來之前這段時間是過得多麼的慢的時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請他不要讓她等待過久的時候的那副焦急不安,靦腆羞澀的神色,還有她當時注視著他的那副帶著膽怯的懇求的眼神,卻使她在插在帶有黑天鵝絨的飄帶的白圓草帽上的紙蝴蝶花束下,顯得非常動人。她也曾說過:“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嗎?”他借口正在進行關于弗美爾①的研究,其實他已經中輟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麼也干不了的,”她答道,“在您這樣的大學問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們這些學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學習,想知道這些東西,想有人把我領進門。博覽群書,埋頭在故紙堆里,該多有意思!”她說話時那副自滿的神氣就跟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說她不怕髒,樂于干些象“親自下廚”做菜這樣的髒活時一樣。“您也許會笑話我;阻礙您去看我的那個畫家(她指的是弗美爾),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他還活著嗎?我能在巴黎見到他的作品嗎?我很想了解一下您所愛的東西,很想猜一猜您這辛勤勞動的腦門里面裝的是什麼,您這永遠在思考著的腦子里裝的又是什麼。要是能參預您的工作,那該是多美好的夢想啊!”他表示歉意,說他怕再結新交——出于對女人的禮貌,他當時說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墮入情網?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求得一個寄托感情的對象,”她在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麼自然,那麼令人信服,連他也被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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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俗畫家,亦作肖像及風景。

“您多半是為了哪個女的吃過苦頭,就以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她沒有能了解您;您是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您的這種氣質,我一眼看了就喜歡,我馬上就充分感覺到您與眾不同。”

“再說您哪,”他說,“我對女人還是非常了解的。您一定也有許多事兒要做,沒有多少閑工夫的。”

“我?我從來也沒有什麼事兒要做!我總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總是有空奉陪的。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隨便什麼時候,您都可以來看我。如果您給我個信,我總是樂于來的。您同意嗎?您要是能讓我把您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那我就太高興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里見到您,想到您是為了我而去的,那該多好!”

當然,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象這樣回味他們的談話,象這樣想起了她的時候,他自然會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帶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別的許多女人的形象並列起來;然而,假如由于某一個偶然情況(或者甚至不需要這個偶然情況,因為當腦子里的一個潛在的心理狀態突然冒頭的時候,這時出現的情況可能對這個心理狀態起不了任何作用),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占據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經跟對她的回憶密不可分,那麼她體態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體態是否比別人的更合斯萬的口味也就無關緊要,因為一旦成了他所愛的人的身子,它從此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歡樂或痛苦的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認識維爾迪蘭一家,他現存的朋友當中哪一個也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他當時已經跟他稱之為“小維爾迪蘭”的那一位完全斷絕了來往,認為他雖然還有百萬家財,卻已經淪為放蕩不羈的敗類了。有一天,他收到斯萬一封信,問他能否把他介紹給維爾迪蘭一家。外祖父叫了起來:“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萬准是會走上這條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應他的要求,因為我已經不認識這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准跟女人有關系,我可不願意牽扯進去。好嘛,斯萬要跟小維爾迪蘭那一伙泡在一起,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外祖父給了否定的答複,只好由奧黛特親自把斯萬領到維爾迪蘭家去了。

斯萬第一次去的那天,維爾迪蘭夫婦飯桌上有戈達爾大夫夫婦、年輕的鋼琴家和他的姑媽,還有當時得寵的那個畫家;那天晚會上另外還去了幾個忠實信徒。

戈達爾大夫從來也拿不准該用什麼口吻來回答別人的話,也弄不清對方究竟是開玩笑還是一本正經。他隨時准備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個隨機應變、曇花一現的微笑,又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狡黠,萬一對方說的是句玩笑話,也可免遭頭腦過分簡單之譏。由于他對對方的意圖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讓他的微笑在臉上明確表現出來,總是顯出一點猶疑不決,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這話可是當真?”這麼一個問題。他對在大街上,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有怎樣的言談舉止,也不比在沙龍中更有把握;他對行人、車馬、所發生的事情總是報之以帶有狡黠意味的微笑,這個微笑談他免遭舉止失宜之譏,因為如果他的態度不合時宜,這個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采取這種態度,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而在他覺得可以明白提出問題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來增長知識,縮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范圍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遠見卓識的母親在他離開外省時給他的教導,每碰到有不知道的成語或者專有名詞時,總要查找資料,把它弄個明白。

說到成語,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進行查考,因為他有時以為一個成語還有什麼更明確的意義,總想弄清他最常聽到的那些成語的精確含義,譬如什麼Labeautedudiable(青春美)、dusangbleu(貴族名門)、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蕩不羈的生活)、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見肘的時刻)、eDleprincedeselegances(衣著華麗)、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權)、eDtrereeduitaquia(啞口無言)之類,還要弄清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可以拿來使用。要是沒有成語可用,他就會用學來的一些雙關語或者諧音詞。當他聽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時候,他就滿足于以帶來疑問色彩的語調重複一下,心想這麼一來就可以套出對方作出一番解釋。

他自以為對什麼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實這種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養的人施恩于人卻說得仿佛是他欠了對方的情(當然也不希望他當真相信),這種心思在戈達爾身上就是白費,他把所聽到的話全按字面來理解。不管維爾迪蘭夫人對他是怎樣盲目地偏愛,雖然她依然覺得他很機靈,可是有次請他進包廂看薩拉·貝爾納①的演出時,就鬧過一次笑話。她很客氣地說:“大夫,您惠顧光臨,真是太好了,特別是我相信您一定常聽薩拉·貝爾納的戲;不過咱們的包廂離舞台也許太近了點兒,”而戈達爾大夫在步入包廂時嘴邊掛著一絲微笑(准備根據權威人士是否跟他講這劇的價值或保持下去或收斂起來)答道:“這個包廂敢情離舞台太近,而且現在大家對薩拉·貝爾納已經有點厭倦了。不過您既然表示了要我來的願望,對我來說,您的願望就是命令。能為您效這麼點勞,我實在太高興了。您這麼好,我怎能拂您的意呢?”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也終于惱了。大夫接著又說:“薩拉·貝爾納真是金嗓子,是不是?好些人寫文章說她演起戲來十分賣力,真是滿座生輝。這話說得好,是不是?”他原以為維爾迪蘭夫人要誇他幾句的,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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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名噪一時的傑出女演員。

“我看哪,”維爾迪蘭夫人後來對她丈夫說:“咱們不該那麼謙虛,把咱們送給大夫的東西的價值說得那麼低。他是個科學家,不通人情世故。他不識貨,咱們怎麼說,他就真以為是那麼回事。”

“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維爾迪蘭先生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到了元旦,維爾迪蘭先生就不送戈達爾大夫一顆值三千法朗的紅寶石而說價值無幾,而是買了一顆只值三百法郎的假寶石,卻說是無價之寶。

當維爾迪蘭夫人宣布斯萬先生晚上要來的時候,大夫大吃一驚,高聲叫道:“斯萬?”那話音簡直有點近乎粗暴了,因為這位老兄總是自以為料事如神,對于小小不然的新聞也比誰都感到意外。看到沒人搭理,他真是急不可耐,吼了起來:“斯萬?斯萬是誰?”等到維爾迪蘭夫人說:“不就是奧黛特提起過的她的那位朋友嗎?”他這才平靜下來,直說:“噢!好,好!”至于那位畫家,他很高興看到斯萬給領進維爾迪蘭夫人的家門,因為他猜想他已經愛上了奧黛特,而他自己是樂于促成好事的。“再也沒有比做媒更有意思的了,”他跟戈達爾大夫咬咬耳朵,“我已經做成多起了,甚至是在女人跟女人之間。”

當奧黛特跟維爾迪蘭夫婦說斯萬很“帥”的時候,他們還擔心他是一個“討厭家伙”呢。哪知道他給他們的印象好極了;他們不曉得,這是由于他經常出入于上流社會的緣故。

跟那些哪怕是聰明過人然而從來沒有廁身社交界的人比起來,他多少具有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的一個優點,那就是不再由于一心要想進去,或者由于毫無根據的反感而歪曲它的形象,把它看成無足輕重。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他們的風度中擺脫一切冒充風雅的成分,擺脫了顯得過分親切的擔心,呈現出瀟灑自如,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優美,仿佛四肢靈活,做出的姿勢恰如他們所願,而身體的其余部分不會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笨拙動作。社交界人士在向別人介紹給他們的不相識的年輕人優雅地伸出手來,或者是向別人為之介紹的一位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時,那簡直是一種基本的體操動作,在不知不覺之間,滲透到了斯萬的整個社交生活中,因此當他面對象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這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們時,本能地表示出一種殷勤,主動接近他們,而這在他們看來,一個“討厭家伙”是絕不會如此的。他對戈達爾大夫表示了片刻的冷淡:眼看這位大夫在他們兩人還沒有交談以前就向他眯了眯眼,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戈達爾管這種鬼臉叫“要來的都來吧”),斯萬以為大夫多半曾經在哪個煙花場中見過他,可他自己極少涉足那種地方,也從來沒有沉溺于花天灑地之中。斯萬一想這個聯想有點不雅,特別是在奧黛特面前,她可能會對他產生不良的好印象,因此趕緊斂容。不過當他得悉在他身邊的那位婦女就是戈達爾太太時,他心想她的丈夫是那樣年輕。不至于在他妻子面前暗示那樣的游樂,對大夫那種狡黠的神情也就不再作剛才那樣的解釋了。畫家馬上就邀請斯萬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斯萬覺得他這個人挺可愛的。“也許您得到的盛情款待比我當年還有過之呢,”維爾迪蘭夫人以假裝生氣的口吻說,“他會把戈達爾的畫像給您看的(這是她向畫家訂的貨)。”她又提醒畫家:“比施大師(‘大師’是她對畫家的戲稱),您可記著點兒,眼神要畫得美,眼角要畫得細巧逗人。您不是不知道,我要的主要是他的微笑,我請您畫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認為她最後這句話說得十分巧妙,又高聲重複一遍,讓很多客人都能聽見,甚至為此隨便找出一個借口,讓幾個客人往她身邊靠攏一些。斯萬要求結識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維爾迪蘭家的一個老朋友,叫薩尼埃特的,他有廣博的文獻知識,擁有巨資,門第顯赫,這些條件本該使他贏得尊敬,卻由于他靦腆樸實,心地善良而喪失了。他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然而這種含糊並不令人討厭,因為它並不體現語言上的缺陷而是體現他的心靈,表明他依然還保持著純真的童心。有些輔音他發不好,說明有些刺耳的話他是講不出口的。當斯萬請維爾迪蘭夫人把他介紹給薩尼埃特先生的時候,請她把他們兩個人的地位顛倒過來;維爾迪蘭夫人果然說道:“斯萬先生,請允許我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介紹給您,”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和“您”特別加重。斯萬這就在薩尼埃特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維爾迪蘭夫婦卻從未向斯萬透露過這點消息,因為他們多少有點討厭薩尼埃特,不願為他介紹朋友。而與此相反,當斯萬懇切要求他們為他介紹鋼琴家的姑媽時,他們就萬分感動。這位姑媽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因為她覺得女人穿黑衣服好看,而且更加高雅;她臉色特別紅潤,就象剛吃過飯一樣。她恭恭敬敬地向斯萬哈了哈腰,馬上又莊嚴地挺起身來。她所受的教育不多,又怕在語言上出錯,因此發音故意含糊,心想萬一說漏了嘴,也可以由于發音含糊而蒙混過去,不致被人家確切地辨認出來,結果她講的話只是一片難以聽清的沙啞聲,難得冒出幾個她確有把握的字眼。斯萬心想可以在跟維爾迪蘭先生談話的時候,把她稍為諷刺一下,不料引起了對方的不快。

“她這個人可好極了!”他答道,“不錯,她才貌並不驚人,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擔保,當您同她談話的時候,她可是很討人喜歡的。”

“這我毫不懷疑,”斯萬趕緊讓步,又說,“我剛才的意思只是說我並不覺得她‘超群出眾’(他把這四個字特別強調),並不是對她不表贊賞。”

“還有讓您吃驚的呢,”維爾迪蘭先生說,“她寫得一手好文章。您從沒有聽過她侄子的演奏?那可是妙極了,大夫,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您要我請他彈點什麼嗎?”

“那可是不勝榮幸之至……”斯萬正要往下講,大夫跟他做了個鬼臉,把他的話頭打斷。敢情大夫記得,在普通的會話里用強調語氣,用莊嚴的形式,已經過時,所以一聽到有人一本正經地用一個莊嚴的字眼(例如剛才的“榮幸”),就覺得說話的人有一副學究氣。而如果這個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稱之為陳詞濫調之列,那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認為這個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趕緊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為對方想要講的套話,其實對方連想都不曾想到。

“法蘭西不勝榮幸之至!”他高舉雙臂,狡黠地高聲大叫。

維爾迪蘭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幾位先生在笑什麼呢?看起來你們那個角落里全都是樂天派,”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她又象孩子撒嬌似地補了一句:“我一個人呆在這里受罰,你們難道還以為我挺高興嗎!”

維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蠟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給她的,雖然看起來象張板凳,跟周圍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毫不相稱,可是她還是把它保留下來;她的忠實信徒們不時給她送的禮品,她擺在外面,好讓饋贈者認出時心里高興。她也曾勸他們只送花和糖果,這些東西是不能長久保存的;可是說也沒用,結果她家里慢慢地就堆滿了腳爐、椅墊、掛鍾、屏風、氣壓計、瓷花瓶,重複冗雜,雜亂無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興致勃勃地參加她的信徒們的談話,為他們開的玩笑而心花怒放,不過自從那次笑得下頜骨都脫了臼以後,就再也不敢當真放聲大笑,而代之以一個手勢,表示她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就既不費力又無危險。要是哪位常客對某個“討厭家伙”,或者對某個原是常客後來被打成“討厭家伙”的人說上一句俏皮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發出一聲尖叫,把她那雙已經開始蒙上一層白內障的小鳥似的眼睛緊閉,突然用雙手將臉捂上,嚴密得什麼也看不見,仿佛面前出現了什麼猥褻的場面或者是要閃避一個致命的打擊似的;她裝出正在竭力憋著不笑出來,簡直象是如果笑將起來,就會笑得昏死過去似的。維爾迪蘭先生一直自以為跟他妻子一樣和藹可親,可當真開懷大笑,馬上就笑得喘不過氣來,跟他妻子那位經久不息的假笑這種高招相比,真是望塵莫及,自愧不如,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事。維爾迪蘭夫人則為她的信徒們的興高采烈而飄飄然,為友好情誼,惡意中傷和斬釘截鐵的斷言所陶醉,她象一只吃了在熱灑中泡過的食料的鳥,棲息在她那張高椅子上,為這充滿著友情的氣氛而抽噎。

維爾迪蘭先生請斯萬允許他點上煙斗(“在這里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禮”),再請年輕的藝術家坐上琴凳。

“不,不,別麻煩他,他到這里不是來受折磨的,”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誰要折磨他,我可不答應。”

“可這怎麼叫麻煩他呢?”維爾迪蘭先生說,“我們發現的那個升F調奏鳴曲,斯萬先生也許還沒有聽過;他可以為我們彈彈那首為鋼琴改編的曲子。”

“啊!不,不,別彈我的那首奏鳴曲!”維爾迪蘭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樣,哭得得了鼻炎,外帶顏面神經痛;謝謝了,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你們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該臥床一星期的不是你們!”

這樣一場小戲,每當鋼琴家要演奏時總要演出一番,卻總跟首次上演一樣,觀眾都樂于觀看,仿佛它說明女主人是何等獨出心裁,她對音樂又是何等敏感。聚在她身邊的人趕緊招呼在遠處吸煙或者打牌的人,讓他們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還象在國會辯論時的關鍵時刻中那樣,嚷道:“聽著,聽著!”到了第二天,他們還直為沒有到場的人惋惜,說頭天那場小戲演得比平常還有意思。“好吧!好吧!”維爾迪蘭先生說,“他就只彈行板吧!”

“只彈行板!你這是什麼話?”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弄得我渾身癱軟的正是這段行板。你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這不就等于說在《第九》里只聽終曲,在《大師》①里只聽序曲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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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第九》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大師》指瓦格納的歌劇《歌唱大師》。

戈達爾大夫還是勸維爾迪蘭夫人讓鋼琴家演奏,倒不是說他認為音樂在她身上產生的激動是假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她有些神經衰弱的症狀,而是因為許多大夫都有這樣一種習慣,當他們參加一個社交活動(他們認為它的成功與否更關重要),而他們奉勸暫時忘掉消化不良或者頭痛的那個人又是這個活動的關鍵人物時,馬上就把疾病的嚴重性說得緩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會鬧病的,”他對她說,一面向她遞眼色示意,“再說,如果您鬧病了,我們也會照料您的。”

“真的?”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仿佛在這樣的盛情所展現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讓了。也許同時也因為,當她說她會病倒的時候,有時是忘了這是一句謊話,是一種病態心理。而病人時常不願意為了少發病而處處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做他們高興做而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強者手里,自己不必費力,就可以憑一句話或者一顆藥丸而複原就行了。

奧黛特已經走到鋼琴旁邊的一張毛毯面子的沙發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安樂窩,”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說。

維樂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請他站起來:“您在那里不舒服,您還是坐到奧黛特身邊來吧。奧黛特,您能騰點地方給斯萬先生嗎?”

“多漂亮的博韋毛毯,”斯萬在坐下以前說,他竭力要顯得親切。

“啊!您欣賞我的沙發,我真高興,”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您如果還想看到一張跟這張同樣好看的沙發,那我就勸您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種款式的沙發,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第二張。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會兒可以去看看。每一個青銅鑄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圖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學到東西,又能得到享受,准能感到沒有白費時光。您請看看這椅子的鑲邊,那‘熊與葡萄’紅底上的小葡萄藤,畫得多好!您說呢?我說他們畫畫可真有一手!這葡萄是不是叫人饞涎欲滴?我丈夫硬說我不喜歡吃水果,因為我吃得沒有他多。其實不然,我比你們諸位都貪吃,只不過我不想把水果吃進嘴里,我要用眼睛欣賞。你們笑什麼?你們可以問問大夫,他可以告訴你們,葡萄是我的瀉藥。有人用楓丹白露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這博韋罩毯治病。斯萬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銅鑄件是不是又細又光?不要緊,您盡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維爾迪蘭夫人要摸青銅鑄件,”畫家說,“我們今晚就聽不成音樂了。”

“您住嘴,您這個壞坯!”她又轉過身來對斯萬說,我們女人哪,連一點最起碼的快感都不讓享受。這世上有誰的皮肉有這麼細!想當年維爾迪蘭先生對我醋勁兒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時候——得了,別打斷我的話,你可別說你從來沒有吃過醋……”

“我可什麼也沒說。大夫,我請您作證,我說什麼沒有?”

斯萬出于禮貌,還在撫摩那些青銅鑄件,不敢馬上撒手。

“得了,您往後再撫摩吧;現在到了別人愛撫您,讓您一飽耳福的時候了;我想您准會喜歡的;就是這位年輕人來承擔這項任務。”

等到鋼琴家演奏完畢,斯萬對他就比對在座的任何人都更親切了。這是什麼道理?

原來頭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人用鋼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體會到這兩種樂器發出的物質性的音質。而當他在小提琴纖細、頂強、充實、左右全局的琴弦聲中,忽然發現那鋼琴聲正在試圖逐漸上升,化為激蕩的流水,絢麗多彩而渾然一體,平展坦蕩而又象被月色撫慰寬解的藍色海洋那樣蕩漾,心里感到極大的樂趣。在某一個時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認出一個輪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歡的東西到底叫什麼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著了迷。他就努力回憶剛才那個樂句或者和弦(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樂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氣打開我們的鼻孔一樣,使他的心扉更加敞開。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樂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種也許正是真正的純粹音樂的印象,是局限于這個范圍,完全別具一格,不能歸之于任何別的種類的印象。這樣一種印象,在一刹那間,可以說是“無物質的”印象。當然這時我們聽到的音符,按照它們的音高和時值,會在我們的眼前籠罩或大或小的空間,描畫出錯綜複雜的阿拉伯式的圖案,給我們以廣袤或纖小,穩定或反複無常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在我們心中還沒有牢固地形成,還不是以會被緊接而來的,甚至是同時發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覺淹沒以前,就已經消逝了。而這種印象卻還會繼續以它的流動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蓋那些不時冒出、難以區別、轉瞬即逝、只能由它們在我們身上產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認的,無法形容、無法記憶、無法命名、不可名狀的主題——即使我們的記憶,象一個在洶湧的波濤中砌造一個建築物的牢固的基礎的工人一樣,能為我們提供那些逃遁的樂句的仿制品,卻無法使我們能把它們跟隨之而來的樂句加以比較,加以區別。就這樣,當斯萬感覺到的那個甘美的印象剛一消失,他的記憶就立即為他提供了一個記錄,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難持久的記錄;但當樂曲仍在繼續時,他畢竟得以向這記錄投上一瞥,所以當這同一個印象突然再次出現時,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這個印象的廣度,捉摸與它對稱的改編樂句,捉摸它的記譜法,捉摸它的表現力;他面前的這個東西就不再是純音樂的東西,而是幫助他記住這音樂的圖案、建築物和思想了。這時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認出那個在片刻之間在音響之波中升騰而起的樂句。它立刻喚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這是除了這個樂句以外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可能給予他的,因此對它產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愛。

這個樂句以緩慢的節奏把他領到這里,把他領到那里,把他領向一個崇高、難以理解,然而又是明確存在的幸福。突然間,正當這個樂句把他領到一個地方,而他在休息片刻後正准備隨它繼續前進時,它卻猛地變換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細碎、淒然、溫和而無休止的運動,把他帶向新的境界,隨即又消逝了。他熱切地祈望著第三次再見到它。而它果然又重現了,然而並沒有對他作出什麼更明確的啟示,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沒有以前那樣深刻。可是當他回到家里,他卻需要它:他仿佛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在馬路上瞥見的一個過路的女子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種嶄新的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強化了他自己的感情,可他是否還能重逢他已經愛上但卻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那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對這個樂句的愛仿佛在一瞬間在斯萬身上產生了恢複已經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很久以末,他就棄絕了把生活跟一個理想結合起來的念頭,只把它局限于追求日常樂趣的滿足,而他認為——雖然沒有正式地對自己這樣說——這種情況到死也不會改變了;更進一步,他既然再也不會感到頭腦里有什麼崇尚的思想,于是就連天下是否有這樣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雖然他還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因此,他就養成了逃避存在于瑣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習慣,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樣,他也不再自問是否再參加社交生活,但卻確信如果接受邀請就應該應邀前往,而如果臨時不能赴約,就應該給主人留張名片;同樣在談話中間他竭力不對任何事物暢談由衷的見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說明問題,而他自己無需傾其所知的細節。他對菜肴的烹調方法,對某個畫家的生卒年代,對他的作品的標題卻是了如指掌。有時,他情不自禁地對某一作品,對某種人生觀發表見解,但語含諷刺,仿佛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也並不完全贊同。然而,就象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接受一種新的治療方法,身體上莫明其妙地自發出現一種新的變化,就仿佛覺得自己的病大為減輕,因而開始看到今後有過與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樣,斯萬這一回也通過對他所聽到的那個樂句的回憶,通過他為了看一看是否還能發現這個樂句而請人演奏的某些協奏曲,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個看不見的現實;此外,仿佛音樂對他那干涸的心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似的,他也重新產生了把生活奉獻給某一目標的願望,甚至是力量。然而,他沒能弄清他那晚聽的那部作品出于誰手,也沒能找到那部作品,結果也就把它忘了。他倒是在那個星期里碰到了那天跟他一起參加那個晚會的幾個人,問過他們;可是好幾個人都是在演奏完了才到的,或者沒有到演奏就已早退;有幾個人在演奏時倒是在場,不過在另外一個角落里聊天,另外有幾個人倒是聽了,可是也是聽而不聞。至于晚會的主人,他們只知道這是一部新作品,是他們約請的音樂家們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而這些音樂家到外地巡回演出了。斯萬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可是他盡管記得起這樂句使他產生的無法表達的特殊的樂趣,盡管眼前能看到這個樂句描繪出來的形象,卻不能把它哼給他們聽聽。後來,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而今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年輕的鋼琴家剛開始彈了幾分鍾,斯萬忽然在一個延續兩小節的高音之後,看到他所愛的那個輕盈的、芬芳的樂句從這拖長的、象一塊為了掩蓋它的誕生的神秘而懸起的有聲之幕那樣的音響中飄逸而出,向他款款接近,被他認了出來——這就是那個長期隱秘、細聲細氣、脫穎而出的樂句。這個樂句是如此不同凡響,它的魅力是如此獨一無二,任何別的魅力都無法替代,對斯萬來說,就好比在一個朋友家中的客廳里突然遇到他曾在馬路上贊賞不已,以為永遠也不能再見的一個女人一樣。最後,這個不倦的指路明燈式的樂句隨著它芳香的細流飄向遠方,在斯萬的臉上留下了他微笑的痕跡。這次他可以打聽這個不相識的人的姓名了,原來這是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的平板。他把它記住,從此就可以在家里隨時重溫,研究它的音樂語言,掌握它的秘密了。

因此,當鋼琴家演奏剛完畢,斯萬就走到他跟前,向他致謝,那種熱烈勁兒,維爾迪蘭夫人看了十分高興。

“這是何等的魅力!”她對斯萬說,“小伙子對這個奏鳴曲理解得十分透徹,是不是?您從來沒有想到鋼琴能達到這麼高的境界吧!說真的,那里面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鋼琴聲。每次聽的時候,我都以為是聽一支管弦樂隊在演奏。甚至比管弦樂隊奏得還美,還完整。”

青年鋼琴家躬了躬身,面帶微笑,一板一眼地說,仿佛是在念一句警句似的:

“您太過獎了。”

維爾迪蘭夫人對她的丈夫說:“來,來,給他來杯桔子水。他該得這份獎賞。”斯萬則對奧黛特敘說他愛上那句樂句的經過。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哎,奧黛特,看樣子他在跟您講什麼知心話呢!”奧黛特答道:“對了,是知心話。”斯萬很欣賞她的直爽。他接著打聽凡德伊是怎樣一個人,有什麼作品,這部奏鳴曲是什麼時期寫的,他當時寫那個樂句的時候要表達什麼思想,這是他特別要弄清楚的。

當斯萬說這個奏鳴曲真美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您說得不錯,它真美!您不該說您原來不知道這首奏鳴曲,您沒有權利不知道這首奏鳴曲。”畫家接碴說:“啊,是啊,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這當然不是什麼大路貨,不是什麼‘通俗作品’,這是對我們這些懂藝術的人能產生強烈印象的作品。”所有這些人全都自詡能欣賞這個音樂家,可是他們全都從來沒有向他們自己提出斯萬剛才那些問題,因此誰也答不上來。

甚至當斯萬就他心愛的那個樂句發表一兩點見解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卻答道:“嗨,您說逗不逗?我可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呀,我不喜歡歡毛求疵,不喜歡過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這里的人誰也不喜歡費工夫去鑽牛角尖,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毛病。”這時候戈達爾大夫張著大嘴以贊賞的眼光注視著她,滿腔熱情地聽她一口氣說出那麼多的成語。他跟他的太太都有某些出身低微的平民百姓的那種世故,對他們回到家里相互承認並不懂得的音樂作品以及比施“大師”的繪畫,都避免發表意見,也不假裝能夠欣賞。廣大群眾只能從他們已經慢慢地接受了的那種藝術當中的老一套的東西里領略大自然的魅力、美和形象,而有獨創性的藝術卻正在拋棄這些老一套的東西,所以作為廣大群眾在這方面的代表,戈達爾夫婦既不能在凡德伊的奏鳴曲中,也不能在那位畫家的肖像畫中發現他們所理解的音樂的和諧和繪畫之美。鋼琴家演奏的時候,他們覺得他是在鋼琴上隨便彈上幾個音符,這是他們已經習慣的形式所無法聯系起來的,而畫家只是在畫布上隨意抹上點顏色而已。當他們在畫布上辨認出一個人形時,他們也覺得它笨拙俗氣,也就是說,缺乏他們用來觀察路上的行人的那個習慣畫法所顯示的優美,也覺得它不真實,仿佛比施先生不懂得一個人的肩膀是怎麼長的,也不知道女人的頭發是不會長成淡紫色的。

信徒們散開了,大夫感到這是一個好機會,正當維爾迪蘭夫人就凡德伊的奏鳴曲講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就象剛學游泳的人挑選沒有太多人瞧著他的時候才跳下水一樣,突然下定決心叫道:“是啊,這就是一個所謂diprimocartello(第一流)的音樂家!”

斯萬就只打聽出凡德伊這首奏鳴曲是最近發表的,在一個思想很先進的音樂派別中引起強烈的反響,而廣大群眾卻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我倒是認識一個叫凡德伊的人,”斯萬說。他想到的是我外祖母的妹妹們的鋼琴教師。

“也許就是他?”維爾迪蘭夫人叫道。

“啊,不!”斯萬笑著答道,“如果您見過他,您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可提出問題就是解決問題嘛!”大夫說。

“也許是他的一個親戚,”斯萬又說,“說起來也真夠慘的,一個天才竟會是一個老傻瓜的堂兄弟。果然如此,我就情願受一切折磨,也要讓這老傻瓜把我介紹給奏鳴曲的作者。先得接受去找這老傻瓜的折磨,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畫家知道凡德伊這會兒病得很厲害,博丹大夫都擔心救不活他了。

“怎麼?”維爾迪蘭夫人叫道,“居然還有人找博丹看病!”

“啊,維爾迪蘭夫人!”戈達爾拿腔拿調地說,“您忘了您是在說我的一個同行,說得更正確些,是我的一個老師。”

畫家早就聽說凡德伊的精神都快錯亂了。他說這從他那首奏鳴曲的某些片段中就可以看得出來。斯萬也並不覺得這種看法荒謬,不過卻為之不安,因為一部純粹的音樂作品本來就不包含任何邏輯關系,言語中邏輯關系的錯亂表明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但他總認為在一首奏鳴曲中顯示出來的錯亂卻是跟一條狗或者一匹馬的精神錯亂(盡管當真可以觀察出來)同樣神秘的東西。

“您就別在我眼前提您的什麼老師了,您比他高明十倍,”維爾迪蘭夫人這樣回答戈達爾大夫,用的是一個敢于堅持己見,敢于頂撞持不同意見者的口吻,“您至少不會治死您的病人。”

“夫人,他可是位院士,”大夫以嘲諷的口吻反駁道,“如果一個病人樂意死在一個科學泰斗手中的話……一個人要是能說:‘是博丹在給我治病,’那就更光彩了。”

“啊!更光彩?”維爾迪蘭夫人說,“敢情現在生病還有什麼光彩不光彩的,真是新鮮事兒……您可把我逗死了!”她突然雙手捂臉叫了起來,“我這個老傻瓜還在跟您正兒八經地討論呢,竟沒有看出您是在愚弄我。”

至于維爾迪蘭先生,他覺得為了這麼點兒小小不然的事兒就哈哈大笑,未免有點討人嫌,就猛抽一口煙斗,不無傷心地心想在對人和藹可親上面怎麼也趕不上他的妻子了。

當黛奧特跟她道晚安告別時,維爾迪蘭夫人對她說:“我們很喜歡您的朋友。他很爽直,很可愛;您要是還有這樣的朋友介紹給我們,盡管帶他們來好了。”

維爾迪蘭先生卻指出斯萬對鋼琴家的姑媽並不欣賞。

“我想這是因為他對咱們這個環境還不熟悉的緣故,”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你可不能指望他第一次來就跟戈達爾一樣跟這里的人一個調子,戈達爾參加我們這個小圈子已經好幾年了。第一次不算數,只能算是了解了解情況。奧黛特,他答應明天跟我們一起到夏特萊劇院去,您是不是去接他一下?”

“不,他不要我去接。”

“那就隨你們吧。但願他不要臨時甩掉我們!”

出乎維爾迪蘭夫人意料之外,他從來沒有把他們甩掉過。隨便他們到什麼地方,他都奉陪,或是到郊區的飯館(還不到時令,去得較少),而更常去的是戲院(維爾迪蘭夫人很愛看戲)。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在她家里對斯萬說,碰到什麼戲的首場演出,或是盛大的節日活動,要是有一張特別通行證就非常管用,甘必大①葬禮那天就因為沒有這麼一張東西而添了不少麻煩。斯萬從來沒有提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只提那些沒有多大聲望的,認為後一種關系如果加以隱瞞,未免不夠正派;而在聖日耳曼區他就認為跟政界的交往無需隱瞞。這次卻沖口而出:

“這事兒就交給我了,等《達尼謝夫》重新上演的時候,您就能拿到手了。我明天正好要到愛麗舍宮跟警察總監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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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甘必大(1838—1882),法國資產階級政治活動家,第二帝國時期共和派左翼領袖。1870年巴黎被普軍圍困時曾到外地企圖組織新軍抗擊普軍。在反對保皇黨恢複帝制,捍衛第三共和國方面有功,逝世時任政府總理。

“什麼,在愛麗舍宮?”戈達爾大夫高聲叫道,簡直象是雷鳴一般。

“對了,在格雷維先生那里,”斯萬答道,對他剛才那句話產生的反應多少有點窘色。

畫家對大夫開玩笑說:“您這倒是少見哪!”

一般說來,戈達爾每次聽人作出什麼解釋的時候,總是連聲說“好,好”,也不顯露什麼表情,可是這一次,斯萬最後這句話卻沒有跟往常一樣讓他安下心來,而是使他萬分震驚,敢情跟他同桌吃飯,既無官銜又無任何名聲的這個人竟跟國家元首來往的呢。

“怎麼?格雷維先生?您認識格雷維先生?”他對斯萬說,那副吃驚和懷疑的神氣就仿佛是愛麗舍宮門口站崗的門警碰上前來求見共和國總統的陌生人時一樣:根據對方的言語,他明白他是何許人,滿口答應他即將受到總統接見,其實卻把這可憐的精神病患者領到拘留所的特別診室去。

“我認識他,可不很熟,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說出威爾斯親王的名字),再說,他很好客,那里的飯局也沒有多大意思,菜很簡單,席上也從不超過八個人,”斯萬答道,他竭力把他跟共和國總統的交往中可能在對方看來過分眼花繚亂的事情略去不提。

戈達爾當真信了斯萬的話,當真以為格雷維先生的邀請沒有什麼了不起,並不是什麼眾所追求而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從此以後,他就對斯萬或者別的什麼人去愛麗舍宮不再感身驚訝,甚至對他應邀參加那樣乏味的宴會表示同情了。

“啊,好,好!”他說,那口氣就仿佛是個海關關員,剛才還對你表示懷疑,聽了你的解釋以後,就在你的簽證上蓋上章,沒有打開你的箱子就讓你過去了。

“您說那里的宴會沒有多大意思,我相信也是這樣;您去參加這樣的宴會,真是難能可貴。”維爾迪蘭夫人說,在她眼里,共和國總統是個特別可怕的討厭家伙,因為他手里掌握著誘惑人和強制人的手段,要是她拿來對付她的信徒的話,那是會叫他們退避三舍的,“聽說他耳背得厲害,吃飯還用手指頭呢。”

“本來嘛,上那兒去,您是不會玩得痛快的,”大夫帶著點憐憫說。當他想起一桌只有八個人的時候,又問道:“莫非那是知己朋友間的便酌?”那種熱心勁兒與其說是出之于好奇,倒不如說是出之于一個語言學家的鑽研精神。

然而共和國總統在他心目中的威望最終畢竟還是勝過了斯萬的謙虛和維爾迪蘭夫人的惡意,戈達爾在每次聚餐的時候總要關切地問道:“咱們今晚能見到斯萬先生嗎?他跟格雷維先生有私交。我想他就是一個大伙所說的gentleman(紳士)吧?”他甚至送給他一張牙科展覽會的請帖。

“有了這張請帖,您還可以帶別人進去,不過不能帶狗。您知道,我所以說這個話,是因為我有幾個朋友不知道這個規定,臨時添了麻煩。”

至于維爾迪蘭先生,他可注意到了斯萬有這樣強有力的朋友而以前一直沒有說起,這一發現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了何等不良的印象。

要是沒有安排外出活動的話,斯萬就到維爾迪蘭家中參加這個小圈子的活動,不過他只是到晚上才來,而且盡管奧黛特一直懇求,他也沒有答應跟他們在一起吃晚飯。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跟您單獨吃飯,”她對他說。

“那維爾迪蘭夫人呢?”

“啊,那很簡單。我只消跟她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好,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

“您真好。”

不過斯萬心想,如果讓奧黛特知道(他只同意在晚飯後同她見面),他還有比跟她在一起更大的樂趣的話,那麼她在他身上不久就更要得寸進尺了。再說,他早已愛上了一個長得鮮豔豐滿得象一朵玫瑰花似的小女工,她的體態之美遠過于奧黛特,他甯願在黃昏時分跟她在一起,然後再去跟奧黛特相會。出于同樣的理由,他從來沒有答應奧黛特上他家去接他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小女工總是在他家附近他的馬車夫雷米知道的一個街角等他,到時候登上車來,坐到斯萬身旁,在他懷里一直呆到維爾迪蘭家門口。等他進客廳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指著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對他說:“我可要說您了,”同時指著奧黛特身邊的位子叫他坐下,這時鋼琴家正為他們兩個人演奏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仿佛是他倆愛情的國歌。他總是從小提琴的震音部分開始,有幾拍是不帶伴奏的,占著最顯著的地位;然後這震音部分仿佛突然離去,而那個樂句就象霍赫①室內畫中的物體由于半開著的狹窄門框而顯得更深遠一樣,從遙遠的地方,以另一種色彩,在柔和的光線中出現了;它舞姿輕盈,帶有田園風味,象是一段插曲,屬于另一個世界。這個樂句以單純而不朽的步伐向前移動,帶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微笑,將它的優美作為禮品向四面八方施舍;可是斯萬現在卻仿佛覺得這個樂句原來的魔力頓然消失了。這個樂句仿佛認識到了它所指引的那種幸福的虛妄。在它輕盈的優美之中已經有點萬事俱休的感覺,就好象是隨著徒然的遺憾之情而來的超脫之感。不過對他來說,這些都無關緊要,他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本身,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對那在創作時並不知道世上有斯萬和奧黛特存在的那位音樂家意味著什麼,也不大去考慮它對今後幾百年的聽眾意味著什麼,而只把它看作是他的愛情的一種證明,一種紀念品,足以使維爾迪蘭夫婦,使這位年輕的鋼琴家想起奧黛特,想起他斯萬,同時把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甚至他也打消了請一位音樂家把那首奏鳴曲整個演奏一遍的打算(奧黛特一時心血來潮,曾經這樣要求過的),以至于在全曲當中他依然只知道這一段。奧黛特也附和著說:“咱們干嗎要其余部分呢?這才是咱們那一段。”更進一步,後來他都苦于思索了,以致當這個樂句在他們耳畔掠過,離他們雖是那麼近,可又象是在無窮遠處,雖是為他們而奏,卻又不認識他們的時候,他都感到遺憾了,為這個樂句有一種含義,有一種內在的、不變的而又不為他們所知的美而感到遺憾——就象是當我們收到我們所愛的女子送來的珠寶或者所寫的情書時,我們會怪怨寶石的水色和語言中的詞語為什麼不純粹是由一段短暫的戀情和一個舉世無雙的情人的精髓所構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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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霍赫(1629—1677),荷蘭畫家,善于表現室內光的效果。

他時常在到維爾迪蘭家去以前跟那個年輕女工在一起呆的時間太久,以致鋼琴家剛把那個樂句演完,他就發現奧黛特回家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他總是把她送到凱旋門背後拉彼魯茲街她那小住宅的門口。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正是為了不要求她給以全部特殊優遇,他才犧牲早些看到她,跟她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這個對他來說並不那麼必要的樂趣,而保留伴送她回家的特權——這是她十分領情而他也更為重視的一項特權,因為這樣,他就會感到沒有別人看到她,沒有人介入他們兩人之間,而且在跟她分手以後,也沒有人妨礙她在精神上與他同在。

就這樣,她每晚都坐斯萬的馬車回去。有一晚,當她從車上下來,他跟她說“明天見”的時候,她快步跑到房子前的小花園里采摘最後一朵菊花,在車走動以前送到他的手里。他在歸途中一直吻著這朵花,過了幾天,花枯萎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寫字台里。

可是他夜晚從不踏進她的家門。只有兩個下午,他去參加了在她看來是如此重要的活動——吃午茶。在這里的這些小街上,幾乎全都是一所挨著一所的矮小住宅,只是偶爾有幾家昏暗的小鋪子(這是這個過去名聲不佳的地段的曆史遺跡)打破這種單調一致。這些小街的寂靜和空蕩、花園和樹上殘留的白雪、冬季的衰敗景象,城市中保留下來的自然景色,這些都為他在進門時感到的溫暖和看到的花朵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奧黛特的臥室位于高出于街面的底層,面臨著與跟前街平行的一條狹窄的後街;臥室右邊是一道陡直的樓梯,兩旁是糊著深色壁紙的牆,牆上掛著東方的壁毯、土耳其的串珠、一盞用絲線繩吊起的日本大燈(為了避免來客連一點西方文明的現代化起居設備都享受不到,點的是煤氣)。這道樓梯一直通到樓上的大小客廳。兩間客廳前面有個狹小的門廳,牆上裝著花園里那種用板條做的格子架,沿著它的整個長度擺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里面象花房里那樣種著一行盛開的大菊花,這在那年月還是比較罕見的,雖然還沒有日後的園藝家培植的那樣巨大。斯萬看了雖然有些不快,因為種大菊花是頭年才在巴黎流行開的風尚,但這回看到這些在冬季灰暗的陽光中閃爍的短暫的星辰發出的芬芳的光芒,在這間半明半暗的小屋中映出一道道粉紅的、橙黃的、白色的斑紋,心里還是很高興的。奧黛特穿著粉紅色的綢晨衣接待他,脖頸和胳膊都裸露著。她請他在她身邊坐下,那是在客廳深處的許多神秘的隱秘角落之一,有種在中國大花盆里的大棕櫚樹或者掛著相片、絲帶和扇子的屏風擋著。她對他說:“您這麼坐著不舒服,來,我來給您擺弄一下。”她面帶那種行將一顯身手的得意的微笑,拿來幾個日本綢面墊子,搓搓揉揉,仿佛對這些值錢東西毫不在乎,然後把它們墊在斯萬腦袋後面和腳底下。仆人進來把一盞盞燈一一放好,這些燈幾乎全都裝在中國瓷瓶里,有的單獨一盞,有的兩盞成雙,都放在不同的家具上(也可以說是神龕上),在這冬季天已近黃昏的蒼茫暮色中重現落日的景象,卻顯得更持久,更鮮豔,更親切——這種景象也許可以使得佇立在馬路上觀賞櫥窗中時隱時現的人群的一個戀人遐想不已。奧黛特這時一直盯著她的仆人,看他擺的燈是不是全都擺在應有的位置。她認為,哪伯只有一盞擺得不是地方,她的客廳的整體效果就會遭到破壞,她那擺在鋪著長毛絨的畫架上的肖像上的光線就會不對勁兒。所以她急切地注視這笨家伙的一舉一動,當他挨近她那唯恐遭到損壞而總是親自擦拭的那對花瓶架時,就嚴厲地申斥他,趕緊走上前去看看花是否被他碰壞。她覺得她那些中國小擺設全都有“逗人”的形態,而蘭花,特別是卡特來蘭,也是一樣,這種花跟菊花是她最喜愛的花,因為這些花跟平常的花不同,仿佛是用絲綢、用緞子做的一樣。她指著一朵蘭花對斯萬說:“這朵蘭花仿佛是從我斗篷襯里上鉸下來似的,”話中帶著對這種如此雅致的花的一番敬意;它是大自然賜給她的一個漂亮的、意想不到的姐妹,在實際生活中難以覓得,而它又是如此優雅,比許多婦女都更尊貴。因此她在客廳中給它以一席之地。她又讓他看畫在花瓶上或者繡在帳幕上的吐著火舌的龍、一束蘭花的花冠,跟玉蟾蜍一起擺在壁爐架上的那匹眼睛嵌有寶石的銀鑲單峰駝,一會兒假裝害怕那些怪物的凶相,笑它們長得那麼滑稽,一會兒又假裝為花兒的妖豔而害臊,一會兒又假裝忍不住要去吻一吻被她稱之為“寶貝”的單峰駝和蟾蜍。這些做作的動作跟她對某些東西的虔誠恰成鮮明的對比,特別是對拉蓋聖母的虔敬。當她在尼斯居住時,拉蓋聖母曾把她從致命的疾病中拯救過來,因此她身上總是帶著這位聖母的金像章,相信它有無邊的法力。奧黛特給斯萬遞上一杯茶,問他:“檸檬還是奶油?”當他回答是“奶油”的時候,就笑著對他說:“一丁點兒?”一聽到他稱贊茶真好喝的時候,她就說:“您看,我是知道您喜歡什麼的。”的確,斯萬跟她一樣,都覺得這茶是彌足珍貴的,而愛情也如此需要通過一些樂趣來證實它的存在,來保證它能延續下去(要是沒有愛情,這些樂趣就不成其為樂趣,也將隨愛情而消失),以至當他在七點鍾跟她分手,回家去換上晚間的衣服時,他坐在馬車上一直難以抑制這個下午得到的歡快情緒,心想,“能在一個女子家里喝到這麼難得的好茶,該多有意思!”一個鍾頭以後,他接到奧黛特的一張字條,馬上就認出那寫得大大的字,她由于要學英國人寫字的那種剛勁有力,字寫得雖不成體,卻還顯出是下了功夫的;換上一個不象斯萬那樣對她已有好感的人,就會覺得那是思路不清、教育欠缺、不夠真誠、缺乏意志的表現。斯萬把煙盒丟在她家里了。她寫道:“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里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

