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六


別墅里所有的房間都擠滿了走來走去搬運行李的挑夫、園丁和仆人。壁櫃和大櫃都打開了;兩次派人到店里去買繩子;報紙撒了滿地。兩口箱子、幾只手提皮包和用皮帶束住的毛毯被搬到了大廳。一輛馬車和兩輛出租馬車停在台階下。安娜因忙于收拾行裝而忘記了內心的激動,正站在她自己房間里的桌子旁邊檢點著她的旅行皮包,正在這時,安努什卡使她注意到一輛馬車駛近的聲音。安娜從窗口望出去,看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的信差在台階上按大門的門鈴。

“去看看什麼事,”她說,抱著一種准備承受一切的鎮靜態度在圈手椅里坐下,兩手搭在膝頭上。仆人拿了一個上面有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筆跡的厚厚的小包進來。

“信差奉命要候回音,”他說。

“好的,”她說,他一走出房間,她就用顫栗的手指拆開了信。一卷還沒有折過的鈔票從信封里掉了出來。她打開信,開始從末尾讀起。“我為您的歸來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備……我特別重視我的這個請求……”她讀著。她看下去,隨後又倒回來,讀了一遍,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當她讀完了的時候,她感到渾身發冷,感到一種出乎她意料的可怕的不幸降臨到她頭上。

早晨她還後悔不該對她丈夫說,她唯一希望的就是沒有說這話。而這里,這封信就當她的話沒有說一樣,而且給予了她所願望的東西。但是現在這封信在她看來卻比她所能設想的任何事情都可怕。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她說。“自然,他總是對的;他是基督教徒,他寬大得很!是的,卑鄙齷齪的東西!除了我誰也不了解這個,而且誰也不會了解,而我又不能明說出來。他們說他是一個宗教信仰非常虔誠、道德高尚、正直、聰明的人;但是他們沒有看見我所看到的東西。他們不知道八年來他怎樣摧殘了我的生命,摧殘了我身體內的一切生命力——他甚至一次都沒有想過我是一個需要愛情的、活的女人。他們不知道他怎樣動不動就傷害我,而自己卻洋洋得意。我不是盡力,竭盡全力去尋找生活的意義嗎?我不是努力愛他,當我實在不能愛我丈夫的時候就努力去愛我的兒子嗎?但是時候到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這麼個人,我要愛情,我要生活。而他現在怎樣呢?要是他殺死了我,要是他殺死了他的話,一切我都會忍受,一切我都會饒恕的:但是不,他……”

“我怎麼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做呢?他做的正好符合他的卑鄙的性格。他要始終是對的,而我,已經墮落了,他還要逼得我更墮落下去……”“您可以推測到您和您兒子的前途將會怎樣,”她想起了信上的話,“這是要奪去我兒子的威脅,而且大概照他們那愚蠢的法律他是可以這樣做的。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他甚至連我對我兒子的愛都不相信,要麼他就是輕視這種愛(正如他老是嘲笑它一樣)。他輕視我的這種感情,但是他知道我不會舍棄我的孩子,我也不能舍棄我的孩子,即使和我所愛的人一道,沒有我的孩子,我還是活不下去;但是他知道如果我舍棄了我的孩子,從他那里跑掉,那我的行徑就會和最無恥、最卑劣的女人一樣。他知道那個,知道我不能夠那樣做。”

“我們的生活應該照過去一樣繼續下去……”她又想起信上另一句話。“那生活過去已經夠苦的了,近來更可怕。今後又會怎樣呢?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我不會因為我要呼吸,我要愛而悔悟;他知道這樣下去,除了說謊和欺騙以外,不會有別的結果;但是他要繼續折磨我。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樂于在虛偽中游泳,正像魚在水里游一樣。不,我不會給他那種快樂,不論怎樣,我都要沖破他想用來擒住我的那面虛偽的蛛網。隨便什麼都比虛偽和欺騙好。”

“但是怎麼辦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天下有過像我這麼不幸的女人嗎?……”

“不,我一定要沖破,我一定要沖破!”她叫了一聲,跳了起來,忍住眼淚。然後她走到寫字台前,打算再寫封信給他。但是,她從心靈深處感到她沒有力量去沖破一切,她沒有力量跳出她過去的處境,不管那處境是多麼虛偽和可恥。

她在寫字台旁坐下,但是沒有寫信,她把兩臂搭在桌上,頭伏在胳臂上,哭起來,胸脯起伏,嗚咽著,像小孩哭一樣。她哭,因為她曾夢想她的處境快要弄清楚,明確,而那夢想如今是永遠破滅了。她預料到一切仍會像過去一樣,甚至會比過去壞得多。她感覺到她所享有的社會地位,那在她今天早晨看來那麼無足輕重的,那地位對于她還是非常寶貴的,她沒有力量拿它去換取拋棄了丈夫和兒子去投奔情人的那種女人的可恥處境;不管她怎樣竭盡心力,她總不能夠變得比本來的她更堅強。她永遠不會嘗到戀愛的自由,卻會永遠是一個有罪的妻子,時時感到罪跡被揭發的威脅,為了和一個她所不能共同生活的、同她很疏遠的、無拘無束的男子結上可恥的關系而欺騙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事情會弄到這種地步,同時這事情又是這樣可怕,她連想都不敢去想事情會如何了結。

她盡情地哭泣著,像小孩受了處罰時哭泣一樣。

仆人的腳步聲迫使她振作起精神來,她扭過臉不望著他,裝出在寫信的模樣。

“信差問有沒有回信,”仆人報告。

“回信?好的,”安娜說。“叫他等一等吧。我會按鈴的。”

“我能夠寫什麼呢?”她想。“我一個人能夠決定什麼呢?我知道什麼?我需要什麼?我愛什麼呢?”她又感到她的心開始分裂成二重了。這種感覺又使她感到驚駭,于是她就抓住了她想到的可以排遣愁悶的第一個行動的口實。“我得去看阿列克謝(她心里是這樣叫弗龍斯基的);只有他能夠告訴我應該怎樣做。我要到貝特西家去,我也許可以在那里見到他,”她自言自語,完全忘記了當昨天她告訴他她不去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那里的時候,他說過既是那樣他也不去了。她走到桌前,寫了個字條給她丈夫:“來信收到了。——安。”于是,按了按鈴,把它交給了仆人。

“我們不走了,”她對走進來的安努什卡說。

“一直不走了嗎?”

“不,行李放到明天,不要解開,叫馬車等著。我要到公爵夫人家去。”

“我拿什麼衣服來呢?”

十七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請安娜來參觀的槌球是由兩位貴婦人和她們的崇拜者組成的。這兩位婦人是彼得堡一個新的上流社交團體的主要代表人物,這個團體以模仿之模仿自稱為lesseptmervoillesdumonde①。這兩位婦人所屬的社交團體,雖是最上流的,卻和安娜所出入的社交團體是完全敵對的。而且斯特列莫夫老人,彼得堡最有權勢的人之