他的第二次訪問也許對他來說更加重要。跟每次要見到她時一樣,他這天在到她家去的途中,一直在腦子里勾勒她的形象;為了覺得她的臉蛋長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憶她那紅潤鮮豔的顴頰,因為她的面頰的其余部分通常總是顏色灰黃,懨無生氣,只是偶爾泛出幾點紅暈;這種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這這說明理想的東西總是無法得到,而現實的幸福總是平庸不足道的。他那天給她帶去她想看的一幅版畫。她有點不舒服,穿著淺紫色的中國雙縐梳妝衣,胸前繡滿了花樣。她站在他身旁,頭發沒有結攏,披散在她的面頰上,一條腿象是在舞蹈中那樣曲著,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畫而不至太累;她低垂著頭,那雙大眼睛在沒有什麼東西使她興奮的時候一直現出倦怠不快。她跟羅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畫上耶斯羅的女兒塞福拉①是那麼相象,給斯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萬素來有一種特殊的愛好,愛從大師們的畫幅中不僅去發現我們身邊現實的人們身上的一般特征,而且去發現最不尋常的東西,發現我們認識的面貌中極其個別的特征,例如在安東尼奧.里佐②所塑的威尼斯總督洛雷丹諾的胸像中,發現他的馬車夫雷米的高顴骨、歪眉毛,甚至發現兩人整個面貌都一模一樣;在基蘭達約③的畫中發現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④)的一幅肖像畫中發現迪.布爾邦大夫臉上被茂密的頰髯占了地盤的腮幫子、斷了鼻梁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眼瞼。也許正是由于他總是為把他的生活局限于社交活動。局限于空談而感到悔恨,因此他覺得可以在大藝術家的作品中找到寬縱自己的借口,因為這些藝術家也曾愉快地打量過這樣的面貌,搬進自己的作品,為作品增添了強烈的現實感和生動性,增添了可說是現代的風味;也許同時也是由于他是如此深深地體會到上流社會中的人們是這麼無聊,所以他感到有必要在古代的傑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來影射今天的人物的東西。也許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具有充分的藝術家的氣質,所以當他從曆史肖像跟它並不表現的當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些個別的特征取得普遍的意義時,他就感到樂趣。不管怎樣,也許是因為一些時候以來他接受了大量的印象,盡管這些印象毋甯是來自他對音樂的愛好,卻也豐富了他對繪畫的興趣,所以他這時從奧黛特跟這位桑德洛.迪.馬里阿諾(人們現在多用他的外號波堤切利⑤來稱呼他,但這個外號與其說是代表這位畫家的真實作品,倒不如說是代表對他的作品散布的庸俗錯誤的見解)筆下的塞福拉的相象當中得到的樂趣也就更深,而且日後將在他身上產生持久的影響。現在他看待奧黛特的臉就不再根據她兩頰的美妙還是缺陷,不再根據當他有朝一日吻她時,他的雙唇會給人怎樣的柔軟甘美的感覺,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細美麗的線,由他的視線加以纏繞,把她脖頸的節奏和頭發的奔放以及眼瞼的低垂連結起來,連成一幅能鮮明地表現她的特性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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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福科是《聖經》故事中猶太人領袖摩西的妻子。

②安東尼奧.里佐,十五世紀意大利建築師、雕塑家。

③基蘭達約(1449—1494),意大利畫家,米開朗琪羅年幼時曾從他學畫。

④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藝複興後期威尼斯畫派重要畫家之一。

⑤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

他瞧著她,那幅壁畫的一個片段在她的臉龐和身體上顯示出來;從此以後,當他在奧黛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時候,他就總是要尋找這個片段;雖然這幅佛羅倫薩畫派的傑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愛是由于他在奧黛特身上發現了它,但兩者間的相象同時也使得他覺得她更美、更彌足珍貴。斯萬責怪自己從前不能認識這樣一個可能博得偉大的桑德洛愛慕的女子的真正價值,同時為他能為在看到奧黛特時所得的樂趣已從他自己的美學修養中找到根據而暗自慶幸。他心想,當他把奧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聯系起來的時候,他並不是象他以前所想的那樣,是什麼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個並不完美的權宜之計,因為在她身上體現了他最精巧的藝術鑒賞。他可看不到,奧黛特並不因此就是他所要得到手的那種女人,因為他的欲念恰恰總是跟他的美學鑒賞背道而馳的。“佛羅倫薩畫派作品”這個詞在斯萬身上可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個詞就跟一個頭銜稱號一樣,使他把奧黛特的形象帶進了一個她以前無由進入的夢的世界,在這里身價百倍。以前當他純粹從體態方面打量她的時候,總是懷疑她的臉、她的身材、她整體的美是不是夠標准,這就減弱了他對她的愛,而現在他有某種美學原則作為基礎,這些懷疑就煙消云散,那份愛情也就得到了肯定;此外,他本來覺得跟一個體態不夠理想的女人親吻,占有她的身體,固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也並不太足道,現在這既然象是對一件博物館中的珍品的愛慕飾上花冠,在他心目中也就成了該是無比甘美、無比神妙的事情了。

正當他要為幾個月來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看望奧黛特而後悔的時候,他卻心想在一件寶貴無比的傑作上面花許多時間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這是一件以另有一番趣味的特殊材料鑄成的傑作,舉世無雙;他有時懷著藝術家的虔敬、對精神價值的重視和不計功利的超脫,有時懷著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欲念加以仔細觀賞。

他在書桌上放上一張《耶斯羅的女兒》的複制品,權當是奧黛特的相片。他欣賞她的大眼睛,隱約顯示出皮膚有些缺陷的那張纖細的臉龐,沿著略現倦容的面頰上的其妙無比的發髻;他把從美學觀點所體會的美運用到一個女人身上,把這美化為他樂于在他可能占有的女人身上全都體現出來的體態上的優點。有那麼一種模糊的同感力,它會把我們吸引到我們所觀賞的藝術傑作上去,現在他既然認識了《耶斯羅的女兒》有血有肉的原型,這種同感就變成一種欲念,從此填補了奧黛特的肉體以前從沒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當他長時間注視波堤切利這幅作品以後,他就想起了他自己的“波堤切利”,覺得比畫上的還美,因此,當他把塞福拉的相片拿到身邊的時候,他仿佛是把奧黛特緊緊摟在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防止的還不僅是奧黛特會產生厭倦,有時同時也是他自己會產生厭倦。他感覺到,自從奧黛特有了一切便利條件跟他見面以後,她仿佛沒有多少話可跟他說,他擔心她在跟他在一起時的那種不免瑣碎、單調而且仿佛已經固定不變的態度,等到她有朝一日向他傾吐愛情的時候,會把他腦子里的那種帶有浪漫色彩的希望扼殺掉,而恰恰是這個希望使他萌生並保持著他的愛情。奧黛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經到了固定不變的地步,他擔心他會對它感到厭倦,因此想把它改變一下,就突然給她寫了一封信,其中充滿著假裝出來的對她的失望和憤懣情緒,在晚飯前叫人給她送去。他知道她將大吃一驚,趕緊給他回信,而他希望,她在失去他的這種擔心而使自己的心靈陷入矛盾之時,她會講出她還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的話。事實上,他也曾用這種方式收到過她一些前所未有的飽含深情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個中午在“金屋餐廳”派人送出的(那是在救濟西班牙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開頭寫道:“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筆都抓不住了,”他把這封信跟那朵枯萎的菊花一起收藏在那個抽屜里。如果她沒有工夫寫信,那麼當他到維爾迪蘭家時,她就趕緊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有話要對您講,”他就好奇地從她的臉,從她的話語中捉摸她一直隱藏在心里沒有對他說出的是什麼。

每當他快到維爾迪蘭家,看到那燈火輝煌的大窗戶(百葉窗是從來不關的),想到他就要見到的那個可愛的人兒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時,他就心潮澎湃。有時候,客人們的身影映照在窗簾上,細長而黝黑,就象繪制在半透明的玻璃燈罩上的小小的圖象,而燈罩的另一面則是一片光亮。他試著尋找奧黛特的側影。等他一進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閃發出如此愉快的光芒,維爾迪蘭對畫家說:“看吧,這下可熱鬧了。”的確,奧黛特的在場給這里添上了斯萬在接待他的任何一家都沒有的東西:那是一個敏感裝置,一個連通各間房間,給他的心帶來不斷的刺激的神經系統。

就這樣,這個被稱之為“小宗派”的社交機構的活動就為斯萬提供跟奧黛特每天會面的機會,使他有時能以假裝對跟她見面不感興趣,甚至是假裝以後不想再跟她見面,但這些都不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的,因為盡管他在白天給她寫了信,晚上一准還是會去看她,並且把她送回家去的。

可是有一回,當他想起每晚總少不了的伴送時忽然感到不快,于是就陪他那小女工一直到布洛尼林園,好推遲到維爾迪蘭家去的時間。就這樣,他到得太晚,奧黛特以為他不來了,就回家了。見她不在客廳,斯萬心里感到難過;在此之前,當他想要得到跟她見面的樂趣時,他總是確有把握能得到這種樂趣的,現在這種把握降低了,甚至使我們完全看不到那種樂趣的價值(在其它各種樂趣中也是一樣),而今天才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它的分量。

“你看見沒有,當他發現她不在的時候,那張臉拉得多長!”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我看他是愛上她了。”

“什麼拉得多長?”戈達爾粗聲粗氣地問。他剛去看一個病人,現在回來找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們講的是誰。

“怎麼?您剛才在門口沒有碰上斯萬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

“沒有。斯萬先生來了?”

“才呆了一會兒。斯萬剛才可激動,可神經質了。您看,奧黛特走了。”


“您是說,她現在已經跟他打得火熱,已經到了‘人約黃昏後’的階段了?”大夫說,對他用的暗喻洋洋得意。

“不,絕對不是。咱們關起門來說說,我覺得她處理不當,簡直是個傻瓜,實在是個傻瓜。”

“得了,得了,得了,”維爾迪蘭先生說,“你知道什麼呀?他們兩個之間什麼關系也沒有?咱們又沒有去看過,咱們怎麼知道?”

“要是有什麼的話,她是會對我說的,”維爾迪蘭夫人鄭重其事地反駁道,“我對你們說吧。她什麼事情也不瞞我。她這會兒沒有人,我跟她說過,她應該跟他睡覺。可她說她不能,她雖然鍾情于他,可是他在她跟前總是畏畏縮縮的,她也就不敢大膽了。她還說她並不以那樣一種方式來愛他,他是一個柏拉圖式的情人,她不願玷汙她自己對他的感情。這都是她的話。斯萬這個人倒恰恰是她所要的那種人。”

“對不起,我的意見可跟你不一樣,”維爾迪蘭先生說,“這位先生並不完全合我的心意;我覺得他有點擺架子。”

維爾迪蘭夫人整個身體都僵直了,臉上現出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仿佛她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像,這麼一來倒顯得她沒有聽到那叫人無法忍受的“擺架子”三個字。對他們“擺架子”,那不就表明他比他們“高明”嗎?

“不管怎麼說吧,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關系,我也並不認為那是因為這位先生認為她是個貞潔的女人,”維爾迪蘭先生酸溜溜地說,“不過,這倒是真的,他仿佛覺得她是個聰明人。不知你有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他是怎樣跟她談凡德伊的奏鳴曲的;我是衷心喜歡奧黛特的,可是跟她講什麼美學理論,那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呢!”

“嗨,別說奧黛特的壞話,”維爾迪蘭夫人裝出孩子撒嬌的樣子說,“她是很可愛的。”

“那也不妨害她可愛呀!我並不是說她的壞話,我只是說她既不是個貞潔的女人,也不是個聰明的女人。”他又對畫家說,“說到底,她貞潔不貞潔又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兒呢?貞潔了,她也許就遠不如現在這樣可愛了,是不是?”

斯萬在樓梯平台上碰到了維爾迪蘭家的聽差頭,剛才他上樓的時候,他正好離開了一會兒。奧黛特臨走時托他告訴斯萬(這已經是一個鍾頭以前的事情了),假如他來,就對他說,她可能在回家以前先上普雷福咖啡館喝杯巧克力。斯萬馬上到普雷福咖啡館去,可是馬車每走一步都被別的車輛或者過街的行人擋住;要不是怕招惹警察干涉,時間會耽誤得更久的話,他真想把他們碾死。他計算他所費的時間,把每一分鍾都延長幾秒,唯恐時間跑得太快,這樣他就可以相信有更多的機會到得早些,還能找到奧黛特。突然間,就象一個發燒的病人剛從睡夢中醒來,意識到他剛才反複出現在腦海而難以從中分辨出自己的那些夢幻是何等荒謬一樣。斯萬也在自己身上發現,自從在維爾迪蘭家里聽到奧黛特已經走了的消息以後,他腦子里盤算的思想是何等異乎尋常,他心里的那種痛苦又是何等前所未見,他只是在此刻才發覺,仿佛他是剛從夢中醒來一樣。什麼?所有這些煩躁不安,全都是因為他要到明天才能見到奧黛特,而這不正是他在一個鍾頭以前在到維爾迪蘭家去的路上所盼望的事情碼?他不得不看到,把他載到普雷福咖啡館去的這輛馬車依然如故,可是他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那樣一個人了,他已經不是單獨一人,現在另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這個人附在他身上,和他融而為一,也許不再能擺脫,不得不象對待一個主人或者一種疾病那樣來與之周旋了。然而自從他感覺到有一個新人就這樣附到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也就感到生活更有意思了。能不能在普雷福咖啡館見到她,他心中完全無數(這等待是如此折磨著他,以至在見到她以前,他方寸已亂,既不能思想,也不能回憶什麼來使他的腦子平息下來),然而果然能夠見到她,這次會見很可能跟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跟每天晚上一樣,一見到奧黛特,向她那變化無常的臉悄悄地投過一瞥,他馬上就把視線轉向他方,免得她從中看出有什麼欲念的成分,而不再相信他並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這時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一心盤算找出什麼借口來使他可以不立即離開她,同時不露聲色地確保第二天能在維爾迪蘭家中再次看到她,也就是說找出什麼借口來把跟這個可接近而不敢擁抱的女子的不能開花結果的聚首而激起的失望與折磨在當時持續下去,並在第二天重新品嘗。

她不在普雷福咖啡館。他決心到環城馬路所有的飯店去找她。為了爭取時間,當他到一些飯店去的時候,他就打發他的馬車夫雷米(里佐畫中的洛雷丹諾總督)上另一些飯店,如果他自己找不著,就到指定的地點去等馬車夫。馬車夫不見回來,斯萬心里直翻騰,仿佛一會兒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在那里,”一會兒又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哪個咖啡館里面也找不著。”眼看天色已晚,也許今晚可能以跟奧黛特相會而告終,這就可以結束他的焦灼;也許不得不死了今晚找到她的念頭,只好未曾相遇而黯然回家了。

馬車夫回來了,可是當他在斯萬面前停下的時候,斯萬並沒有問他“找到夫人沒有?”卻說:“明天提醒我去訂購劈柴,看來家里的快用完了。”也許他心里在想,如果雷米在哪個咖啡館看到了奧黛特還在等他的話,那麼這個倒黴的夜晚就已經被一個業已開始的幸福的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著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經到手、妥善收藏、萬無一失的幸福了。不過這也是出之于慣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體缺乏靈活性,當他們要躲避一次沖撞,把他們行將燒著的衣服從火苗邊拽開,要作出一個緊急的反應時,他們卻不慌不忙,先把原來的姿勢保持一會兒,仿佛要從這個姿勢中尋得一個支點,一股沖力似的。斯萬這會兒則是在心靈中缺乏這麼一種靈活性。假如車夫對他說:“夫人在那里。”的話,他多半也會這樣回答:“啊!好,好!讓你跑了這麼多路,我沒想到……”並且繼續談訂購劈柴的事,免得讓他看出自己情緒的激動,同時讓自己有時間從不安轉入幸福。

車夫再一次回來告訴他,哪兒也找她不著,並且以老仆人的身分,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當雷米帶來他最後的、無法改變的回音時,斯萬盡可以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這次當他看見他打算要他放棄希望,不再尋找時,他可就裝不出來了。他高聲叫道:

“不,我們一定得把這位夫人找到;這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要是她沒有見著我,她會十分懊惱的,這可是件大事,她會生我的氣的。”

“我可不明白,這位夫人怎麼會生氣,”雷米答道,“是她沒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說要到普雷福咖啡館,而她又不在。”

這時四面八方的燈火都紛紛熄滅了。在林蔭大道的樹蔭下,在神秘莫測的黑影中,越來越稀少的行人在躑躅,幾乎分辨不出來。不時有個女人的身影走到斯萬跟前,在他耳邊嘟嚷兩句,請他送她回家,把斯萬嚇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從這些暗淡的身子邊擦過,仿佛是在黑暗的王國,在鬼魂叢中尋找歐律狄克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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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歐律狄克是希臘神話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傷而死,為了把妻子找回,俄耳甫斯親身到了冥界。

在產生愛情的種種方式中,在傳播大惡的種種媒介中,有一種是再有效不過的,那就是有時掠過我們體內的強烈的激動之流。我們這會兒樂于與之相處的那個人,她的命運就算是定了,我們從此愛的就是她了。在這以前,她是否比別人更合我們的心意,甚至僅僅是跟別人同等程度地合我們的心意,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對她的興趣應該專一。假如她不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對跟她相處的種種樂趣的追求,在我們身上突然由一種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時,這個條件就實現了。

這個需要以她本人為對象,這是一種荒謬的需要,是這個社會的法律所不允許實現,所難以寬解的一種需要——這就是要占有她的那種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萬讓雷米帶他到最後幾家還沒有關門的餐館;這是他冷靜地設想中的那個幸福得以實現的唯一條件;現在他不再掩飾他內心的激動,不再掩飾他對這次相會是何等的重視,于是答應他的馬車夫,如果得以成功,就給以重賞,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個人抱著成功的願望,就可以使奧黛特出現在內環路上的某一個餐館似的——哪怕她這時已經回家睡覺了也罷。他一直趕到金屋餐廳,兩次走進托爾多尼飯店,都沒有找著;他又從英國咖啡館出來,驚慌失措地大踏步趕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個街角等著他的馬車那里,可就在這時候,他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她就是奧黛特;她後來解釋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館沒有找到坐位,就上金屋餐廳吃飯去了,她坐在一個凹角里,沒有被他看到。她正在找她的馬車。

她根本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驚。而他呢他跑遍了整個巴黎城,也並不是因為他認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為要是死掉這顆心的話,對他自己未免過殘酷了。他的理智一直認為今晚這份快樂是不可能實現的了,現在它卻成了再現實不過的東西;他自己並沒有去忖度種種可能來促成這份快樂的實現,它純粹是外來的東西;他也用不著絞盡腦汁來賦予它以現實性,這現實性是它自己產生出來的,是自己向他投來的。這個現實光芒四射,驅散了象夢幻一樣飄蕩在他心中的孤獨之感;而在這個現實之上,他在無意之中構築起幸福的遐想。這就象一個在晴朗的日子到達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樣,對他剛離開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懷疑,這時他不去回顧這些地方,卻聽任迎面而來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終如一的蔚藍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繚亂。

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馬車,讓他自己的車子跟在後面。

她手上拿著一束卡特來蘭,斯萬透過她的花邊頭巾,看見她頭發上也有同樣的蘭花系在用天鵝的羽毛制成的羽飾上。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絲絨的袍子,下擺張成三角形,露出白羅緞的襯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塊也是白羅緞的插繡,上面也插了幾朵卡特來蘭。她剛從跟斯萬的不期而遇的驚訝中恢複過來,馬就踢到了什麼障礙物,閃向一旁。他們兩人都給震得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她一聲尖叫,嚇得心突突地跳,連氣也喘不過來。

“沒有什麼,”他對她說,“別害怕。”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緊緊靠在自己胸前,又說:

“千萬別說話,只消用手勢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免得您喘得更厲害。您上衣口上的花給震歪了,我來給您扶一扶正,您該不介意吧?我怕您的花會掉出來,我想把它插牢一點兒。”

她從來沒有見到男人對她這麼彬彬有禮過,微笑著答道:

“不,哪兒會啊,我怎麼能介意呢?”

他卻為她的回答而顯得很難為情,這也許是由于他自己剛才提出了一個借口卻又裝得十分誠懇,甚至已經開始相信自己確是誠懇而難為情吧。他叫道:

“啊!不,不,千萬別說話,您會喘得更厲害的,您只消做個手勢就行了,我會明白您的意思的。您果然不介意?您看,您身上有一丁點兒……我想是一丁點兒花粉;您同意我用手把它撣掉嗎?我不會使很大勁的,我把您弄痛了嗎?也許我把您弄癢癢了?我並不想碰袍子的絲絨,免得把它弄皺了。不過您看,這些花實在應該固定一下,要不然就要掉出來了;我這就把它們插進去一點……您說實話,我還不至于招您討厭吧!我想聞一聞,看看花的香氣是不是全都跑了。什麼味兒也聞不見。跟我說實話吧。”

她微笑著聳聳肩膀,仿佛是說:“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很高興。”

他用另一只手沿著奧黛特的面頰輕輕地撫摸;她睜眼注視著他,帶著佛羅倫薩那位大師所畫的女人(他覺得她跟她們是相象的)那種含情脈脈而莊重的神情;她那兩只跟畫上的女人們相象的明亮秀氣的大眼睛仿佛要跟兩顆淚珠那樣奪眶而出。她粉頸低垂,就跟異教畫和基督教畫中所有的女子一樣。她這時的姿態當然是她慣常的姿態,但她也深深知道這個姿態是適合于當時的場合的,而她也注意著別忘了擺出這樣一副姿態;她似乎需要竭盡全力來保持面部的位置,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它吸引到斯萬那邊去。當她不由自主地把她的臉迎向斯萬的雙唇時,斯萬用雙手把它捧住,保持一段距離。他要讓奧黛特有時間來回味一下她久已追求的夢想,來親眼看到它的實現,就好象人們邀請受獎的孩子的母親親眼看看她鍾愛的孩子的成就似的。也許斯萬自己還有意要好好最後一次凝視一下他迄今還沒有占有,甚至還沒有吻過的奧黛特的臉,就好象是一個人在離別一個地方時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要永遠離開的那個景色一樣。

不過他在她跟前依然還是如此靦腆,以至在那晚以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開始,以占有她的身體告終之後,往後那幾天,他還是使用同一個借口,這也許是因為他怕冒犯她,也許是因為怕露出撒謊的馬腳,也許是因為缺乏提出比這更高的要求的勇氣(其實他是可以再次提出的,因為奧黛特第一次並沒有感到不快)。如果她上衣胸口戴著卡特來蘭花,他就說:“今晚真不幸,您的卡特來蘭花用不著重新擺弄,不象那晚那樣亂,然而這一朵仿佛不太正。我倒想聞聞它們是不是特別的香。”要是她沒有戴花呢;他就說:“哦!今晚沒有卡特來蘭花,沒法子擺弄了。”就這樣,在一段時間內,頭一晚那個程序就一直沒有變動,總是以用手指和嘴唇輕輕撫弄奧黛特的胸口開始,每次的接吻和擁抱也總是以這樣的撫弄為先導;很久以後,當擺弄卡特來蘭花(或者類似的禮節)早已過了時,“擺弄卡特來蘭”這個暗喻卻成了他們習慣性地用來代表肉體的占有這種行為(其實也無所謂占有不占有了)的普通詞語,長期留在他們的言語之中,來紀念那個早已被遺忘了的習俗。也許用這種特殊的說法來表達“性關系”,其意義跟它的各種同義詞不完全一樣。我們盡可以對女人已經感到厭倦,盡可以把跟各種不同類型的女人的交歡看成是並沒有什麼兩樣,早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如果那女人不是那麼容易到手——或者我們認為不是那麼容易到手——以至我們必須在與她的交往中制造一個突如其來的插曲,就象斯萬第一次通過擺弄卡特來蘭那樣,那麼這種交歡就會變成一種新鮮的樂趣。斯萬那晚急切地盼望著的(他心想如果奧黛特中了他的計,那她是猜不出來的),正是從卡特來蘭的寬大的淺紫色花瓣中能結出占有這個女人之果;他那晚感到,而奧黛特也許只是因為沒有充分意識到才予以默認的那種樂趣,在他的心目中因此就是一種迄今沒有存在過,而是他試圖創造出來的樂趣,是一種完全與眾不同,完全新鮮的樂趣(正如上帝創造出來的第一個人見到地上的天堂中的花兒時所感到的一樣)——他給它起的那個特殊的名稱也保留了這點痕跡。

現在,每天晚上,當他把她帶回她家時,他就總得進去;她時常穿著晨衣把他送出來,一直送到他的馬車邊,當著車夫的面和他吻別,說:“給人瞧見了,又有什麼關系?”他不上維爾迪蘭家去的那些夜晚(自從他可以在別的地方和她相會,這種情況就不時發生了),他到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里去的那些夜晚(這也越來越難得了),她就請他不管時間早晚,在回家前一定先上她家去。這是春天,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春天。在從晚會上出來的時候,他登上他的四輪敞篷馬車,把毛毯蓋到腿上,對跟他同時回家,請他跟他們一道走的朋友們說他不能從命,說他去的是另一個方向,而車夫就揚鞭策馬快步,反正他知道該上什麼地方。朋友們都感到驚訝,斯萬敢情變了。再也收不到他要求介紹女人的信了。他不再注意別的女人,避免到能碰見女人的地方。在餐館里,在鄉下,他的舉止也全然變了;朋友們原來可以據以把他辨認出來,也以為今後將永遠不變的那種舉止也不知哪里去了。一種一時的異常的性格不僅能取代正常的性格,也能消除正常的性格直至此時所由表現的恒常的外部特征,激情在我們心中造成的變化也是如此!與此相反,現在卻有一件事情是不變的,那就是不管斯萬晚上到哪里,他必然要去跟奧黛特相會。把他和她相隔開的這段路程就是他每天必不可少地要走一次的路程,仿佛這是他生命曆程中無法避免的一個下滑的徒坡。說實在的,當他在哪個晚會上呆的時候過久時,他時常也想直接回到家里,不再跑這一趟遠程,到第二天再去看她;單憑在這麼晚的時候不辭辛勞地上她家去,並且猜想跟他道別的朋友們准會竊竊私議:“他是身不由己,准有個娘們強迫他不管時間早晚都得上她家去。”這一點,就使他感到他自己是在過著墮入情網的人們的生活,不惜為感官享受的追求而犧牲休息和利益,准是著了魔了。然而他盡管未加思索,卻確信這時她准在等著他,決不跟其他人在別的什麼地方,而他准能在回家以前見到她的面,這個信念消除了那晚奧黛特不在維爾迪蘭家時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固然早已淡漠,然而隨時還會重現,而他現在心中是如此甯靜,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幸福。奧黛特之所以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許正應該歸功于那晚的焦躁不安。通常,別人跟我們是如此無關,以至當其中有一個人能主宰我們的哀樂時,我們就會覺得他仿佛是屬于另一個世界,滿身都是詩情畫意,能把我們的生活化為一片我們與之同在的感情的海洋。有時,當他在晴朗的寒夜,從他的馬車上眺望皎潔的月亮照射下的空無一人的街巷時,他就想到那張跟月色同樣明亮而略帶玫瑰色的臉,它有一天曾突然從他的腦際浮現出來,從此就將神秘之光投向這個世界。如果他在奧黛特打發她的仆人去睡覺以後到達,他就在按小花園的門鈴之前,先到後街去,那里相鄰的住宅的窗戶全都一模一樣,也全都一片漆黑,唯有她臥室那一扇還亮著。他在窗框上敲敲,她就答應一聲,然後到大門背後等著。她的鋼琴上擺著她喜愛的樂譜,《玫瑰圓舞曲》啦,或是塔里亞菲科①的《可憐的瘋子》(她在遺囑上寫明,在葬禮上要奏這個曲子),他卻要她彈凡德伊那個樂句,雖然奧黛特彈得很不怎麼樣,但我們對一部作品的最美好的印象時常是得之于笨拙的指頭在走調的鋼琴上彈出的不符要求的音響的。他深深地感覺到,他那份愛情是在別處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東西,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人能驗證的東西;他也明白,奧黛特的素質也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對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是如此重視。時常,當他十分冷靜地用理性來考慮的時候,他也想不再為了這假想的樂趣而在學問方面和社交方面作出這麼重大的犧牲了。但當他一聽到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就會在他心中騰出足以容納它的空間,他的心胸就會因而擴大,為某一種形式的享受留出位置——這種享受也是在它自身之外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然而不象愛情的享受那樣是純粹個人的事情,卻象一個高出于具體事物的客觀現實那樣擺在斯萬面前。凡德伊那個樂句在他身上喚起了這種對未曾體會過的魅力的渴求,卻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明確的東西使他得以滿足。因此,那個樂句在斯萬心中消除了對物質利益的關懷,消除了人皆有之的那些考慮所留下的空白,卻並沒有找到東西來填補,斯萬便盡可以在那里鐫刻上奧黛特的名字。此外,奧黛特的感情中有所欠缺、有所令人失望的地方,那個樂句也會來加以彌補,注入它那神秘的精髓。當他諦聽這個樂句時,從他的臉上仿佛可以看出他正在吸著一種麻醉劑,使他的呼吸更加深沉。音樂給予他的那種轉瞬即將化為一種真正的熱望的樂趣,在這樣的時刻,確實象是我們在做香料的實驗時的那種樂趣,象是當我們接觸一個不是為我們所造的世界時的那種樂趣——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沒有形式,因為我們看不見它;沒有意義,因為它為我們的理智所不能掌握;我們只能通過一種感官才能到達那里。斯萬的眼雖是敏銳的繪畫鑒賞家的眼,他的腦子雖是人情世故的精細的觀察家的腦子,它們卻從此要帶上無法消除的無聊乏味的生活的痕跡;當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與人類無關的人,盲目的人,失去了邏輯能力的人,幾乎變成了一個荒誕的傳說中的獨角獸,變成了僅僅通過聽覺來感知世界的怪物時,這對他來說倒是可貴而神秘的休息。既然他要在這樂句中搜尋他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意義,他就需要以何等的沉醉來不讓他的心靈得到理性的任何幫助,來使他的心靈單獨通過這樂音之廊,通過這樂音的陰暗的過濾器啊!他已經開始意識到,在這樂句甘美的樂音底下隱藏著怎樣的苦楚,也許還是難以消除的隱痛,然而他並不以為苦。讓這樂句說什麼愛情是脆弱的吧,他的愛情卻是如此牢固!他玩弄這樂句散發出的憂郁之情,感覺到它正在流經他的身體,然而總覺得它卻象是使他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種愛撫。他讓奧黛特十次、二十次地重複這個樂句,要求她在彈奏的同時不停地吻他。每一個吻都激起另一個吻。啊!在談戀愛的初期,親吻是如此自然地誕生!吻一個接著一個,要把一個鍾頭之內接的吻一個一個數出來,那跟把五月間原野上的鮮花一朵一朵數出來同樣困難。這時,她假裝要停下來,說道:“你摟著我,叫我怎麼彈呀?我可沒法子同時兼顧,你倒打定主意,我是該彈那句樂句呢,還是該跟你親熱?”他生氣了,她卻哈哈大笑,接著是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親吻。要不然的話,她憂郁地看著他,他這就又看到她那張值得進入波堤切利的《摩西傳》這幅畫的臉,于是把奧黛特的脖頸擺弄一下,讓它保持必要的傾斜;當他按照十五世紀西斯廷小教堂的牆上那樣用色粉顏料把她的肖像畫好以後,想到她這會兒就在身旁,坐在鋼琴邊,隨時准備接受親吻和交歡,想到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時,他就如癡如狂,雙眼圓睜,下巴伸出象是要吃人,撲到波堤切利筆下這個少女身上,把她的面頰擰將起來。等他走出了她的家門,又回來把她吻了又吻,因為他剛才一時想不起來她身上的氣味或線條的某一特征;當他登上馬車,踏上歸途,他為奧黛特祝福,因為她同意他每天都去,而這樣的聚會,他想並不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歡樂,卻由于可以使他免于產生妒意(再也不會吃象那晚在維爾迪蘭家沒有見到她時的那種苦頭了),而能幫助他不必再遭那樣的危機(那第一次是如此痛苦,也該是唯一的一次),就能度過他生命中的那一連幾個小時的不同尋常,簡直是如癡如狂的時刻,就象他乘車在月夜穿過巴黎的街道時那樣。當他在歸途中看到月亮現在已經移轉,幾乎已經靠近地平線時,也想到他的愛情也遵照一些不變的自然規律,自問他現在正在經曆的這個時期能否長時持續下去,那張可愛的臉兒的地位是否會越來越下降,越來越失去它的魅力,不久就會從他的腦際消失。自從斯萬墮入情網,他感到事物是有魅力的,正如他年輕時自以為是藝術家時那樣;然而這不再是同樣的魅力,現在的魅力,只有奧黛特才能賦予各種事物。青年時期的靈感被後來的放蕩生活驅散了,現在他覺得又在他身上重新萌發,不過這些靈感全都帶有特定的生活的反映和印記;現在當他獨自一人在家跟複原中的心靈共同度過漫長的時刻時,他感到一種神妙的樂趣,他又逐漸恢複成為他自己,不過是處于另外一種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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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里亞菲科(1821—1900),法國歌唱家及作曲家。

他只是在晚上才到她家去,不知道她白天干點什麼,也不知道她過去是怎麼回事;他連一點點情況都不了解,而這樣一些情況時常會促使我們去想象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推動我們去打聽的。因此他從來也不問一問她在干些什麼,她過去的經曆又是怎樣。有時他也想起,幾年以前,當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有人曾經跟他說起過一個女的(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應該就是她),說她是一個妓女,是一個由別人供養的情婦,總之是這樣一種女人,由于跟她們很少來往,他只能認為她們具有某些小說家的想象力久已賦予她們的那一套根本反常的性格。想到這里的時候,他也總是一笑了之。他心想,要正確評斷一個人,只消一反眾人對他的毀譽就可以了。奧黛特跟那樣一種性格是風馬牛不相及,她善良、純真、熱愛理想、幾乎不會撒謊;譬如,有一天為了跟她一起去吃飯,他要她寫信給維爾迪蘭夫婦,說她有病,等到第二天維爾迪蘭夫人問她好一點沒有,他親眼看見她面紅耳赤,說話結結巴巴,臉上不由自主地反映出撒謊是何等難受和痛苦,而當她在答話中就頭天的病編造一些細節時,她又仿佛以哀求的眼神和悲傷的聲調,請求對方饒恕她言詞的虛偽。

難得有些日子,她在下午到他家來,打斷他的遐想或對弗美爾的研究(這是他最近才恢複的)。仆人通報克雷西夫人在他的小客廳。他就上客廳去見她,等他把門打開,奧黛特一看見他,她那粉紅色的臉上就掛上一絲微笑,嘴唇的曲線、兩眼的神色、面頰的輪廓也都變了。當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的微笑就浮現在他眼前——前一天的那個微笑,某一次迎上前來時的那個微笑,那天在馬車上問她是否同意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時作為回答的那個微笑;奧黛特在其他時間的生活,他一無所知,仿佛是出現在中性的,沒有色彩的背景上的無數的微笑,就象華托的一些素描習作當中,從各種位置,各個方向,用三色鉛筆在淡黃色的紙上繪出來的笑容。但是,在斯萬以為是一片空白的奧黛特的那一部分生活方面(因為他想象不出,然而他心底里又不信那會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有那麼一位朋友(他早料到他們兩人在相愛,在談到她的時候只敢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說他那天早上看見奧黛特走在阿巴蒂西街上,穿了一件飾有臭鼬皮的披肩,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別著一束紫羅蘭。這番描寫使得斯萬深為震驚,因為這就使他突然發現奧黛特除了跟他在一起以外別有一番生活;他要弄明白她穿了這套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衣服倒是要取悅于誰;他下定決心要問她那時是到什麼地方去的,仿佛在他的情婦的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簡直是並不存在的生活,因為這是他所不能目睹的),除了對他的微笑以外,唯有這件事是最重要的——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別著一束紫羅蘭外出。

除了請她彈奏凡德伊那樂句而不要彈《玫瑰圓舞曲》外,斯萬並不試圖讓她演奏他自己所愛好的曲子,也不試圖糾正她在音樂和文學方面的低劣趣味。他很明白,她並不是一個智力高超的人。當她說她是多麼希望他跟她講講偉大的詩人們的時候,她心想這就可以知道許多象博雷利子爵①那一套浪漫的英雄詩體了,甚至還更加動人。至于弗美爾,她問斯萬這位畫家是否吃過哪個女人的苦頭,是不是哪個女人啟發他畫的畫,而當斯萬說這些問題誰也不清楚的時候,她對這位畫家也就不感興趣了。她常說:“我相信,如果詩歌真實,詩人說的全是他們所想的話,那就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了。可是詩人時常是最斤斤計較的人,這方面麼,我倒是知道一點。我有個朋友,她愛過一個那樣的詩人。他在詩里談的盡是什麼愛情哪,天空哪,星星哪。好!她可大上其當!這位詩人花了她三十多萬法郎。”如果斯萬想教她什麼叫做藝術美,教她詩歌或者繪畫該怎麼欣賞的話,那就要不了多一會兒她就不愛聽了,直說:“啊……我原來可沒有料到是這麼回事。”他感覺得出她是多麼失望,因此甯願撒謊,說他剛才所說的都算不了什麼,都是雞毛蒜皮,說他沒有時間深入談下去,還有好些東西沒說呢。可她趕緊就說:“什麼?還有好些東西?……你倒說說看,”可是他不說,他明知道他要說的在她心目中是多麼無關緊要,跟她所希望的相距又是多麼遙遠,決不會象她設想的那樣聳人聽聞,那樣激動人心;他也怕她對藝術的幻想破滅了,對愛情的幻想也會同時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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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雷利子爵是平庸的專寫社交生活的詩人。

確實,她覺得斯萬在智力上並不象她原來設想的那麼高明。“你總是那麼含蓄,我簡直是莫測高深。”斯萬對金錢毫不在乎,對每個人都親切,對人體貼,對這些,奧黛特越來越贊歎不已。一個比斯萬偉大的人物,譬如說一個學者,一個藝術家,當他為周圍的人賞識的時候,在他們的情感當中證明這個人的智力果然超群的時候,時常不是他們對他的思想如何贊賞——因為他們根本不能理解這些思想,而是對他的優良品質的尊重。使得奧黛特對斯萬產生尊敬之情的也是他在上流社會中的地位,不過她也並不指望斯萬把她引進上流社會中去。也許她感覺到,斯萬並不能在上流社會中取得成功,她甚至擔心,他只要一談起她,他的朋友就會透露出她唯恐別人知道的關于她的一些情況。因此,她要他答應決不要提起她的名字。她說,她之所以不到上流社會的社交界去,是因為她曾經跟一個女的吵翻了,而這個女的為了報複,說過她的壞話。斯萬反對這種說法,他說:“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你那位朋支啊。”“不,壞話傳千里,人心又都那麼壞。”斯萬雖然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卻也認為“人心都那麼壞”和“壞話傳千里”這兩句話一般說來總是對的;這樣的事例有的是。奧黛特那檔子事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個事例呢?他心里存著這樣一個問題,但是存不了多久,因為他自己的心情也挺沉重,就跟他父親當年面臨難題時一樣。再說,上流社會的社交界使得奧黛特如此害怕,也許她就不會產生進入這個社交界的強烈願望;這個社交界跟她所了解的相去是如此之遠,她是不會對它有個清楚的認識的。奧黛特在某些方面依然還是很純樸的,譬如她跟一個歇業的女裁縫還保持著友誼,差不多每天都爬那又徒又暗又髒的樓梯去看她,然而她還是拼命追求派頭,不過她所謂的派頭跟上流社會人士的概念並不一樣。對後者來說,派頭產生于很少數一些人,由他們推廣及于一定泛圍,離他們這個中心越遠就越削弱,只是擴及到他們的朋友或他們的朋友的朋友這個圈子里而這些人可說是登記在冊的。這個名單上,上流社會中的人士能數得出來,他們對這樣的事情無不知曉,從中提煉出一種口味,一種分寸,以至象斯萬這樣的人,只要從報上看到某次宴會有哪些人參加,用不著求助于他對社交界的那套知識,立刻就能說出這個宴會是怎樣一種派頭的宴會,這就跟一個文學家一樣,只要聽你念出一句句子,馬上就能精確地評定出作者的文學價值。奧黛特屬于缺乏這種概念的人之列(不管上流社會人士對他們是什麼看法,這樣的人多得出奇,社會各階級里都有),他們心目中的派頭根本不一樣,按照他們所屬的社會階層而具有不同的樣子,但都有這樣一個特點——不管是奧黛特夢寐以求的也好,戈達爾夫人為之傾倒的也好——那就是人人都能直接學會。上流社會人士的派頭,說實在也是人人都能學會的,但需要一定時間。當奧黛特說某人“只到夠派頭的地方去”的時候,斯萬就會問她所謂的夠派頭的地方是什麼意思,她就會帶著小看他的意思答道:

“夠派頭的地方就是夠派頭的地方唄!象你這樣的歲數,還問人什麼叫夠派頭的地方,你叫我怎麼說呢?譬如說吧,星期天早上的皇後大道,五點鍾時的湖濱,星期四的伊甸劇院,星期五的跑馬場,還有舞會……”

“什麼舞會?”

“巴黎的舞會唄,我說的當然是夠派頭的舞會。對了,埃班謝,你是知道的,他在一個證券經紀人那里工作;你也一定知道,他是巴黎最知名的人物之一。這個金發的大高個小伙子,穿得真帥,鈕孔上總戴一朵花,短外衣是淺顏色,背上有條縫;他帶著他那個‘老來俏’,哪出戲的首場演出也落不了。嗯,他有天晚上就辦了一個舞會,全巴黎所有夠派頭的人物都去了。我也真想去,可要進場就得出示請帖,我可沒能弄著。不過,我幸虧沒有去,去了也是擠死人,什麼也瞧不見。最多也只能吹噓吹噓參加過埃班謝的舞會罷了。我這個人哪,你不是不知道,我可不是那種愛虛榮的人!再說,在一百個說參加過那個舞會的女人當中,至少有一半是撒謊。不過,象你這麼帥得不能再帥的人怎麼也沒有去,我真納悶!”

斯萬也不打算改變她對什麼叫做派頭的看法;心想他自己對派頭的看法也未必就對,也同樣荒唐,同樣無關緊要,毫無必要來灌輸給他的情婦,因此過了幾個月,她對他交往的人是否感興趣,全看他們能不能給他送來賽馬的入場券,戲劇首場演出的門票了。她希望他保持一些能派用場的關系,可是自從她有回在街上看到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穿著一件黑毛料的衣服,戴了一頂有帽帶的軟帽以後,就認為斯萬交往的那些人未必就夠派頭。

“親愛的,可她看起來象個劇場里的引座員,象個老看門的!這算什麼侯爵夫人!我不是侯爵夫人,可你要叫我穿著這麼一套破爛衣服上街,打死我也不干!”

她也不明白斯萬為什麼住在奧爾良濱河路,她嘴里不說,心里可覺得這種地方跟他這麼帥的人不般配。

當然,她自稱愛好“古董”,說起她喜歡花整天的工夫到寄售店去“收集小擺設”,去搜尋“古玩”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雖然她對白天干什麼事諱莫如深,從來不回答這方面的問題,從來“不作任何彙報”,簡直把這當作是榮譽攸關的事情,當作是一種家規,但是有一次還是對斯萬說她曾應邀到一個朋友家里,她家里什麼都是“古色古香”的。斯萬問她是哪個時代的,她說不上來,想了半天才說是“中世紀”的,其實她的意思是說她家的牆上裝了細木護壁板而已。不久以後,她又對他說起這位女友,還找補了一句說:“她家的餐廳是十八世紀風格的!”說話的語調有點吞吞吐吐,然而那神氣又很肯定,仿佛是在談起這麼一個人。你頭天晚上還跟他在一起吃飯,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的名字,而宴會的東道主又認為他是這麼知名,以為聽話的對方是肯定知道他是何許人的。她覺得那餐廳太難看了,牆上光禿禿的,仿佛房子還沒有蓋完似的,婦女在那里也顯得難看,這種擺設是決不會時興的。後來,她第三次提起這個餐廳,還把設計這個餐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寫了出來,說等到她有錢的時候,她也要叫他來看看能不能給她也這麼搞一下,當然不是照那老樣,而是她早就夢寐以求的那樣一間餐廳,可惜她的住房太小,裝不下帶那麼高的餐具架的文藝複興式的家具,還有象布盧瓦宮堡里的那種壁爐。就是那一天,她在斯萬面前說出了她對他在奧爾良濱河路的住宅的看法;因為他曾批評她的女友不搞路易十六時期的風格(盡管這種風格搞的人少,卻挺美的),而是搞仿古式的。奧黛特是這麼對他說的:“你總不能要求她跟你一樣住在破爛的家具和磨光了的地毯中間吧!”在她身上,中產階級的講求體面畢竟還是占了輕佻女子的業余愛好的上風。

她把那些愛收集小擺設,愛詩歌,鄙視斤斤計較,追求榮譽與愛情的人看成是高出于他人的傑出精英。其實也用不著當真有這些愛好,只要口頭上這樣說說就行;誰要是在飯桌上說他喜歡閑逛,喜歡上老鋪子撫摩積塵盈寸的舊貨,說他在這商業的時代永遠也不會吃香,因為他向來不計私利,身上猶有古代遺風,那她回家就說:“這個人可值得敬仰,他感情是多麼豐富,我原來真沒想到!”而她對他的好感就油然而生。可是與此相反,象斯萬這樣的人,他們真有那些愛好,可嘴上不說,就要遭到她的冷淡。不錯,她也不得不承認斯萬不重金錢,然而她馬上就撅起嘴來找補一句:“在他身上,這可是另外一回事;”敢情對她的想象力起作用的不是不計私利的實際行動,而是嘴上說說的空話。

斯萬自己也感到他時常不能使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如願以償,他想盡辦法使她至少樂于跟他在一起,竭力不去反對她那些庸俗的思想,不去反對她在種種場合表現出來的低劣趣味,反而象欣賞一切出之于她的東西一樣欣賞這種趣味,甚至為之所迷,認為這個女人的本質正是通過這樣一些特征表現出來,成為可見的事物。因此,當她要去看《黃玉王後》①上演而面有喜色的時候,或者當她擔心要看不上花展或者趕不上王家街茶座的有英國松餅和吐司的午茶時(她認為一個有風度的女人是應該每場必到的)斯萬就會跟我們大家看到天真活潑的孩子或者呼之欲出的肖像時那樣興高采烈,感到他的情婦的心情在臉上表露無遺,禁不住上前去捧起來親吻。

“啊!小奧黛特要我領她去看花展,她要讓大伙欣賞欣賞她的美貌,好極了!我不能不從命,我一定領她去。”斯萬的眼睛有點近視,他在家里工作時不得不戴眼鏡,出外參加社交活動時就戴單片眼鏡,這樣可以多保留一點本來面目。當她第一次看到他戴單片眼鏡的時候,她不禁喜形于色:“男人戴了這個,真是沒得說的,太帥了!你這麼一戴,多漂亮!真是十足地道的紳士。就差一個稱號了!”說的時候不免有點遺憾之情。他也喜歡奧黛特講這樣的話,就好比如果他被一個布列塔尼女子愛上的話,他也是樂于看見她戴上當地那種特殊的頭飾,樂于聽她說她信鬼的。斯萬也跟許多人一樣,他們對藝術的愛好的發展是與肉欲無關的,直到那時為止,在他對兩者的滿足之間一直存在著奇怪的不協調現象;他在越來越粗俗的女人陪伴下享受越來越精細的藝術作品的魅力,帶上一個小女仆到包廂里看他想看的頹廢戲劇的演出或者去看印象派畫展,心里還深信如果帶去的是一個有教養的女子,她也未必多懂一些,然而不會象小女仆那樣老老實實地不妄加評論。不過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後,跟她抱有同感,努力使兩人一條心,這對他說就成了一種甜蜜的事業,因此他竭力喜歡她所愛的東西,把不僅模仿她的習慣而且接受她的觀點看成是一種樂趣,更因為她的這些習慣和觀點並不是她聰明才智的產物,而僅僅起著使他想起她的愛情這麼一種作用,所以他的這種樂趣也就更加強烈。他之所以再次去看《塞爾施·巴尼娜》②的演出,找機會去聽奧利維埃·梅特拉③指揮樂隊,都是出之于對接受奧黛特的一切觀點的樂趣,出之于得以同意她的一切愛好的感覺。她所愛好的作品和地方具有使他跟她更接近的魅力,跟那些更美的但是和她聯系不起來的作品和地方所固有的魅力比起來,在他眼里顯得更加神秘。此外,年輕時搞學問的信念已經越來越淡漠,飽經滄桑的人的懷疑主義不知不覺地也滲入了這樣的信念,他心想(由于經常這麼想甚至還說),我們所愛好的對象本身並沒有什麼絕對的價值,一切都依時代、階級而異,都是一時的風尚,最庸俗的風尚也不比被認為是最高貴的風尚價值小些。奧黛特對能否弄到美術展覽會剪彩典禮的請帖那份重視,本身並不比他當年跟威爾士親王同桌吃飯感到的樂趣更可笑;同樣,他也並不覺得她對蒙特卡洛或里基山④的贊賞就比他自己對荷蘭(在她想象中是丑陋的)和對凡爾賽(她認為是淒涼的)的愛好來得沒有道理。因此他就不到後兩個地方去。心想這是為了同她抱有同感,只愛她所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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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國作曲家維克多.馬塞(1822—1884)的作品。

②《塞爾施·巴尼娜》,是根據喬治·奧內同名小說所編的劇本。

③奧利維埃·梅特拉(1830—1889)是奧黛特所喜愛的《玫瑰圓舞曲》的作者。

④蒙特卡洛是摩納哥大公國的一個城市,以其賭場而知名。里基山在瑞士,海拔1800米,景色優美。

他喜歡奧黛特周圍的一切,喜歡能以看到她,跟她談話的一切場合,因此也喜歡維爾迪蘭家的那個社交團體。跟他們在一起的一切游樂活動——聚餐、音樂、游戲、化裝宵夜、郊游、戲劇,甚至是難得為那些“討厭家伙”舉辦的“盛大晚會”當中,總有奧黛特在場,總能看到奧黛特,總能跟奧黛特談話,而維爾迪蘭夫婦在邀請斯萬參加時又把這些看成是對他的無法估量的恩典,這就使得斯萬在這“小核心”里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感到愜意,竭力為核心里的人擺出一些好處,心想他這輩子都會有興趣參加這個社交圈子的活動的。然而他從來不敢想象(怕常想就會對他的預料產生懷疑)他會永遠愛奧黛特,不過,假如他一直同維爾迪蘭家交往(這種設想,從原則上來說,跟他的理智的抵觸要少些),那麼他在將來總是可以繼續每晚都看到奧黛特的;這也許並不等于永遠愛她,但就目前來說,當他還愛她的時候,他所求的也就是不至于有朝一日看不到她罷了。他心想:“多可愛的環境啊!這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這里的人比上流社會中的人更聰明,更愛藝術!維爾迪蘭夫人雖然有些誇大其詞,未免可笑,卻又是對繪畫和音樂懷有何等真誠的愛好,對美術和音樂作品是何等熱愛,又是何等樂于取悅于藝術家啊!她對上流社會的人士的觀感固然不很對頭,然而上流社會的人士對藝術界的看法又何嘗正確?可能我不太想在跟他們的談話當中增長多少才智,雖說戈達爾總愛來一些愚蠢的文字游戲,我卻非常樂于跟他交談。至于那位畫家,當他想一鳴驚人的時候表現出的那種矯揉造作勁兒固然有點討厭,卻是我所認識的最有頭腦的人之一。再說,在這里人人都感到自由自在,可以無拘無束,用不著裝模作樣而做他不願做的事情。在這客廳里,人們的心情每天都是何等愉快啊!除了少數例外情況,我一定不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我將在這里慢慢培養我的習慣,度過我的一生。”

他以為維爾迪蘭夫婦固有的品質其實只是他出于對奧黛特的愛而在他們家中體會到的種種樂趣在他們身上的反映,所以當這種種樂趣越來越增長時,那些品質也就變得越來越當真、越深刻、越重要了,由于維爾迪蘭夫人不時為斯萬提供唯一能為他帶來幸福的機會;由于某天晚上奧黛特跟某一位客人聊的時間多了一些,而斯萬感到心焦,一氣之下就不主動問她是否同他一起回去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總是對奧黛特說:“奧黛特,您不送斯萬先生回去嗎?”從而使他心里平靜下來,感到快活;由于那年夏季行將到來,斯萬心里直打鼓,不知奧黛特是否會撇開他單獨出去度假,不知他是否還能每天都跟她見面,而正是維爾迪蘭夫人邀請他們兩人都上她鄉間的別墅度假的;于是這些都在不知不覺間讓他的感激之情和利害觀念滲入他的理智之中,影響他的思想,居然宣稱維爾迪蘭夫人有一顆“偉大的心靈”。要是他在盧浮宮美術學校的老同學談起某些傑出的藝術家的話,他會答道:“我百倍地更喜歡維爾迪蘭夫婦。”而且他還會用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莊嚴口吻說:“他們是高尚的人,而高尚這種品德是這世上唯一最重要的東西,是區別人的唯一標准。你看,這世上一共只有兩種人:高尚的和不高尚的。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年齡,應該下定決心,一勞永逸地決定應該敬愛哪些人,應該蔑視哪些人,下定決心永遠站在受人敬愛的人們那一邊,同時為了彌補跟另一種人在一起浪擲了的時間,至死也不離開受人敬愛的人們。”我們有時說一件事情,並不因為這件事情是真的,而只是因為說了痛快,而且當我們自己說的時候,還仿佛覺得這話是出之于他人之口。這種情況,我們自己也並不時常意識到。斯萬這時正是以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的心情接著往下說:“好吧!事情就這麼定了,我這就決定只愛心靈高尚的人們,從此只在高尚的環境中生活。你問我維爾迪蘭夫人當真聰明不聰明?我可以向你保證,她的行為表明她心靈高尚,而要是思想不高超的話,心靈是不會達到這樣的高度的。誠然,她對藝術的理解是深刻的,然而她最可愛的地方並不在這里:她那麼巧妙,那麼高明地為我盡力,她對我的關懷,她為我所作的既崇高又親切的一舉一動,顯示出任何哲學教科書所不及的對人生的深刻理解。”

他也許還能承認,在他父母的老朋友當中也有同維爾迪蘭夫人一樣純樸的人,有他年輕時的同伴當中也有象他們那樣熱愛藝術的人,在他的熟人當中也有心靈高尚的人,然而自從他崇尚純樸、藝術和心靈高尚以來,他卻從沒有再看到他們。而這些人不認識奧黛特,同時即使他們認識她,也不會費盡心機來促成他跟她的接觸。

這麼一來,在維爾迪蘭夫婦這個圈子里,象斯萬這樣愛他們,或者自以為愛他們的忠實信徒恐怕再也數不出來了。然而當維爾迪蘭先生說斯萬並不合他胃口的時候,他不僅說出了他自己的想法,也猜到了他妻子的心思。很顯然,斯萬對奧黛特的感情太特殊,他是不會向維爾迪蘭夫人透露他倆之間的秘密的;也很顯然,他又是巴如此的謹慎來對待維爾迪蘭夫婦的好客,時常以他們意想不到的理由就不上他家吃飯,他們只能認為他是不想回絕哪個“討厭家伙”的邀請;也很顯然,盡管他十分小心謹慎地提防,他們還是慢慢地發現他在上流社會里有顯赫的地位;所有這一切都促使他們對他惱火。然而最深刻的原因還不在這里,而是因為他們很快就感覺到在他靈魂深處還保留著一個別人無法進入的王國,依然還默默地認為薩岡親王夫人並不可笑,認為戈達爾的玩笑並不逗人,總而言之,雖然他對他們一貫殷勤親切,從來不公開反抗他們的信條,但他們卻不能使他衷心接受,不能使他徹底歸化,這在別人身上還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原本可以原諒他跟一些“討厭家伙”來往的(在他心底里,他卻也是千百倍地更喜歡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小核心”的),只要他做出個好榜樣來,當著那些信徒的面背棄那些家伙就行了。然而他們也明白,要他發誓跟那些人斷絕來往,那是不可能的。

奧黛特請求他們邀請的那個“新人”,雖然她自己也只見過很少幾次面,他們卻對他寄以很大的希望,這跟對斯萬是何等的不同!這位“新人”就是福什維爾伯爵。原來他正是薩尼埃特的連襟,這使那些信徒們不勝詫異:這位老文獻家態度那麼謙卑,他們原以為他的社會地位要比他們低微,不料卻出自一個富有而且幾乎是貴族之家。當然,福什維爾渾身散發出冒充風雅的氣味而斯萬則不是;當然,他決不能象斯萬那樣,把維爾迪蘭家這個圈子看得比任何別的地方都高出一籌。然而缺乏斯萬那種心計,不象他那樣,對以維爾迪蘭夫人為首的那些人指責他所認識的人們的明顯錯誤時避免隨聲附和。至于畫家有時發表的自命不凡的誇誇其談,戈達爾所開的庸俗的玩笑,斯萬雖然跟他們兩個都要好,可以原諒他們,然而鼓不起勇氣,也沒有那份虛情假意來為他們叫好,而福什維爾卻是那樣愚鈍,雖然並不懂得畫家談的是什麼,竟為之傾倒,對戈達爾的玩笑也聽得津津有味。正是在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吃的第一頓飯桌上,兩個人之間的差異全都暴露了出來,突出了福什維爾的品質,也加速了斯萬的失寵。

那天晚上,餐桌上除了常客之外,還有一位巴黎大學的教授,名叫布里肖,他是在溫泉跟維爾迪蘭夫婦認識的。要不是校內教務繁忙,研究工作又重,閑暇時間很少的話,他是很樂意常上他們家來的。他對人生有這樣一種好奇之心(也可以說是迷信),這種好奇心跟人們對他們的研究對象的一定程度的懷疑態度相結合,就會在任何一行一業中,使得某些聰明人(譬如不信醫學的醫生,不信拉丁文翻譯練習的中學教員)博得思想開闊、頭腦敏銳、甚至高人一等的美名。他裝模作樣地在維爾迪蘭夫人家中搜求他在講哲學,講曆史時可資對照的當今實例,首先他認為哲學和曆史都無非是為人生之途作准備,其次他也認為在這小宗派里可以看到以前僅僅在書本里看到的東西,現在在行動中表現出來;最後可能也是因為他從小就被灌輸了對某些人的尊敬之情,而且在不知不覺之中把這種尊敬之情一直保持在心頭,現在他卻想剝去他自己大學教授的外衣,跟這些人一起放肆放肆——其實這些言行之所以顯得是放肆,也僅僅因為他道貌岸然地穿著大學教授的外衣的緣故。

剛一開飯,坐在維爾迪蘭夫人(她可為了這位“新人”的光臨而在衣裝打扮上沒有少下工夫)右首的德·福什維爾先生就對她說:“您這件白外衣(robeblanche)可真是獨出心裁。”那位大夫一直好奇地打量著這位被他稱之為“姓氏中帶‘德’字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總想找機會引起他的注意,跟他拉上關系,這時抓住了blanche這個字,頭也不抬地說:“Blanche?BlanchedeCastille?(布朗施?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①”,然後繼續低著頭左顧右盼,既拿不穩大伙對他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又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氣。斯萬苦笑一下,表明他認為這種用同音異義字進行的文字游戲實在荒唐,而福什維爾則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種歡快情緒(那種真誠坦率著實叫維爾迪蘭夫人看了高興),表明他既欣賞大夫所說的那句話的精巧,自己又精于為人處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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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1185—1252),法國國王路易八世之妻,路易九世(即聖路易)之母,曾兩度為攝政王後。

“您覺得這位科學家怎麼樣?”她問福什維爾,“跟他在一起,你就沒法子接連談上兩分鍾的正經話。”她又轉過臉來對大夫說:您在醫院里是不是也這麼老開玩笑?這麼著,倒是不至于整天悶得慌。我看我也該申請住進您的醫院才是。”

“我想我剛才聽見大夫說起了那個老潑婦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請原諒我這麼說話。夫人,我說得對不對?”布里肖問維爾迪蘭夫人。維爾迪蘭夫人喜不自禁,兩眼緊閉,雙手捂住臉,格格地悶聲直笑。“天哪!夫人,我不想故作驚人之筆,來嚇唬現在在座而鄙人有所不知的虔敬的貴賓們……不過,我得承認咱們這個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雅典式共和國——啊,那是十足地道的雅典式共和國,它的第一個警察頭子正是這位采取愚民政策的卡佩家族的女人。就是這麼回事,我親愛的主人,就是這麼回事,沒有錯。”他以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出他對維爾迪蘭先生提出的反對意見的回答。”《聖德尼編年史》①這部作品所提供的資料的可靠性是毫無問題的,它在這一點上就留下了不容置疑的證據。這位聖者的母親哪,不信教的無產者再也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保護人了;她不但生了一個被稱為聖者的兒子,還培養了一批蹩腳的聖者(絮謝爾②就是這樣說的),以及一些聖伯爾納③之流;誰沾上她的邊都難免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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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絮謝爾(約1081—1151),聖德尼市的教士,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時的大臣,在法國王權的加強方面起過極為重要的作用。

②教反對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鼓吹神秘主義,極力反對阿伯拉爾“理解而後信仰”的主張。

③聖伯爾納(1090—1153),中世紀神學家,在法國政教沖突中幫助巴黎主《聖德尼編年史》即《法蘭西編年史》,13世紀編于聖德尼市。

“這位先生是誰?”福什維爾問維爾迪蘭夫人,“他說起話來氣兒還挺粗的。”

“怎麼?您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布里肖?他在全歐洲都是遐邇聞名的。”

“噢!他就是布里肖!”福什維爾高聲叫道,他剛才並沒有聽真。接著又雙眼圓睜瞧著那位客人對維爾迪蘭夫人說,“您待會兒跟我詳細介紹介紹。能跟一位名人同桌吃飯,總是很有意思的。您邀請的客從都經過精心挑選,在您這里是決不會厭煩的。”

“是的,尤其是他們都有一種安全感,”維爾迪蘭夫人謙虛地說,“他們想談什麼就談什麼,大家暢所欲言,從來不會冷場。布里肖今天談的還不怎麼樣;有一天在這里可是說得有聲有色,叫你簡直要拜倒在他腳下。要是在別人家里,他可就變了樣了,機智也沒有了,話就跟牙膏一樣,你不擠就出不來,他甚至會變成一個討厭家伙。”

“這倒真怪!”福什維爾不勝詫異地說。

布里肖那樣的機智,盡管跟真正的才智並不矛盾,可在斯萬年輕時交往的那些人眼里會被看成是純粹的愚蠢。而教授才氣橫溢,很多被斯萬認為是有才的上流社會人士是會羨慕的。然而這些人士早已把他們的好惡,至少是與社交生活,甚至是與社交生活相連而其實應該屬于才智領域的東西(例如談吐)有關的好惡都灌輸給了斯萬,因此他只能認為布里肖開的玩笑既是學究氣十足,又庸俗粗魯得令人作嘔。再說,他習慣于彬彬有禮,對那位狂熱的民族主義的教授對任何人說話時的那種粗魯甚至是大兵式的口吻也大為反感。最後,也許他那天晚上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對奧黛特一時心血來潮帶來的這位福什維爾表現得那麼殷勤親切,因此失去了平常那種寬容。奧黛特在斯萬面前也顯得有點不自在,來到的時候曾問他:“您覺得我那位客人怎麼樣?”

福什維爾是他早就認識了的,可這是他第一次發現他居然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好感,而且長得還相當漂亮,就沒有好氣地答道:“真惡心!”他倒不是為了奧黛特的緣故而心懷妒意,不過那天他不象往常那樣高興,所以當布里肖講起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的母親,說她“跟金雀花朝的亨利生活在一起多年才嫁給他”這個故事時,他想讓斯萬敦促他接著講下去,就對他說:“斯萬先生,是不是?”那口吻倒象是在對鄉巴佬講話,或者是給大兵打氣似的。斯萬說,他很對不起,他對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毫不感興趣,倒是有話要跟畫家說。這就殺了布里肖的威風,使得女主人大吃一驚。原來畫家那天下午去看了一位藝術家的畫展,那是維爾迪蘭夫人的朋友,前不久死了的。斯萬想通過畫家(他的鑒賞力斯萬是很欣賞的)了解一下那位藝術家,他在前幾次展覽中震驚了觀眾的精湛技巧,在最後幾幅作品中是否更進了一步。

“從這一觀點看來,真是了不起,然而我並不覺得這種藝術形式很‘高級’,”斯萬面帶微笑說。

“高級……高到九天之上,”戈達爾煞有介事似地舉起雙臂插上這麼一句。

舉座縱聲大笑。

“您看,我說得對不對,跟他在一起就沒法子說正經的,”維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說,“在誰也預料不到的時刻,他冷不了給你來上一句笑話。”

然而她也注意到,只有斯萬沒有開顏。相反,他對戈達爾當著福什維爾的面笑他,感到很不滿意。而畫家嗎,如果只有他跟斯萬在場的話,是會幫他說句話的,現在卻甯可就已故的大師的技巧說上兩句,以此來博得席上的人的贊賞。

“我一直走到畫幅跟前,”他說,“想看看到底是怎麼畫的;我都把鼻子尖頂上去了。嗨!誰也說不上那是用什麼畫的,是膠?是寶石?是胰子?是青銅?是陽光?還是屎巴巴?”

“再添一得十二!”大夫待了會兒叫道,誰也不明白他插這麼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看樣子是什麼也沒有用,”畫家接著說,“這兒的謎跟《夜巡》和《攝政王後》那兩幅畫同樣難解,那手法比倫勃朗①和哈爾斯②還要高明。這幅畫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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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將意大利畫家卡拉瓦齊的明暗對比法加以發展,形成獨特的風格。《夜巡》為其傑作之一。

②哈爾斯(約1580—1666),荷蘭肖像畫家和風俗畫家,筆法流暢,有節奏感,色彩簡樸而明亮,對後來歐洲繪畫技法的改進有較大啟發。《攝政王後》即出其手。

正如歌唱家已經唱到他所能唱到的最高音而只好改用假嗓子哼下去一樣,他這會兒也只好含笑低語,仿佛那幅畫美得反而有點可笑似的:

“味兒好聞,上腦,叫你透不過氣來,叫你全身癢癢,可你又說不上那是用什麼畫的,這簡直是巫術,是騙術,是奇跡(說到這里他放聲大笑),是不老實!”他打住話頭,莊嚴地抬起頭來,以竭力悅耳的深沉的低音找補一句,“可又是如此正派!”

除了當他說到“比《夜巡》還強”時引起維爾迪蘭夫人的反對(她把《夜巡》跟《第九交響曲》和《薩摩色拉斯的勝利女神雕像》,看成是世上最偉大的三件傑作),提到巴巴這兩個字時引起福什維爾環顧全桌,看他們對這話的反應,並且含蓄地、寬宏大量地微微一笑以外,其余的時間,席上的人除了斯萬以外,全都著了魔似的盯著那位畫家。

等他說完話,維爾迪蘭夫人眼看德·福什維爾先生第一次光臨在餐桌上就如此興致勃勃,高興極了,她高聲叫道:“你們看,他說得那麼來勁,我真高興。”又對她丈夫說:“你這是怎麼啦?目瞪口呆地待在那里!你是聽呆子。畫家先生,他倒象是第一次聽您說話似的。剛才您講話的時候,他是一個一個字都記在心間,趕明兒要他複述您的話,他准一個字兒也落不了。”

“不,我這並不是扯淡,”畫家說,他對他的成功十分得意,“看樣子,你們以為我這是吹牛,是騙局;那我就領你們去看看那畫展,到時候你們再看我是不是誇大其詞;我敢擔保,你們看了比我還要興高采烈!”

“可我們並不認為您是誇大其詞,我們只是要您別忘了吃菜,要我丈夫也別忘了吃菜。再給比施先生來點諾曼底板魚,他盤子里的已經涼了。我們不忙,別那麼急著上菜。色拉待會兒再上吧。”

戈達爾夫人向來謹慎,沉默寡言,可是當她靈感一來,想起一句得體的話,她也不乏自信。她感到這句話會一鳴驚人,這就使她產生了信心,而她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自己出風頭,更多地是為了有助于她丈夫的事業。維爾迪蘭夫人剛提起“色拉”這兩個字,她就趕緊抓住機會:

“莫非這是日本色拉?”她轉過臉來,朝著奧黛特低聲說道。

這話雖然說得含蓄,卻顯然是跟最新一上演就轟動一時的小仲馬的那個劇本有關,她為說這既得體又大膽的話感到高興,卻也有點不好意思,象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似的笑了起來,笑聲是那麼輕,然而難以遏制,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

“這位夫人是誰?她可很有機智,”福什維爾說。

“不,不過各位如果星期五一起光臨,我們給各位准備日本色拉。”

戈達爾夫人對斯萬說:“先生,說起來也許您會覺得我太土。我到現在還沒看過那膾炙人口的《弗朗西伊翁》①呢。大夫已經看過了,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他是有幸跟您一起看的,我也覺得他不必為了陪我而去訂票再看一次。當然,在法蘭西劇院的晚上是從來不會虛度的,演出總是非常精彩,不過我們有很好的朋友(戈達爾夫人很少舉出具體的姓名,只說“我們的朋友們”或者“我們的一位朋友”,拿腔做調,學著那不屑提那些不足道的人的姓名的那副架子,那種派頭),他們有包廂,常想著帶我們去看值得一看的新戲;我相信我遲早總會有機會去看《弗朗西伊翁》的,到時候就可以提出我自己的看法了。不過我可得坦白承認,我是夠傻的,在我所到的沙龍里,大家都在談論那個倒黴的日本色拉。”看到斯萬對她那件新聞並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樣感興趣,她又加上一句:“大伙甚至已經開始有點談膩了。可也得承認這有時也會引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想法。譬如說吧,我有一個女友,很漂亮,很吸引人,很出名,可也很怪,她說她就叫她家的廚子做過那種日本色拉;小仲馬在劇本里說要擱什麼,她就叫擱什麼。她邀請了幾位朋友去品嘗。我可沒有被邀請的福氣。不過有一天她跟我們大伙都說了,看來那種色拉難吃得要命,把我們樂得眼淚都笑出來了。當然,關鍵在于你講的可樂不可樂,”看到斯萬毫無笑容,她最後講了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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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朗西伊翁》,小仲馬于1887年發表的劇本。

她心想也許是因為期萬不喜歡《弗朗西伊翁》的緣故,便又說道:“我想我也許會失望的。我不信它會比得上德·克雷西夫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塞爾施·巴尼娜》。不過總還有些地方可以發人深思;可是在法蘭西劇院的的舞台上講什麼色拉的做法,那可未免太……而《塞爾施·巴尼娜》呢,就跟一切出之于喬治·奧內之手的作品一樣,總是寫得那麼好。我不知道您看過《鐵廠老板》沒有,跟《塞爾施·巴尼娜》相比,我還更喜歡這一部呢。”

“對不起,”斯萬語帶諷刺地說,“我要坦白承認,我對這兩部傑作,都同樣不欣賞。”

“那您認為這兩部作品有哪些毛病呢?您的意見就不會改變了嗎?您是不是覺得慘了點兒?是嗎,我總說,小說和劇本是沒法討論的。各有各的看法。我最喜歡的,您可能覺得討厭。”福什維爾這會兒叫斯萬,這就把戈達爾夫人的話給打斷了。剛才當她大談特談《弗朗西伊翁》的時候,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對畫家的演講大為贊賞。

畫家話剛講完,他就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位先生口才真好,記憶力真強!真是少見。哎呀,我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他可以當個優秀的傳教士。他跟布里肖先生真可說是旗鼓相當;我簡直說不上這一位是否比教授更能說會道些。他出口成章,不那麼咬文嚼字。雖然他有幾個字眼說得未免太俗,可這也是時下的風尚。說起話來這麼滔滔不絕的人可並不常見,這位先生倒叫我想起當年在團里一起服兵役的一個伙伴。隨便談起什麼東西,譬如說這只杯子吧,他都可以給你說上幾個鍾頭;不,不,不,干嗎要談杯子呢,我怎麼這麼傻!那就說滑鐵盧戰役吧,或者隨便什麼題目吧,他都會跟你提起一些你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對了,斯萬也跟我在一個團里,他應該認識他。”

“您跟斯萬先生常見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

“不,”德·福什維爾先生說。他為了更容易接近奧黛特,便想得到斯萬的好感,所以要抓住這個機會討他的好,提提他那些顯赫的朋友,不過要以上流社會人士的身分來談,帶上善意的議論的口吻,不能顯得象是慶賀他有這樣意想不到的成功似的,“斯萬,我跟您從不來往,是不是?再說,誰能有辦法見著他?這家伙成天跟拉特雷默伊耶家,跟洛姆親王夫婦這些貴人厮混在一起……”這指責可真是太離奇了,這一年來斯萬幾乎除了維爾迪蘭家以外哪家也不去,可是他們一聽這些他們所不認識的人的名字就氣得默不作聲。維爾迪蘭先生怕這些“討厭家伙”的名字,尤其是當著他那些忠實信徒的面毫無顧忌地吐了出來,肯定會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不良印象,于是趕緊悄悄地向她投過充滿關懷和不安的一瞥,但只見她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氣,對聽到的新聞毫不為之所動,不僅作啞而且裝聾。當我們聽到哪個做了錯事的朋友在談話間吐出幾句辯解的話時,我們不也是甯可假裝沒有聽見,也不願顯得是聽到了而不反駁,顯得是認可了嗎?當別人在我們面前提到一個我們忌諱聽到的忘恩負義之徒的名字時,我們不也甯可假裝沒有聽見嗎?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讓她的沉默不至顯得是表示同意,而只是象無生命的物體那種無意識的沉默,霎時間臉上看不出半點生氣,甚至可說是紋絲不動;她那鼓腦門就象是一件圓雕作品,跟斯萬厮混在一起的拉特雷默伊耶之流的名字是鑽不進去的;她那微皺的鼻子露出兩個鼻孔,也好象是用什麼東西塑出來的一樣。她那微張的嘴巴象是有話要說。全身上下看來就只是一團蠟、一個石膏面具、一個建築用的模型、一個工業展覽館里展出的胸像——在這胸像面前,觀眾肯定要駐步觀賞雕塑家是怎樣把維爾迪蘭家人壓倒拉特雷默伊耶家人和洛姆親王家人以及世上所有的“討厭家伙”的威嚴表現出來,從而為這尊堅硬的白石像注入了幾乎能與教皇相媲美的尊嚴。不過,大理石終于活了過來,說是只有不愛挑挑揀揀的人才能上那些人家去,因為那邊的女人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無知得把corridor念成collidor。

“任你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讓這樣的人上我家來,”維爾迪蘭夫人最後說,狠狠地盯著斯萬。

鋼琴家的姑媽高聲叫道:“你們看!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找到人來跟他們聊天!要是我的話,我准會嚇得要死,准要倒大黴!怎麼還能有人野成這個樣子,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維爾迪蘭夫人當然不敢希望斯萬會那麼順從,來學這位沒頭腦的太太。可他至少可以象福什維爾這樣來回答吧:“天哪!她可是位公爵夫人呢!有些人還是看重這些玩意兒的;”果真如此,維爾迪蘭夫人至少可以這樣回對:“就讓他們大沾其光吧!”然而斯萬卻不這樣,他只是嫣然一笑,那神氣仿佛是說,他根本沒法子把這麼點玩笑認真看待。維爾迪蘭先生還是時不時悄悄地看他的妻子,黯然看著,也完全理解她這時感到一個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未能消除異端邪說時的那種憤怒,而為了試著讓斯萬收回前言(因為一個人堅持自己意見的勇氣在對方看來總是出之于對利害的計較,總是怯懦的表現),他就招呼斯萬:

“您就把您對他們的看法坦率地說出來吧,我們是不會告訴他們的。”

“我壓根兒就不是怕公爵夫人(如果你們說的是拉特雷默伊耶家的話)。我敢說,誰都喜歡上她家去。我並不是說她這人很‘深刻’(他把‘深刻’二字讀得仿佛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字眼似的,因為他的言談中還保留著往日說俏皮話這種習慣的痕跡,不過由于最近生活中出現了新氣象,對音樂熱愛起來,這種習慣一時有所消失,所以發表意見時也不乏熱情了),不過,說真心話,她是個聰明人,而她的丈夫是個直正的文人。他們倆都很可愛。”

維爾迪蘭夫人心想單憑這麼一個不忠實的信徒,她就無法保持小核心內部思想的統一;她對這個居然看不出他的話使她如何痛苦的頑固分子滿腔怒火,忍不住從心底里發出吼聲:

“您要是這麼看待他們,那是您的事。可至少別在我們面前說出來。”

“這全看您所說的聰明是怎麼回事,”福什維爾說,他也想一露鋒芒,“斯萬,您所理解的聰明才智倒是怎麼回事?”

“對了!”奧黛特叫了起來,“這些大問題,我請他給我講一講。他就是不肯。”

“哪來的事!”斯萬否認。

“就是這麼回事!”奧黛特說。

“您是不是認為聰明才智就是能說會道,就是鑽進上流社會的本領?”福什維爾說。

“快把您的甜食吃完,好撤掉您的碟子,”維爾迪蘭夫人話中帶刺地對薩尼埃特說,他這會兒正陷入沉思,停下了刀叉。維爾迪蘭夫人也許是對剛才她自己那口吻有點不好意思,又找補一句:“沒關系,您盡管慢用。我這話是對別人說的,為了好上下一道菜。”

“那位可愛的無政府主義者費納龍①給聰明才智下過一個很怪的定義呢,”布里肖一板一眼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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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費納龍(1651—1715):法國散文作家,其小說《忒勒馬科斯曆險記》反映作者譴責暴君窮兵黷武,為害人民的情緒。

“聽著,”維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和大夫說,“他要把費納龍對聰明才智下的定義告訴咱們了,這真有意思,這樣的機會真是難得”。

然而布里肖卻要等斯萬先生講出他自己對聰明才智所下的定義。斯萬不吭聲,維爾迪蘭夫人原想讓福什維爾欣賞的唇槍舌劍也就此告吹了。

“你們看,這跟對我一樣,”奧黛特賭著氣說,“我倒挺高興的,總算他認為不夠格跟他討論的還不止我一個。”

“塞維尼夫人這個冒充風雅的婆娘說過,她為能結識拉特雷默伊耶家人而感到慶幸,因為這對她的農民有好處。維爾迪蘭夫人剛才說得那麼不足稱道的拉特雷默伊耶家族莫非就是他們的後裔?”布里肖一句一頓地問道,“不錯,侯爵夫人還有另一個理由,在她看來,比剛才所說那個理由還要重要,那就是因為她骨子里是個文抄公,把抄放在首位。拉特雷默伊耶夫人交游廣泛,消息靈通,塞維尼夫人經常寄給她女兒的日記當中有關外交事務方面的消息,都是得之于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不,我就不信他們是一家人,”維爾迪蘭夫人冒說一句。

薩尼埃特自從急急忙忙把還裝滿了菜的碟子交給侍役長以後,一直一言不發,陷入沉思,現在忽然哈哈大笑,講了一段故事,說是他曾經跟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起吃過一頓飯,發現這位公爵居然不知道喬治·桑是個婦女的筆名。斯萬對薩尼埃特是有好感的,認為應該就公爵的文化修養問題向他提供一些情況,說明公爵會無知到如此地步,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說到半截就打住了,他明白薩尼埃特並不需要這些證明,他自己也明知道那故事並不真實,是他剛剛編造出來的。這位老好人一直苦于被維爾迪蘭夫婦看成是個沉悶乏味的人;那天晚上意識到自己比平常還要無聊,所以不願終晚不能博人一笑。他很快就投降了,為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而神色沮喪,最後懇求斯萬別再繼續進行已經毫無必要的駁斥:“好了,好了;再怎麼說,即使是我錯了,總也不算是什麼罪過吧,”那口吻是如此軟弱可憐,斯萬都恨不得說他講的那故事既真實又有趣。大夫一直聽著他們兩人說話,心想這正是說Senonevero①的機會,但對這成語的意義不太拿得穩,又怕用錯了出乖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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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Senonevero,ebenetrovato,意大利成語,意為即使這不是真的,至少是挺巧的。

吃完晚飯,福什維爾主動走到大夫跟前:

“維爾迪蘭夫人倒也還長得不錯,再說,跟這個女人還可以談得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當然,她已經開始有點兒上年紀了。可德·克雷西夫人呢,這小女子可長得挺機靈的;哈,你一眼就能看出她跟美國人一樣精明。我們正在談德·克雷西夫人呢,”最後這句話是對維爾迪蘭先生而發的,這時他正叼著煙斗過來,“我想,就女人的身段而言……”

“我倒真想跟她床上見呢,”戈達爾趕緊插上一句。他早就在等待福什維爾喘一口氣,好讓他乘機插進這一句由來已久的笑話,唯恐談話一轉題,錯過了好機會,而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拿腔拿調,來掩蓋通常背人家的句子時感情的缺乏和情緒的激動。福什維爾是知道這句笑話的,聽了立即就明白戈達爾的意思,感到很可樂。維爾迪蘭先生也樂不可支,他不久前發現了表達他的歡快的一種方式,跟他妻子的有所不同,可同樣既簡單又明了。他跟一般放聲大笑的人一樣先仰面聳肩,馬上又來一陣咳嗽,仿佛是因為笑得太厲害,給煙斗里的煙嗆了一樣。他繼續把煙斗叼在嘴角,讓那假裝的窒息和狂笑無限期地保持下去。就這樣,他和維爾迪蘭夫人(她這時正在對面聽畫家講一個故事,先把雙眼閉上,再用雙手捂臉)就象是舞台上的兩個假面具,以不同方式來表示高興。

維爾迪蘭先生沒有把煙斗從嘴里拿出來,這可做對了,因為戈達爾這時要出去方便方便,低聲說了他不久前才學到,可每次上同一地方都必說的那句笑話:“我得去找奧馬爾公爵①聊一會,”這就把維爾迪蘭先生的陣咳又引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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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奧馬爾公爵(1822—1897):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的四子,將軍兼史學家,在阿爾及利亞殖民戰爭中建有功勳,以“去找奧馬爾公爵聊一會”表示“出去方便方便”,來曆不詳。

“你就把煙斗拿下來吧,你這麼忍住不笑,會把你憋死的,”維爾迪蘭夫人對他說,她這會兒正來給大伙斟酒。

“您的丈夫真是討人喜歡,他的機智超群,”福什維爾對戈達爾夫人說,“謝謝夫人。象我這樣當過兵的,是不會拒絕喝一杯的。”

“德·福什維爾先生認為奧黛特很可愛呢,”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

“她正想哪天跟您同吃一頓午飯呢。我們來安排,可別讓斯萬知道了。他會潑冷水的。當然,您盡管來吃晚飯,我們希望能經常看到您。美好的季節就要來到了,我們就可以常在戶外吃飯了。您該不至于討厭到布洛尼林園去吃飯吧?好,好,那好極了!”她又向年輕的鋼琴家嚷道:“您今晚不干點兒活嗎?”這是為了在象福什維爾這樣一位要人面前,既顯示她的聰明才智,又顯示她對信徒呼來喝去的威風。

“德·福什維爾先生剛才說你的壞話呢,”戈達爾夫人當她丈夫回到客廳時對他說。

他可從晚飯開始到現在,腦子里始終在想著福什維爾高貴的出身,這時對他說:“我現在正在給一位男爵夫人治病,她叫普特布斯男爵夫人;普特布斯家人參加過十字軍東征,是不是?他們在波美拉尼地區有個湖,比協和廣場還大十倍。男爵夫人鬧的是關節炎。她可是個可愛的女人。我想,她也是認識維爾迪蘭夫人的。”

過了一會兒,當福什維爾單獨跟戈達爾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又繼續發表對她丈夫的評價:

“他這個人真有意思,看得出來,他交游甚廣。好家伙,大夫知道的事情真多!”

“我這就給斯萬先生彈那首奏鳴曲的樂句,”鋼琴家說。

“啊!老天!該不是那支《奏鳴蛇》吧?”福什維爾問道,一心想引人注目。

戈達爾大夫從來沒有聽過這麼一個用諧音字進行的文字游戲,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還以為是福什維爾先生說錯了呢。他趕緊走到他跟前去糾正這個錯誤。

“不,沒有什麼叫‘奏鳴蛇’的,只有響尾蛇①,”他熱情急切,得意洋洋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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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奏鳴蛇在原文中為《Serpentasonate》,響尾蛇為“serpentasonnettes”。

福什維爾給他解釋了一下這個文字游戲的由來。大夫臉紅了。

“您該承認這挺逗吧,大夫?”

“啊!這我早就知道,”戈達爾答道。

他們這就不再吭聲了。這時那個小樂句在小提琴部高出兩個八度的顫抖的震音的陪送下出現了——這就象是在山區,人們在高得令人暈眩、仿佛是凝滯不動的瀑布背面,看到在兩百尺之下,一個正在散步的孤獨的女子的細小的身影。這樂句在那透明連綿、高昂而洶湧澎湃的背景之中,從遙遠的地方款款而來,優美無比。斯萬這時心底里在跟這個樂句竊竊私語,仿佛它是他愛情的知情人,是奧黛特的一個朋友,來囑咐他不必把這個福什維爾放在心上。

“啊!您來晚廣,”維爾蘭迪夫人對一位應邀僅僅在餐後“剔牙”時分才到的信徒說,“剛才有位布里肖先生在這里,那份口才,真是無與倫比!可惜他已經走了。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我想您這是跟他第一次見面吧。”她說這話是為了提醒斯萬,他之所以有緣認識他,全是憑了她的關系。“咱們這位布里肖可愛極了,是不是?”

斯萬很有禮貌地躬了躬身。

“不嗎?您對他不感興趣?”維爾迪蘭夫人冷冰冰地問他。

“不,夫人,挺感興趣,我高興極了。不過他也許有點過分專斷,也許有點兒過分嘻嘻哈哈,不合我的口味。我倒希望他有時謙虛一點,文雅一點,不過看得出來,他知道很多東西,看起來也是個好樣兒的。”

晚會結束得很晚。戈達爾對他的妻子說:

“難得看到維爾迪蘭夫人有象今晚這麼興頭大的。”

“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到底是何許人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福什維爾問畫家,一面邀他坐他的車回去。

奧黛特不無遺憾地眼看著福什維爾離去,她不敢不跟斯萬一起回去,可是在車上她一直很不高興,當他問她,他是不是該進屋時,她說,“當然”,可又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當客人都走光了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問她丈夫:

“你有沒有注意到,當我們提到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時候,斯萬直傻笑。”

她可注意到斯萬和福什維爾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好幾次都把“德”字省掉了。她毫不懷疑他們這是為了顯示自己並不拜倒在頭銜之下,她自己也想效法他們那種矜持,然而又拿不穩該用什麼語法形式來表達這份感情。結果還是她那錯誤的語言習慣占了她那反封建的共和主義情緒的上風,她有時說lesdelaTremoille,有時又學咖啡館里的歌星或者漫畫作家給漫畫寫說明文字時的樣子,把de字來個元音省略,說什麼lesd’LaTremoille,不過說了以後馬上就加以改正,還是說“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她又嘲諷地找補一句:“斯萬卻愛管她叫公爵夫人,”臉上那個微笑表明她不過是重複斯萬的話,並不承認這個既幼稚又可笑的稱呼。

“不瞞你說,我覺得他傻極了。”

維爾迪蘭先生答道:

“這位先生不坦率,總是那麼假惺惺,總是那麼吞吞吐吐。老是兩面不得罪。這跟福什維爾是多麼不同!福什維爾有什麼就說什麼,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他所說的話。他不象那一位,從來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奧黛特似乎也更喜歡福什維爾,我覺得她是對的。再說斯萬在咱們面前擺出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架子,擺出一副公爵夫人的保衛者的架子,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維爾伯爵,”他的話音是那麼柔和,仿佛他對這個伯爵領地的曆史了若指掌,給予它以極高的評價。

“我跟你說吧,”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惡毒攻擊布里肖,其實說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話。當然,那是因為他眼看布里肖得到滿座歡迎,攻擊他就是攻擊咱們,就是破壞咱們的聚會。我感覺得出來,這小子一出這大門,准把誰都說得一錢不值。”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維爾迪蘭先生答道,“這家伙不得志,看什麼都眼紅,都妒忌。”


事實上,沒有哪一個“信徒”的心地有象斯萬那樣好的;只不過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把他們的惡意用眾所周知的笑話,用一點兒感情,用一點兒真摯掩蓋起來罷了;而斯萬不屑于用什麼“我這不是想說什麼壞話”這樣的陳詞濫調來掩飾,所以他的任何含蓄都被看成是陰險惡毒的表現。有一些不同凡響的作家,他們的任何大膽言論都激起公眾的反感,因為他們不屑迎合公眾的趣味,不為公眾提供他們習以為常的老生常談;斯萬之所以激怒維爾迪蘭先生,也是這個道理。跟那些作家一樣,正是斯萬言語中的不落俗套使別人覺得他別有用心。

斯萬對他在維爾迪蘭家面臨的失寵的威肋依然一無覺察,他身墮情網,繼續把他們那些可笑的言行加以美化。

他通常只在晚上才跟奧黛特有約會,唯恐白天也上她家去會使她感到厭煩,但他卻希望她老念著他,所以隨時都找機會引起她對他的思念,但當然是以叫她感到高興的方式。如果他從花店或者珠寶店的櫥窗面前走過,視線被一棵小樹或者一顆珠寶所吸引,他馬上就會想到把它送給奧黛特,心想當她體會到他在得到這些東西時的樂趣時,就會使她對他更加溫存,他就會馬上叫鋪子派人送到拉彼魯茲街去,因為每次當她收到他什麼禮物的時候,他總感覺他自己就在她身邊一樣。他尤其希望她能在離家外出以前收到這些禮物,這樣當她在維爾迪蘭家看到他的時候,她的感激之情就會化為對他更熱烈的接待,甚至如果送貨的人等不及的話,她還會在晚餐前打發人送封信給他,或者親自到他家來道謝。從前他體會到她的性格當中有些令人反感的地方,現在則竭力從她的感激之情中探索她以前還沒有對他流露過的深藏的感情。

她時常手頭拮據,為債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總是樂于效勞:凡是能使奧黛特看出他是如何愛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對她能產生影響,能有些用處的事,他都是樂于從事的。當然如果有人在開始時對他說,“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現在對他說,“她之所以愛你是為了你的財產”的話,他是不會相信的,不過既然人們設想她是由于象追求風雅或金錢這樣強有力的東西而跟他關系密切,感覺到他們兩人緊密相連,他對那種說話也並不會過分表示不滿。即使他認為他們所說的是對的,那麼當他發現奧黛特對他的愛除了基于她對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發現的品質以外,還有一個更持久的支柱——利害關系時,他也是不會難過的。這種利害關系足以使她試圖跟他中斷來往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到來。此刻,他不斷送她禮物,為她效勞,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聰明才智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取悅于她的強烈願望外,他還可以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條件。這種墮入情網的樂趣,僅僅是為了愛情而活著的樂趣,他有時也懷疑它是否現實,但他作為精神享受的愛好者而為此付出的代價越多,就越是覺得它的價值高昂——我們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懷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濤聲是否當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間海濱旅館的房間去觀賞,從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們自己超凡脫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嗎?

有一天,正當他陷入這樣的沉思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從前曾經有人說奧黛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那時他再次把“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奇怪的修辭學上的擬人表達法,這個象居斯塔夫·莫羅①畫的幻象那樣,鑲嵌有同寶石纏繞在一起的毒花,由難以識別、惡魔般的成分構成的閃閃發光的混合物跟奧黛特加以對比了:奧黛特,在她的臉上他可是親眼目睹那對不幸者的憐憫之情,對不公正的事情的憤慨,對施恩者的感謝,就如同他從前在他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朋友們的臉上看到的表情一樣;奧黛特,她的話語時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關,譬如他的收藏、他的臥室、他的老仆人。收存著他的股票的那位銀行家,這時,銀行家這個形象忽然提醒他該上他那里取點錢了。可不是嗎,他上個月給了她五千法郎,如果這個月給她的物質困難的幫助沒有那麼多,而她想要的那串鑽石項鏈也不給買,那他就不會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對他的慷慨大度的贊賞與感激之情,甚至當她看到這種慷慨的表現越來越少,可能會以為他對她的愛情已經淡薄了。想到這里,他突然自問,這是否正是“供養”她呢?(仿佛“供養”這個概念可以出之于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而是屬于日常私生活的范疇,例如那張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上的一千法郎的鈔票,他的男仆在為他付了當月家用和房租以後塞在他的舊書桌的抽屜里,斯萬取出跟另外四張一起送給奧黛特)他也自問,自從他認識奧黛特以來,在他看來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詞能否用到奧黛特身上(因為他一刻也不曾設想在他之前她會接受任何人的金錢)。但他不能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因為他生來就是懶于思維,這股懶勁也是一陣陣的,說來就來,這會兒正是來到的時候,于是就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滅,就象後來到處用電氣照明的時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燈統統滅掉一樣。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他摘下眼鏡,擦擦鏡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個新的思想時才重見光明——這新的思想就是下個月給奧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給她來個出乎急料之外,感到異常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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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居斯塔夫·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

晚上,當他不呆在家里等著上維爾迪蘭家去跟奧黛特相會,或者上布洛尼林園特別是聖克魯他們愛去的露天餐廳用餐時,他就上他從前作為座上常客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家去吃飯。他不願跟那些人脫離接觸,也許他們哪天會對奧黛特有些用處,同時也正是由于有了他們,他才時常得到她的歡心。而且,他對上流社會的豪華生活早就有了習慣,就在對它產生厭惡之情的同時,也覺得有過這種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們最簡樸的陋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時,他的感官也是對後者是如此習以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時總會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對那些在六樓套房里舉行舞會(“請由右門洞登樓,六樓左門”)的小資產者,跟在巴黎舉辦最豪華的節日活動的帕爾馬公主之間,他也有類似的不同觀感,那類似的程度是他們難以相信的;當他在主婦的臥室里跟那些當爸爸的人們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參加舞會的感覺的,而眼看洗臉盆上蓋滿了毛巾,床鋪改為衣帽間,堆滿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難免產生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就跟用了半輩子電燈的人們聞見冒煙的油燈或者流油的蠟燭味兒時的心情一樣。

在他上街吃飯的日子,他讓車夫在七點半套車;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記著奧黛特,這樣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獨之感;經常想著奧黛特,使得遠離她的時刻也就跟在她身旁時有著同樣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馬車,感到思念奧黛特的思緒跟一頭愛畜一樣也已經跳上車來,蜷伏在他膝上,將伴著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所發覺。他撫摸它,在它身上焐暖雙手,當他感到有些郁悶時。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栗,縮起脖子,縐起鼻翅——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時把那小束耬頭菜花插在鈕孔上。一個時期以來,尤其是自從奧黛特把福什維爾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以後,斯萬感到有些難過憂傷,很想到鄉間休息一下。但奧黛特在巴黎,他連離開巴黎一天的勇氣也鼓不起來。天氣溫暖,這是春季最美好的日子。他雖然是在穿過這個石頭城到某個圍有柵欄的公館去,可是他在眼前看到的卻是他在貢布雷的那座花園,在那里,一到下午四點鍾,你還沒有走到種龍須菜的畦田,從梅塞格利絲田野那邊來的微風就陣陣送香,你在綠樹棚下就感到陣陣清涼,就跟在四周都是毋忘我花和葛蘭花的池塘邊一樣。當他在池塘邊吃飯的時候,桌子周圍全是由他的園丁精心編在一起的醋栗和玫瑰。

晚飯後,如果布洛尼林園或者聖克魯的約會時間約定得早的話,他就離開飯桌馬上就走,尤其是在濃云密布,有可能下雨,“信徒們”會提前回家的時候。有次洛姆親王夫人家的晚飯吃得較晚,斯萬在咖啡還沒有端上以前就向主人告辭,趕到布洛尼林園的島上去跟維爾迪蘭家聚會,使得親王夫人說:

“真是的,要是斯萬大上三十歲,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那麼早還情有可原。他真是不把咱們放在眼里。”

他心想,他雖不能到貢布雷去享受這明媚的春光,總可以在天鵝島或者聖克魯觀賞觀賞。不過他的腦子整個兒都給奧黛特占著了,連是不是曾聞到樹葉的清香,是不是曾看到皎潔的月光都說不上來。迎接他的是餐廳鋼琴上奏出的那首奏鳴曲的小樂句。要是沒有鋼琴的話,維爾迪蘭夫婦不惜費神叫人從臥室或者飯廳搬一架下來,這倒不是因為斯萬已經重新博得了他們的好感,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為別人提供一點別出心裁的樂趣,哪怕這人並不是他們所喜歡的人,即使在進行准備的階段,這想法也會在他們身上引發一些對人親切友好的美好感情——哪怕是曇花一現。有時他也想,又是一個春宵要過去了,他強制自己去注意一下樹木和天空。可是他一心思念著奧黛特,難以安下心來。一些時間以來,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又無法擺脫,這就使他不能取得接受大自然的景象所必需的甯靜和安逸的心境。

有天晚上,斯萬應邀和維爾迪蘭夫婦共進晚餐,在進餐時說他第二天要參加當年同在一起股兵役的老戰友的聚會,奧黛特在飯桌上當著福什維爾(他現在已經是忠實信徒之一了),當著畫家,當著戈達爾的面說:

“是啊,我知道您明天有宴會;那我就只能在我家里見到您了,可別來得太晚啊!”

雖然斯萬從來沒有因為奧黛特對任何一位信徒有交情而當真感到不快過,但當他聽到她當著所有的人的面,毫無顧總,若無其事地承認他倆每天晚上有約會,承認他在她家里的特殊地位,承認她對他的偏愛時,心里感到特別溫暖。當然,斯萬也常想,奧黛特根本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他對她處于無比優越的地位,當他看到她當著眾信徒的面洋洋自得時也並不感覺有任何特別得意的地方;但自從他發現奧黛特在許多男人眼里是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女子,一個希望能弄到手的女子以後,她的身子在他們身上產生的魅力在他的心中喚起了一種折磨人的渴望,要對她的心的每一個細胞都徹底加以控制。他首先把晚上在她那里度過的時刻看作千金難買的時刻,讓她坐在他的膝上,講講她對這樣那樣事情的看法,自己則曆數在這世上現在還不肯放手的是哪些財富。因此,在那頓晚飯以後,他把她拉到一邊,一個勁兒對她表示謝意,力圖讓她知道怎樣按照他所表示的感激之情的程度,估摸出她所能為他提供的各種樂趣的大小高低——其中最大的樂趣是當他對她的愛繼續下去而可能招致情敵的時候,能得到無需吃醋的保證。

第二天宴會結束時,大雨傾盆,他卻只有那輛四輪敞篷馬車;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轎式車送他回家。奧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會等待別人,斯萬原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家睡覺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並無意堅持每天毫無例外地都跟她在一起度過後半夜的話,那就有可能當他特別要同她一起歡度良宵的時候,她卻另有約會了。

他過了十一點才到她家,當他連聲抱歉沒能早些來時,她卻抱怨時間實在太晚,又說剛才風狂雨暴,她不舒服,腦袋疼,只能陪他半個鍾頭,到十二點就要請他回去;過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覺了。

“那麼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他對她說,“我倒真想好好擺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經質地說:

“不,親愛的,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嗎!”

“也許擺弄一下對你倒有好處,不過我也並不堅持!”

她請他在走以前把燈滅掉,他親自把帳子放下再走。可是當他到了家里,他忽然想起奧黛特也許今晚在等什麼人,累是裝出來的,請他把燈滅了只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就要睡著,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點上,讓那人進來在她身邊過夜。他看看表,離開她差不多才一個半小時,他又出去,雇上一輛馬車,在離她家很近的一條跟她住宅後門(他有時來敲她臥室的窗,叫她開門)那條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從車上下來,街上是一片荒涼和黑暗,他走了幾步路就到了她門口。街上所有的窗戶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從那象葡萄酒榨床里壓擠神秘的金黃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樣的百葉窗縫里溢出一道光線。在如此眾多的別的夜晚,當他走進街口老遠就看到的這道光線,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著你”,而現在卻告訴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個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萬分。他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沿著牆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從百葉窗的斜條縫里什麼也瞧不見,但聽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談話聲。

當然,看到這道光線,想到在窗框後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動的那一對男女,想到在他回家以後來到的那個人暴露了。奧黛特的虛偽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活的這陣竊竊私語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還是為他來了而高興:促使他從家里出來的那份折磨心情,由于越來越明朗而不再那麼強烈,因為奧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當時對它突然產生了懷疑而又無可奈何,現在卻明擺在他的面前,被那盞燈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這屋里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興,就可以進去把它捉拿歸案。他也可以象平常晚來時一樣,去敲敲百葉窗;這樣,奧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經掌握情況,看到了那道光,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他呢,剛才還在設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現在卻要眼看他們當場認錯,上了被他們認為遠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許,他在這幾乎是令人愜意的時刻所感到的並不是什麼懷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種屬于智力范圍的樂趣。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後,他以前對事物的濃厚的興趣有所恢複,但這也限于跟對奧黛特的思念有關的事物,而現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卻是他在好學的青年時代的另一種智能,那就是對真情實況的熱烈追求,但那也限于跟他與他的情婦之間的關系有關的真情實況,僅僅是由她的光輝所照亮的真情實況,一種完全是與個人有關的真情實況,它只有一個對象,一個具有無限價值,幾乎是具有超脫功利之美的對象,這就是奧黛特的行動、跟她有連系的人、她的種種盤算、她的過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時期,他總認為別人的日常言行沒有什麼價值,誰要是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他總覺得沒有意義,即使聽也是心不在焉,覺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個最無聊的庸人。可在這奇怪的戀愛期間,別的一個人竟在他身上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他感到在他心頭出現的對一個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讀曆史的時候一樣強烈。凡是他往日認為是可恥的事情:在窗口窺看、巧妙地挑動別人幫你說話、收買仆人、在門口偷聽,現在就都跟破譯文本、核對證詞、解釋古物一樣,全是具有真正學術價值的科學研究與探求真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葉窗那片刻,想到奧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這里來過,在街上守候過,不禁產生了一陣羞恥之心。她曾經對他說過,她對醋心重的人,對窺探對方隱私的情人是多麼討厭。他就要干的事情確實是笨拙的,她從此就要討厭他了,而在他沒有敲百葉窗之前,盡管她欺騙他,可能還是愛他的。人們為圖一時的痛快而犧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要弄清真情實況這種願望卻更加強烈,在他看來也更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價去核實的這個真情實況在這露出道道光線的窗戶背後就能讀出,這就好比是一部珍貴文獻的燙金封面,查閱文獻的學者對它底下的手稿的藝術價值是不會不動心的。他對這以如此溫暖、如此美麗的半透明的物質制成的這個獨一無二、稍縱即逝、寶貴異常的稿本的真情實況,急切地渴望著要了解。再說,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們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這樣的感覺——也許與其說是他知道它們,倒不如說是他可以在它們面前顯示他知道它們。他踮起腳。敲窗戶。人家沒有聽見,他敲得更響,談話戛然而止。只聽得有個男人的聲音,他竭力去辨認到底這是他所認識的奧黛特的哪個朋友的聲音:

“誰啊?”

他拿不穩是誰的聲音。他再一次敲百葉窗。窗開了,接著是百葉窗也開了。現在可沒法後退了,因為她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為了不至顯得過分狼狽,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歡快地叫道:

“別費事了,我路過這里,看見有光,想問問您是不是已經好些了。”

他抬頭一看,只見兩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舉了盞燈,這就把房間照亮了——一間陌生的房間。平常在很晚的時刻到奧黛特家來時,他總是憑著在所有一模一樣的窗戶當中唯一有光這一點來認出她的窗戶,這次卻弄錯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連聲道歉著走開,回到家里,直為好奇心得到滿足,又無損于他倆之間的愛情而感到高興,同時也為在如此久長的時期內假裝對奧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後,現在並沒有使她通過他的醋心的發作,發現他的愛情過分強烈,從而今後會對他降溫而感到高興。

這段經曆,他沒有跟她說起過,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時腦子一動,就把這潛伏在腦海深處的對這件事情的回憶勾了起來,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這時他就突然感到強烈的痛苦。這仿佛是一種肉體的痛苦,斯萬的思想無法使它減輕,然而如果這是一種肉體的痛苦的話,它至少與思想無關,思想總還可以仔細端詳它,發現它已經減弱,已經一時消失。可是他那種痛苦,每當思想念及的時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現。想要不去想它,實際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當他跟朋友們談話的時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別人不經意間講出的一句話會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個傷員被冒失鬼觸到了傷處一樣,當他離開奧黛特的時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甯靜,他回憶她在談起別的男人時的帶有諷意的微笑,和對他的充滿溫情的笑容;回憶她怎樣把頭低垂下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俯向他的雙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馬車中時那樣;回憶起當她在他懷中時象是怕冷一樣怎樣把腦袋緊緊靠在他的肩上,兩眼向他投來無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卻和他的愛情仿佛是如影隨形,馬上就出來為她今晚向他投來的微笑提供一個副本,來了一個顛倒,變成是對斯萬的嘲笑而充滿著對另一個人的愛;她的腦袋低垂下來也是俯向別人的雙唇,而她對他的一切溫情的表現也都以別人為對象了。他從她家里帶回的一切令人銷魂的印象現在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室內裝飾師提供的一些草圖,一些方案,使得斯萬據以設想她可能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熱烈的、狂喜的舉止。這樣,他都為在她身邊體會到的每一個樂趣,為他自己設想出來的每一個愛撫的動作(他還如此有欠謹慎,告訴她這些動作是如何使他歡快),為他在她身上發現的每一個優美之處感到後悔,因此他知道,過一會兒,這些又都會成為她手中用來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當斯萬想起幾天以前,他突然初次發現奧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這一回憶使得那個折磨顯得更加殘酷。那是在維爾迪蘭家晚飯之後發生的。福什維爾也許是感覺到他的連襟薩尼埃特在他們家並不得寵,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風頭:也許是因為薩尼埃特剛對他說了些什麼傻話而感到惱火,盡管在座的旁人都沒有聽見,更不會知道說話的人在無意中刺傷了什麼人;也許是早就蓄意要把對他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有時一見面就感到不舒服的這個老好人轟出這個家門,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薩尼埃特的笨拙的話,居然把他罵將起來,而由于對方害怕、軟弱、哀求,他越罵越加大膽,弄得這個可憐蟲在問了維爾迪蘭夫人他是否還該呆下去而得不到答複時,只好熱淚盈眶,嘟嘟嚷嚷地走開了。奧黛特無動于衷地看著這個場面,但當門在薩尼埃特背後砰地一聲關上的時候,她臉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幾檔,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維爾媲美。她的眸子里閃現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這對福什維爾的大膽行動是個祝賀,對它的犧牲品則是嘲諷;她向他投過同謀作惡的一瞥,仿佛是說:“要是我看得不錯的話,他這下可完蛋了。您看見他那副尷尬的樣子沒有?他都哭了。”福什維爾看到她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裝出來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學得討人喜歡一點,還是可以來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個教訓總是有好處的。”

有一天斯萬下午出去訪客,那人沒有在家,他就想去奧黛特家,雖然他從沒有在這時候去過,但他知道她這時准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寫信,然後用午茶;他想在這時候去看她該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擾她。看門人說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門鈴,仿佛聽到有聲音,有人走動,卻沒有人來開門。他又著急又氣惱,就上那宅子後門那條小街,走到奧黛特臥室的窗口;窗簾擋著,里頭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敲窗玻璃,叫喚;沒有人來開窗。他只見有些街坊探出頭來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剛才也許是聽錯了,其實並沒有什麼腳步聲;然而他總是放心不下,腦子沒法想旁的事情。一個鍾頭以後,他又回來,看到了她,她說剛才他按鈴的時候是在家的,只是睡著了;鈴聲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趕緊跑上前去,可他已經走了。她也聽到了敲後窗玻璃的聲音。斯萬馬上就在她這話里聽出那些被人當場抓住的撒謊的人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們所編的謊話當中插進去的一點真情實況,他們心想這點真情實況編進去了就可以使謊言顯得逼真。當奧黛特做了什麼要瞞著別人的事情,她當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當她一旦面臨她所要瞞著的那個人時,她的心就亂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編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癱瘓了,腦子里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須說點什麼,能想得起來的卻正好是她再隱瞞的,因為這需要隱瞞的事情是真實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腦際的東西。她從中取出一點本身並不重要的細節,心想這個細節經得起檢驗,不象虛假的細節那麼危險。她心里想:“再怎麼說,這是真實的,這就是一個優點,他盡管去打聽,結果總會承認這是真的,是不會使我露餡的。”她錯了,正是這個使她露了餡;她沒有意識到,這個真實的細節有一些棱角只有跟經她任意閹割了的相關細節才能接合得天衣無縫,而不管她把那個真實細節插在怎樣的編造出來的細節中間,這些細節總會以其過分誇大其詞,或者由于還有一些沒有補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個真實的細節跟它們並不構成一體。斯萬心想:“她承認聽見我按門鈴,聽見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見到我。可這跟她沒有叫人開門這個事實不協調啊。”

可是他並沒有把這個矛盾點出來,心想讓奧黛特說下去,她也許又會撒什麼謊,可能為真情實況多少提供一點線索;她一個勁兒說,他也不去打斷她,而以又渴望又痛苦的心情聽著她對他講的那些話,感覺到它們象聖殿前的幕布一樣,模模糊糊地掩蓋著,依稀地勾畫出那個無限寶貴,然而可惜又無法探得的真情實況(她在說話時確實在遮遮掩掩)——那就是剛才在他三點鍾來到的時候,她到底在干些什麼。這個真情實況,他也許永遠只能掌握一些謊言,一些不可思議、無法判讀的曆史遺跡了,它僅僅存在于捉摸它而無法估量其價值的那個人的隱秘的記憶之中,可她是不會泄露給他的。當然,他有時也想,奧黛特的日常活動也未必值得那麼熱切地關注,她可能跟別的男人之間的關系,一般地說,也不至于使一個有思想的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憂傷,以至想去殉什麼情。他這就認識到,他身上那種關注、那種憂傷只不過是一點小毛病,一旦過去了,奧黛特的一舉一動,她給他的那些吻,依然會跟別的那些女人的動作和親吻一樣,不至勾起他傷心的回憶。然而當他認識到他的這種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時,這卻並不能使他覺得把這種好奇心看成至關重要,竭盡全力去滿足它就是什麼違反理性的事情。這是因為,象斯萬這樣歲數的人,他們的人生哲學已經和年輕人不一樣了;尤其是斯萬,受到當代哲學的影響,也受到洛姆親王夫人那個圈子的影響,在那里,大家認為一個人的才氣跟他對一切事物的懷疑成正比,認為只有在每一個人的個人愛好中才能找到真實的和不容爭論的東西。象他這樣歲數的人生哲學是實證的,幾乎是醫學的哲學,他們不再顯露他們追求什麼目標,而試圖從逝去的歲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們認為是他們身上的特征性的、恒久的習慣和激情的殘余,而他們首先關注的是他們現在的生活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習慣和激情。斯萬認為承認由于不知道奧黛特干了些什麼而感到痛苦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認潮濕的天氣會加劇他的濕疹一樣;他也認為在支出中撥出一大筆錢來收集與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有關的情報(缺了就會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對那些有把握得到樂趣(至少是在墮入情網之前)的其他愛好,例如收藏藝術和美味佳肴,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那天當他要跟奧黛特道別回家時,她請他再呆一會兒,在他要開門出去的時候,甚至拽住他的胳膊熱烈挽留他。可是他並不在意,因為在一次談話里眾多的手勢、言語、細微的事件當中,我們不可避免地對隱藏著我們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實況的那些手勢等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發現不了有什麼足以引起我們注意的東西,而對沒有什麼內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貫注。她一再對他說:“你從來都不在下午來,難得來一次,我又沒有見著你,你看多倒黴!”他明知道她對他的愛還不至于深到對他的來訪未晤感到如此強烈的遺憾的地步,不過,她的心腸還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歡心,當她引起他不快的時候,他時常也確實難過,所以這次沒能使他得到同她相處一個小時的樂趣,她心里難過也是很自然的,但這個樂趣在他看來會是一個很大的樂趣,在她心目中卻未必如此。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起,她卻一直顯得很痛苦的樣子,這就使得他不勝詫異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畫家①筆下的婦女們的面容。她這時就有著她們在讓孩提時的耶穌玩一只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馬槽中倒水時那副沮喪傷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著不堪承受的痛苦。她這種憂傷的表情,他以前是見過一次的,卻忘了是什麼時候。突然間,他想起來了:那是她有一次為了跟斯萬在一起吃飯,第二天對維爾迪蘭夫人撒謊說是頭天有病才沒有上她家去。說實在的,哪怕奧黛特是世上對自己要求最嚴格的女人,也用不著為了這麼一點並無惡意的謊話感到如此悔恨。不過奧黛特常撒的謊並不是那麼無可指責,它們是用來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間的一些麻煩事兒的。因此,當她撒謊的時候,心里是膽怯的,感到自己難以自圓其說,對所撒的謊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簡直要象有些沒有睡好的孩子那樣哭將起來。此外,她也知道她的謊言通常是要嚴重傷害對方的,而謊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對方的擺布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謙卑,又感到有罪。而當她撒的是社交場合中毫無所謂的謊的時候,通過一些聯想,一些回憶,她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壞事的悔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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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畫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這時對斯萬撒的倒是怎樣折磨人的謊,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佛是在求饒,仿佛都要難以自持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陣鈴聲。奧黛特還在說下去,可她的話語已經成了一陣呻吟:她為沒能在下午見到斯萬,沒能及時為他開門這種遺憾之情簡直成了一件終身憾事了。

只聽得大門又關上了,還有馬車的聲音,看來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個不能讓斯萬見面的人,剛才別人跟他說奧黛特沒有在家。斯萬心想,僅僅在通常不來的時刻來這麼一次,他就打亂了她那麼多不願讓他知道的安排,心里不免有些泄氣,甚至是苦惱之感。然而他還是愛奧黛特的,腦子里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對她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說:“可憐的小寶貝!”當他離開她的時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幾封信交給他,問他能不能須便為她投郵。他把這些信帶走,回到家里才發現還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郵局,從衣兜里掏了出來,在扔進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寫給供應商的,只有一封是寫給福什維爾的。他把這一封留在手里,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里說的是什麼,就能知道她怎麼稱呼他,用什麼口氣說話,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關系。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許倒是對奧黛特不關心的表現,因為我這疑心也許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難過,把信看一看是消除這個疑心的唯一的辦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難過下去了。”

他離開郵局,身上帶著那封信回家。他點上一支蠟燭,把信封挨到燭光邊(信封他是不敢拆的)。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信封很薄,用手摁在里面的硬卡片紙上還是可以看出最後幾個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結束語。如果不是他來看她寫給福什維爾的信,而是福什維爾來看她寫給斯萬的信的話,那他是會看到一些無比親熱的話語的!信封比里面裝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動,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沒有夾層的那一部分,這是唯一能透出里面的字跡的那一部分。

盡管如此,他還是看不太清楚,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系,反正他已經看到了足夠多的文字,明白信里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內容,跟什麼戀情根本不沾邊;這是跟奧黛特的舅舅有關的什麼事兒。斯萬在有一行的開頭看到了“我怎能不”這幾個字,可不明白奧黛特怎能不干什麼,可忽然之間,剛才沒有能辨認出來的幾個字看清楚了,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原來當斯萬按門鈴的時候,福什維爾在她家,是她把他打發走的,所以他聽到了腳步聲。

這時他就把全信都讀完了;在信末她為對他如此失禮而致歉意,還告訴他,他把煙盒丟在她家了,這也是斯萬第一次來時她信上的那句話,不過那次還加了一句:“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里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而對福什維爾則沒有這樣的話: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當中有什麼勾搭。說真的,福什維爾比他受騙受得還更厲害,因為奧黛特在給他的信上說來客是她的舅舅。總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萬,占有更多的地位,也是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發走的。然而,要是奧黛特和福什維爾之間沒有什麼的話,為什麼她沒有馬上開門,為什麼要說:“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會兒沒做什麼不好的事,福什維爾又怎能相信她不馬上去開門的道理?斯萬愣住了,既難過,又惶惑,然而面對奧黛特放心大膽地交給他的這個信封,卻又感到高興,因為她絕對相信他是個正派人,然而通過信封那個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遠也不會弄清楚的那個秘密之外,也向他泄露了奧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為未知的王國打開了一道透亮的窄縫。這時候,他的醋意為這一發現而大為興奮,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獨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強,對一切足以滋養它的東西全都貪而食之,甚至是損害斯萬自己也在所不惜。現在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萬也就每天都為奧黛特在下午五點鍾左右接待什麼人而操心,想方設法去打聽福什維爾這個時候在什麼地方。這是因為,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還保持著開始時那樣的特點,他既對奧黛特如何度過她的一天一無所知,腦子又懶于用想象去填補這個空白。首先,他不是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僅僅對她一天中的某些時刻,在這些時刻中有某種情況(也許是經過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奧黛特會對他不忠。他的這種猜疑就象章魚一樣,最初伸出一只觸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著于下午五點鍾這個時刻,其次,是另一個時刻,然後又是另一個時刻。然而斯萬是不會無中生有地編造出他自己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無非是來自外界的某種痛苦之情的回憶和繼續。

而外界的一切卻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奧黛特跟福什維爾隔離,把她帶到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館里的男人都會追求她,她也會追求他們。他自己過去在旅途中也總是追求新歡,到人頭攢動的地方,而現在人家卻覺得他有點離群索居,回避社會,仿佛曾經慘遭社會的傷害似的。當他把每一個男人都看成是奧黛特潛在的情人的時候,他又怎能不厭惡人類呢?就這樣,斯萬那份醋勁兒就比當初他對奧黛特的歡快強烈的欲念更進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變,使得他在別人眼里徹底變了樣,連表現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特征也都完全變了。

就在他讀了奧黛特給福什維爾的那封信的一個月以後,斯萬去參加維爾迪蘭家在布洛尼林園設的一次晚宴。正當大伙要散席的時候,他注意到維爾迪蘭夫人跟幾個客人交頭接耳,看來他們是要提醒鋼琴家第二天參加夏都那個聚會;而斯萬呢?他可不在應邀之列。

維爾迪蘭夫婦壓低嗓門說話,用詞也含含糊糊。那位畫家卻粗心大意,高聲叫道:

“到時候什麼燈也別點,讓他在黑暗中彈《月光奏鳴曲》,咱們好好欣賞欣賞月色。”

維爾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就在跟前,臉上做出一副表情,既要示意說話的人住嘴,又要讓聽話的人相信這事與她無關,然而這個願望卻被她那木然無神的雙眼淹沒了,在她那目光中,無邪的微笑背後掩蓋著同謀的眼色,這種表情是發現別人說漏了嘴的人都會采取的,說話的人也許不會馬上認識到,聽話的人卻立刻就心里有數了。奧黛特突然變了臉色,仿佛是覺得做人實在太難,只好聽天由命。斯萬心急如焚,盼著趕緊離開餐廳,好在路上向她問個明白,勸說她明天別上夏都去,或者想法讓他也應邀前往,同時希望自己的焦躁不安能在她的懷中得以平靜下來。總算到了叫馬車的時刻。維爾迪蘭夫人對斯萬說:

“再見了,希望不久就能再看到您,”一面試圖用親切的目光和假惺惺的微笑來避免他注意到她不象往常那樣說:“明兒個複都見,後天上我家。”

維爾迪蘭夫婦讓福什維爾登上他們的車,斯萬的車停在他們的車後面,他在等著讓奧黛特上去。

“奧黛特,我們送您回家,”維爾迪蘭夫人說,“福什維爾先生旁邊還有個位置呢。”

“好的,夫人,”奧黛特答道。

“怎麼?我一直以為是由我送您回家的,”斯萬高聲叫道,也顧不得挑選委婉的詞語了,因為這時車門已經打開,他早已等得不耐煩,決不能就這樣單獨回家。

“可維爾迪蘭夫人要我……”

“得了,您就獨自回去吧,我們讓您送她的次數夠多的了,”維爾迪蘭夫人說。

“我可有要緊的事跟德·克雷西夫人說呢。”

“您給她寫信好了。”

“再見,”奧黛特向他伸出手來說。

他想微笑,可臉色實在難看。

“你看見沒有?斯萬現在居然對咱們這麼不講客氣,”當他們回到家里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對她丈夫說。“咱們送奧黛特回家,看樣子他簡直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實在是太不禮貌了!他干脆把咱們說成是開幽會館的得了!我真不明白,奧黛特怎麼能受得了他那種態度。他那副神氣完全是等于說:‘你就是我的人’。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訴奧黛特,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又怒氣沖天地找補了一句:“哼!這畜生!”她不自覺地(也許也是出之于為自己辯解的需要)用了一頭垂死的無辜牲口在最後掙紮時激起宰殺它的農民用的話語,就象弗朗索瓦絲當年在貢布雷宰那只硬不肯咽氣的母雞時那樣。

當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走了,斯萬那輛向前挪動時,他的車夫瞧著他問他是不是病了,或者發生了什麼禍事。

斯萬把他打發回去,他甯可走一走,就徒步回到布洛尼林園。他高聲自言自語,那語調就跟他一個時期以來曆數維爾迪蘭家那個小核心的妙處和這對夫婦的寬宏大量時一樣,多少有些做作。奧黛特的言語、微笑和吻,他從前覺得是如此甜蜜,現在如果以別人為對象的話,他就會覺得是何等可憎,同樣,維爾迪蘭家的客廳,他剛才還覺得是如此有意思,它散發著對藝術的真正愛好,甚至是一種精神貴族氣派的風味,現在則因奧黛特去相見,去自由地相愛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了,所以也就向他暴露出它的可笑、愚蠢、無恥了。

他帶著厭惡的心情在腦子里設想他們明天在夏都舉行的晚會。“首先是挑了夏都這麼個地方!那是剛打了烊的綢布商光顧的地方!那些人滿身都是市儈氣,簡直不象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拉比什①劇本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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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比什(1815—1888):法國劇作家,一生寫有一百七十三部喜劇。

去參加的人多半有戈達爾夫婦,可能還有布里肖。“這些小人物攪和在一起,也真夠滑稽的,他們要是明天不在夏都聚會,簡直覺得自己就要完蛋了!”老天哪!還有那位畫家,那位愛拉皮條的畫家,他會邀請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的。斯萬想象奧黛特會穿上對郊游來說是過分時髦的服裝,“她這個人就是庸俗,這可憐蟲實在是太傻了!!!”

他仿佛聽到維爾迪蘭夫人飯後開的玩笑,不管這些玩笑以哪一個討厭家伙為目標,在過去總是能逗他樂的,因為他看到奧黛特為之發笑,跟他一起笑,她的笑聲簡直跟他自己的笑聲融為一體。現在他感到人們會以他作為笑料來引奧黛特發笑。“這是何等令人厭惡的歡快!”他說,嘴撅得簡直叫他感覺到脖子上緊張的肌肉都蹭到襯衣領子了。“怎麼?一個按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人竟能從這麼令人惡心的笑話中找到笑料?任何一個鼻子稍為靈一點的人都會皺起眉頭躲避這樣的熏天臭氣的。一個人怎麼能不懂得,當她居然恥笑一個曾經正大光明地向她伸出手來的同類時,她就墮落到了萬劫不複的泥坑?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那些家伙是在九泉之下嘰嘰喳喳,口吐無恥讕言,而我是在九天之上,維爾迪蘭那婆娘拿我開的玩笑是濺不到我身上來的!”他昂首挺胸,高聲喊道。“上帝可以作證,我是誠心誠意地想把奧黛特從那腐惡的泥坑里拉出來,把她帶到高貴些、純潔些的環境中去的。但是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也已經到頭了,”他說,仿佛要把奧黛特從這挖苦人嘲諷人的環境中解救出來的這個使命產生已經為時已久,而並不是僅僅幾分鍾以前的事情似的,仿佛他賦予自己以這樣一個使命,並不是在他認為那些挖苦嘲諷的話可能以他為對象,而且旨在把奧黛特從他身邊拉走那個時刻才開始似的。

他看到鋼琴家准備演奏《月光奏鳴曲》,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害怕貝多芬的音樂可能刺激她的神經時裝出的那副嘴臉。

“笨蛋!騙人精!”他高聲叫道,“這還叫什麼熱愛藝術!”她會在奧黛特面前巧妙地說福什維爾的好話(就跟她從前時常說他的好話一樣),然後對她說:“您在您身邊給福什維爾先生騰點地方好嗎?”“在黑暗中!這拉纖人!這皮條客!”“拉皮條的”——他也把那種催一對男女默默地坐下,一起遐想,相對而視,拉起手來的音樂叫做“拉皮條的”。他覺得柏拉圖、博敘埃①以及法國的老式教育對待各種藝術的嚴峻態度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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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敘埃(1627—1704):法國作家、宣道者。

總而言之,維爾迪蘭家那種生活,原來被他稱之為“真正的生活”的,現在在他心目中成了再糟也不過的生活;他們那個小核心成了最次最次的社交場所。他說:“一點兒也不錯,那是社會階梯中最低的一層,是但丁《神曲》中最低下的那個境界。毫無疑問,但丁那段令人敬畏的話就是針對維爾迪蘭夫婦的!說來說去,上流社會的那些人,盡管不無可以指責的地方,卻跟這一幫流氓不一樣,當他們拒絕結識這一伙,不屑于玷汙自己的指頭去碰他們的時候,還是很明智的。聖日耳曼區的那句箴言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①是何等富有真知灼見!”他這時早就離開了布洛尼林園的小徑,差不多已經到家了,然而他還沒有從痛苦中醒悟過來,還沒有從言不由衷的醉狂中清醒過來,他說話時那種不真實的語調和造作的鏗鏘還在不時加強他的這種醉狂,他依然還在夜的沉寂中滔滔不絕地慷慨陳詞:“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有他們的缺點,這我比誰都看得清楚,然而他們畢竟還是有所不為的。我交往過的一個時髦女子遠不是完美無缺,然而她骨子里還是有細膩的感情的,所作所為講求正直,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她都不會背叛你,這就足以在她跟維爾迪蘭這個潑婦之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維爾迪蘭!這是怎麼樣的姓氏②!嘿!他們簡直是那一號人當中登峰造極,無與倫比的樣板!謝天謝地!現在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不再跟那一伙無恥之徒,那一伙糞土垃圾厮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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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耶穌複活時,首先看見他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即《路加福音》中原為妓女,後被耶穌感化改惡向善的馬德萊娜)。耶穌對她說:“不要摸我,因為我還沒有升上去見我的父。”後來用來指不強接觸的人或物。

②維爾迪蘭原文為Verdurin,與purin(糞尿)音相近。

然而,斯萬沒有多久以前還認為維爾迪蘭夫婦身上有的那些美德,即使他們當真具有,但如果他們不曾促成並且保護他的愛情的話,還是不足以在斯萬身上激起那種為他們的寬宏大量所感動得如醉如狂的境界,同時這種境界如果是通過別人的感染而得的話,這個人也只能是奧黛特;同樣,如果維爾迪蘭夫婦沒有邀請奧黛特跟福什維爾一起去而把他斯萬撇開的話,那麼他今天在這對夫婦身上發現的背德行為(即使果然如此),也不足以激起他如此狂怨,嚴厲指責他們“無恥”。毫無疑問,假如斯萬在說話的時候避免使用對維爾迪蘭這個圈子充滿厭惡,對擺脫這個圈子表示欣喜之情的那些字眼,說的時候又不是那麼裝腔作勢,不是為了發泄怒火而是為了表達思想的話,那麼他的話語是會比他的頭腦更富有遠見的。當他沉溺于那番謾罵的時候,他的腦子里想的多半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因此他一回到家,剛把大門關上,就拍了一下腦門,吩咐把大門重新打開,這回卻是以很自然的語調叫道:“我相信我已經想出了明天應邀去夏都參加晚餐會的辦法了。”可是這辦法並不靈,斯萬並沒有接到邀請。原來戈達爾大夫被召到外省去看一個重病人,已經多天沒跟維爾迪蘭夫婦見面,那天也沒能到夏都去,晚餐會的第二天他到他們家入席時問道:“那麼咱們今天晚上就見不著斯萬先生了?他不是有個密友在當……”

“我相信他是不會來了!”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上帝保佑,別讓我們再見到這個又討厭,又愚蠢,又沒有教養的家伙。”

戈達爾聽了這話,既是大吃一驚,又是俯首聽命,仿佛是聽到了始料所不及卻又明擺在面前的一個真理;他只好既激動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盤里,連聲說道:“噢!噢!噢!噢!噢!”中氣一點點地衰竭,嗓音一聲比一聲低沉。從此斯萬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就根本沒有門兒了。

就這樣,原來把斯萬和奧黛特撮合在一起的這個客廳現在卻成了他們約會的障礙。她再也不能象他們初戀時那樣對他說:“反正明兒晚上能見面,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而是:“明兒晚上見不了面了,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要不然就是維爾迪蘭夫婦要把她領到喜歌劇院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斯萬就會在奧黛特眼里看到恐慌的神色,唯恐他求她別去,而在不久以前,當這樣的神色掠過他情婦的臉時,他是禁不住要賜她一吻的,現在它卻只能把他激怒了。他心想:當我看到她想去聽這種臭大糞似的音樂時,我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悲哀,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她;每日相會已六個多月,她竟還沒有脫胎換骨,主動地拋棄維克多·馬塞①的音樂!特別是居然還不明白,在某些晚上,一個感情比較細膩的人是應該能夠應別人的要求,放棄某種樂趣的。哪怕只是從策略上考慮,她也應該說“我不去了”,因為別人是根據她的回答來評定她的心理素質,而且“一旦作出結論就永遠難以改變。”他先說服自己,他只是為了能對奧黛特的精神素質作出較有利的評斷,才希望她那晚陪著他而不去喜歌劇院,然後拿同樣的道理來說服奧黛特,說話時跟剛才說服自己時同樣的言不由衷,甚至更有過之,因為他這時還想利用她的自尊心來打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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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維克多·馬塞(1822—1884),法國音樂家,《黃玉王後》,《克莉奧佩特拉之夜》的作者。

“我向你發誓,”他在她臨動身上劇場去的時候說,“當我請你別去的時候,如果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的話,我倒希望你拒絕我的要求,因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答應我不去的話,我倒會自找麻煩的。不過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樂趣並不就是一切,我得為你著想。也許會有那麼一天,你離開了我,你那時就有權利責備我,說當我感覺到出之于我對你的愛而應該向你提出嚴厲的意見的關頭,卻沒有及時提醒你。你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這是怎麼樣的標題!),跟這個問題毫無關系。我必須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沒有頭腦,甚至是最沒有魅力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拋棄一種樂趣的一個可鄙的人。如果你是這樣的話,別人怎麼能愛你呢?因為你連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的,雖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來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沒有一定形體的水,沿著別人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條沒有記憶,不會思想的魚,在魚缸里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認為那也是水。我並不是說聽了你的回答我馬上就會不再愛你,不過當我明白你不象人樣,人頭太次,不求上進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迷人,你明白不明白?當然,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玷汙了自己的嘴來說出這個肮髒的名字的)的念頭看成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心里卻仍然希望你去,不過我還是決定要象我剛才那樣來考慮問題,要從你的回答中引出那樣的嚴重後果,所以我覺得還是提醒你為好。”

奧黛特早就顯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猶豫了。雖然她不明白這篇演講的意義何在,卻知道這是屬于指責或祈求的“空論”和演戲一類的東西;看男人來這一手看慣了,用不著去注意話語的細節,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他們不愛你,就不會講出那番話來,而既然他們愛你,那就無需照他們的話去做,事後他們只能更加愛你。因此她原本是會泰然自若地聽斯萬說下去的,只不過時間在流逝,他要再多說幾句,她就不免要誤了序幕——她帶著一個溫柔、執著而曖昧的微笑把這意思對他說了出來。

從前他曾對她說過,最能導致他中止對她的愛的,就是她不肯拋棄撒謊這個惡習。他對她說:“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單單從嬌媚的觀點來看,你要是墮落到撒謊的地步,你會失去多少魅力?老老實實講真話,你又可以補贖多少過失!說實在的,你真沒有我原來想象的那麼聰明!”斯萬把她為什麼可以不必撒謊的理由一條一條列舉出來,可是毫無用處:奧黛特心里如果有一整套關于撒謊的理論的話,斯萬那些理由也許可以把它摧毀掉,然而奧黛特又沒有這麼一套理論:她只要求每次做了一件不希望斯萬知道的事情時不告訴他就是了。因此,對她來說,撒謊是一種特定的手段;她是用這一手段還是說實話,也完全取決于一種特定的理由,那就是斯萬發現她沒有說實話的可能性是大還是小。

就體態而言,她正經曆著一個糟糕的階段:她發胖了;過去那種富有表情而引人憐愛的嫵媚,那帶著驚詫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仿佛都隨著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萬卻正是在發現她沒有從前那麼好看的時候覺得她更足珍貴。他時常把她久久凝視,想捕捉過去在她身上看到的嫵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這新的蛹殼下跳動著的還是奧黛特那顆心,她那變化不定、難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這就足以使他繼續以同樣的激情來力圖把她征服。他再看看她兩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當時是何等的秀色可餐。這就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為她操那麼多心並沒有白費。

當維爾迪蘭夫婦把她帶到聖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時候,如果天好,他們時常臨時提出在那里過夜,到第二天再回來。鋼琴家的姨媽在巴黎,維爾迪蘭夫人總設法勸說他別為老人擔心:

“您一天不在她身邊,她會感到高興的。她知道您跟我們在一起,怎麼會擔心呢?再說,有什麼事都有我在擔戴呢。”

如果她此計不成,維爾迪蘭先生就問問他身邊那些忠實的信徒,有誰需要向家里送個信的,然後邁過田野,找個電報局發封電報,或者找個人捎封信回去。奧黛特總是謝絕,說是沒有什麼人需要通知,因為她早就跟斯萬說過,當著眾人的面給他送這種信,就等于是暴露了自己。有時她一連外出好幾天,維爾迪蘭夫婦帶她上德勒去看墳場,或者按畫家的建議,上貢比涅森林去觀賞日落,然後一直走到比埃爾豐城堡。

“唉,她原本是可以跟我一起去參觀這些真正的曆史建築物的;我學了十年的建築,隨時總有一些最有身分的人求我陪他們上博韋或者聖盧—德—諾去,但我只願意跟她一起去,可她卻跟那些再粗野也不過的人先後在路易—菲利浦和維奧萊—勒迪克的臭大糞面前心醉神迷!我認為用不著是個藝術家就能做出那種東西,而且即使判斷力不是特別強,也不至于選中茅房去度假,去就近聞聞大糞啊。”

當她到德勒或者比埃爾豐城堡去了以後——糟糕的是她不答應他跟她一起去,說是那樣可能給她帶來“不良後果”——他就埋頭讀最令人陶醉的愛情小說,查火車時刻表,想辦法在下午、晚上,甚至是當天早上就趕去和她相會。辦法?這不是什麼辦法不辦法的問題,而是要得到批准。火車時刻表跟各趟列車並不是為狗編制的。用印刷成表的形式告訴廣大公眾,有一趟列車早八時開往比埃爾豐,四時到達,這就是說上比埃爾豐是件合法的行為,無需奧黛特的同意;這也是一個可能以與奧黛特相會的願望完全無關的事情為目的的行為,因為每天都有不認識奧黛特的人登上車廂,人數是如此之多,以至有必要把機車升起火來。

總而言之,如果他想到比埃爾豐去,她可也沒法阻攔。他也當真感到有上比埃爾豐去的欲望,而如果他不認識奧黛特,一定也就去了。很久以來,他就想對維奧萊—勒迪克的複原工作有一個更精確的概念。天氣這麼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貢比涅森林里去散散步。

真是倒黴,唯獨這個地方今天對他有誘惑力,而奧黛特卻偏偏不讓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顧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見著她。如果她在比埃爾豐碰上的是別人的話,她會高高興興地對他說:“怎麼?您也來了!”就會邀她到她跟維爾迪蘭夫婦下榻的那個旅館去看她,可如果是斯萬他,那她就會生氣,就會以為他在盯她的梢,對他的愛就會有所減弱,也許會在見到他時氣得扭頭就走。等到回來的時候也許會對他說,“那我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而事實上倒是他自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貢比涅和比埃爾豐而不顯得是去找奧黛特,那就要讓他的朋友福雷斯代爾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別墅。當斯萬把這個打算告訴他的時候(可沒說出他的動機),他喜不自禁,這是十五年以來斯萬第一次答應去看他的產業;斯萬不願意在那里長住,只答應在那里呆上幾天,一起散散步,游覽游覽。斯萬都已經想象自己跟福雷斯代爾到了那里了。哪怕是在那里見到奧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里見不著她,他也將是多麼幸福;能在這一塊土地落腳,在那里,即使還不知道她將在哪一個確切的地點,在什麼時候出現,他就已經到處都感到她驀然出現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動:在那由于是為了她才來參觀而顯得美麗的城堡的天井里,在他覺得如此充滿浪漫氣息的城市的每一條街上,在被濃厚柔和的落日染紅了的森林中的一條路上——這些是無數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飄泊無定、繁殖倍增的幸福的心懷著希望的並不可靠的分身之術前來躲藏。“千萬別碰上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婦,”他會對德·福雷斯代爾先生說,“我剛聽說他們今天恰好就在比埃爾豐。在巴黎有的是時間見面,何必離開巴黎來證明彼此寸步不離?”他的朋友也會納悶,為什麼一到那里他就不斷改變計劃,走遍貢比涅所有旅館的餐廳卻打不定主意在哪家坐下,其實哪家都沒有維爾迪蘭夫婦的蹤跡,而他那副神色卻象是在尋找他口說要回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還要躲避,因為如果他當真碰到那一幫人,他是會裝模作樣地避開的;只要他看到了奧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讓她見到他並不在牽掛她,他就心滿意足了。不,她是會猜到他是為了她才到那里去的。所以等到德·福雷斯代爾當真來找他一起動身的時候,他卻說:“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爾豐去了,奧黛特正好在那里。”斯萬可還是感到幸福,因為在芸芸眾生當中唯獨他一個人那天沒有上比埃爾豐去的自由,那是因為他跟奧黛特的關系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是她的情人,而對他的行動自由的這種限制只不過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種奴役、那種愛情的形式之一。肯定還是別冒跟她吵嘴之險為妙,還是耐心一點,等她回來。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貢比涅森林的地圖上,仿佛那是一張愛情國的地圖,身邊全是比埃爾豐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來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車時刻表打開,計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邊多耽擱一些時間,又還有哪幾班可乘。他呆在家里不出門,唯恐來電報時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覺,怕她乘末班車回來,為了給他來個意外而在半夜里來看他。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按門鈴,可是很久沒人去開,他想把門房叫醒,同時到窗口去叫奧黛特(如果是她的話),因為哪怕他親自下樓囑咐他們十次,他們還是可能對她說他不在家的。原來是個仆人回家。他聽到馬路上馬車不停地飛馳過去,這他以前是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他只聽得每輛車從遠處過來,越來越近,駛過他的門口而不停下,帶著不是屬于他的信息奔向遠處。他等了整整一夜,毫無結果,原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提前回來,奧黛特打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干點什麼好,就獨自一人上戲院看戲,這會兒早就回家上床睡著了。

她連想都沒有想他。象這樣連斯萬的存在都忘卻的時刻對奧黛特卻更有好處,這比她的全部風情更有助于把他的心系住。因為這樣斯萬就生活在如此強烈的痛苦的激動之中,就象那晚他在維爾迪蘭家沒能見著她,找她找了一整夜一樣,結果促使他的愛情在他心中萌生開花。我童年在貢布雷時,有過一些幸福的白天,忘了痛苦,而這些痛苦之情直到晚間才又回來。斯萬不曾有過這樣的白天,他的白天不是在奧黛特身邊過的;有時他想,讓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在巴黎單獨出去未免太不謹慎,這就跟把一只裝滿珠寶的盒子擺在馬路中央一樣。因此他對所有的行人都感到憤慨,把他們全都看成是小偷。然而他們的面貌是集體的,也是無形的了,他怎麼也想象不出來,所以也就激不起他的醋意。斯萬絞盡腦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老天保佑!”人們在殫思竭慮來弄清外部世界的現實性或者靈魂的不朽性這樣的問題以後,總是要求助于老天爺來緩解緩解疲憊不堪的腦子的。然而對不在身邊的那個女人的思念跟斯萬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行動——吃飯、收信、上街、上床睡覺,通過由于這些動作都是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的這種遺憾之情而不可分離地連結在一起,就跟瑪格麗特·德·奧地利在為紀念她的丈夫美男子菲利貝而修建的勃魯教堂①中,為了表示對他的懷念,到處都把他們兩人姓名的開頭字母交織在一起刻下來一樣。有些日子,他不呆在家里而上附近一家餐廳去吃飯,這餐廳的烹調曾得到他的賞識,而現在他去則完全是出之于既神秘又荒謬,被人稱之為浪漫色彩的理由;那是因為它(現在依然存在)冠有奧黛特住的那條街的名字:拉彼魯茲。有時,當她短期出外,總要在回到巴黎幾天之後才想起通知他。她干脆就說她是剛乘早車回來的,再也不象從前那樣費神去多少找點真情實況來掩飾。這些話都是謊話,至少對奧黛特來說是謊話,站不住腳,不能象真話那樣在她到火車站的回憶中找到支持;她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甚至懶得在腦子里編造一幅她聲稱是在下火車時干了些什麼的景象。而在斯萬的腦子里,她那些話卻順利通行,毫無障礙,紮下了根,那不容置疑的真實性是如此堅不可摧,如果哪位朋友對他說,他也是乘那班車來的並沒有碰見奧黛特,那他就會深信是那位朋友記錯了日子或者鍾點,因為他的說法跟奧黛特的話不相符合。奧黛特的話,他只有在她未說之前就懷疑她要撒謊時才顯得是謊話。要讓他相信她在撒謊,事先的懷疑是個必要的條件。這同時也是一個充分的條件。這時奧黛特所說的一切就都可疑。只要聽到她說一個男人的名字,那肯定就是她的一個情人;這個假設一旦成立,他得花幾個星期才能把它消除;有一回他甚至找私家偵探去打聽一個不相識的人的地址和每天的活動,直到這個人外出旅行他才會松口氣,可後來才知道,此人卻是奧黛特的一個叔叔,都死了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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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男子菲利貝(1480—1504)是薩瓦公國的大公。勃魯在安省首府布雷斯堡,地處巴黎東南422公里,教堂建于1506年至1536年間。

雖然她一般不同意他跟她一起在公共場所露面,說是會遭人閑話,可是有時候他也跟她一樣同時應邀參加某個晚會,如在福什維爾家、在畫家家、在哪個部舉辦的慈善舞會上,那時他就跟她在一起了。他見到她,可不敢呆下,唯恐顯得是在窺看她跟別人在一起時的樂趣,在他的想象里,這種樂趣是沒有窮盡的,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它終了時的情況,因為他自己只能獨自一人回家,惶惶不安地上床睡覺。幾年以後,當他到貢布雷我們家去吃晚飯的那些夜晚,我也有這樣的經曆。有這麼一兩回,他通過這樣的夜晚,也體驗到一種可以稱之為平靜的歡樂(如果不因不安情緒突然消除而產生過分強烈的沖擊的話),因為它使我們的心得到甯靜:他有天到在畫家的畫室中舉行的晚會上呆了一會兒,正准備要走,奧黛特這時化裝成一個光彩照人的外國人,向周圍的男人(而不是向他)含情脈脈,興高采烈,簡直象是預告就在這晚會上或是別的什麼地方(也許是狂亂舞會,一想到她要去,他就不寒而栗)將有什麼風流豔事發生,而這種高興勁兒比看真正的肉體的結合更能激起斯萬的妒意,因為他對後者比較難以想象;他都已經准備邁過畫室的大門了,忽然聽到奧黛特叫他:“您能不能等我五分鍾,我馬上就走,咱們一起回去,您把我送到家。”這幾句話砍掉了晚會那叫他驚恐不安的結局,使得晚會在他回想當中竟是那麼純潔無邪,也使得奧黛特的回家不再是一件難以設想的可怕的事情,而成了甘美的現實,而且就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樣擺在他的面前,擺在他的車中;這幾句話也剝去了奧黛特那過分光耀奪目,過分歡快的外貌,揭示出她剛才只不過是一時化了裝,而且是為了他的,並不是為了什麼神秘莫測的樂趣,而對這種化裝,她也已經厭倦了。

確實有那麼一天,福什維爾要求坐斯萬的車回去,當車到了奧黛特家門口,他又要求讓他也進去,奧黛特指著斯萬對他說:“啊,這可得聽這位先生的。您去問他吧。要就進去坐一會兒,可別太久了,我要提醒您,他喜歡安安靜靜地跟我談話,不喜歡在他來的時候來客人。啊!您要是象我那麼了解他就好!Mylove(親愛的),誰也沒有我那麼了解您,您說是不是?”

斯萬見她當著福什維爾的面對他說出這樣表示偏愛的親切話語,心里自然感動,不過如果她也能說某些批評建議的話,那就更好了,例如:“星期天的那個晚宴,您准還沒有給人回音呢。您要不愛去就別去,可別失禮”;或者是:“您有沒有把您關于弗美爾的那篇論文留在這里?明天不是可以多寫一點嗎?真是個懶骨頭!我得督促督促您才是!”這樣的話就表明奧黛特了解他在上流社會的應酬,了解他藝術論文進展的情況,表明他們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生活,說這話的時候,她向他投來一個微笑,通過它,他感覺到她是整個身心都屬于他的。

在這樣的時刻,當她為他們沖橘子汁的時候,象調得不好的反光鏡先在牆上一個目標的周圍投上一些古里古怪的大影子,然後慢慢收縮,最後集中消失于目標那一點那樣,他對奧黛特的那些變幻無定的可怕的看法也逐漸消失,最後跟站在斯萬面前的她那迷人的身體結合起來了。他忽然起疑,在奧黛特家中燈下度過的這個時刻也許並不是擺上道具,搬上蠟果,專門為他彩排的時刻(其目的在于掩蓋他不斷想著然而又得不出明確概念的那個可怕的微妙的東西,也就是當他不在那兒的時候,奧黛特到底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的真正的生活),而當真是奧黛特的真正的生活;如果他不在的話,她可能把這同一把扶手椅推到福什維爾跟前,倒給他的也不是別的什麼特殊飲料,而就是這種橘子汁;奧黛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並不是他成天在確定其位置在何方面也許僅僅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那個可怕的超自然的世界,而確確實實是這現實的宇宙,它並沒有什麼特殊淒慘的氣氛,而是包括他就要去就座寫字的那張桌子,他將有機會品嘗的飲料,包括所有那些他既懷著好奇和贊歎又懷著感激之情去觀賞的事物,因為這些事物在象海綿吸水那樣吸收他的夢幻,把他從夢幻中擺脫出來的同時,它們自身也得到了充實;它們也向他指出他的夢幻的看得到摸得著的現實性,引起他的思想的注意;這些事物的形象在他眼前越來越鮮明生動,它們同時也使他困惑的心越來越安定下來。啊!要是命運能允許他跟奧黛特兩個人只有一個住處,在她家里就是在他自己家里;在問仆人午餐吃什麼時,得到的回答就是奧黛特的菜單;如果奧黛特早上想到布洛尼林園大道散步,他作為丈夫,盡管不想出去,也得陪著她並且在當她太熱的時候給她拿著斗篷;晚飯以後,如果她想穿著便服呆在家里,他就得呆在她身邊做她要他做的事情;那麼,他生活中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現在看來是那麼乏味,到時候就同時也成了奧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最家常的那些細節,例如包括著那麼多的夢幻,體現了那麼多的意願的那盞燈、那杯橘子水、那張扶手椅等等,到時也會變得無比的甘美,分量也會大得出奇!

然而他又心想,他這樣就要惋惜失去的安謐和甯靜,這兩者對愛情可不是有利的氣氛。當奧黛特對他來說不再總是一個不在身邊、隨時懷念的想象中的人物時;當他對她的情感不再是那奏鳴曲的樂曲激起的那種神秘的慌亂,而是深情,而是感澈;當他們兩人之間建立了正常的關系,結束她的熱狂和憂傷時;那時候,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活動在他心目中就不會顯得那麼重要——他已經多次起過疑心,透過信封看她給福什維爾的信那天就是一例。他冷靜地觀察自己的病痛,仿佛是在自己身上進行預防接種,以便進行研究;他心想,當他病愈以後,奧黛特做什麼事情就與他無關了。然而在他的病態中,說實在的,他對她的病愈的害怕不亞于死亡,因為這樣的病愈就等于是宣告他現在的一切的死亡。

經過這樣的安靜的夜晚,斯萬的疑心平定下來了;他為奧黛特祝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把最好的首飾送到她家,因為她在前夕的那些好意的表現,在他身上激起的是感激之情,或者是看到這些表現能再現的願望,或者是需要有所宣泄的愛情的高潮。

可是,也有時候,痛苦之情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象奧黛特是福什維爾的情婦,想象他自己沒有被邀請的那次夏都的活動的前夕,他們兩個從維爾迪蘭家的馬車里看著他帶著連他的車夫都發現了的那種絕望的神色請她跟他一起回去,結果自己單獨一人垂頭喪氣地回家那會兒,當她叫福什維爾看他那副神色,對他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她的眼神准跟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中趕走薩尼埃特那天一樣,閃閃發光、不懷好意、狡黠而微斜的。

那時,斯萬就討厭她了,心想:“我也未免太傻了,花錢為別人買樂趣。她還是留點兒神為妙,別把繩子繃得太緊,等我急了是會一個子兒也不給的。無論如何,額外的優惠得暫時停付了!可就在昨天,當她提到想上拜羅伊特度音樂節時,我卻傻得對她說什麼要在近郊租一座巴伐利亞國王的漂亮城堡,兩個人去住。幸好她並沒有顯得過分興奮,也沒說是去還是不去;但願她拒絕吧,我的老天爺!她對瓦格納的音樂就跟魚對蘋果一樣,沾都不沾,一連兩個星期跟這麼個人聽音樂會,敢情是妙不可言!”而他的恨就跟他的愛一樣,需要發泄,需要行動,他都樂于把他那往壞處想的想法推得更遠,設想奧黛特已經背叛他,這就更加討厭她了,而如果他這些想法一旦得到證實(這是他力圖信服的),就會找機會來懲罰她,把他那一腔怒火在她身上發泄。他都快要設想他就要收到她的信,向他要錢把拜羅伊特附近那個城堡租下,同時通知他,他自己不能去,因為她已經應承了福什維爾和維爾迪蘭夫婦,要邀請他們前往。啊!他倒真希望她能有這麼大的膽子!到時候給她來個回絕,給她來封報複性的回信,該是多麼痛快!他都已經在挑選字眼,甚至高聲念了出來,仿佛當真收到了她那封來信似的。

這封信第二天果然來了。她說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表示有意去聽瓦格納作品的演出,而她平常經常在他們家受到接待,如果他肯給她送這筆錢的話,她就也將得到接待他們的樂趣。她只字沒有提到他;不消說,有他們那些人在場就排除了他去的可能。

頭天晚上逐字逐句想好的那封可怕的回信(他可不敢指望這封信當真用得上),現在他卻有派人把它給她送去的樂趣了。糟糕的是,憑她手頭現有的錢,或者很容易就找來的錢,只要她想租,在拜羅伊特還是租得起房子的,雖然她不懂得巴赫和克拉比松①之間有什麼區別。不過,憑她這點錢,她的生活就得偷省著點兒。他這回要是不送她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她就沒法每晚在她租的城堡里組織豪華的晚餐會,會後也許她還會心血來潮(可能以前還不曾有過),投入福什維爾的懷抱。反正這次見鬼的旅行,他斯萬是決不出錢的!——啊!要是有辦法阻止,那該多好!要是她在動身前崴了腳,要是能出高價買通送她上火車站的馬車夫,把四十八小時以來在斯萬眼中的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雙眼里含著投向福什維爾的同謀的微笑的女人奧黛特送到一個地方關些日子,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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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拉比松(1808—1866):法國作曲家。

可是她這副形象從來都不會保持很久;過了幾天那閃亮狡猾的目光就失去了光輝和欺騙性,那對福什維爾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可惡的奧黛特的形象開始淡化,開始消失。這時,另一個奧黛特的臉龐逐漸重新出現,在一片光明中緩緩地升起;這個奧黛特雖然也向福什維爾投去微笑,可只有在向斯萬投去的微笑中才含有柔情;當她說,“可別太久了,當這位先生要我呆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是不大喜歡來客人的。啊!您要是象我那麼了解他就好了!”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當斯萬對她體貼入微時,當在重要關頭唯有他可以信賴而向他求教時,她的微笑不也就是這樣嗎?

這時,他就會自問,他怎麼能對這樣一個奧黛特寫那麼一封侮辱性的信;毫無疑問,她是從來也不信他會寫出這樣一封信的,而這一封信就使他通過他的慷慨忠誠而在她的尊敬之情中占有的崇高的、唯一的地位上降了下來。她對他的愛就將不似往日了,正是因為他身上有福什維爾和任何別人所不具有的那些品質,所以她才愛他。正是由于這些品質,所以奧黛特才時常對他體貼入微;這些表現,當他心懷妒意時是不把它們當作怎麼回事的,因為它們不是情欲沖動的表現,所代表的與其說是情愛倒不如說是柔情,可是當他的疑心逐漸消除(時常得力于閱讀美術著作或者跟朋友談話後的心平氣和),使得他的激情不那麼要求回報時,他就開始感到這些表現是何等可貴。

在經過這番動搖以後,奧黛特自然回到了斯萬的妒意把她一度撥開的那個位置,進入他覺得她動人的那個角度,他就在腦子里設想她是多麼溫情,眼睛里露出一副心甘情願的神色,長得又是那麼漂亮,他禁不住把他的雙唇向她伸去,仿佛她當真在場,能夠接受擁抱似的;而他對這迷人的善良的一瞥報之以感激之情,仿佛她剛才當真看了他一眼,仿佛剛才這一瞥並不是為了滿足他的願望而由他的想象力描繪出來的似的。

他該給她造成了何等的痛苦!當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對她不滿,但如果他不是那麼愛她的話,這些理由還不足以使他對她不滿到如此程度。他對別的一些女人不是也曾抱怨得厲害麼,而今天既然已經不再愛她們,對她們也就沒有什麼憤怒可言了,當她們找上門來時,不是照樣可以樂于為她們效勞嗎?如果有朝一日他對奧黛特采取這樣不關痛癢的態度,那他就會理解,當初純粹是出于醋意才使得他覺得她那想法如此惡劣,如此不可原諒,而那種想法骨子里還是十分自然,倒也顯出一番好心,只是未免幼稚,無非是想在機會來臨時能向維爾迪蘭夫婦還一還禮,盡一盡地主之誼而已。

他又從與愛情和醋意的觀點相對立的觀點來評斷奧黛特,在想問題的時候力求公平,要考慮到種種可能性:他假設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在他心目中跟任何別的女人都一樣,她的生活並不因為他不在場而兩樣,並不是背著他,沖著他編織起來的。

為什麼要認為她在那邊會跟福什維爾嘗到她在他身邊從未嘗到過的令人陶醉的樂趣呢?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憑空編造出來的嗎?無論是在貝羅伊特也好,在巴黎也好,如果福什維爾想到他斯萬的話,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奧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萬一他們兩人在她家相遇,他得為他斯萬讓路。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之所以能不顧他的不樂意而在那里洋洋自得,那是由于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對她的計劃表示贊成的話(這計劃原也是無可非議的),那她仿佛就是按他的旨意而去的,就會有被派去的感覺,被安頓在那里的感覺,而得到對那麼經常接待她的人們予以回報的樂趣,也就得感謝斯萬了。

如果不讓她生著他的氣,沒有跟他見面就走,如果給她把那筆錢送去,鼓勵她作這次旅行,想法使旅行更加愉快,那她就會高高興興地,滿懷感激之情跑向前來,而他也就會得到差不多一個星期來沒有得到的跟她見面的那種歡樂,這是任何別的事物都無法替代的。只要斯萬不帶嫌惡之情去想象她,他就會在她的微笑中看到她的善良的心,把她從任何別的男人手中奪回的願望除了出之于愛情以外並不再含有醋意,那麼這份愛情又恢複了對奧黛特的容貌身體給予他的種種感覺的愛好,恢複了對把她的一顰一笑,聲調升降當作戲劇來欣賞,當作現象來探究這種樂趣的愛好。這種與眾不同的樂趣結果在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對奧黛特的需要,而這種需要也只有她親自光臨或者收到她的來信才能滿足;這個需要跟斯萬當年邁入嶄新的生活階段時那另一個需要幾乎是同樣不計功利,幾乎是同樣富于藝術色彩,而且是同樣反常,那時斯萬在度過多年枯燥沉悶的生活後忽然來了一個精神上充溢得泛濫的階段,而他並不知道他的內心生活這種出乎意外的充實豐富從何而來,正如一個身體衰弱的人忽然逐漸健壯發胖,一時仿佛要走上徹底痊愈的道路一樣——當年這個需要也是脫離外部現實世界而在他心中發展起來的,這就是欣賞音樂和了解音樂的需要。

就這樣,通過他的病痛的化學機理,他在以愛情制造了醋意之後,又開始制造對奧黛特的溫情和憐憫了。奧黛特又恢複成為動人、善良的奧黛特。他為曾對她如此狠心而感到內疚。他希望她來到他的身邊,而在她來之前先給她一些樂趣,好在見面時看到由感激之情塑造出來的她的面容和微笑。

奧黛特拿得穩再過幾天他准會前來請求和解,溫柔馴從如前,所以也早就不怕使他不快,甚至不怕惹他一下,而且如果覺得時機合適也會拒絕賜予他最彌足珍貴的那種特殊優遇。

也許她並不知道,當他跟她吵架的時候,當他對她說不再給她錢,要給她點苦頭吃吃的時候,他並不是說著玩的。也許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場合,當他為了他倆的關系的長遠利益,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離開她,破裂隨時可能發生而決心在一段時間內不上她家去的時候,他也是真心實意的,如果說對她不見得是這樣,至少對他自己是如此的。

時常是事後一連幾天,她不再給他增添什麼新的煩惱;他也明知道最初幾次見面不會得到多大的歡樂,也許倒會招來點不愉快的事情,攪亂他心底的甯靜,所以寫信給她,說他忙得不可開交,原定去著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可信剛發出,卻接到她的來信,不約而同,正好也是請他推遲原定的約會。他心里不免納悶,這倒是怎麼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亂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剛才在心境平靜時許下的諾言,他趕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隨後幾天里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給他來信,即使她回信說是同意幾天不見面,他在家里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這是因為,跟斯萬的預料完全相反,奧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里的盤算亂了套。有些人占有一種東西,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時失去了這樣東西,有什麼情況可能發生,他就把這樣東西從他腦子里排除出去,讓腦子里的其他東西都保持原樣。然而少了一樣東西並不僅僅意味著這樣東西的不存在,並不只是一個部分的缺乏,這是整個其余部分的大動亂,這是一個無法從舊態中預見的一個新的狀態。

另外一些時候則與此相反:奧黛特正准備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個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後,決心在她回來以前,既不給她寫信,也不去看她,這就使得一次暫別看來象是一場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從中得到好處,而她也許以為這是一場無可挽救的不和),而這次暫別的大部分時間由于奧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過是促使它早開始幾天罷了。他都已經在設想奧黛特怎樣為既不見他人又不見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惱萬分,而奧黛特的這個形象平息著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習慣于不跟她見面了。他同意的這次暫別長達三周之久,腦子里一出現跟奧黛特重見這個念頭就被他打將下去,然而也有時候,在他思想深處也為能在她回來時見到她而感到高興,不過他也多少帶點焦急地自問是否自願把這如此易于熬過的禁欲時期更延長些日子。這段時期迄今還只過了三天,他以前也時常有不見奧黛特的面達三天以上,但都不象現在這樣是事先安排下來的。然而有時心里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現在這個時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規的時刻,是通權達變的精神容許他去接受一種樂趣帶來的安撫,容許他給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複)的時刻;這種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動,不再起什麼強制作用;有時他忽然想起有點什麼事情忘了問奧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經想好,她的馬車要漆成什麼顏色,或者買的股票是要普通股還是優先股(有機會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見她的面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錯,然而如果日後馬車要重漆一次,股票沒有股息,那就糟了),這時候去看她這個念頭就跟剛撒手的橡皮筋或者從剛打開蓋的氣壓機中出來的空氣一樣,猛一下從遠處闖進現在這個領域,來到立即有可能實現的領域。

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又回到心間,不再遇到什麼阻力,而這念頭也變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至斯萬覺得一天又一天地挨過跟奧黛特分離的十五天還比較容易,而等他的車夫把車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歡欣雀躍中度過的那十分鍾反倒十分難熬;在這段時間里,為了向她表示他的溫情,他千萬次地重溫同她重新見面這個念頭——正當他以為她還遠在他方的時候,她卻突然歸來,現在回到他的心間。這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找不著想方設法抵制這個念頭以制造障礙這樣一種願望;這種願望在斯萬身上已經不複存在,因為自從他向自己證明(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抵制這個念頭以來,他就覺得把暫別的嘗試推遲進行並沒有什麼不便之處,反正他現在覺得只要他願意,就有把握來實施了。同樣也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帶有新意,帶有誘惑力,帶有尖銳性——這三者以前都是被習慣磨平了的,現在則通過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絕(一次禁絕的期限不是按它實際已經延續了多久,而應該按預定的期限來計算的)而重新獲得力量;同時從不付太多代價就犧牲了的期待中的樂趣當中卻產生了他無法抵禦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後,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伴隨著斯萬要知道當奧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時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將發現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的令人神魂顛倒的啟示。

而她呢,她早就認為他拒絕給錢不過是個假動作,來問車漆什麼顏色,買哪樣的股票都不過是個借口,她無需把他經曆的這些情緒的發作的各個階段從頭到尾回顧一下;根據她對這些的認識,她無需了解它的來龍去脈,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點,也就是那必然的、萬無一失、從來不變的結局。如果從斯萬的觀點來看,這種看法是不完全的——雖然也許可能是深刻的。斯萬顯然認為他不被奧黛特所理解,這就好比是一個有嗎啡癮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擺脫他的頑固惡習時由于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個肺結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終痊愈時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適,全都感到自己不被醫生所理解,認為醫生對那些所謂偶然事件重視不足,把它們都看成惡習或病狀用來掩蓋自身的東西,而當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將恢複正常或者即將得到痊愈的美夢時,他們的惡習或病狀實際卻繼續無可挽救地壓在他們頭上。事實上,斯萬的愛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內科大夫和最大膽的外科醫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會自問,除掉這樣一個病人的惡習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還合情合理,甚至是否還有可能。

確實,斯萬對他這份愛情的深廣並沒有直接的意識。當他想猜度猜度的時候,他時常覺得這份愛情仿佛已經衰退了,幾乎已經化為烏有;譬如說,在他愛上奧黛特以前,他對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線條,她那並不鮮豔的臉色並不怎麼喜歡,幾乎可說是有點厭惡,現在有些日子也會發生這種情況。“當真是有了進步,”他在第二天心里就會這麼想,“當我仔細捉摸的時候,我發現昨晚在她床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樂趣:也是怪,我總覺得她長得丑。”的確,這也是實話,這是因為他的愛已經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領域。奧黛特的身體已經不占很多的地位。當他抬頭看到桌子上奧黛特的相片時,或者當她來他家看他時,他很難把這照相紙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頭的那份難以平靜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間劃上等號。他幾乎是不勝詫異地心想:“是她!”就象是有人突然把我們身上的某種疾病拿到體外來給我們看,而我們覺得它跟我們所鬧的那種病並不相象一樣。他試圖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是有點象愛情,象死亡的東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東西;那是我們經常對之表示懷疑,經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實質的東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謎。而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大大擴散,已經跟他的一切習慣、一切行動,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後的遺願是如此緊密相連,它已經跟他合而為一,不可能從他身上剝離而不把他自身整個毀壞:用句外科大夫的話,他的愛情已經無法再動手術了。

由于有了這份愛情,斯萬過去的那些興趣已經衰退到這般地步,以至當他偶爾回到上流社會時(心想他那些社會關系就跟奧黛特不能確切知道其價值的鑽石的精美托座一樣,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價,而如果這些社會關系沒有因為那份愛情而貶值的話,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的:原來在她心中,這份愛情把任何與之有關的事物的價值都貶低了,因為它把它們都說得沒有那麼可貴),他所感到的除了身處她所不認識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中間的那種憂傷外,還有在閱讀或欣賞某些表現有閑階級的消遣的小說或畫幅時可能體味到的那種超然的樂趣:譬如他在家里就喜歡在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的聖西門的作品中讀與凡爾賽宮日常生活、德·曼特農夫人①的菜單,以及了解呂里②謹慎的吝嗇與大擺排場時同樣的興趣來檢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順當,他自己的衣著和仆役們的號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資金投放得是否妥善。斯萬過去那些興趣的衰退也不是絕對的,而他之所以要體味體味這新的樂趣,那是為了能以一時躲避到他自己心中還沒有被他的愛情、他的憂傷觸及的那些屈指可數的地方。在這一點上,我的姨姥姥所說的那個“小斯萬”的性格(跟夏爾·斯萬的更有個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現在最樂于具備的性格。有一天,帕爾馬公主過生日(她能弄來盛大的節日歡慶活動的入場券,所以間接地對奧黛特也有用處),他想給她送點水果,可不太清楚該上哪里去訂,就托他母親的一個表妹去辦理。這位姨媽寫信告訴他,她給他買的水果不是在一個地方買的,葡萄購自克拉波特水果店(這是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別采自饒雷和謝費水果店(那里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經我一一檢驗。”果然,公主在謝函中說草莓是多麼的香,梨是多麼的可口。特別是“所有的果子都經我一一檢查”這句話給了他莫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帶到了他很少光顧的領域——在富有的相當有地位的資產階級家庭中,對“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訂購商品這套知識是世代相傳的,他作為這樣一個家庭的繼承人,這套知識是隨時會為他效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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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曼特農夫人(1635—1687):法國作家斯卡龍之妻,孀居後,進王宮負責路易十四子女的教育,于1684年與路易十四秘密結婚,對王國政治頗有影響,著有《書信集》。

②呂里(1632—1719):法國作曲家,法國歌劇的奠基人。

的確,他早已忘了他是那個“小斯萬”了,所以當他一時間內重新成為這個“小斯萬”時,竟感覺到這個樂趣比他平常感到的並也早已無動于衷的那些樂趣都要強烈;資產者(對他們來說他從來都是那個“小斯萬”)的殷勤要比貴族的親切稍遜一籌,然而卻更討人喜歡,因為資產者的殷勤跟對人的尊敬之情是結合在一起的,所以無論哪位親王殿下給他來的信,請他參加的什麼招待會,在斯萬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親的老朋友請他擔任證婚人或者僅僅參加婚禮的邀請信更彌足珍貴;他父母親的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還跟他見面,臂如我的外祖父頭年還曾請他參加我母親的婚禮;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對已故斯萬先生這位可尊敬的繼承人還是彬彬有禮的。

但由于他跟上流社會人士年代久遠的親密相處,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處、仆人和家庭的一部分。當他想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時,他覺得他們也跟上代傳給他的美好的地產、精致的銀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樣,都是一種依靠,一種提供舒適的設備。當他想到,萬一他在家里忽然病倒時,他的仆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羅伊斯親王、盧森堡公爵和夏呂斯男爵①,想到這里,他就象我們家的弗朗索瓦絲知道她來日將用繡了她自己的姓名,沒有打過補丁的細布(或者縫補得如此精巧,顯示出那雙巧手的高超技藝)裹了入殮時同樣感到安慰——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尸布,雖不值錢,但已經足夠體面,可以心滿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與奧黛特有關的行動和思想當中,斯萬總有一個沒有明確說出來的占主導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認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比任何人,比維爾迪蘭家最討厭的忠實信徒都要親些,然而並不是她最樂于相見的一個——當他想到那麼一群人認為他是鑒賞趣味最高的一個,是他們竭力要拉攏,為見不到他而感到遺憾的一個人時,他就相信這世上是另有一種更幸福的生活的,幾乎已經感到嘗試嘗試這種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個臥床多月,飲食受到嚴格控制的病人,從報上看到正式宴會的菜單或者到西西里島的旅游廣告時一樣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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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都是斯萬的朋友,其中夏特勒公爵(1940—1910),是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之孫,巴黎伯爵之弟。

如果說他是為了不去拜訪他在上流社會中的朋友們而為自己辯解的話,他在奧黛特面前竭力為自己編造種種理由卻是千方百計為了要去看她。而且他還得為此而掏腰包(到了月底時常還得想一想,是否太打擾她,去看她的次數是否太多了,給她四千法郎是否太少),每次還得找個借口,帶點禮物送去,想出點她要聽的消息,或者去找德·夏呂斯先生(有回在上她家去時在半路上碰到,硬要斯萬陪著他去)。要是沒有任何借口的話,他就請德·夏呂斯先生上她家去,讓他跟她在漫談中,說是突然想起有話要跟斯萬說,請她打發人去把他馬上請來她家;大多數時候是斯萬在家里白等,德·夏呂斯先生晚上來跟他說,他這一計沒有成功。結果呢,她現在時常離開巴黎,即使在巴黎時也很少跟他見面,而當年愛他的時候,卻老說:“我總是有工夫的”,或者說:“別人的閑言碎語我才不管呢”,現在可好,每當他想跟她見面的時候,她要麼提什麼人言可畏,要麼推說有事。當他說到要同她去看什麼義演,參加美術預展,觀看劇本的首場演出時,她就說他想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他把她當作姑娘家看待。事情發展到了這等地步,為了免于哪兒也找不著她,斯萬有天就上貝爾夏斯街我外叔祖父阿道夫住的那套套房去找他,請他對奧黛特施加影響;他知道她是認識並且很喜歡我外叔祖父的,他從前也是她的朋友。當她在斯萬面前談起我外叔祖父時,她總是象吟詩一樣說話:“啊!他哪,他可不跟你一樣,他對我的友情是多麼純潔、偉大、高尚!他可不會這麼小看我,想跟我在隨便什麼公共場所一起露面。”斯萬感到有點為難,不知道在我外叔祖父跟前談奧黛特時該把調子定得多高,他先說她人品是如何優秀,她的人情味是如何超出常人,她的品德是如何非言語所能形容,又如何非任何概念所能概括。“我想跟您談一談。奧黛特是怎樣一個可愛的人,怎樣一個高出于所有女人的人,怎樣一個天使,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麼回事。您跟我所認識的那個奧黛特,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的。所以麼,有些人就覺得我在扮演一個可笑的角色;她都不答應我在外邊,在劇場碰見她。她對您是那麼信任,請您在她面前為我說幾句話,告訴她別以為我在街上給她打個招呼就會給她帶來什麼災難。”

我外叔祖父勸斯萬過些日子再去看奧黛特,她只會因此而更加愛他,又勸奧黛特,斯萬愛在哪兒跟她見面,就讓他在哪兒跟她見面。幾天以後,奧黛特對斯萬說,她大失所望,原來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他不久前想對她強行非禮。斯萬一聽就要去找我外叔祖父算帳,奧黛特把他勸阻了,可是當他碰見我外叔祖父時還是拒絕跟他握手。斯萬原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談談,弄清他跟她當年在尼斯時的生活有關的一些流言蜚語,因此就更加後悔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鬧了不和。我外叔祖父當年是常在尼斯過冬的。斯萬心想:他也許正是在那里認識奧黛特的。有人在他面前漏了點話鋒,是關于某個人的,這個人可能曾經是奧黛特的情人,這就使得斯萬大為震驚。有些事情,在他知道以前,聽起來可能覺得再可怕也不過,再難以置信也不過,一旦知道了,就永遠跟他的愁思結上不解之緣,他承認它們,而且不再能相信它們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對他情婦的看法作出一點修正,從此難以改變。有一陣子,他都認為,以前他沒有料到奧黛特會那麼輕佻,現在她的輕佻卻幾乎盡人皆知,而當她在巴登和尼斯度過的幾個月當中,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幾個绔袴子弟接近接近,向他們打聽打聽;可他們知道他認識奧黛特;而且他自己也擔心這會使他們重新念叨她,又來纏她。直到那時之前,一切與巴登或者尼斯這兩個五方雜處的城市生活有關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麼都無聊乏味,可忽然聽說奧黛特從前曾經在這兩個游樂城市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後,他卻怎麼也鬧不清那僅僅是為了滿足她對金錢的需要呢(現在有了他,這個問題就不再存在了),還是只因為一時心血來潮(這可還會出現的)。現在他帶著無能為力、莫名其妙的強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視吞沒了“七年任期”①最初幾年的那個無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們在尼斯的英國人大道上過冬,在巴登的椴樹蔭下度夏,而他卻覺得這些年月是個雖然痛苦然而輝煌的深淵——詩人是會這樣說的:他會把當年蔚藍海岸報紙上的瑣聞回顧一番,只要它們能幫助他對奧黛特的微笑或者眼神——依然還是如此善良樸實——有所了解,他會比他作為美學家,為了深入理解波堤切利的《春》、《美麗的伐娜》、《維納斯的誕生》而研究十五世紀佛羅倫薩的資料時還要熱心。他時常一言不發地瞧著她,陷入沉思之中;這時她就對他說:“你怎麼愁眉苦臉的!”不久前,他還把她看成是個很好的人,跟他認識的最好的女人一樣的一個女人,現在卻想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與此相反,有時他先看到的是跟那些專門吃喝玩樂的绔袴子弟,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們厮混在一起的奧黛特·德·克雷西,然後他又看到了這張表情如此溫和的臉,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認得奧黛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麼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語都是別人編出來的;”他心想那種傳說就算是確有其事吧,也是外在于奧黛特的東西,並不象怙惡不悛的本性那樣是內在的東西;終于被勾引干了壞事的那個人,那是一個長著一對漂亮的眼睛,有著一顆對別人的痛苦充滿憐憫之情的心,還有一個他曾摟在懷里,任意擺弄的順從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為她須臾不可缺的人的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把她整個身心完全占有。她現在就在那里,時有倦容,臉上這會兒倒顯不出她在全神貫注于折磨著斯萬,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用雙手把頭發往後一掠,額頭和臉面都顯得更寬了一些;就在這時候,一個平淡無奇的念頭,一個善良的情感突然象一道金光一樣從她眼里迸發出來,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陣以後都會這樣的。象籠罩著云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時分突然開朗一樣,她的臉也頓時露出喜色。奧黛特這時的內心生活,她憧憬的那個未來,斯萬是但願能夠與她共享的;看來這沒有受到任何倒黴的騷動的影響。這樣的時刻是越來越難得出現了,可每次出現都不無裨益。斯萬通過他的記憶,把這些斷片連綴起來,刪去兩次之間的間隔時間,鑄就一個善良的、甯靜的奧黛特的金像;為了這個奧黛特,他後來作出了犧牲,這是另一個奧黛特所沒有得到的(我們在這部作品的第二卷里將要談到)。這樣的時刻可真是難得了,連見她面的機會都不多了!就是他們晚間的約會,她也總要到最後一分鍾才說出她能不能答應,因為她認為他反正總是有空而她得拿准了除他以外沒有別人提出要來才行。她總推說她得等待一個對她至關重要的回音,而即使當她派人叫斯萬來了,晚間的聚會也已開始,只要有朋友請奧黛特陪他們上劇場或者去吃夜宵,她也總是不勝雀躍,匆匆忙忙地著裝。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每一個動作都加快斯萬離開她,並使她一溜煙地跑開的那個時刻到來;等到衣服穿好,她最後一次把聚精會神、熠熠生輝的目光投向鏡子,在嘴唇上抹點口紅,在前額上做個發髻,然後叫人把那件綴了金流蘇的天藍色晚大氅拿來。斯萬滿面愁容,她都無法抑制她的不耐煩的心情,說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後一分鍾,敢情你就是這樣來謝我!我想我對你夠好的了。下次我可再也不那麼傻了!”有時他冒著惹她生氣的危險,決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兒去,他甚至幻想跟福什維爾結盟,心想也許他能為他提供情況。再說,當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過晚間時,那就不大可能會在他所有的朋友當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間接地知道)她是跟哪個男人出去,同時探得某些情況的人。當他給某個朋友寫信,請他設法弄清某一點時,他就如釋重負,不必再向自己一提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而把四出打聽之勞卸卻給別人。其實當斯萬多了解一點情況的時候,他也並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並不等于阻止一件事情發生,不過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我們總可以把它們掌握住,雖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在腦子里,在那里,我們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這種情況給了我們一個幻覺,仿佛對它們能有所為。每當德·夏呂斯先生跟奧黛特在一起的時候,斯萬就高興。他知道,在德·夏呂斯先生和她之間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而德·夏呂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于他對斯萬的友情,他也會把奧黛特干了些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有時她斬釘截鐵地告訴斯萬,說她某一晚沒有可能跟他會面,看她那樣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萬就想盡辦法讓德·夏呂斯先生騰出時間來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呂斯先生提很多問題,只是假裝沒有太聽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說一遍,在每句答話後他感到越來越寬慰,因為他知道奧黛特一晚參加的都是無傷大雅的游樂。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們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蠟人館的。你們先上別的地方去了。沒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著又上‘黑貓’,真是個怪念頭,這主意是她出的嗎?不?是您。那就怪了。這倒果然不是個壞主意,她在那里准有許多熟人?不?她跟誰也沒有講話?這就神了。你們倆就這麼著呆在那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這景象我倒能想象得出來。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歡您。”斯萬感到松了一口氣。他有時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檔子事的朋友聊天,偶爾聽到象“我昨天看見德·克雷西夫人來著,跟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句子馬上就在斯萬的心里化為固態,硬化成為水垢,劃破他的心,從此不再離開,而象“她誰也不認識,跟誰也沒有講話”這樣的語句在他心里又是流動得何等順利,何等潤滑,何等通暢,又是何等易于吸收!不過再過一會兒,他又心想,奧黛特大概覺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樣甯願去找那樣的樂趣也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樂趣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固然使他安了心,卻也使他痛苦,仿佛是被人出賣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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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麥克——馬洪擔任總統的七年期間(1873—1879)。

即使他無法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慮平靜下來;對這種焦慮,奧黛特的在場,在她身邊的溫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藥(這種特效藥久而久之加重了病痛,然而至少暫時可以鎮一鎮痛);只要奧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里等她回來,也就夠了;在這甯靜的等待的時刻里,另外一些由于某種魅力、某種魔法而在他心目中顯得與眾不同的時刻會來與之交融在一起。可是她卻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強制自己考慮種種方案,不去想奧黛特,甚至在寬衣的時候也在咀嚼著歡快的想法;他滿懷明天能看到什麼傑作的希望上了床熄了燈;可是一等他為了准備睡覺而中止對自己感情的控制(這種自我控制早已習慣成自然,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陣寒戰,不由得哽咽起來。他也不想問個為什麼,擦擦眼睛,含笑對自己說:“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經病了!”然後他還是不禁懷著極度的厭倦想到明天還得重新開始設法打聽奧黛特到底干了些什麼,設法運用一切影響,力求跟她見面。這種無休無止、毫無變化、毫無結果的活動,對他來說是一種如此嚴酷的必需,以至有一天,當他看到腹部長了一個腫塊的時候,他都為這也許是個致命的腫瘤而高興萬分,心想從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聽憑這疾病的支配,成為它手中玩弄的對象一直到那為時已經不遠的末日。在這個時期,他雖然沒有明確承認,卻時常但願死期早臨,而這與其是為了擺脫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說是為了擺脫他所作的努力的單調乏味。

然而他還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愛她的時候,那時她就沒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謊,他也就終于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時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維爾睡覺。時常在一連幾天當中,對她愛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懷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維爾有關的這個問題,把這問題幾乎看得是無關緊要,這就象是老毛病呈現出新的形式,仿佛使得我們暫時擺脫了舊的病狀。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為任何懷疑所苦,自以為已經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樣的痛苦,而這種感覺在頭天白天仿佛已經在各種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沖淡了。其實這個痛苦的位置並沒有轉移,正是這個劇烈的痛苦把斯萬弄醒了。

每天縈繞在他腦際的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見多識廣,知道那些事情無非是尋歡作樂罷了),奧黛特卻從不提供任何情況,他也不能經久不息地老在想象,想著想看腦子也就空轉了;這時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瞼,就好象是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一樣,然後徹底停止思想。在這一片茫茫之上卻不時浮現出一些事情,隱隱約約地通過奧黛特而與她的一些遠親或者昔日的朋友有關,這些人她時常提起,說是由于接待他們而不能見他的;在斯萬心目中,這些人似乎構成奧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于她不時對他說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時的特殊聲調,所以當他有病,他想到“奧黛特也許會到我家來”時,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個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這就不必請她來了,我怎麼早沒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還是等待時機提點能辦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絕的事情,會有什麼好處?”落到奧黛特頭上而斯萬不得不依從的那個上跑馬場去的義務,在他看來不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仿佛使得所有跟它直接間接有關的事情都成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奧黛特打了招呼,引起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這個人的問題時把這位陌生人跟她對他常談的兩三樣重要義務連系起來,譬如她說:“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馬場的那個朋友坐在同一個包廂”時,這個解釋就消除了斯萬的懷疑,認為奧黛特那位女友除了奧黛特以外還邀了別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卻從來也沒想這些客人是怎麼樣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來的。啊!他是多麼想認識把奧黛特帶到跑馬場去的那位女友,多麼希望她也能把他帶去!他是多麼願意把他所有的親友來換一個能常見著奧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個修指甲的也好,是個店員也好!他願為她們花費比為王後們還要多的錢。她們身上也體現了奧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難道這不正是對他的痛苦的鎮痛劑嗎?要是能在那些由于興趣一致或者由于同樣純樸的天性而跟奧黛特保持友好往來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該多好!他是多麼希望能從此搬到奧黛特從不帶他去的那所雖然肮髒然而值得羨慕的房子的六樓長住,他情願在那里假裝是那個歇手不干的小女裁縫的情人,從此每天都能接待奧黛特來訪!在這些平民區里,生活雖然簡樸貧困,然而甘美、甯靜而幸福,他真願意永遠住下去!

還有時候,她在碰到斯萬以後又有一個他所不認識的男人向她走來,這時他可以在奧黛特的臉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維爾也在場時她臉上那種愁容。不過這種情況是罕見的,因為在不管有什麼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閑言碎語而跟他會面的日子里,奧黛特主導的情緒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當年她剛認識他的時候,無論是在他身邊還是不在他身邊而給他寫信的時候,她總是那麼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字都寫不了了”——她至少是這樣說的,而且這種感情總有一點是真的,才有誇大的基礎)。那時候她是喜歡斯萬的。我們顫抖,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所愛的人。當我們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們手里的時候,我們對他們就能泰然處之,就能從容自如,就能無所畏懼。當她現在跟他說話,給他寫信的時候,他就不再用那些制造他是屬于她的那種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談到他的時候拼命找機會用“我的”等字樣,例如什麼“您是我的一切,這是我們的友誼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諸如此類的話;她也不再跟他談起什麼前途,談起什麼死亡,說得好象他們不但同命運,還將要同生死似的。想當年,他無論說什麼,她總是贊賞地答道:“您,您這個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樣嘛”;她瞧著他那稍微有點禿頂的長腦袋(那些知道斯萬的成就的人們心想:“要說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說帥,你瞧他那頭發,那單片眼鏡,那微笑!”),急于要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而不是力求當上他的情婦,她說:“我要是能知道這腦袋瓜里想的是什麼,那該多好!”現在啊,不管斯萬說什麼,她答話時總有時帶點氣惱,有時則顯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啊,你這個人總是跟別人不一樣!”現在她瞧著他那操心操得稍現蒼老的臉(現在所有的人都是讀了說明書才發現一部交響音樂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許人才發現他哪些地方象他父母,憑著這麼一點本領,說“要說丑,他並不算丑,可他就是那麼可笑,你瞧他那單片眼鏡,那頭發,那微笑!”憑著他們的想象,僅僅隔了幾個月時間,就畫出了一條分界線,一邊是情人的面貌,一邊是王八的嘴臉),說:“這腦袋瓜里想的是什麼,我要是能以改變,叫它合情合理,那該多好!”

斯萬依然還是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是會實現的,奧黛特對他的舉止雖然也引起他的懷疑,但他還是熱切地對她說:

“如果你這麼想,你就能辦得到。”

他試圖向她解釋,除她以外的別的女人都求之不得地獻身于安慰他,控制他,督促他這個崇高的使命,而應該指出,在她們手里,這個崇高的使命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對他的自由的既不慎重又難以忍受的冒犯。他心想:“要是她不多少有點愛我的話,她是不會存改造我的願望的。要改造我,她就必須跟我有更多的往來。”就這樣,他就把她對他的責備看成是對他感興趣,也許還是愛他的表現;的確,她現在對他的責備越來越少了,以至他都只好把她不讓他干這干那看成是這樣的表現。有一天,她對他說她不喜歡他的馬車夫,說他挑撥斯萬找她的岔,至少他在執行斯萬的命令時不夠嚴格,不夠恭敬。她感覺到他希望從她嘴里聽到“下回別讓他送你上我家了”這樣的話,正如他希望受她一吻一樣。那天她情緒好,所以終于對他說了;他很感動。到了晚上,當他同德·夏呂斯聊天的時候(在他面前談她可以毫無顧忌,而他即使是跟不認識她的人所談的話,也都或多或少地與她有關),他對他說:

“我想她還是愛我的;她對我那麼好,對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會漠不關心的。”

如果當他跟一個要在半道下車的朋友一起登上他的馬車時,那位朋友說:“怎麼回事?怎麼不是洛雷丹諾駕車?”斯萬在回答的時候又是高興,又有點慘然:

“嗨!乖乖!跟你說吧,當我上拉彼魯茲街的時候,我是不讓洛雷丹諾駕車的。奧黛特不喜歡我帶洛雷丹諾去,她覺得他跟我不般配。唉!女人嘛,你有什麼辦法?我知道她會很不高興的。好吧!我就只好帶雷米了,要不然可就好看了!”

奧黛特現在對斯萬這種漠不關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態度,斯萬自然感到痛苦;然而他並不知道他痛苦到什麼程度,因為奧黛特對他冷淡是一天一天,一步一步發展起來的,他只是在把她今天是怎樣跟她開始又是怎樣加以對比時才能測出這變化是何等之深。而這變化就是他那日日夜夜在折磨著他的深刻而隱密的創傷;當他一感到他的思想就要觸及這個創傷時,他就趕緊把它扭轉方向,免得過分痛苦。他只能泛泛地說“從前有個時期奧黛特是比現在更愛我的”,可是他從來想不出那個時候的一個具體圖景。在他的工作室里有一個五斗櫃,他盡量不去看它,出出進進甯可拐一個彎,因為在一只抽屜里藏著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時她送給他的那支菊花,還有寫著“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里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以及“不管是在白天還是晚上幾點鍾,只要您需要我,隨時給我打個招呼,我就奉陪”這些字樣的信,同樣,在他心里也有一個地方是他不讓他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時就來一大段拐彎抹角的道理來避免他的思想經過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對往日幸福日子的回憶。

可是有天晚上,當他到上流社會中去的時候,他這個煞費苦心的謹慎卻破產了。

那是在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中,是那一年她請人去聽將在她舉辦的義演上出場的音樂家演奏的一系列音樂會的最後一次。斯萬本想以前各次全都去參加的,卻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穿衣准備去參加最後那次時,正好夏呂斯男爵來訪,男爵說如果他陪他前往能使他不至過分厭倦,過分悶悶不樂的話,就願意陪他上侯爵夫人家去一遭。斯萬卻說:

“跟您在一起,我多麼高興,您是想象不出來的。然而最使我高興的還是您能上奧黛特家去一趟。您知道,您對她是能產生崇高的影響的。我想她今晚在上那位歇業的女裁縫家去以前是不會外出的,而您要是能陪她去,她是會高興的。無論如何,您在這以前會在她家找著她,想法讓她高興,好好說服她。您要是能為明天安排點她喜歡的活動,咱們三個人一起參加,那就太好了。同時也設法探一探口風,看今年夏天能干點什麼,看她有什麼想法,想不想咱們三個人一起乘船旅行一番什麼的。至于今晚嗎,我不指望能見到她;如果她要我去,或者您能找到什麼借口,您就打發人上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給我送個信,如果過了十二點,那就送到我家。

謝謝您為我費心,您知道我是多麼愛您。”

男爵答應在把斯萬送到聖德費爾特府門口以後就去看奧黛特。到了侯爵夫人的家,斯萬心想有夏呂斯在拉貝魯茲街陪著奧黛特,也就放心了,而對一切與奧黛特無關的東西,特別是對上流社會社交生活中的那些東西則索然乏味,還帶著點兒憂傷,這倒使得這些東西具有了我們不再孜孜以求的事物,在它們本來面目下出現時的魅力。一下車,迎面就是女主人要在喜慶之日給客人看到的她們家生活概貌的第一場景,在這里,她們竭力保持服裝與布景的原樣,斯萬看到巴爾紮克筆下的“老虎”①的後裔們,這些穿著制服的侍者,這些通常跟隨主人外出散步的跟班,一個個穿靴戴帽,有的呆在公館門前的大街上,有的呆在馬廄跟前,就象排列在花圃門口的花匠一樣,倒也挺有意思。他一向喜歡把活人跟博物館里的肖像相比,現在這種比較更加經常,而且隨時隨地都在進行了:現在他已經脫離上流社會生活,這上流社會生活在他心頭就仿佛成了一系列的組畫。當他過去混跡上流社會時,他穿著大氅走進門廳,脫去大氅穿著燕尾服出去,從來也不知道在這里發生什麼事情,在這里呆的兩分鍾時間里腦子里或者還想著剛離開的那個晚會,或者想的是馬上就要進去參加的那個慶典,今天則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一群東零西散,服裝華麗而無所事事,專門坐在板凳或衣櫃上打盹兒的侍從怎樣被他這位姍姍來遲的客人驚醒,挺起他們高貴的獵兔狗般敏捷的身軀,站立起來,把他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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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政複辟時期,站在馬車座位後面專司開閉車門的年輕侍從。

其中有一個長相特別凶狠,很象文藝複興時期某些畫有酷刑的場面當中的執刑人,他毫不容情地向斯萬走來,接住他的衣物。他的眼神雖似鋼鐵般堅硬無情,棉紗手套卻是那樣柔和,當他走近斯萬的時候,他仿佛是對斯萬其人表現出蔑視而對他的禮帽則頗為尊敬。他小心翼翼地把禮帽接住,動作准確細致,優雅動人。他然後把禮帽遞給他的一個下手,這是一個新手,靦腆膽怯,兩眼滴溜溜的,射出憤怒的光焰,象剛被關進籠子的野獸那樣惴惴不安。

幾步之外,一個穿著號衣的彪形大漢站在那兒出神,象尊塑像那樣無所事事,動也不動,仿佛是曼坦那①最嘈雜喧鬧的畫幅當中那個純粹是點綴用的武士一樣,正當別人沖向前去,在他身旁忙于厮殺的時候,他卻倚在盾牌上若有所思;這個大漢超脫于在斯萬身邊忙忙碌碌的那群伙伴之外,仿佛他對這個場景不感興趣,只是以他凶狠的藍眼睛漫不經心地瞧著,似乎那是“無辜嬰兒的屠殺”或者“聖雅各的殉難”②似的。他倒仿佛當真屬于那個已經消失了的家族,那個也許僅僅在聖芝諾教堂祭壇後部裝飾屏上以及埃爾米塔尼教堂壁畫上(斯萬是在那里跟這個家族接觸的,這個家族還在那里沉思)才存在的家族;這個由古代雕像與大師③的巴杜亞模特兒或者丟勒筆下的撒克遜人相結合的產物的家族。他那棕紅色的頭發天然是卷曲的,抹著潤滑油而粘在一起,那發髻卷得雄渾有力,就象曼圖亞那位畫家④不斷研究的希臘雕像上的發髻一樣;希臘雕刻在創始時雖只處理人像,卻也善于從人的簡單的線條中提煉出豐富多采的形式,仿佛從整個生物界中都有所借取,就說是那一頭頭發吧,它那平緩的起伏,發髻尖尖的角,發辮上冠冕式裝飾三層重迭排列就既象是一團海藻,一窩鴿子,又象是一片風信子花,也象是盤成一團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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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

②《無辜嬰兒的屠殺》指以殘暴著稱的猶太國王希律(前39——前4在位)對無辜嬰兒的屠殺。雅各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被希律之孫希律亞基帕一世殺死于耶路撒冷。

③指曼坦那。

④指曼坦那。曼圖亞為意大利北部城市,公爵府飾有曼坦那的壁畫。

還有一些仆役,也都是身材魁梧,站在那宏偉壯觀的台階石級上,象大理石雕像那樣一動也不動,純粹起著裝飾的作用,把這台階點綴得簡直跟公爵府的“巨人台階”一般;斯萬走上這台階,心想奧黛特還從來沒有涉足此間,不禁有些憂傷。啊!與此相反,要是他能登上那歇業的小女裁縫那昏暗的發出難聞的氣味,一不小心就會摔倒的樓梯,他又該多麼高興!他要是能在奧黛特去她那小閣樓的日子同去消磨晚間的時刻,他都樂于付出比歌劇院包廂一星期還多的錢;即使是奧黛特不去的日子,他也可以跟經常和她見面的人們談起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人由于經常和她見面,他認為他們身上藏有關于他的情婦的生活當中的更真實、更難以取得、更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在這歇業的女裁縫這個惡臭但值得羨慕的樓梯上,由于另外沒有一條專供仆役或者送貨者用的樓梯,所以每到晚上,家家門口的擦鞋墊上都擺著一只髒的空奶罐,在斯萬此刻登上的這個華麗而可惡的台階上,在左右兩側不同的高度上,在門房的窗戶或者套房的入口,在牆上形成的每一個凹處則都站著一個門房,或者是管家,或者是帳房,分別代表著他們經管的府內業務,同時也是向來客表示敬意(他們也都是些體面的人物,每星期都有一部分時間在他們自己的產業上過著多少獨立的生活,象小業主那樣在家吃飯,有朝一日也許會到一個知名的醫生或者實業家那里去服務),他們兢兢業業地謹守人們在讓他們穿上這輝煌的號衣以前給他們的種種教導,這號衣他們也是難得穿上身,穿著也並不太舒服;他們站立在各自的門洞的拱廊底下,穿得鮮豔奪目,卻多少帶點市民的憨厚勁兒,仿佛是神龕里的聖像似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瑞士衛兵,打扮得跟教堂侍衛一樣,在每一位來客走過他跟前時用手杖在地面上敲打一下。斯萬在一個臉色蒼白,象戈雅①畫中的聖器室管理人或者劇中公證文書謄寫人那樣,腦後用緞帶紮著一條小辮的仆役陪伴下走到台階頂上,到了一張辦公桌跟前,那里有幾個當差的象公證人那樣,端坐在登記簿前,見斯萬來到就站起身來,把他的名字登下。他這就穿過一個小前廳。有些人把某些房間專門為擺某一件藝術品而布置起來,就用這件藝術品來命名,故意弄得空空蕩蕩,不擺任何別的東西,而這個小前廳就是這樣一間屋子,在進口處就象本韋努多·切利尼②雕塑的一尊無比珍貴的武裝衛士塑像一樣,站著一個年輕的仆役,上身微向前傾,在紅色的襯領中伸出一張更加紅潤的臉蛋,仿佛赫然燒著一團熾熱、靦腆和熱忱的火焰;他以強烈、警覺、發狂的目光穿透那掛在演奏音樂的客廳門口的奧比松掛毯,仿佛是以軍人的沉著或不可思議的誠心——這是警覺的象征、期待的化身、暴亂的紀念——象哨兵那樣從炮樓頂上監視著敵人出現或者象天使那樣在大教堂頂上等待著最後審判時刻的來臨。現在斯萬只消邁進舉行音樂會的大廳了,有個身背鑰匙串鏈子的掌門官彎腰為他把門打開,仿佛是將城門的鑰匙呈獻給他似的。但斯萬這時想的卻是他可能去的那所房子(假如奧黛特許可的話),而擦鞋墊上空奶罐這個形象使他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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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雅(1746——1928),西班牙畫家,對歐洲十九世紀繪畫有深刻影響。

②本韋努多·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邁過了那條掛毯,仆人的場面讓位于客人的場面,斯萬很快就發覺男賓都很丑陋。男性面貌之丑,他是知之已久了,可是自從他發現男人的相貌的基礎在于五官線條的獨立自主性(僅受美學關系的調節)以後,男性面貌之丑對他來說又成了新鮮事物了——在這以前男人的相貌對他來說本是用來辨認某一個人的符號,而這個人或則代表一系列值得追求的歡樂,或則代表應予驅避的煩惱,或則代表應該還報的禮數。斯萬在他身邊的人們身上,現在再也找不出一樣東西不具有一定的個性了,就算是許多人都戴的單片眼鏡吧,在他心目中過去至多只是表明他們戴單片眼鏡罷了,現在也已經不再是人所共有的習慣而都各有特征了。也許是因為他現在只把正在入口處聊天的弗羅貝維爾將軍和布雷奧代侯爵看成是一幅畫當中的兩個人物,而他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他來說卻是把他介紹進賽馬俱樂部,在幾次決斗中幫過他忙的有用的朋友,所以將軍那單片眼鏡,那象一片彈片那樣嵌在他那庸俗、帶著傷疤、洋洋得意的臉上,那象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的那只獨眼那樣在前額中央獨樹一幟的單片眼鏡,現在在他眼里卻成了一個嚇人的傷疤,受這樣的傷固然是光榮,在別人面前顯示出來卻不大體面;至于德·布雷奧代先生,為了參加社交活動,增加節日氣氛,除了戴上珍珠色手套、高級黑禮帽,白領帶以外,也戴上一副單片眼鏡來替代平常的夾鼻眼鏡(斯萬自己也是這麼做的);象顯微鏡下的一張切片那樣緊貼在鏡片背面的是他那其小無比的眼睛,眼里射出親切的目光,不時流露出微笑,對天花板之高,晚會的歡樂氣氛,節日的安排和清涼飲料的質量表示滿意。

“啊!原來是您哪!真是半輩子沒有見著了。”對斯萬說這話的是將軍,他看到斯萬愁眉苦臉,以為他也許是生了一場重病才離開了社交界,便找補上一句:“您現在氣色不錯嘛!”這時候德·布雷奧代先生則問一個剛把單片眼鏡(這是他唯一用作心理觀察和無情分析的工具)戴上眼角的專寫社交生活的小說家:“怎麼?您老兄到這里有何貴干?”這位小說家煞有介事,故作玄虛地答道:

“我在觀察哪!”他的小舌音發得很重。

福雷斯代爾侯爵的單片眼鏡很小,鏡片沒有邊框,象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是何質地的一塊多余的軟骨一樣嵌在眼皮里,弄得眼睛不停地、痛苦地抽搐,給侯爵臉上平添了幾分帶有陰郁色彩的細膩感情,使得婦女們深信他一旦失戀了是會感到非常痛苦的。德·聖岡代先生那副單片眼鏡則跟土星一樣,周圍有個很大的環,它是那張臉的重心所在,整個臉隨時都圍繞它而調正,那個微微翕動的紅鼻子,還有那張好挖苦人的厚嘴唇的嘴巴總是竭力以它們做出的怪模樣來配合那玻璃鏡片射出的機智的光芒;這副單片眼鏡也引起那些輕佻的趕時髦的女郎的遐想,夢想從他那里得到矯揉造作的獻媚和溫文爾雅的逸樂;而那位大鯉魚腦袋和鼓包眼睛的德·巴朗西先生戴著他那副單片眼鏡在人群中慢慢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松開他那下巴骨,仿佛是為了確定行進的方向似的;他那副模樣就象是臉上只帶著他那玻璃大魚缸任意的,也許是象征性的,用于窺一斑而知全豹的一片玻璃——斯萬十分欣賞喬托在帕多瓦一個教堂畫的《罪惡》和《德行》這些畫,他這就想起了“不義”身邊那支綠葉蔥蔥的枝條,它象征著隱藏著他的巢穴的那些森林。

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懇求下,斯萬走向前去,為欣賞由長笛演奏的《俄耳甫斯》①中的一個曲子而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眼前只有兩位年紀已經不算很輕的夫人並坐在一起,一位是康布爾梅侯爵夫人,一位是弗朗克多子爵夫人,她們是表姊妹,時常手提提包,在她們的女兒的陪伴下在晚會上象在火車站那樣你找我,我找你,直到她們用扇子和手絹指著兩個相連的空位置時才安靜下來:德·康布爾梅夫人跟別人來往不多,很高興能有德·弗朗克多夫人作伴,後者卻很有名望,當著她那些漂亮朋友的面陪一位跟她曾一起度過童年的默默無聞的夫人,自以為這事兒做得很有風度,很獨出心裁;斯萬皺起眉頭冷眼瞧著她們兩位聽長笛獨奏後面那段鋼琴插曲(李斯特的《聖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看那位名手令人為之眩目的指法:德·弗朗克多夫人是心急如焚,兩眼射出發狂的光芒,仿佛鋼琴家手指飛奔的那些琴鍵都是一架架高聳的秋千,一失足就能墜入八十米深的深淵,她同時向她的鄰座投去驚訝懷疑的目光,仿佛在說:“能演奏到這等地步,簡直是難以置信”;德·康布爾梅夫人擺出一副受過良好音樂教育的架式,腦袋跟節拍器的擺那樣在打著拍子,從一個肩頭晃到另一個肩頭,擺動得那麼大那麼快(兩眼則投出那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滿足于說一聲“這又有什麼辦法”的受苦受難的人的茫然的目光),隨時都牽動她上衣皺邊上的鑽石,也叫她不得不經常去擺正插在頭發上的黑葡萄串,但並不因此而中斷它越來越快的擺動。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旁,稍前一些的是加拉東侯爵夫人,她成天念念不忘的是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系,這為她的沙龍以及她個人大為增色,卻也多少使她有點丟臉,因為這個家族中最顯赫的人都多少有點回避她,這也許是由于她為人有點討厭,也許是由于她名聲不是太好,也許是由于她出于地位較低的一支,也許是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當她跟她不相識的人在一起的時候,譬如此刻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邊的時候,她就苦于不能把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系用明白無誤的詞句標榜出來,就象東正教教堂的拼花圖案上用直行的文字寫在聖者身旁注出他們所說的話語一樣。她此刻想的是,自從她表妹洛姆親王夫人結婚六年以來,還從沒有邀請過她,也沒有來看望過她。想到這里,她滿腔怒火,卻也不無自豪之感,這是因為,如果有人奇怪怎麼在洛姆親王夫人家見不著她,她就可以說那是為了避免在那里碰上瑪蒂爾德公主②,而萬一碰上了,那可是她那極端正統主義的家庭所決不能原諒的;這樣一來,她也終于把這當作是她不上她表妹家去的理由了。她可也記得,她自己曾多次問過洛姆親王夫人,她怎樣才能跟她見面,然而到底得到了什麼答複,印象已經模糊,只是常常嘀咕:“再怎麼說,這第一步總不該由我邁出,我比她大二十歲呢,”以此來沖淡這令人羞辱的回憶。靠了這內心獨白的力量,她傲慢地把雙肩往後一甩,簡直使它們脫離了她的胸部,她的腦袋也幾乎跟肩膀齊平了,不禁叫人想起餐桌上插在驕傲的山雞上那只帶羽毛的雞頭。倒不是說她苗條得象只山雞,她可是生來矮胖粗壯,大有男子氣概;不過多年所受的凌辱卻使她的脊梁挺直了起來,就好象是不幸長在崖邊的樹木為了保持平衡而向後往斜里生長一樣。為了安慰自己不能跟蓋爾芒特家族中其他人處于平等地位,她只得經常念叨,她之所以不常去看他們,那是由于她那毫不妥協的原則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這種想法居然塑造了她的體態,使她產生了一定的儀容,平民百姓把它看成是上等人家的特征,有時也在俱樂部那些先生們昏花的老眼里激起一霎那的欲念。誰要是把德·加拉東夫人的談話加以分析,把每一個詞語出現的頻率統計出來,從而找出破譯密碼的關鍵,那就會發現即使是最常用的詞語,出現的次數也不會多于“在蓋爾芒特堂兄弟家”、“在蓋爾芒特姑媽家”,“埃爾賽阿爾·德·蓋爾芒特的健康”、“蓋爾芒特表妹的浴盆”這些詞語。當人們跟她談起一個知名人士時,她總答道,她個人並不同他相識,然而在她蓋爾芒特姑媽家卻碰到過上千次,而且在回答的時候語調是那麼平淡,聲音是那麼沉重,顯然表明她個人之所以並不同他相識,還是出之于那些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原則;她那向後拱的雙肩依靠的就是這些原則,就仿佛體操教練為了鍛煉你的胸廓而讓你依靠平衡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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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國歌劇作曲家格魯克(1714——1787)作。

②瑪蒂爾德公主(1820——1904):熱羅姆·波拿巴親王之女,她家的沙龍在第二帝國時期頗為知名。

大家原本沒有料到會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見到洛姆親王夫人的,那天她可當真來了。她原是屈尊光臨的,為了表示她並不想在客廳中顯擺自己的門第,她是側著身子進來的,其實面前既沒有人群擋道,也沒有任何人要她讓路;她故意呆在客廳盡頭,擺出一副適得其所的神氣,仿佛是一個沒有通知劇院當局而微服親自在劇院門口排隊買票的國王似的;為了不突出她在場,不招引眾人的視線,她一個勁兒低頭觀察地毯上或她自己裙子上的圖案,站立在她認為是最不顯眼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只要一瞥見她,一聲歡呼,就會把她從那里拉將出去),就在她所不認識的德·康布爾梅夫人身旁。她觀賞這位愛好音樂的鄰座表演的啞劇,但並不去模仿她。這並不是說,洛姆親王夫人這回撥冗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呆上五分鍾,就不願意盡可能表現得和藹可親,使她對主人的這番恩惠顯得加倍地可貴。不過她生來就討厭她所謂的“浮誇”,堅持不做出與她生活于其間的那個小圈子的“派頭”不相適應的舉動,雖然這些舉動對她也不免產生誘惑,因為在與新環境(哪怕它比自己所在的環境低微)接觸時,即使是最自信的人們也會產生一種模仿心理(同羞怯有點相近)。她首先心想,這樂曲也許跟她迄今為止所聽的音樂不是一個路子,是否有必要手舞足蹈,又想如果不手舞足蹈是否表示自己不懂得這音樂,對女主人是否有失禮儀:結果她只好采取折衷辦法來表達她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感情,一會兒一面以不動聲色的好奇盯著她那狂熱的鄰座,一面扶扶肩帶,摸摸她那金黃色頭發上鑲有鑽石的珊瑚或者琺琅小球(這使她的發型顯得既樸素又好看),一會兒用她的扇子打打拍子,但為了顯示她不受樂曲的支配,並不按著節拍來打。鋼琴家彈完了李斯特的一個曲子,又轉入肖邦的一支序曲,這時德·康布爾梅夫人朝德·弗朗克多夫人投去溫情的微笑,它既載著對往日歲月的回憶,也顯示出行家滿意的心情。她在年輕時就學會怎樣撫愛肖邦那些婉轉曲折,特別長大的樂句,它們是如此自由、柔和,如此易于感受;它們在開始時總在尋覓試探,力圖逸出出發時的方向,在遠離人們以為它們將到達之處,卻總是在奇想的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堅定地回來擊中你的心坎——這回來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籌劃了的,就象是一只水晶杯子,一響起來就不由你不發出一聲驚歎。


她生活在一個交游極窄的外省家庭里,幾乎從不參加舞會,沉醉于莊園的孤寂生活之中,把所有那些想象中的舞伴的舞步或者放慢或者加速,象扒拉花瓣那樣把他們挨個兒撥弄,暫時離開舞會到湖畔松林中去傾聽狂風呼嘯,突然看到有一個身材修長,嗓音既悅耳卻又古怪又走調,戴了一副白手套的小伙子向她走來,跟人們夢想中這人世間的情人不大一樣。可是今天呢,這種音樂的美已經過時,失去了鮮豔的色彩。幾年來已經不再博得行家的重視,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名聲,原有的魅力,即使是口味平庸的聽眾從中得到的樂趣也平平常常,不屑一談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回過頭來偷看一眼。她知道她年輕的兒媳婦(她對她的婆家倒是滿懷敬意的,但她既懂和聲又認識希臘字母,在精神方面的事物上有她自己的看法)是看不起肖邦的,聽到肖邦的音樂就頭痛。她是個瓦格納迷,這會兒跟一幫同她年紀相仿的人坐在遠處,這下德·康布爾梅夫人擺脫了她的監視,可以盡情陶醉在她甘美的印象之中了。洛姆親王夫人也有同樣的感受。她雖然沒有音樂的稟賦,可在十五年前也曾跟聖日耳曼區的一位鋼琴教師學過,這位天才婦女到了老年,生活貧困,在七十之年重操舊業,教她從前的學生的女兒和孫女兒輩。她現在已經不在世了。可她的方法,她那美妙的琴聲有時還在她的學生的指上重現,甚至還在那些早已平庸不足道,放棄了音樂,幾乎連鋼琴蓋都早就不再打開的學生的指上重現。因此,洛姆夫人還能恰如其分地搖頭晃腦,能正確欣賞鋼琴家所演奏的那首她都能背得出來的序曲。開頭那個樂句的最後半段都在她嘴上油然哼出來了。她喃喃自語:“真是美妙極了,”這“美妙”兩字是帶著這樣深摯的感情,她都感到自己的雙唇神秘地在翕動,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在視線中注入了茫然的感傷色彩。德·加拉東夫人這會兒卻暗自嘀咕,碰見洛姆親王夫人的機會是如此難得,真是叫人惱火,因為她真想在親王夫人跟她打招呼的時候不予理睬,用這樣的辦法來教訓教訓她。她不知道她這位表妹這會兒就在這里。德·弗朗克多夫人一點頭,使她看到了親王夫人。她立即奔到她的跟前,也顧不得對別人的打擾了;她想保持那副高傲冷淡的神氣,好提醒大家,無論是誰,要是在她家里有可能面對面碰上瑪蒂爾德公主的話,她是不願意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再說就歲數而言,她跟她也不是同一代人;不過她也想沖淡這副高傲而有保留的神氣,說幾句話來表明她來找她是事出有因,同時迫使親王夫人不得不講幾句話;因此,德·加拉東夫人一到她表妹跟前,就繃著臉,無可奈何地伸出一只手問她:“你丈夫怎麼樣?”那語調充滿了擔心,倒仿佛親王得了什麼重病似的。親王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哈哈大笑,這一笑既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在譏笑某人,又是為了把她面部的線條都集中到她那生動活潑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圍,從而使自己顯得更美。她答道:

“再好也沒有了!”

說罷又笑了起來。這時德·加拉東夫人挺起上身,板起臉,仿佛還在為親王的健康狀況擔憂,對她表妹說:

“奧麗阿娜(這時德·洛姆夫人以驚訝和含笑的神色瞧著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仿佛是要請他證明,她可從來沒有許可德·加拉東夫人直呼其名),我很希望你明晚能上我家小坐片刻,聽一聽莫紮特的五重奏,有單簧管。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好象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請,而是要對方幫個忙,要聽聽親王夫人對五重奏的意見,仿佛是她的新廚娘創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聽到美食家的意見似的。

“我知道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見馬上告訴你:我是喜歡它的!”

“嗯,我丈夫身體不怎麼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見著你,他會是非常高興的,”德·加拉東夫人接著說,現在是用愛德這個道理來將親王夫人的軍,要她在晚會上露面。

親王夫人不喜歡對人說她不願意上他們家去。她每天總是給人寫信表示歉意,說她怎麼因故不能出席他們的晚會(其實是不想去),什麼婆婆突然來家啦,小叔有所邀請啦,要上歌劇院啦,要去郊游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這就讓許多人聽了心里高興,以為她跟他們是願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應邀參加都是因為親王府臨時有事沖突,而把這樣的事來跟他們舉辦的晚會相提並論,實在是很給他們的面子的。親王夫人出自蓋爾芒特家族那個才氣橫溢的小集團,頭腦機敏,談吐不凡,情感高尚——這種精神可以上溯至梅里美,最後表現于梅拉克和阿萊維①的戲劇之中;親王夫人甚至把這種精神運用于社交關系之中,移之于禮儀之間,使之盡量明確實在,接近于實際。她決不會費許多唇舌對一個家庭主婦說她是多麼想參加她家的晚會;她認為跟她談些能否左右她前往的瑣碎小事更加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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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拉克(1831——1897),法國劇作家;阿萊維為其合作者。

“你聽我說,”她對德·加拉東夫人說,“明兒晚上我可得上一個朋友家去,把這日子定下可費了事了。她要是領我們去看戲,那我就怎麼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們在她家呆著,我知道除了我們就沒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辭。”

“對了,你看見你的朋友斯萬先生沒有?”

“沒有,可愛的夏爾哪,我都不知道他這會兒在這里,我得想辦法讓他見到我才是。”

“說來也真怪,他怎麼會到聖德費爾特婆娘家來,”德·加拉東夫人說,“我知道他可是個聰明人(其實她的意思是說“他可是個耍弄陰謀詭計的人”),這可也擋不住他這個猶太人踩進兩個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門!”

“說句不嫌丟丑的話,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令人震驚的事情。”洛姆親王夫人說。

“我也知道他已經改了宗,連她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經改了宗。不過據說改了宗的人比沒有改宗的人還要依戀他們原來的宗教,說那不過是虛晃一槍,不知道是否當真?”

“這問題我可不了解。”

鋼琴家要演奏肖邦的兩支曲子,彈完前奏曲以後馬上就開始彈一首波洛涅茲舞曲。不過自從德·加拉東夫人告訴她表妹,此刻斯萬也在場以後,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親自來彈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親王夫人也不會聽它半句的。人類分成兩撥,一撥只對他們不認識的人感興趣,而在另一撥人身上,這種興趣只對他們認識的人才有。親王夫人屬于後一撥。跟聖日耳曼區的許多婦女一樣,她無論到什麼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里有誰也在場,雖然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卻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占據,其余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顧了。從那時起,親王夫人一心存著能被斯萬看到的希望,一個勁兒左顧右盼(就象是一只被馴養的小白鼠,馴養員拿一塊糖一會兒伸向它的鼻子,一會兒又往後縮回),臉上是萬千默契的線條,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茲舞曲傳達的感情沒有任何關系;她的臉總是探向斯萬所在那個方向,如果斯萬挪個地方,她也就隨之挪動她那懷有深情的微笑。

“奧麗阿娜,你可別生氣,”德·加拉東太太這個人時常為了圖一時的痛快,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甯可犧牲她在社交界里輝煌的前途,犧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里出出風頭的希望。這時她說:“有人說斯萬先生這號人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這樣?”

“這你比誰都更清楚,”洛姆親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請過他五十回,他連一回也沒上你家去過嗎?”

在離開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時,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聽音樂的人們的反感,卻引起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禮貌,坐在鋼琴旁邊,直到那時才瞥見了親王夫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原本以為她還在蓋爾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現在見她來了,自然分外高興。

“怎麼?親王夫人,您來了?”

“對了,我剛才坐在一個犄角里,聽了不少好東西。”

“怎麼,您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

“對了,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可我覺得才只一會兒,只是因為沒有看見您才覺著慢。”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讓給親王夫人,夫人說:

“不必,不必!干嘛要換呢?我坐哪兒都挺好的。”

為了表現她貴婦人的樸實,她故意找了把沒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這張軟墊凳子就好極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這里嘰嘰喳喳的,人家都要噓我了。”

這時鋼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樂激情正處于高潮之中,一個仆人正端著一方盤的清涼飲料遞給客人,茶匙丁當直響,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跟每次晚會一樣,揮手叫他走開,他可老瞧不見她的手勢。有個新娘子,遵從年輕女子不應該面有厭煩之色的教導,老是高高興興地面帶笑容,兩只眼睛直在尋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來向她表達感激之情,感謝她在舉辦這樣的盛典時還想起了她。她雖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鎮靜一些,但在欣賞樂曲的時候也不是毫無不安的心情;不過她所擔心的不是鋼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鋼琴,它頂上擺著一支蠟燭,每當彈到最強音時燭火都會跳動起來,即使不至于會把燈罩燒著,至少會在紅木琴台上留下幾點蠟淚。到了最後,她忍不住了,登上琴台那兩級台階,快步向前把那蠟台的托盤撤走。但她的雙手剛碰到托盤,樂曲最後一個和弦就響了起來,一曲告終,鋼琴家站起身來。再怎麼說,這位年輕婦女的大膽的首創精神,她跟鋼琴家短時間內在台上的同時出現,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產生了良好的印象。

“親王夫人,您瞧見這位婦女了嗎?”德·弗羅貝維爾將軍問洛姆親王夫人。他是過來跟親王夫人打招呼的,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剛走開一會兒:“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藝術家?”

“不,她是康布爾梅家的新媳婦,”親王夫人隨便這麼一說,馬上又找補一句:“我這是重複我聽來的話,她究竟是誰,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背後有人說他們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鄉下的街坊,不過我不信真有誰認識他們。他們多半是‘鄉下佬’!再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經常出入于這個了不起的社交場所,我可對這些了不起的人們姓甚名誰毫無概念。您想他們在參加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晚會以外的時間干些什麼呢?她多半是靠了這些音樂家,這些舒服的椅子,還有可口的飲料才把他們吸引來的。應該承認,這些‘貝盧瓦家的客人’①倒是挺不錯的。她居然當真有這股勇氣每星期都出錢把這些湊熱鬧的租到家里來。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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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貝盧瓦是專門出租椅子的商人。

“嗯,康布爾梅可是個響當當的姓氏,又古老,”將軍這麼說。

“說它古老,我不反對,”親王夫人冷冰冰地答道,“不過這名字讀起來不和諧。”她把“和諧”兩字讀得特別重,仿佛是帶了引號的,這又是蓋爾芒特這個小圈子里的人說話的矯揉造作的一種表現。

“您這話當真?她可是美得可以入畫,”將軍說,他的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德·康布爾梅夫人,“您不這麼認為嗎,親王夫人?”

“她太愛出頭露面,我覺得象她這麼年輕的人,這就不太好了;我想她還不是我的同齡人,”洛姆夫人答道(這最後一句話,同樣也可以出之于加拉東和蓋爾芒特之口)。

親王夫人看到德·弗羅貝維爾先生還在目不轉睛地瞧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半是出于對這位夫人的惡意,半是出于要對將軍表示殷勤,說道:“這對她丈夫可是不太好了!我很遺憾,並不認識她,否則我就可以把她介紹給您,看來您是被她迷上了。”其實她要是當真認識這位青年婦女,她是不會這麼干的,“現在我不得不跟您道別了,今天是我的一個朋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賀她,”她說這話時的語調既樸素又真實,表明她就要去參加的這個社交集會既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儀式,又不能不去,而她的光臨是會令人感動的。“再說,我得去接巴贊,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他去看他的朋友去了。我想您是認識他們的,他們的姓跟一座橋的名稱一樣,叫耶拿。”

“耶拿,這首先是一次勝利的戰役的名稱,親王夫人,”將軍說,“我是個老兵,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他一面說,一面把單片眼鏡摘下來擦一下,就象是給傷口換塊紗布似的。這時親王夫人本能地扭過頭去說“帝國時期封的貴族嘛,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不過他們這伙人倒都是好樣兒的,他們當年打起仗來都是英雄。”

“我對英雄是滿懷敬意的,”親王夫人說,那口氣里多少有點諷意,“我所以沒有跟巴贊一起上那位耶拿親王夫人家去,根本不是因為我瞧不起他們,完完全全因為我不認識他們。巴贊認識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不,不,並不象您所想的那樣,這里頭並沒有什麼愛情問題,我沒有什麼可反對的!再說,真要是有那樣的事,我反對又有什麼用?”她無可奈何地找補上這一句。誰都知道,自從洛姆親王娶了他那秀色可餐的表妹,打第二天起就不斷地對她不忠。“話又說回來了,這並不是那麼回事,他們都是他老早就認識的人,對他很有好處,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我先來跟您講講他們的房子……

您想想,他們的家具全都是帝國時期的式樣!”

“親王夫人,這是自然的羅,這是他們祖父母傳下來的。”

“我也不是不知道,可這也擋不住這些家具樣子丑陋。一個人家里可能沒有好看的東西,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至少不應該有滑稽可笑的東西。不瞞您說,我還從來沒見過比那種可怕的式樣更做作,更土氣的東西呢,那五斗櫃上居然裝飾著澡盆那麼大的天鵝頭呢!”

“不過我想他們家里也有些好東西,譬如有一張精工鑲嵌的桌子,有個什麼條約就是在那張桌子上簽字的。”

“啊!他們家是有些有曆史意義的東西,這我承認。可是這些東西並不美……而是可怕!我自己也有些這樣的東西,是巴贊從蒙代斯吉烏家繼承來的。所不同的是,這些東西我們都收藏在蓋爾芒特家里的頂樓上,誰也瞧不見。得了,得了,問題不在這里。假如我認識他們的話,我是會跟巴贊一起奔他們家去看他們,看他們家的獅身人面像,看他們家的銅器的,可我不認識他們!我從小就被教導說,上不認識的人家去是不禮貌的(她講到這里的時候裝出一副孩子氣)。我是一向遵從這個教導的。哪有正派人讓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進他們家的?我要去了,豈不是要吃閉門羹嗎?”

這當然是種假設,講到這里,她微微一笑,她那藍眼睛盯著將軍,這時帶著夢幻般溫柔的表情,就使得那微笑更美更俏了。

“啊!親王夫人,您明明知道,您要去了,他們是會喜出望外的……”

“是嗎?那是為什麼?”她急忙問道,這也許是為了不顯出她明明知道這是因為她是法國最高貴的貴婦人之一,也許是因為這話出之于將軍之口而高興,“那是為什麼?您怎麼知道?他們也許會把這看成是再討厭也不過的事情呢。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就我來說,跟我認識的人打交道都已經叫我煩透了,要是叫我跟我不認識的人打交道,哪怕是跟英雄好漢,我都要瘋了。再說,除了象您這樣早就認識的老朋友以外,我不知道英雄氣概在社交界能起多大作用。請客吃飯有時都已經煩人了,如果還要伸出胳臂來邀斯巴達克①入席,那就……我也決不會邀請費森謝特里克斯來當第十四位②。我想我可以請他來參加人數眾多的晚會,可我又不組織這樣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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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羅馬奴隸起義領袖。

②費森謝特里克斯,古代高盧將軍,政治家,率領高盧人抵禦凱撒。在西方,十三是個不祥的數字,碰到一桌十三人時,臨時邀一人入席湊數。

“啊!親王夫人,您這位蓋爾芒特家人可真是貨真價實。

蓋爾芒特家人的風趣,您身上可是充分體現出來了!”

“大家都說蓋爾芒特家人的風趣,我真不明白那是為什麼。難道您還認識別的有風趣的蓋爾芒特家人嗎?”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哈哈大笑,眼睛鼻子都擠到一塊堆兒來體現她的高興勁兒,雙眼炯炯有神,射出只有贊美她的風趣或美貌的言語(哪怕出自親王夫人自己之口)才能激起的愉快的光芒。

“噯!斯萬象是在那里跟您的康布爾梅打招呼呢;喏,他在聖德費爾特婆娘身邊,您瞧不見!您可以請他把您介紹給她。得快著點兒,他要走了。”

“您有沒有瞧見他那臉色是多麼難看?”將軍說。

“可憐的夏爾!啊!他終于來了,我都以為他不願意見我的面呢!”

斯萬非常喜歡洛姆親王夫人,看到她就想起跟貢布雷相鄰的蓋爾芒特,想起他如此熱愛,而只是為了不願離開奧黛特才不再回去的那片土地。他善于使用半是藝術性,半是情場用的語言來取悅于親王夫人,當他一時返回他久違的社交圈子時,自然不免要應用一番:

“啊!”他話是對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說的,可又是說給洛姆夫人聽的,“原來可愛的親王夫人在這里!諸位,她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聽李斯特的《聖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的,時間倉促,她只能跟美麗的山雀一樣,隨便撿幾個李子,撿幾個山楂插到頭上就來了;現在還有幾滴露珠,一點白霜,冷得公爵夫人直呻吟呢。真漂亮,親愛的親王夫人。”

“怎麼?親王夫人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的?真是太棒了!我真抱歉,我原來還不知道呢。”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天真地叫道。她對斯萬的風趣話是不大習慣的。當他仔細看親王夫人的頭飾時她又說:“倒是真的,這是模仿……該怎麼說呢?不象是栗子,這想法真是妙極了!可親王夫人是怎麼知道我的節目表的呢?音樂家們連我都沒有告訴呢。”

當斯萬在一個慣常用情場的言語交談的婦女身邊時,他是常講一些連上流社會中的許多人都不懂得的微妙的話的。他不屑于跟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解釋,說他是用隱喻說話的。至于親王夫人呢,她都哈哈笑開了,因為斯萬的風趣在她那個圈子里是深受贊賞的,也因為每當聽到贊美她的話時,她總覺得這話是無比的優美,也總是令人忍俊不禁。

“好極了!夏爾,我這些小山楂果子合您的心意,我真高興!您干嗎跟那位康布爾梅人打招呼,莫非您也是她在鄉間的街坊?”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見到親王夫人很樂意跟斯萬聊天,就走開了。

“您自己不也是嗎,親王夫人?”

“我?莫非這些人到處都有鄉間別墅?我倒真想能跟他們一樣!”

“他們不是康布爾梅人,那時在康布爾梅的是她的親戚;她娘家姓勒格朗丹,常到康布爾梅去。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自己還是康布爾梅伯爵夫人,教務會還欠您一筆租金呢?”

“我不知道教務會欠我什麼,可我知道本堂神甫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這筆錢我以後是不想再借出了。再說,這些康布爾梅人的名字也真能嚇人一跳,結尾倒是干脆,可是並不高明!”她笑著說。

“開頭也並不更高明些,”斯萬答道。

“敢情這是兩個縮略詞拼起來的!”

“這准是一個怒氣沖天卻又講體面的人創造出來的,他不敢把第一個詞說完。”

“可既然他不能自己把第二個詞說出來,他又何不把第一個詞說完,一了百了呢?咱們這是在大發雅興,開起玩笑來了,親愛的夏爾——不過現在老見不著您,真夠傷腦筋的,”她以溫存的語調找補一句:“我是多麼喜歡跟您聊聊天。您想想,我都沒法子讓弗羅貝維爾這笨蛋明白康布爾梅這個名字為什麼能嚇人一跳。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只有看到您的時候,我才不感到厭煩。”

這當然不是真話。不過斯萬跟親王夫人對小事情的看法是一致的,結果連說話的方式甚至讀音都非常相似,要不然正是這個相似導致他們看法的一致。這種相似倒並不太引人注目,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聲調迥然不同。不過只要你能在想象中把斯萬的話語里他那洪亮的嗓音跟話語從中吐出的兩撇小胡子去掉,你就可以發現這些語句、音調的這些變化,全都是蓋爾芒特那小圈子那一套。可在大事情上,斯萬跟親王夫人就毫無共同之處了。不過自從斯萬如此消沉,隨時總感到就要哭出聲來以後,他總象一個殺人凶犯需要把他犯的罪行訴說出來一樣,需要把他自己的苦楚傾吐一番。聽到親王夫人說到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時,他感到得到一點安慰,仿佛親王夫人跟他說起了奧黛特似的。

“對啊!生活這個東西真是可怕。咱們得時常見見面,親愛的朋友。跟您在一起,好就好在您不是個嘻嘻哈哈的人。咱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晚間。”

“那是當然,您為什麼不到蓋爾芒特來呢,我婆婆會高興得要死的!這地方景色不美,不過我敢說這地方並不令人不快,我討厭‘風景如畫’的地方。”

“這我相信,你們那地方好極了,”斯萬答道,“此刻對我來說都已經太美,太熱鬧了,反正這是一個使人幸福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我在那里生活過,所以連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跟我說得上話。當微風拂面,麥穗蕩漾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有人要來,將要收到什麼消息;還有河邊那些小房子……我該是多麼不幸,如果……”

“哦!親愛的夏爾,留點兒神,那凶神惡煞朗比榮婆娘瞧見我了,快把我擋住,告訴我她家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搞胡塗了,是她把女兒嫁出去了,還是給她的情夫找了個妻子,我鬧不清了;也許是把她的女兒嫁給了她的情夫?啊!我記起來了,是她被她那親王丈夫休了……您裝著給我講話,省得這位貝雷妮絲①來請我去吃飯。再說,我也得走了。您聽我說,親愛的夏爾,這回總算見著您了,您就不能跟我一起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她會是多麼高興,再說巴贊也要跟我在她家碰頭的。要不是梅梅帶來點您的消息……您想想,我現在根本就見不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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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猶太希律王族的公主,與狄度熱烈相愛,狄度曾欲娶之為妻,但在即羅馬帝位後,因羅馬人的反對被迫將她遣走。拉辛作有同名悲劇,高乃依則作為英雄喜劇《狄度與貝雷妮絲》。

斯萬沒有答應;他早就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他一離開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就直接回家去,他不想為了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就看不到他一直在期待著的,由仆人送去或者留在門房里等待著他的那張便條。那天晚上洛姆夫人對她的丈夫說:“可憐的斯萬哪,他還是那麼親切可愛,不過著樣子挺倒黴的。您過幾天會看到他的,他答應最近上咱家來吃飯。一個那麼聰明的男人,為了那樣一種女人而苦惱,我覺得真是荒唐。那女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有人說她是笨蛋。”說這種話,得有未墮入情網中人的那種清醒才行,這樣的人認為一個有才智的人只能為值得為之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為霍亂菌這樣渺小的東西而甘願染上霍亂,豈不是咄咄怪事!

斯萬想走,可正在終于可以脫身的時候,弗羅貝維爾將軍卻請他把德·康布爾梅夫人介紹給他,他這就不得不跟他回到客廳去找她。

“我說啊,斯萬,我甯願安安穩穩在家里當這個女人的丈夫,也不願被野蠻人宰了,您說呢?”

“被野蠻人宰了”這幾個字刺痛了斯萬的心;他馬上就感到需要繼續和將軍談一談:

“是啊,很多人就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的。譬如說,您肯定知道,那位由迪蒙·德·烏維爾①把他的骨灰帶回來的那位航海家拉貝魯茲(斯萬講到這里的時候感到很幸福,仿佛他是在說起奧黛特)。他是個好樣兒的,我對他很感興趣。”說到這里他都有點傷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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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迪蒙·德·烏維爾(1790——1842):法國航海家。

“啊!沒有錯。拉貝魯茲誰不知道?有條街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將軍說。

“您認識拉貝魯茲街上的人?”斯萬興奮地問。

“我就認得德·尚利福夫人,她是那位好樣兒的肖斯比埃爾的妹妹。她有天舉辦了一個戲劇晚會,挺好的。她的沙龍今後會是很出色的,您瞧吧!”

“啊!她住在拉貝魯茲街!這條街挺討人喜歡的,挺美,挺冷清。”

“不,您大概有些時候不去了;現在不冷清了,那個區到處都在蓋房子。”

斯萬最後把德·弗羅貝維爾先生介紹給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這是她首次聽到將軍的大名,她匆匆擺出一個愉快和驚訝的微笑——這是對一個從來沒有聽說起過的人的微笑;她新婚不久,對這家的朋友還不認識,別人領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她都以為是家里的朋友,心想要是能裝出自從她嫁到這家以後就常聽人說起他的話,那就顯得很得體,所以就不無猶豫地伸出手來,這猶豫既說明她在克服她早就學會了的含蓄,也說明那由于戰勝了這猶豫而發自內心的友好情誼。就這樣,她的公婆(她依然認為他們是法國最顯赫的貴人)說她是個天使:他們特別要顯示他們之所以挑中她做他們的兒媳婦,正是由于他們看中了她的人品,而不是她家巨大的家財。

“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有音樂的天賦,夫人,”將軍對她說,不露痕跡地提起剛才蠟台托盤那檔子事。

音樂會繼續進行,斯萬知道他在這個新節目沒有結束以前是脫不了身的。跟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這間屋里,他感到痛苦,他們的愚蠢和可笑刺痛著他的心,更何況他們不知道他在愛著一個人,而且即使知道,也不會感到興趣,只能是笑他幼稚,惋惜他做出這等傻事;他們把他的那份愛情表現為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的主觀狀態,缺乏任何外在的東西向他證明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他特別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奧黛特決不可能來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一概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的這個地方,而他還要持續流放下去,以至于樂器的聲音簡直要使他叫喊起來。

突然間。奧黛特仿佛進來了;看到她的出現,他簡直肝腸寸斷,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來小提琴奏出了高音,連綿繚繞,仿佛若有所待,這等待在繼續下去,懷著已經瞥見它等待的對象從遠處走將過來的激奮維系著那高亢的樂音,同時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續到它的到達,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臨,竭盡全部余力為它敞開大路,讓它過來,就好象我們用雙手撐著一扇大門,阻止它自行關閉似的。斯萬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說“這是凡德伊的奏鳴曲中那小樂句,別聽了”這句話時,直到那晚之前還得以掩埋在他心靈深處的對往昔奧黛特還愛著他的那些日子的回憶,卻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當,以為愛情的季節已經回來,在他的心中又蘇醒過來,振翅飛翔,向他縱情高唱已被忘卻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憐憫他當前的不幸。

過去他也常說“在我幸福的時日”、“在我得到她的愛的時日”,這些都是抽象的詞語,說的時候也不感到特別難受,因為他腦際並沒有在其中注入什麼與過去有關的事物,只有一些虛妄的片斷,並不保存什麼實在的東西,而這一次重新找到的卻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遠固定下來的一切東西;一切又都在他眼前重現:她扔進他的馬車並被他舉到嘴唇邊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卷曲的花瓣,上面寫著“在給您寫這信時我的手顫抖得多麼厲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兩字的信紙,以及當她以懇求的口吻向他說:“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會打發人來找我的吧”時那緊蹙的雙眉;他又聞到在洛雷丹諾去給他找那個小女工前理發師為他理發時,燙發鉗發出的氣味。那年春天暴雨來得如此頻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輪敞篷馬車里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習慣、季節的印象、皮膚的反應,這些東西構成一張大網,在一連好幾個星期當中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時,他嘗到那些除了愛情別無他事的人們的種種樂趣,肉欲的追求也得以滿足。他曾以為他可以永遠如此,將來無需領略其中的痛苦;現在奧黛特的魅力跟那個象一個模糊的光暈那樣籠罩著他的可怕的恐懼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而這光暈就是不能每時每刻都知道她在干些什麼,不能隨時隨地占有她的那種焦躁不安。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隨時都可以同您見面,我什麼時候都是有空的!”時的那種語調,然而現在她卻什麼時候都沒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的興趣和好奇,對答應她介入他的生活這種熱切的願望(他當時卻怕它會引起可厭的打擾)也不複存在了!當初她必須苦苦哀求,他才答應讓她領到維爾迪蘭家去:當初他每月只讓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總得反複強調她夢寐以求的兩人天天見面這個習慣將給她帶來何等的快樂(而他卻認為那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使)之後,他才勉強答應她的要求,後來她卻對這種習慣感到厭惡,徹底擺脫了,可他卻已經把它看成是無法遏制的痛苦的需要。他記得當他第三次見到她時,她曾一再問道:“為什麼不讓我更經常地來看您?”他當時殷勤有禮地笑著答道:“我是怕來日徒然自苦呀!”唉!現在呢?她倒還是有時從飯店或者旅館用帶銜的信紙寫封信來;可這些銜頭上的一個個字都象火一樣燒他的心。“這是在符耶蒙旅館寫的?她上那兒去干什麼?跟誰去的?干了些什麼?”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大街正在一盞盞熄滅的煤氣街燈,那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竟在那幾乎是神乎其神的夜里,在影影綽綽的人影中把她找著了(那天夜里,他幾乎沒有問如果去找她,又如果把她找著的話,是否會引起她的不快;他心里是那麼確有把握,當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時,她准會感到最大的快樂),而現在這個夜晚確實已經屬于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的大門已經全都關上,他再也無法重新進去了。斯萬現在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這重溫的幸福,只見有一個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因為他沒有馬上把他辨認出來),為了免得別人看見“他倆”熱淚盈眶,便把頭低了下去。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等他明白過來以後,他那憐憫之心也就隨之消失,然而他妒忌她曾經愛過的另一個自己,妒忌他過去時常認為(然而心里也並不過分難過)“她也許在愛著”的那些人們,因為他心中關于愛的空泛的概念(其實其中並沒有愛情)已經由充滿著愛情的菊花的花瓣和“金屋”餐廳信紙上的箋頭取而代之了。他的痛苦之情愈來愈強烈,他抬手擦一擦前額,把單片眼鏡摘下,擦拭擦拭鏡片。毫無疑問,如果他這會兒能看到他自己的話,他會把他剛才象是摘下一個討厭的念頭那樣摘下的單片眼鏡,象是擦拭掉煩惱那樣用手絹擦拭那蒙上水氣的鏡片的單片眼鏡,補充到他剛才——加以區別的那一系列單片眼鏡行列中去的。

在小提琴聲中——你如果看不到樂器的話,你就不能把所聽到的聲音跟樂器的形象聯系起來,而手器的形象是能改變樂器的音色的——有著跟次女低音一樣的聲音,使人產生有一位女歌唱家來參加這個音樂會的幻覺。你抬起眼來,卻只見到那精致得跟中國珠寶盒一樣的琴身,而且有時還能聽到美人鳥迷人的歌聲;有時也似乎聽到被俘獲的精靈在這中了魔法的顫抖的寶盒中,就象一個淹沒在聖水缸里的魔鬼的掙紮聲;有時又仿佛有一個神乎其神的純潔的生靈在空中飄蕩,展現它那看不見的啟示。

與其說樂師們在演奏那個樂句,倒不如說他們在舉行為召喚這個樂句出現所需的儀式,在誦念為使它出現並使它的奇跡得以延續一些時間所需的咒語;斯萬現在不再能看到它,除非它屬于一個紫外線的世界,他在離它越來越近時卻一時失明,只感到這一變化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他現在感到這個樂句出現在他面前,象是他的愛情的保護神和知情人,為了能在大庭廣眾之中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拉到一邊跟他絮語,而用這有聲的外形把自己喬裝打扮起來。當這樂句從他身邊飄然而過,輕盈、安神,象鮮花的清香那樣悄悄私語,傾心相訴,他仔細啼聽每一個字,直惋惜話語如此迅速地飛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親吻那和諧的,正在消逝的形體。他現在已經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獨之感了,因為樂句在跟他說話,悄悄地談到了奧黛特。因為他現在不再象過去那樣以為這樂句不認識奧黛特和他了。它曾如此經常地目睹過他倆在一起時的歡樂情景!不錯,它也時常提醒他這種歡樂的不實在,會稍縱即逝,甚至就在那時,他也在樂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聲調中窺出了痛苦的苗頭,而他今天從中覓得的卻幾乎是高高興興的聽天由命的甘美。當年這樂句曾跟他談起過悲傷的事,他自己雖未被波及,只見到樂句帶著微笑把它們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沖瀉而下,而現在這些悲傷的事卻是他親自嘗過的了,而且沒有希望得以擺脫。這樂句仿佛也象當年說到他的幸福時一樣,對他說:“這有什麼關系?這算不了什麼。”斯萬心里第一次浮現對這位凡德伊,對這位本身多半也曾嘗過苦澀滋味的,從不相識的崇高的兄長的憐憫與柔情;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他是從怎樣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無窮的威力來創作的?當這小樂句對他談起他的痛苦的虛妄時,斯萬體味到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當他從把他的愛情看作是無關緊要的閑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臉上窺出這種意思的時候,他卻覺得這條箴言難以容忍。那是因為那個小樂句,與此相反,不管它對心靈的這些狀態的短暫易逝表示了什麼見解,它從中所看到的卻跟這些人不一樣,並不是沒有實際生活那麼嚴肅的東西,相反卻是遠遠高出于生活的東西,是唯一值得表現的東西。這個小樂句試圖模仿,試圖再創造的是內心哀傷的魅力,而且要再現這種魅力的精髓;除了親身感受這種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別人都認為它是不能傳達,也是毫無價值的;這個小樂句卻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為可以看見的東西。它使得它的聽眾只要多少有點音樂細胞,承認這種魅力的價值,嘗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後在他們身畔看到的每一個特定的愛情當中,他們卻又看不到這種魅力了。當然,這小樂句把這種魅力編組起來的形式是不能化為邏輯的推理的。但一年多以來,對音樂的愛好向他揭示了他心靈中的許多寶貴財富,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在他身上生根發芽,斯萬從此就把音樂的主旨看成是真實的思想,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類型的思想,蒙著黑影、不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窺透的思想,然而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區別,各有不同的價值與意義。

自從他在維爾迪蘭家那次晚會上請人把那樂句再奏一遍以後,他竭力想弄清這樂句是怎樣象一股清香、一次摟抱那樣迷惑他,纏繞他的,他終于意識到那個收縮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組成這樂句的那五個間距很小而其中兩個又不斷重複的音符;可事實上他不知道,他這番推理並不是從這小樂句本身得來,而是得之于在首次聽到那個奏鳴曲的晚會上認識維爾迪蘭夫婦以前,由于懶得動腦筋而用來解釋他所探索的音樂這個神秘實體的簡單的標准。他也知道,在他回憶之中的鋼琴的樂聲就越發歪曲他觀察與音樂有關的事物的觀點,而且展現在音樂家面前的天地並不是僅有七個音符的可憐的鍵盤,而是一個無限寬廣的鍵盤,幾乎還完全未為人所知,只是星星點點地散布著千千萬萬表現溫柔、激情、勇氣和安謐的琴鍵,中間被層層從未被我們探索過的黑暗所阻隔;這些琴鍵彼此之間有天地之別,只為少數偉大的藝術家所發現,他們在我們心靈深處喚醒了跟他們發現的主題相應的情感,告訴我們,在我們原以為空無一物的心靈這個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卻蘊藏著何等豐富多彩的寶藏而未為我們所知。凡德伊就是這樣的音樂家中的一個。他那個小樂句雖然為我們的理性設置了一層薄膜,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實、如此明確的內容,它又給這內容以如此新鮮、如此獨特的力量,使得聽眾把樂句和憑智力獲得的思想一視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斯萬每次想到這個樂句,就仿佛是想到了愛情觀和幸福觀,馬上就能從中體會到它的特點,就如同一想起《克萊芙公主》和《勒內》①這兩個標題就知道它們的特點一樣。即使在他不想到這個小樂句時,它也跟一些無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聲、凹、凸、肉欲這些概念)處于同等地位,潛伏在他的心靈之中,而我們的內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絢麗斑斕,正是由于這些豐富的精神財富。假如我們一命歸天,我們也許就將失去這些財富,它們也許會自行消失。但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不可能不認識它們,正如我們不可能不認識一個具體的物體一樣,也正如當我們的房間里點上了燈,雖然屋里的物體都變了樣,對黑暗的回憶也已不複存在,我們卻不可能懷疑燈光的存在一樣。就這樣,凡德伊的這個樂句,正如《特里斯坦》②的某個主題(它為我們表現了心靈的感受)一樣,也歌頌死亡,也體現了相當動人的人生景象。這個樂句的命運,日後是要跟我們的心靈的現實聯系在一起的,它是我們心靈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裝飾物之一。也許只有虛無才是真實的東西,而我們的夢幻並不存在,然而那時我們就會感到,那些與我們的夢幻相關連而存在的樂句和概念也就不複存在了。我們終究會死去,但是我們手上有這些神奇的俘虜作人質,他們將在我們生存的機會喪失時繼續存在下去。有了他們,死也就不會那麼淒傷,不會那麼不光彩了,甚至不會那麼太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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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萊芙公主》作者是法國十七世紀女作家拉法耶特夫人,被認為是法國第一部心理小說傑作。《勒內》則是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里昂的作品。

②全名為《特里斯坦與依索爾德》,是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瓦格納所作歌劇,歌頌死亡和黑暗,充滿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色彩。

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的確存在著,他沒有錯,當然,從這個觀點來看,它是人間的東西,然而它卻屬于一種超自然的創造物的世界;我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創造物,但當有某位探險家探索這不可見的世界,捕捉到一個這樣的創造物,從他進入的這個神奇世界中帶到我們這個塵寰的上空閃耀出片刻的光焰,我們看到時是會欣喜若狂的。凡德伊用他那個小樂句所做的就是這樣一件工作。斯萬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樂器把它揭露出來,使它成為清晰可見,以他如此輕柔、如此審慎、如此細膩、如此穩健的手忠實描繪出它的輪廓,使得音響隨時變幻,有時變得模糊黯淡以表現一個幽影,而當它必須勾勒奔放的輪廓時又重新活躍歡騰起來。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確實存在,這有事實可以證明:如果凡德伊看見那個樂句,把它的形式描繪出來的能力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憑他臆想添上幾筆來掩飾他觀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麼,任何一個耳朵稍為靈敏一點的音樂愛好者就會發現他的騙局。

樂句消失了。斯萬知道,它還將在最後一個樂章的結尾出現,其間要隔著很長一段樂曲,而維爾迪蘭夫人家中那個鋼琴家老是把這一段跳過。這一段里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斯萬在第一次聽時未能辨認出來而現在卻發現了,仿佛這些思想在他記憶的衣帽間中突然把掩蓋著它的新穎之處的外衣脫掉了似的。斯萬聽著那分散的主題組成樂句,正如三段論法中的前提演繹為必然的結論,他親眼目睹這樂句的生成。他心想:“噢!凡德伊的大膽敢情跟拉瓦錫①和安培②一樣,都是得之于天才的啟發!他試驗並發現了掌握著那未為我們所知的力量的規律,把他信賴不移但永不能見的無形的巨車,駛過從未探測過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標!”斯萬在最後一段開始時聽到的鋼琴與小提琴之間的對話是多麼美啊!雖然摒棄了人間的詞語,卻並不象人們想象的那樣讓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這里卻排除了幻想;從來也沒有象這里這樣更迫切需要對答的語言,然而問題從來也沒有象這里這樣提得如此貼切,回答也從來沒有象這里這樣明確。首先是鋼琴獨自哀怨,象一只被伴侶遺棄的鳥兒;提琴聽到了,象是從鄰近的一株樹上應答。這猶如世界初創的時刻,大地上還只有它們兩個,也可以說這猶如是根據造物主的邏輯所創造,對其余的一切都關上大門,永遠是只有它們倆的世界——這奏鳴曲的世界。鋼琴緊接著又為那個看不見的、呻吟著的生靈傾訴哀怨,可那生靈到底是什麼?是一只鳥?是那小樂句還是不完整的靈魂?還是一個仙女?那叫喊聲來得是如此突然,提琴手得趕緊抓起琴弓來迎接。真是一只神奇的鳥兒!提琴手象是想遮住它,馴服它,抓住它。它已經深入到他的心靈,由它召喚的那個小樂句已經使得提琴手那當真著了魔的身體象通靈者一樣顫動起來。斯萬知道這小樂句就要再次向他傾訴了。而這時他自己早已分裂成為兩人,以至在等待他即將面臨這樂句的時刻到來時,不禁哽咽起來,就象我們在讀到一行美妙的詩句或者聽到一個傷心的消息時那樣——而且並不是當我們只身獨處的時候,而是仿佛在把這詩句或這消息告訴給我們的朋友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我們自己成了一個情緒能影響他們的第二者。樂句又重新出現了,但這次是高懸空中而且一動也不動地僅僅持續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續的時間是如此短暫,斯萬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它還象一個完整充實的虹色水泡那樣懸著。又象一道彩虹,光澤逐漸減弱黯淡,然後又升騰起來,在最後歸于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見的異彩:它原先還只露出兩種色彩,現在又添上棱鏡折射出的所有絢麗多彩的琴弦,奏出動人的曲調。斯萬不敢動彈,他也希望別人也都象他那樣安安靜靜,仿佛稍有動靜就會破壞這隨時都會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說真的,誰也不想開口。那一個不在場的人(也許是一位死者,因為斯萬不知道凡德伊是否還在人世)的美妙得難以言傳的話語,在這些祭司們的頭上回蕩,足以吸引住在場的三百人的注意,把這個召喚陰魂的樂台化為舉行神奇儀式的莊嚴的祭壇。就這樣,當樂句終于結束,只剩下嫋嫋余音在隨後取而代之的旋律中回蕩時,斯萬先還為那愚蠢得出了名的蒙特里安德伯爵夫人在奏鳴曲還沒有完全終止時就俯過身來對他講說她的感想而惱火,後來卻禁不住微微一笑,也許是為在她的話語中發現了她自己所未曾體會到的更深的含義而高興。伯爵夫人對演奏者的高超演技贊歎不已,沖著斯萬嚷道:“真是奇怪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神的……”她怕把話說得太絕,又找補了一句:“只有招魂時用的靈動台才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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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瓦錫(1743——1794):法國化學家,建立了化學命名法,發現氧在燃燒中的作用,提出物質守恒定律。

②安培(1775——1836):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電動力學的創始人。

從這次晚會以後,斯萬明白奧黛特往日對他的感情是永遠不會恢複了,他過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實現了。有些日子,她偶爾對他親切溫柔,多少對他表示一點關心;他把她這些回心轉意的表面的、虛假的表示一一記下,就好比那些侍候著身患絕症行將離世的病人的朋友們,懷著那種充滿溫情和懷疑色彩的關切以及毫無希望的歡樂,記下這樣的話當作無比寶貴的事實:“昨天他都自己會算帳了,指出了我們計算中的一個錯誤;他還高高興興地吃了一個雞蛋,如果消化得好,我們明天想給他一塊排骨試試,”盡管他們自己也明明知道,對于一個死亡已經不可避免的人來說,這樣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斯萬心里當然也明白,如果他現在離開奧黛特生活的話,他對她就會越來越淡漠,就會樂于看到她永遠離開巴黎;到時候他自己就會有呆在巴黎的勇氣,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先走開。

斯萬原也常有這樣的想法。現在他已經恢複對弗美爾的研究,他至少應該再到海牙、德累斯頓、不倫瑞克去些日子。他深信,在哥德斯密特拍賣時由毛里茨博物館①當作尼科拉斯·馬斯②的作品買去的那幅《狄安娜的梳妝》,實際出自弗美爾之手。他很想就地進行一番研究來加強他的信念。然而當奧黛特在巴黎的時候(甚至當她不在的時候),要她離開巴黎,在他看來可是一個如此殘酷的計劃,他是明知自己永遠也下不了決心去實現,所以才能經常放在心里盤算的——換到一個新地方,我們的感覺還沒有被習慣沖淡,我們隨時都會喚起原有的痛苦,使它加劇。不過他有時還在睡夢中萌生外出旅行的打算(全無影響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還得以實現。有天他夢見他要外出一年,倚在車廂窗口沖著站在月台上哭著向他道別的青年,勸他跟他一起上路。列車晃動,他也驚醒了,意識到他並沒有出家門,而且當晚,第二天還有以後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奧黛特。那時,夢境依然縈回在他心頭,他贊美自己那些優越的條件,使他生活不必依賴他人,能以呆在奧黛特身邊,使得她允許他有時去看她;他把他這些優越的條件列舉一番,其中有:他的社會地位、他的財產(她時常有迫切需要,所以不能同他破裂,而且耳聞她有跟他結婚的意思),他跟德·夏呂斯先生的交情(雖然其實並沒有使他從奧黛特那里得到多大好處,但他是他們倆共同的朋友,奧黛特對他很是敬仰,有這樣一位朋友在她面前說他的好話,他想著也不無溫馨之感),還有他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是全部用來每天安排巧計,使得奧黛特覺得有他在身邊陪伴雖不一定是賞心快事,至少是必不可少的。他想,要是這些條件全都沒有的話,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想,要是他象許多人那樣貧窮、低微、一無所有,不得不有什麼工作就干什麼工作,或者是依賴父母或妻子,他早就不能不離開奧黛特,心有余悸的那場夢就會變成現實。他心想:“人總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們也決不象他們自己所想的那麼不幸。”但他又想,他現在這種生活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了,他所期望的也就是這種生活能持續下去,繼續犧牲他的工作、他的樂趣、他的朋友,最後是犧牲他的一生來每天都期待一個並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幸福的約會;他還想,他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凡是促進他倆的關系,防止其破裂的一切是不是在毀壞他的前途,他所應該期求的是不是正是他現在慶幸僅僅是夢中發生的事情,也就是他的離去?他心想,人總是生在禍中不知禍,他們也決不象他們自己所想的那麼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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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海牙。

②尼科拉斯·馬斯(1632——1693):荷蘭畫家。

有時他盼望她在意外事故中沒有痛苦地死去,因為她是從早到晚總在外面,在街上,在大路上的。當她安然無恙回來時,他不禁贊歎人的身體是如此靈活和結實,總能驅避擺脫一切災難(自從斯萬有了這個隱秘的念頭以後,他覺得這樣的災難是數不勝數的),使得人們天天都能幾乎不受懲罰地從事他們撒謊、追求歡樂的勾當。斯萬對由貝里尼作肖像的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後者對他的一個後妃愛得發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據為他作傳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飾地說,這是為了求得他心地的甯靜。然後斯萬又為他只想到自己而深自愧恨,覺得他居然把奧黛特的生命視若草芥,自己感到痛苦也是活該,一點也不值得憐憫。

既然他不能義無反顧地離開她,那麼,假如他繼續見到她而不分離的話,至少他的痛苦終將減弱,而他的愛情也許終將熄滅。既然他不願永遠離開巴黎,他就希望她永不離開。既然他知道她每年離開巴黎時間最長是在八九兩月之間,那麼他眼前還有好幾個月的余暇來把這苦澀的念頭溶解在他腦子里遙想的時日當中,這些時日和當前的時日一模一樣,在他飽含哀愁的心中流逝,透明而寒冷,然而並不引起他過分強烈的痛苦。但這心中構想的未來,這條無色而奔放的長河,奧黛特的一句話就把它擊中,象一塊寒冰似地把它堵住,阻止它流動,使它整個凝凍起來;斯萬突然感到心里堵滿了一塊巨大而堅不可破的東西,擠壓他身體的內壁,直到使他全身爆裂:原來奧黛特帶著狡黠的微笑對他說:“福什維爾到聖靈降臨節時要出外旅行。他要到埃及去,”斯萬頓時就明白,這話就意味著“到聖靈降臨節時我要跟福什維爾到埃及去”。果不其然,過了幾天,斯萬問她:“嗯,你那天說要跟福什維爾同去的那次旅行怎麼樣了?”她冒冒失失地答道:“對了,親愛的,我們十九號就動身,我們會寄給你金字塔的圖片的。”那時他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福什維爾的情婦,要當面問個明白。他知道她迷信,有些偽誓是不會起的,而且迄今為止,他一直擔心當面問她會使她惱火,遭她討厭,然而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得到她愛的一切希望,這種擔心也就不複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說奧黛特曾是無數男人的情婦(信上列舉幾個人,其中有福什維爾、德·布雷奧代先生,還有那位畫家),還是一些女人的情婦,而且還進妓院。他為在他的朋友當中居然有人會給他寫這樣一封信而感到痛苦(從信上的某些細節看來,寫信的人對斯萬的私生活是很了解的)。他琢磨這是誰干的。他從來沒有猜測過別人在背後干些什麼,從來沒有懷疑過別人那些跟他們的言語掛不上鉤的行動。德·夏呂斯先生、洛姆親王、德·奧爾桑先生,他們當中哪一位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說過他們贊成寫匿名信的話,他們所說的都表示他們是強烈遣責匿名信的,這樣一種卑劣的行徑莫非出自他們公開的性格背後的什麼地方?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把這種無恥勾當跟他們當中任何一人的品格聯系起來。德·夏呂斯的性格有點不正常,然而基本上是善良厚道的;洛姆親王雖然冷漠,但身心健全,為人正直。至于德·奧爾桑先生,斯萬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即使是在最慘的處境中,會在他跟前講出言不由衷的話,做出不得體,不妥當的舉止。有人說德·奧爾桑先生在跟一個富有的女人的關系當中有不正當的表現,斯萬總難于理解,每當他想到他的時候,他總不得不排除他那個壞名聲,認為它跟他那些數不勝數的高尚正直的表現無法協調。斯萬一時覺得他的腦子越來越糊塗,他就想點別的事情,好看得清楚一些。過了一會兒,他又有勇氣來繼續那番思考了。他剛才既不能懷疑任何人,到這時候就只好懷疑所有的人了。歸根到底,德·夏呂斯先生是愛他的,心地不壞。然而他有神經病,當他明天聽說斯萬病了的時候,他可能會難過得哭將起來,然而今天呢,也許出于妒忌,也許出于氣憤,一時心血來潮,就要對他使壞。說到頭,這號人最糟糕。洛姆親王對他的愛當然遠不及德·夏呂斯先生,但也正由于此,他對他斯萬也就沒有那麼強烈的感情;再說,他生性冷漠,既不會做出豪邁之舉,也不會干出卑鄙齷齪的勾當;斯萬都後悔盡跟這一號人泡在一起了。他又想,阻止一個人對他周圍的人使壞是同情之心,而他終究只能保證本性跟他相同的人有這樣的心,譬如就心地善良來說,德·夏呂斯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對斯萬造成這樣一種痛苦,單單這一個念頭就會使德·夏呂斯先生產生反感。然而對一個感情冷漠,不怎麼太通人情的洛姆親王來說,在不同的本質的驅使下,可能會干出什麼事來,誰又能預料到?心地好是最主要的,德·夏呂斯先生的心地就不錯。德·奧爾桑先生心地也不錯,他跟斯萬的關系雖不親密但還是真誠的,是由于他們對什麼事情都有一致的想法,所以樂于在一起絮叨;他們之間的關系比較平和,不像德·夏呂斯先生那樣激昂,那樣易于做出一時沖動的事情來,不管是好事,抑或是壞事。如果說有誰是斯萬過去一直感到能被他所了解,能身受其體貼愛護的話,那就是德·奧爾桑先生了。不錯,不過他過的那種不大體面的生活又如何解釋呢?斯萬現在感到遺憾,他從前竟從來沒有予以考慮,時常還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什麼他只有在流氓集團里才能看到強烈的同情和尊敬的感情。現在他卻想,人們判斷別人,從來都是根據他們的行為,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有行為才有意義,我們說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麼。夏呂斯和洛姆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他們是老實人。奧爾桑也許沒有缺點,可他不是老實人。他可能又一次干了壞事。斯萬又把雷米懷疑起來,不錯,他只可能是授意別人去寫,但他顯然覺得那路子是走對了。首先,洛雷丹諾有理由恨奧黛特。其次,我們的仆人地位比我們低,以為我們除了家產之外還有什麼財富讓他們眼紅,除了缺點之外還有什麼罪惡讓他們瞧不起,又怎能設想他們最後不會干出我們上等人干不出的事來呢?斯萬還懷疑我的外祖父呢。斯萬每次求他幫忙,他不總是拒絕嗎?而且以他那資產階級的腦筋,還以為這都是為斯萬好呢。斯萬還懷疑貝戈特,懷疑畫家,懷疑維爾迪蘭夫婦,而在懷疑之中他再一次贊賞上流社會人士真是聰明,他們不願和藝術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藝術界里這樣的事不僅可能發生,甚至也許被認為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這時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亞人,他們的行動是何等光明正大,而與此恰成鮮明對比的是貴族階級,他們在手頭缺錢,又要擺闊氣、花天酒地時又是如何經常背棄原則,便宜行事,簡直是爾虞我詐!總之,這封匿名信表明他認識一個能干得出這等卑鄙行徑的人,然而他看不出為什麼這樣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隱藏在熱心腸人、藝術家、貴族的心靈深處(為他人所探測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買賣人、仆役的心靈深處。應該采用什麼標准來判斷一個人呢?歸根結蒂,他所認識的人中間,沒有哪一個是不能做出可恥的行動來的。是不是應該跟他們全都不再來往泥?他鬧不清楚了;他一再抬手拍拍腦門,用手指擦拭單片眼鏡的鏡片,心想有一些並不比他差的人也跟德·夏呂斯先生、洛姆親王和別的一些人交往,這就表明,即使他們並不是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至少每個人都必須遵從的那個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們跟並非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的人們交往的。于是他就跟所有他懷疑過的朋友繼續握手,只是帶點保留態度,認為他們也許曾經想陷他于絕望之境——不過這種保留態度也只是徒具形式罷了。

至于信的內容,他並不為之不安,因為其中列舉奧黛特的罪狀沒有一絲真實的影子。斯萬跟許多人一樣,懂得動腦筋,也缺乏想象力。他清楚地知道,人們的生活充滿著矛盾,這是一條普遍真理,但具體到特定的人身上,他就把對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設想成跟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完全一致,他借助于對方跟他講的話來設想他沒有跟他講的那些話。當奧黛特在他身邊的時候,如果他們談起別人有什麼不正當的舉止或者粗俗的情感的話,她總是用斯萬的父母從小教導他而他也始終恪守的原則來遣責他們的;再說,她也愛擺弄個花,愛喝杯茶,關心斯萬的工作。因此,斯萬就把奧黛特的這些習慣推而廣之于她的生活中的其他部分,當他要想象她不在他身邊時是什麼情景的時候,他就在腦海里重複她那些姿態。假如別人描繪的情景跟她在他身邊(或者毋甯說是曾經那麼長時期地在他身邊)的情景一樣,然而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那他是會感到痛苦的,因為在他心目中,這個形象是逼真的。然而要說她進妓院,跟一些女人在一起狂歡作樂,過著卑鄙下流、荒淫無恥的生活,那就是荒誕無稽的胡說八道;謝天謝地,他想象中的朵朵菊花,她每日品飲的杯杯紅茶,她在不義之舉面前的填膺義憤,是不可能給這一派胡言的實現留下余地的,不過他也時不時地告訴奧黛特,別人是怎樣出于惡意,把她的所作所為說給他聽的;同時他也順帶用上點他偶爾聽到的無關緊要然而卻是真實的細節,仿佛他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都了如指掌,只是秘而不宣,無意中露了這麼一點,讓人以為他掌握什麼情況,其實他既不了解,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而他之所以經常懇求奧黛特不要歪曲事實,只是為了——不管他自己意識到與否——讓奧黛特把她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他罷了。不錯,他也常對奧黛特說,他愛真誠坦率,其實,他是把他所愛的真誠坦率看成是一個能把他情婦的日常生活向他密報的拉皮條的人。因此,他對真誠坦率之愛並非超脫功利,也未能使他的人品變得更加高尚。他所珍愛的真實是奧黛特告訴他的真實;而為了得到這個真實,他不惜借助于謊言,而他卻經常對她說,謊言是如何陷入于墮落之境的。總之,他撒起謊來並不亞于奧黛特,因為他比她更不幸,也不比她少自私些。而奧黛特呢,當她聽斯萬對她本人講起她干過的一些事情時,總是帶著一副猜疑的神色瞧著他,偶爾露出憤怒之情,來遮掩她的羞恥之心。

有一天,正當他難得心境平靜了一個長時間而未生妒意的時候,他接受洛姆親王的邀請,晚間陪他去觀劇。他想知道上演的是哪個劇本,就把報紙打開,泰奧多爾·巴里埃爾的《大理石姑娘》這個名字赫然躍入眼底,狠狠地擊中他的心坎,他不由得倒退一步,扭過頭去。“大理石”這個詞往常是如此經常映入他的眼簾,以至反倒是一晃而過,視而不見,現在在它出現的那個地方卻象在舞台腳燈照射之下,突然如此奪目,叫他馬上想起了奧黛特有次給他講起的那個故事,說的是有回她跟維爾迪蘭夫人一起上工業展覽館參觀,這位夫人對她說:“你小心點兒!我可是知道怎樣把你融化掉的。反正你不是大理石做的。”奧黛特當時對他說這不過是開個玩笑,斯萬也沒怎麼在意。那時候他對她的信任比現在強多了。而那封匿名信卻恰恰講到了這一號戀情。他不敢抬眼看報,把它打開翻過一篇,躲開《大理石姑娘》這幾個字,開始心不在焉地讀起各省新聞來了。芒什省有暴風雨,第厄普、卡布爾、布士伐爾遭災。他這又怔了一下。

布士伐爾這個名字叫他想起了這個地區的另一個地名,叫布士維爾;後者又與布雷奧代這個名字相關,他常在地圖上看到,可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他的朋友德·布雷奧代先生的名字一樣,而那封匿名信上說他也曾是奧黛特的情夫。再怎麼說,對德·布雷奧代先生的指責並非全不可信;而說她跟維爾迪蘭夫人有曖昧關系,那就完全不可能了。奧黛特固然有時撒謊,可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她從來不講真話,在她跟維爾迪蘭夫婦講過的話,以及她自己向斯萬轉述的那些話中,他也曾聽到過女人們由于生活經驗的缺乏和對罪惡的無知而開的一些沒有多大意思然而不無危險的玩笑(這些話顯示了她們的清白)。她們這樣的人,譬如說奧黛特吧,她比誰都更不至于對另一個女人產生狂熱的戀情的。與此相反,當她把她在轉述時無意間在他心中引起的懷疑加以否定時的那種憤怒之情,倒是跟對所知道的他這位情婦的格調和氣質相一致的。然而在此刻,由于一陣突如其來的醋意——這就好比一個剛想到一個韻腳的詩人或者一個僅僅掌握一個零星觀察結果的學者,忽然得到一個思想或者找到一條規律,給了他們以全部的力量——他第一次想起了奧黛特早在兩年前跟他講的一句話:“哦!維爾迪蘭夫人哪,這會兒心里就只有我一個,我成了她的心肝寶貝,她吻我,要我陪她去買東西,要我對她以你我相稱。”當時他根本沒有想到這話跟奧黛特在他面前為了掩飾那有傷風化的勾當而講的那些話有什麼關系,只覺得這證明她倆交情很深罷了。現在維爾迪蘭夫人對奧黛特那種柔情的印象突然跟她這番味道不正的話結合起來了。他腦子里再也無法把那印象跟這番話分離開來,只見兩者在現實中也交織在一起,那種柔情給那些玩笑話注入了認真的要緊的東西,而那些玩笑話也就使那種柔情顯得不那麼清白了。他直奔奧黛特家。他離她遠遠地坐下。他不敢擁抱她,拿不穩這一吻在她或他身上激起的將是深情還是怒火。他沉默不語,眼睜睜地瞧著他們之間的愛情死去。他忽然下定了決心。

“奧黛特,”他對她說,“親愛的,我明知道我使你討厭,可我還得問你點事情。你還記得我曾經懷疑過你跟維爾迪蘭夫人之間有什麼關系嗎?告訴我,到底有沒有?跟她或者別的女的有沒有?”

她撅起嘴搖搖頭,這是人們回答別人“您來看節日游行嗎?”或者“您來看閱兵嗎?”這樣的問題,表示不去或者討厭這些事情時常用的姿勢。這種搖頭,通常是用來表示不願參加未來的活動的,因此在否定過去的事情當中也滲入了一點猶疑的味道。再說,這種搖頭只表示這事對個人合適不合適,並不表示對它的譴責或者從道德觀點出發認為它不可能的。斯萬見她作出否認的姿態,心里明白這也許反倒是真事。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你不是不知道,”她又找補了一句,一臉氣惱和倒黴的神色。

“不錯,我知道,不過你是不是確實拿得穩?你別說什麼‘你不是不知道’,你說‘我從來沒有跟哪個女人干過那檔子事。’”

她象背書一樣重複了一遍,語含嘲諷,也顯出她是要把他打發走:

“我從來沒有跟哪個女人干過那檔子事。”

“你能憑你的拉蓋聖母像起誓嗎?”

斯萬知道奧黛特是不會憑這個聖母像起偽誓的。

“啊!你把我折磨得太苦了!”她叫道,一面閃到一邊,仿佛是要躲開這個問題似的,“你有完沒有完?你今天是怎麼啦?莫非是下定決心要我討厭你,恨你?好嘛,我正要跟你和好如初呢,而你卻這樣來謝我!”

可斯萬不想把她輕易放過,坐在那里象個外科醫生那樣,等待剛才打斷手術進行的那陣痙攣過去,繼續開刀:

“你以為你說了我就會對你有一星半點的怨恨,那你可錯了,奧黛特,”他以想說服人的虛情假意的輕聲柔語對她說,“我跟你說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情,而我知道的事情比我說出來的要多得多。這些事兒都是別人對我說的,只有你的坦白才能減輕我對你的恨。我所以生氣,不是由于你的行動,我既然愛你就會原諒你的一切,而是由于你的虛偽,你那毫無道理的虛偽,使得你一個勁兒否認我所知道的事情。當我見到你在我面前堅持我明明知道是假的事情,還要起誓賭咒,你怎能叫我繼續愛你呢?奧黛特,這時刻對你我都是痛苦的折磨,別讓它再繼續下去了。只要你願意,一秒鍾就能了事,到時候你就永遠解脫了。你指著聖母像告訴我,你是不是干過那檔子事。”

“我壓根兒也不知道,”她憤怒地叫道,“也許很久很久以前,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呢,可能有這麼兩三回。”

斯萬早就盤算過各式各樣的可能性。現在的現實卻跟那些可能性並無絲毫關系,就跟我們身上挨了的一刀跟在我們頭頂上飄動的浮云並無絲毫關系一樣——“兩三回”這幾個字確象是一把尖刀在我們的心上畫了一個十字。“兩三回”這幾個字,單單是這幾個字,在我們身體之外發出的這幾個字,居然能跟當真觸到我們的心一樣,把它撕碎,居然能跟吃的毒藥一樣使我們病倒,真是一件怪事!斯萬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里聽到的那句話:“自從看了招魂時用的靈動台以來,這是我見過的最神的奇跡了。”他現在感到的痛苦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這倒不僅僅因為當他對奧黛特最不信任的時刻,他難以想到她在惡行這條路上能走得那麼遠,而也是因為,即使當他設想這等事的時候,那也是模糊的不肯定的沒有感受到從“可能有這麼兩三回”這幾個字當中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恐懼,沒有當你首次聽到你得了某種疾病時那種從未體會過的特殊的殘酷。他這種痛苦完全來自奧黛特,然而奧黛特在他心目中並不因此而有欠可愛,反而更彌足珍貴,仿佛是痛苦越深,唯有這個婦女身上才有的那種鎮痛劑和解毒劑的價值也水漲船高。他要給她以更多的照顧,仿佛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的某種病痛比原來設想的還要嚴重。他希望她說曾干過“兩三回”的那種丑事不再重犯。為此,他必須密切照看著她。人們常說,你要是向你的朋友指出他的情婦犯了什麼過錯,只能使他跟她更加接近,因為他是不會信你的,而他如果信了你,那就跟她貼得更緊了!斯萬心想,他怎樣才能保護她呢?他也許能使她不受某一個女人的影響,可是還有幾百別的女人呢!他也想起,在維爾迪蘭家沒有找見她的那晚,他曾一時起念要去占有另一個女人(其實是辦不到的),現在看來這念頭是何等荒唐。幸好在這象一伙伙入侵者那樣剛侵入斯萬的心靈的新的痛苦底下,還有一層由天性構成的基礎,它曆史悠久、溫和甯靜、一聲不響地在起著作用,猶如一個受了傷的器官的細胞立即來修補遭到損壞的組織,也猶如一個癱瘓的肢體上的肌肉總有恢複原有機能的趨勢。他心靈中的這些資格較老、土生土長的居民們,一時間把斯萬的全部力量投入這不聲不響的恢複元氣的工作——正是這樣的工作使得一個康複中的病人,使得一個剛接受過手術的病人一時感到安詳。這一次跟平常不一樣,這種由于精疲力竭而感到的松馳,與其說是出現于他腦際,倒不如說是出自他的心田。生活中所有曾經一度存在過的東西都一一在心中重視,而還是那份痛苦之情,就象是一頭垂死的牲口為似乎已經終止的抽搐的驚跳所驅,剛平靜了一會兒,又來到斯萬的心上畫了一個十字。他猛然想起那些月夜,他躺在他那輛駛往拉彼魯茲街的敞篷馬車上,縱情暢想戀人的種種歡樂,全然不知這些歡樂將必然帶來什麼毒果。但所有這些念頭都僅僅一閃而過,也就是把手舉到心口,緩過氣來,強自微笑來掩蓋他的痛苦那一會兒工夫罷了。這時他都已經又開始提出他的問題來了。他的醋意為了給他這樣一個打擊,使他經受還從未經受過的最慘烈的痛苦,簡直比一個死敵還要不惜費上九牛二虎的氣力,這時依然覺得他受的苦還不夠,還要想方設法讓他受到更深的創傷。他的醋意象一個邪惡的鬼神給他以啟示,把他推向毀滅的邊緣。如果說他受的罪在開始的時候還並不很重的話,那不是他的錯,而僅僅是奧黛特的錯。

“親愛的,”他對她說,“現在就算完了;對了,那人我認識嗎?”

“不,我發誓根本沒有那麼回事,我剛才是言過其實了,我並沒有走到那一步。”

他微微一笑,接著說下去:

“聽便,沒有關系,不過你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實在遺憾。你要是能把她是怎麼樣一個人跟我講講,那就省得我再在這方面費心思了。這是為你好,你說了,我不是就不再麻煩你了嗎?心里有什麼事,一旦弄明白了,就象是一副擔子落了地。要是琢磨不出是怎麼回事,那才難受呢。不過你剛才對我已經就不錯,我不願再煩你了。我衷心感謝你對我的好處。這就算完了。只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那是幾時的事情?”

“啊,夏爾!你真是煩死我了!那是早輩子的事了。我壓根兒就從來沒有再想過。你不把那些念頭重新塞到我腦子里來就不罷休是不是!你這是有心使壞,無意中干了蠢事,沒有你什麼好處。”

“啊!我剛才只是想知道這是不是在我認識了你以後發生的事情。事情仍然就是在這里發生的了?你就不能告訴我那是哪個晚上,好讓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在干什麼?奧黛特,我的寶貝,倒是跟誰?那你是不可能記不起來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我想是在布洛尼林園,有個晚上你上島上去找我們來著。你先在洛姆親王夫人家里吃了晚飯,”她說,很高興能提供一個能證實她的話的精確細節,“在鄰桌上有個我很久很久沒有見過的女人。她對我說:‘跟我上那邊岩背後去看湖光月色吧。’我打了個哈欠,答道:‘不,我累了,在這里挺好。’她說月色從來沒有那麼好過。我說:‘扯淡!’;我知道她想干什麼。”

奧黛特講這番話的時候,差不多一直是嘻嘻哈哈的,也許因為她覺得這很自然,也許因為她想這樣就可以讓事情顯得不怎麼嚴重,也許是為了掩蓋她的羞色。但當她看到斯萬的臉色時,她就換了腔調:

“你這個壞家伙,你拿折磨我來尋開心,逼我編些謊話來好叫你讓我安生!”

對斯萬的這個打擊比第一個還要使他難以忍受。他從來沒有料到這是一件離現在如此之近的事情,她卻一直瞞過了他,他一直沒能發現;這並不是在他所不知曉的過去,而是在他記得如此清楚的那些夜晚,是他跟奧黛特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是他原以為了如指掌而現在回想起來卻隱藏著欺騙和丑惡的那些夜晚;在這些夜晚中間忽然裂了一個大口子,就是在布洛尼林園中的那個時刻。奧黛特雖然不算聰明,但以其自然還是有魅力的。她剛才邊比畫邊講述那個場面時是何等的簡潔,使得斯萬氣喘籲籲地仿佛身臨其境:奧黛特的哈欠,那岩壁。他還聽到她回答“扯淡”兩字——不幸的是,答話時是高高興興的。他感到今晚她是不會再說什麼了,這會兒不可能再等到有什麼新的透露,就說:“可憐的小寶貝,原諒我吧,我知道我委屈你了,得了,我再也不去想它了。”

不過她還是看到他的雙眼死死盯著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盯著他們過去的那段戀情;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模糊因而顯得既單調又平和的那段戀情,現在卻被在洛姆親王夫人家那頓晚宴後,在布洛尼林園島上月光下的那一分鍾,撕出了一道裂口。然而他早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總是把生活看得是饒有興趣,總是要為在生活中稀奇古怪的發現贊賞不已,因此盡管難受得甚至認為這樣的痛苦無法再忍受下去,心里卻想:“生活這個東西真是叫人驚訝不已,它保留著許多妙不可言的意外;看來惡習這個東西散布起來比人們預料的要廣泛些。這個女人我一直是信任的,看樣子她是如此純樸,如此正派,縱然有些輕佻,可她的各種愛好還是正常健康的。我根據一封不大可信的揭發信,盤問她一下,她承認的那點東西就透露了超出于我所能設想的情況。”然而他不能局限于她那幾句沒有多大意義的話。他要設法把她所說的話的價值弄個一清二楚,看看是不是應該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那些事兒她是常干的,今後還要再犯。他反複琢磨她說的那幾句話:“我知道她想干什麼,”“兩三次,”“扯淡!”然而這些話在斯萬腦海里重現的時候並沒有解除武裝,每句話都象是抓住一把刀,給他又紮上一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就象一個病人不由得不每分每秒都做使他感到痛苦的動作一樣,他也反複琢磨著那幾句話:“我在這里挺好”,“真扯淡!”不過他的痛苦是如此之深,他不得不打住了。他感到奇怪,怎麼他一直是如此輕松,如此愉快地評斷的那些事兒,現在竟能變得象可能置人于死地的疾病那樣嚴重?他也認識一些女人,原是可以請她們監視奧黛特的。可你怎能指望她們的觀點會跟他現在一致,而不是停留在曾長期指導著他的色情生活的那個觀點上,能不笑著對他說:“你這醋壇子,你想剝奪別人的樂趣?”他原先在對奧黛特的愛情中所得到的純粹是優雅的樂趣,而現在也不知是什麼閘門突然落下,把他投入這新的地獄界中,看不出如何才能出去。可憐的奧黛特呀!他並不怨她。這並不全是她的罪過。不是說當她幾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被她的生身母親在尼斯賣給了一個英國富翁嗎?阿爾弗雷·德·維尼在《詩人日記》里那幾句話,他原先讀的時候是無動于衷的,現在卻覺得其中含有何等痛苦的真實:“當你覺得愛上了一個女子的時候,你應該自己問問:她的周圍環境怎樣?她的經曆如何?生活的幸福全系于此。”斯萬感到驚訝,象“真扯淡!”“我知道她想干什麼”這樣一些在他腦子里一個字一個字迸出來的簡單的句子,竟能給他造成這麼大的痛苦。不過他也明白,他以為這些不過是幾句簡單的句子,其實卻是把他在聽奧黛特敘述她那檔子事的時候所感到的痛苦之情包裹起來的甲胄,隨時都還能襲上他的心頭的;他現在感到的不正是那份痛苦之情嗎?他現在明白了這點也是枉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就算他把它忘了,寬恕了,依然還是枉然。當他在心里重溫這幾句話的時候,那份痛苦之情依然象奧黛特說他的那樣,使他成為無知和輕信的人;他那強烈的醋意為了使他遭到奧黛特的坦白的打擊,總是把他處在一個不知情的人的地位,以至過了好幾個月,這段老故事依然象是一個突然的啟示那樣使他大吃一驚。他自己也詫異他的記憶怎麼能有這樣強的再創造力。只有等到這台發生器的能力隨著年事的日長而逐漸衰退,他才能指望這份折磨有所減輕。然而每當奧黛特所說的話折磨他的力量有點枯竭的時候,斯萬腦子里原先較少縈回的話,就由一句幾乎是新的話來接班,並以它的全部力量來予以打擊。在洛姆親王夫人家吃晚飯那晚的回憶是痛苦的,但那還只不過是他的痛苦的中心。痛苦從這里輻射出去,及于前前後後的日子。不管他的回憶觸到哪一點往事,整整一季,維爾迪蘭夫婦如此頻繁地在布洛尼林園島上吃晚飯的情景都刺痛他。這痛苦是如此之深,以至醋意在他心中激起的好奇之心漸漸地被在滿足它們時將遭受的新的折磨的擔心所抵消。他意識到奧黛特在遇見他以前的那段生活,他以前從來沒有下工夫去了解的那段生活,那並不是他泛泛地看上一眼的一段抽象的時期,而是充滿著具體事件的特定的歲月。在對這些歲月有所認識的過程中,他真怕這個此刻看來沒有色彩,平穩流逝而可以忍受的過去的歲月會具有看得見的淫穢的形態,具有一副與眾不同的惡魔般的面貌。他還是不打算去對她那段過去多所設想,這倒不是由于懶于動腦,而是怕增加苦惱。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終于能在聽到“布洛尼島”,“洛姆親王夫人”這些名字時能不再感到往日的傷心,同時也感到,在他的痛苦之情剛過去時就激奧黛特說出一些足以使這份痛苦之情以另一形式重現的新的話語、地點名稱,以及各種情況是並不明智的。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現在怕知道的事情,卻往往是由奧黛特自發地,在無意中向他泄露的;奧黛特的惡習在她的實際生活跟斯萬過去以為,現在還時常以為他的情婦過的那種相對無邪的生活之間,劃出了一條鴻溝,連奧黛特自己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寬。一個染有惡習的人,在他不希望會懷疑他有這樣的惡習的人們面前總是裝出道貌岸然的樣子的,但他意想不到他這些惡習(他感覺不到它們的持續生長)會怎樣使他逐漸離開正常的生活方式。在他倆同居期間,在奧黛特心中,一方面有向斯萬掩蓋的一些行動的回憶,另一方面有些行動漸漸接受前者的影響,受到前者的感染而她自己並不以為怪,同時這些行動也不會在她心中接受培育的那個部位發生爆炸;但是如果她要把這些事講給斯萬聽了,那他就會被這些事情泄露出來的氣氛大吃一驚。有一天,他想問問奧黛特——倒沒有刺痛她的意思——她是否跟皮條客打過交道。說實在的,他相信她是不會和她們打過交道的;他在讀那封匿名信的時候,腦子里曾經閃過這個假想,然而那僅僅是文字的機械的反映,並沒有信以為真,可依然還留在腦際。斯萬要把這個雖然只是塊死疙瘩,可畢竟還是惱人的懷疑擺脫掉,希望奧黛特能把它連根拔除。“啊!不!這並不等于說我沒有被她們纏過,”她說,那微笑當中流露出一點自負和得意,竟忘了斯萬看了會覺得奇怪,“昨天還來了一個,等了我兩個多鍾點,說是我開多大價都行。看樣子是有個外國大使對她說了什麼;‘您要是不把她給我找來,我都要自殺了。’我先讓人對她說我不在家,後來只好親自出來把她打發走。我真希望你那會兒在家看看我是怎麼對待她的。我的女仆在隔壁屋里聽我說話,後來說我當時扯開嗓門大叫:‘我已經對您說了,我不願意!這是什麼鬼主意,我可不樂意!我想干什麼,不想干什麼,總有我的自由吧!如果我要錢的話,我可……’我已經告訴門房以後別讓她進來了,就說我在鄉下。啊!我是多麼希望你當時躲在什麼地方聽著。我相信你是會滿意的,我親愛的。你看,你的小奧黛特也有她好的一面,盡管有人說她的壞話。”

她以為他已經發現了這些過錯,所以承認下來,對斯萬來說,這種坦白不但沒有結束他舊的懷疑,反而成了新的懷疑的起點。這是因為她的坦白從來不會跟他的懷疑完全一致。奧黛特盡管從她的坦白當中抽去了最主要的部分,但在次要的東西里還是有些斯萬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東西,正由于其新而使他難以忍受,也使他的醋意的方程式中的已知未知各項起了變化。她這些坦白,他是再也不會忘掉的。他的心把它們裝載起來,把它們拋下,又把它們抱到懷中搖晃,象是浮在河面的死尸。她的坦白使他的心中了毒。

有一次她對他講到救濟西班牙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那天福什維爾去看她了。“怎麼,你那時候就認識他?噢!對了!不錯,不錯,”他趕緊改口,免得顯得他不知道那件事情。他忽然想起,救濟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那天正是收到他現在還珍藏著的她那封信的日子,那天她多半是跟福什維爾在金屋餐廳吃飯來著。想到這里,他不禁哆嗦起來。可她發誓說沒有那麼回事。“反正金屋餐廳叫我想起什麼事情,後來知道那是謊話,”他說這話是為了嚇唬嚇唬她的。“對了,那天晚上你上普雷福咖啡館找我,我說我剛從金屋餐廳出來,其實我並沒有去。”她看他的神色以為他已經知情,所以說得很果斷——與其說是出于臉皮厚,倒不如說是出于膽怯,怕斯萬不高興(由于愛面子又不想顯露出來),還有就是想向斯萬證明她也是能坦率的。就這樣,奧黛特就以劊子手操刀那種乾淨利索和力量打擊了斯萬,然而她倒並沒有劊子手那樣的殘忍,因為她並不意識到她在傷害斯萬;她甚至還笑出聲來,可能主要是為了不在對方面前露出她的羞愧和窘態。“真的,我沒有上金屋餐廳去,我是從福什維爾家出來。我當真到普雷福咖啡館去了,這不是瞎扯,他在那里跟我碰頭來著,請我上他家去看版畫。可另外有個人來看他了。我跟你說我從金屋餐廳出來,那是因為我怕說了實話你要生氣。你看,我這是為你好。就算是我當時錯了,至少我現在對你說了實話。如果救濟木爾西亞災民日那天我真跟他在一起吃了飯,我瞞著你又有什麼好處?再說,那會兒咱們兩個也還不是太熟悉呢?是不是,親愛的?”他向她尷尬地微微一笑,這些令人痛苦的話語忽然弄得他有氣無力,象要垮下來了似的。原來就在他以為是十分幸福因而不堪回首的那些月份,在她愛他的那些月份,她已經在向他撒謊!除了在她跟他說是從金屋餐廳出來的那一刻(那是他們第一次“擺弄卡特來蘭花”的那一晚),還該有多少時刻窩藏著斯萬連想都沒有想過的謊話啊!他想起她有一天對他說:“我只消跟維爾迪蘭夫人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得,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可能對他也是一樣,她曾多次吐出幾句話來解釋她為什麼遲到,說明改動約會時間的理由,這些話大概也出乎他當時意料之外地遮蓋著她跟另一個人干的什麼勾當,她對這個人也會說:“我只消跟斯萬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得,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在斯萬最美好的回憶底下,在奧黛特以前對他所說的最淳樸,被他認為是無可置疑的福音書式的語言底下,在她向他講述的日常活動底下,在最平凡無奇的地點——她那女裁縫家里、布洛尼林園大道、跑馬場背後,他到處都感到可能有謊言的潛流存在,哪怕是最詳細的日常生活情況的彙報也會留下空檔,足以遮掩某些活動;他感到這謊言的潛流到處滲透,使得過去在他看來是最彌足珍貴的東西(最美好的良宵,奧黛特常在原定時間以外的時間離開的拉彼魯茲街)也都變得丑惡了;這股潛流差不多到處都散布象他在聽到她坦白關于金屋餐廳那檔子事時感到的厭惡之情,也象“尼尼微的毀滅”①中那些傷風敗俗的畜生一樣,把他的過去這座大廈一塊磚一塊磚地震坍下來了。現在每當他想到金屋餐廳這個殘酷的名稱時,他都扭過頭去,這就不象前不久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的晚會上那樣是使他重嘗久已失去的一種幸福,而是向他重提他剛剛知情的一樁不幸。後來,無論是金屋餐廳這個名稱也好,布洛尼島這個名稱也好,慢慢地都不再叫他傷心了。這是因為我們心目中的愛情和醋意都並不是一種連續的、不可分的、單一的激情。它們都是由無數曇花一現的陣陣發作的愛欲和各種不同的醋意構成的,只不過是由于它們不斷地聚集,才使我們產生連續性的印象,統一性的幻覺。斯萬愛情的存在,他的酷意的堅持是由無數欲念、無數懷疑的死亡和消失構成的,而這些欲念和懷疑全都以奧黛特為對象。如果他長期見不到她的話,那些正在死去的欲念和懷疑就不會被別的欲念和懷疑取而代之。

而奧黛特的出現繼續在斯萬心中交替地播下柔情和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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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尼微為古代亞述帝國的首都,公元前612年被米堤亞和迦勒底聯軍所毀。

有些夜晚,她突然變得對他親熱異常,還敦促他趕緊抓住機會,否則良機難再;那時就得馬上回到她家去“擺弄卡特來蘭花”,而她那欲念來得如此突然,如此難解,如此迫不及待,她給他的那種種愛撫又是如此狂放,如此異乎尋常,以至這種突如其來,前所未見的溫情反倒跟謊言和惡意一樣使得斯萬愁悶起來。有天晚上他就象這樣奉奧黛特之命跟她回到家里,她又是吻他又是說些跟平常的冷漠恰成鮮明對比的充滿熱情的話語,他忽然覺得聽到什麼聲音;他站起身來,到處尋找,沒找到任何人,但也沒有勇氣坐回她的身邊;她這時氣得要命,摔碎一只花瓶,對斯萬說:“你這個人真難侍候!”他卻一直懷疑她是不是故意藏了一個人來激發他的醋意或者煽起他的怒火。

有時他還上妓院去,想打聽一點關于她的情況,當然不敢把她的名字說出來。老鴇對他說:“我這里有個小姑娘准能中您的意。”他這就跟一個感到莫名其妙的可憐的小姑娘有氣無力地聊上個把鍾頭,也不干別的什麼事兒。有天有個年紀很輕秀色可餐的姑娘對他時:“我但願能找到一個真正的朋友,他盡可放心,我再也不跟別的男人了。”“真的?你以為一個女人能被男人對她的愛情所感動,就永遠不會對他不忠實?”斯萬急切地問她。“當然咯,這得看她們的品格!”斯萬禁不住在這些姑娘面前把洛姆親王夫人聽了都會高興的話說了出來。他笑著對那位想找個男朋友的姑娘說:“你真好,你的眼睛藍得跟你的腰帶一個色。”“您的袖口也是藍的。”“咱們在這樣的地方談這樣的話,真是妙極了!我不打擾你吧?你也許有事兒要忙?”“不,我有的是時間。要是您打擾我的話,我是會直說的。恰恰相反,我很喜歡聽您講話。”“那我很榮幸。我們談得挺投機的吧?”後面這句是對剛進來的鴇母說的。

“是啊,我剛才還這麼想呢。他們怎麼那麼老實!呣,這年月有人就是為了聊天才到我這兒來的。那天親王就說了,在這里比在他老婆跟前好多了。看來這年頭上流社會里的女人全都是那號人,說起來真丟人!我這就走了,我不在這里討厭了。”她就撇下斯萬跟那個藍眼睛的姑娘。可他也立即站起身來跟這姑娘道別,他對她不感興趣,因為她根本不認識奧黛特。

畫家病了,戈達爾大夫勸他到海上旅行旅行;好幾個忠實信徒說要跟他一起去;維爾迪蘭夫婦下不了決心單獨呆在巴黎,就租上一條游艇,後來干脆買了下來,奧黛特這就經常出海了。每當她出去了一些日子,斯萬就感到他開始擺脫她了,然而仿佛是精神上的距離跟物質上的距離恰成正比一樣,一當他知道奧黛特已經回來了,他在家里就呆不住,不能不去看她。有一次,他們以為是出去玩了一個月,可也許是路上受了什麼誘惑,也許是因為維爾迪蘭先生為了討好他的太太而早有預謀,只是在路途上才慢慢向信徒們透露,他們從阿爾及爾到了突尼斯,然後又到意大利,再到希臘、君士坦丁堡,又到小亞細亞。旅行繼續了將近一年。斯萬感到絕對清靜,幾乎是非常幸福。雖然維爾迪蘭夫人極力說服鋼琴家和戈達爾大夫,說鋼琴家的姑媽跟戈達爾的病人並不需要他們,而且維爾迪蘭先生說巴黎正在鬧革命,讓戈達爾夫人回去有欠謹慎,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到了君士坦丁堡也不得不把他們兩個放回去。畫家跟他們一起走了。有一天,在這三位旅客回到巴黎不久,斯萬看到有輛上盧森堡公園去的公共馬車,他正好要去辦事,就跳了上去,剛好坐在戈達爾夫人對面;戈達爾夫人正在作她“每周”的探親訪友活動,穿戴齊全:帽子上插有羽毛,身穿綢長裙,手抄手籠,臂懸晴雨兩用傘和名片夾,戴著漿洗得雪白的手套。如果天氣晴和,她就帶著這套標志,在同一區里徒步一家一家拜訪,要是到另一個區去,那就利用公共馬車作為中轉。開初幾分鍾,她那作為女人的天然的親切還沒能夠穿透小資產階級婦女上過漿的那一層表膜,也還不大清楚是否該對斯萬講起維爾迪蘭夫婦,她只好以她那緩慢、不自然但還溫柔,有時被馬車的嘎吱聲完全淹沒了的嗓音,倒還挺自然地把她一天之中爬上爬下跑的那麼二十來家人家當中聽來的和自己照搬的話語挑選出來講上一講:

“先生,不用問,象您這樣一個不甘落伍的人當然是已經上密里東去看了馬夏①畫的那幅肖像了,全巴黎城都趨之若鹜。您有什麼高見?您是屬于贊成派那個陣營呢,還是聲討派那個陣營?所有沙龍里都是眾口一詞地談馬夏這幅肖像;誰要不就馬夏這幅肖像發表點意見,那就是不帥,不高雅,趕不上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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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儒爾—路易·馬夏(1839——1900):法國畫家。

斯萬說他還沒看過這幅肖像,戈達爾夫人擔心逼他這麼坦白承認,會把他刺痛了,趕緊說:

“啊!很好,很好,至少您是坦白承認了,您並不因為沒有看過馬夏這幅肖像就感到丟臉。我覺得您這就很好。我呢,我倒是看了,真是見仁見智,有人說它有點過分精雕細刻,象是打成泡沫狀的摜奶油,我呢,我覺得那幅肖像真是件理想的作品。當然,她跟咱們那位朋友比施畫的藍顏色、黃顏色的女人不一樣。可我得向您坦白承認——您可能認為我是個老古板,可我是心口如一——比施的畫我可並不懂。老天哪!他給我丈夫畫的肖像的優點我不是不知道,那幅畫畫得沒有他平常畫得那麼怪,可他居然把我丈夫的胡子畫成藍的!可馬夏呢!我這會兒上我一個朋友家去,他是我丈夫的一個同行(能跟您同路真是莫大的榮幸),她的丈夫已經答應她了,如果他給選進了法蘭西學院,就請馬夏給她畫像。當然,這是一個美妙的夢想!我還有一個朋友,說她更喜歡勒盧瓦①。我是個門外漢,也許勒盧瓦的學問比馬夏更大。不過我覺得一幅肖像畫的首要條件,特別是當它值一萬法郎的時候,是要畫得象,象得叫人看了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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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理斯·勒盧瓦:法國畫家。

這些話無非都是帽子上羽毛的高度,名片夾上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洗染店用墨水在白手套上寫的號碼,還有在斯萬跟前不便談維爾迪蘭夫婦這些情況下啟發她說的,說完以後,眼看離波拿巴特街角還遠,車夫一時還停不了車,她的心又啟發她講了另外一些話。

“我們在跟維爾迪蘭夫人一起旅行的時候,先生您的耳朵該是一直熱著的吧?”她對他說,“我們一直念叨著您來著。”

斯萬感到異常意外,他原以為在維爾迪蘭夫婦面前是沒有人會提他的名字的。

“而且,”戈達爾夫人接著說,“有德·克雷西夫人在場,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了。只要奧黛特在,她就不能不時時地講起您。當然不是講您的壞話。怎麼!您不信?”看到斯萬面露懷疑之色,她找補了那麼一句。

她深信自己是一片真誠,對所用的字眼也並沒有添加任何不好的意思,只是跟大伙一樣,把它用來表示把朋友們聯系起來的那種感情而已。

“她可是愛您愛得很深呢!啊!當著她面誰也不能講您的壞話,要不然的話,那可有你好看的!隨便談到什麼,就說是看到一幅畫吧,她就說:‘啊!要是他在的話,他就會告訴你們那是真的還是贗品。在這方面他是誰也比不上的。’她時時都在問:‘他這會兒在干什麼?但願他能下功夫干點活!這麼有天賦的漢子,可那麼懶,真是可惜!(您該不見怪吧?)我這會兒就看見他在我眼前,他在惦記著咱們,在琢磨咱們到了什麼地方。’我當時就覺得她那話講得好極了,原來維爾迪蘭先生問她:‘您離他有幾千里,您怎麼能看到他現在在干些什麼?’只聽得奧黛特說道:‘情人眼里沒有辦不到的事情。’我起誓,我說這話並不是為了討好您,您這位朋友可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的朋友。而且我還要跟您說,如果您連這一點都不知道,你可是天下唯一的一個了。維爾迪蘭夫人在最後一天都對我說(您知道,別離前夕聊起來總是更隨便的):‘我並不是說奧黛特不愛我們,不過我們跟她說的話跟斯萬先生說的相比就沒有什麼分量了。’啊!好家伙,車夫把車停住了,聊著聊著我都差點兒要錯過波拿巴特街了……勞您駕告訴我,我帽子上的羽毛正不正?”

戈達爾夫人從她的手籠里把她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抽了出來,伸向斯萬,從那手中,除了那張轉車車票外,還有一股高級生活的氣派,跟洗染房的香味一起洋溢在車廂之中。斯萬感到他心中充滿了對她的親切之感,同樣也有對維爾迪蘭夫人的親切之感(也差不多同樣有對奧黛特的,因為現在他對她的感情中不再摻雜痛苦的感覺,幾乎就只是愛情了),這時他站在馬車車廂外的平台上以充滿柔情的目光看著戈達爾夫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波拿巴特街上,帽子上羽毛高聳,一手提著裙子,一手提著晴雨兩用傘和露出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的名片夾,走路時把個手籠在身前一搖一晃。

戈達爾夫人真是比她丈夫還要高明的醫療專家,為了跟斯萬心中對奧黛特存有的病態的情感相抗衡,她在它們之上嫁接了另外一些情感,那是感激和友好的正常的情感,是使得斯萬心目中的奧黛特更富有人情味,與其他婦女更加相似的情感(其他婦女也是能啟發他這樣的情感的);這些情感促使他心目中奧黛特的形象起了根本的變化,恢複成為曾經被他平平穩穩地愛著的那個奧黛特;她有天晚上在畫家家中的宴會之後帶他跟福什維爾一起去喝一杯橙汁,他當時不是也預見到在她身邊生活是能夠幸福的嗎?

從前他也常不寒而栗地想過,有朝一日他也許會不愛奧黛特,他暗暗自許應該警惕,一當感到他對奧黛特的愛要離他而去時,就要把它緊緊抓住,拽將回來。可隨著他愛情的衰退,保持愛情的願望也隨之衰退了。人是不能改變的,也就是說不能變成另外一個人而繼續聽從不複存在的那一個人的情感。有時他在報上見到被他懷疑曾經當過奧黛特情人的人的名字,這也會使他的醋意油然而生,不過這種醋意並不強烈,但表明他還沒有完全擺脫他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他享到如此歡樂的時期,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還可能使他悄悄地、遠遠地看到那個時期的優美之處;這醋意帶給他的毋甯是一種可喜的激動,就象一個悶悶不樂的巴黎人離開威尼斯要回法國去,最後一只蚊子提醒他意大利跟夏天離他都還並不太遠一樣。而更多的時候,他正要與之告別的這段不尋常的歲月,當他作出努力,縱使不能繼續滯留,至少在他還有可能的時候留下一個清楚的景象時,他卻發現為時已經太晚了;他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將消失的景象那樣再看一眼他剛告別的這段戀情,可是一身而任兩人,為已經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個真實的景象卻是如此困難,結果要不了多久腦子里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無所見,他只好不再去看,摘下夾鼻眼鏡,擦擦鏡片;他心想還是休息一會兒的好,過一會兒也不為遲,這就沒精打采地縮在角落里,跟那位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樣,他正拉下帽子蓋住眼睛,想在他感覺到正在越來越快地把他帶離他曾長時間生活過的國家的這個車廂里睡上一覺,而他卻曾默默許願不讓它在未曾最後道別以前就飛逝而過的。就跟那位直到進了法國國境才醒的旅客一樣,當斯萬偶然在身邊找到福什維爾曾是奧黛特的情人的證據時,他發現自己毫不感到痛苦,他的愛情現在已經離他而去了,只是為它永遠離開他時沒有跟他打個招呼而感到遺憾。在首次吻奧黛特以前,他曾力圖把她長久以來留給他的形象趕在這一吻的回憶日後使它變樣之前銘記心中,同樣,他也曾希望,能趁她還在,至少是在精神上能跟激起他的愛情、燃起他的妒火、給他帶來痛苦、從此也將永不再見的奧黛特道別。

他錯了。幾個星期以後,他還見到她一次。那是在他熟睡之際,在夢鄉的暮靄之中。他正跟維爾迪蘭夫人、戈達爾大夫、一個他認不出是誰的戴土耳其帽的年輕人、畫家、奧黛特、拿破侖三世和我的外祖父一起散步。他們走的那條路俯瞰大海,一側是懸崖,有時壁立千仞,有時僅及數尺,行人不斷上坡下坡;正在攀登的人們就看不見已經下坡的游客,落日的余暉漸漸暗淡,看來黑夜立即就要籠罩四野。浪花不時濺到岸上,斯萬也感到面頰上濺上冰冷的海水。奧黛特叫他擦掉,可是他辦不到,因此在她面前他感到尷尬,何況他身上穿的還是睡衣。他但願人們因為天黑而發現不了這個情況,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卻以詫異的目光久久凝視著他,而他只見她臉龐變形,鼻子拉長,還長上了一部大胡子。他轉過臉去看奧黛特,只見她面頰蒼白,臉上長著小紅疙瘩,面容疲憊,眼圈發黑,然而她還是以充滿柔情的目光看著他,雙眼似乎要象淚珠一樣奪眶而出,他感到他是如此地愛她,真想馬上把她帶走。奧黛特忽然轉過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說一聲“我該走了”,就以這同樣的方式跟所有的人道別,也沒有把斯萬叫到一邊,告訴他當晚或者哪一天在什麼地方再見。他不好意思問她,他真想跟她一起走,卻又不能不扮出一副笑容回答維爾迪蘭夫人的問題,連頭也不敢向奧黛特那邊轉去,可是他的心突突地跳得可怕,他恨奧黛特,真想把剛才還如此喜歡的她那兩只眼睛摳掉,把她蒼白的面頰抓爛。他繼續跟維爾迪蘭夫人一起上坡;也就是一步一步更遠離在相反的方向下坡的奧黛特。時間才過了一秒鍾,卻仿佛她已經走了幾個鍾頭。畫家告訴斯萬,她剛走不久,拿破侖三世也不見了。“他們肯定是商量好的,”他說,“他們准是要在崖腳下相會,卻又顧到禮儀,不好意思兩個人一起跟咱們道別。她是他的情婦。”那不相識的年輕人哭起來了。斯萬竭力安慰他。

“她還是有道理的,”他說,一面為他擦試眼淚,一面給他摘了土耳其帽,讓他更自在些,“我都勸過她十多次了。干嘛難過呢?那個人是會理解她的。”斯萬這是自言自語,因為他原先沒能辨認出來的那個年輕人就是他自己;就象有些小說家一樣,他是把自己的人格分配給了兩個人物,一個是做夢的那個人,另一個是他所看見的站在他面前戴著土耳其帽的那個人。

至于那個拿破侖三世,其實就是福什維爾;把某些概念模模糊糊地一聯系,把男爵平常的面貌稍加改變,再加上交叉在胸前的榮譽勳位勳章的綬帶,這就使得斯萬給了他這樣一個名字;實際上,夢中這個人物在他心目中所代表的,讓他想起來的也正是福什維爾。在夢鄉中的斯萬從不完全的變幻著的形象中作出錯誤的推斷,而且他這時也掌握一種創造的能力,能象某些低級生物通過簡單分裂那樣進行繁殖;他通過所感覺到的自己手掌的溫暖模造出一只他在想象中握著的另一人的手心,同時也通過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情感和印象來勾勒出一些曲折情節,通過邏輯連系,在他睡夢中的一定時刻,構成必要的人物來接受他的愛或者促使他醒來。黑夜忽然降臨,警鍾響起,居民從烈焰沖天的房屋中逃出,奔跑著從他面前過去;斯萬聽到洶湧的波濤聲,他的心也同樣猛烈地在他胸膛里突突地跳著。突然間,他的心跳加速,他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痛苦和惡心,一個滿身是灼傷的農民在經過他面前時說:“您去問問夏呂斯吧,奧黛特是在他那里跟她的伙伴過夜的。他常跟她在一起,她跟他也無話不說。是他們放的火。”原來是他的男仆剛把他叫醒,對他說:

“先生,八點了,理發師也來了,我已經告訴他過一個鍾頭再來。”

這些話穿透斯萬沉浸其中的睡眠之波,在到達他的意識之前卻產生了偏離,就象是一道光線在水底顯得象是一個太陽一樣,也正如片刻之前鈴聲在他夢鄉的深淵之中變成了警鍾的聲音,鬧出了火災這檔子事兒。這時候,他夢中的景色化為灰燼,他把眼睛睜開,最後一次聽到大海遠去的濤聲。他摸摸面頰,是干的。然而他還記得那冰冷的水的感覺和鹽的咸味。他下床穿上衣服。他之所以早早地把理發師叫來,是因為他頭天給我外祖父寫了信,說是下午要到貢布雷去,因為他聽說德·康布爾梅夫人(也就是過去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在那里住幾天。他回想起那年輕的嫵媚的面孔,還有他久別了的鄉間的嫵媚的景色,兩者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促使他下定決心離開巴黎幾天工夫。種種偶然的機會使得我們跟某些人相逢,這機會並不跟我們愛他們的時間相一致,可能發生在愛情還沒有開始以前,也可能在愛情已經泯滅以後又再重現;事後回想起來,在我們一生中後來注定要成為我們意中人的最初出現總是有預告或先兆的意義的。就這樣,斯萬常常回顧在劇場碰見奧黛特時她的形象,在那個晚上,他是根本沒有想到以後會再見到她的;現在他也想到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那個晚會,他那晚把德·弗羅貝維爾將軍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夫人。我們生活中的利害關系是如此複雜,以至在同一情況下,尚未到來的幸福的基礎已經在我們正在受著的痛苦加劇時奠定,這也並不罕見。這樣的事情當然也會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第以外在斯萬身上發生。又有誰能知道,那天晚上他要是上別的什麼地方,是否會有別的什麼喜事,別的什麼不幸,而往後被他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事?不過,確確實實發生了的事情,他會覺得是不可避免的;他都差點兒要把那天打定主意去參加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的晚會看成是天意如此了:他這個人雖然渴望能欣賞生命豐富多彩的創造,卻無法對一個難題(例如到底什麼應該是最該企求的東西)長時間苦思冥想,只好認為在那晚感到的痛苦跟尚難預料然而已在萌生中的樂趣之間存在著必然的關聯,只不過這痛苦與這樂趣之間的平衡太難保持了。

醒來一小時後,當他指點理發師怎樣使他的頭發在火車上不致蓬亂時,他又想到他那個夢,又看到奧黛特蒼白的臉色、瘦削的面頰,疲憊的臉龐、低垂的眼皮,仿佛全都就在他的眼前;奧黛特的萬般柔情早已把斯萬對她的執著的愛化為對她的首次印象的長期遺忘——自從他們最初相愛以來這些日子,在他剛才睡著時,他在記憶中都曾竭力搜尋它們的確切感覺,從那時以來他已不再注意到的東西也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自從他不再感到不幸,道德修養也隨之有所降低以來,粗野的話也不時湧上他的心頭,他心里不禁咆哮起來:“我浪擲了好幾年光陰,甚至恨不得去死,這都是為了我把最偉大的愛情給了一個我並不喜歡,也跟我並不一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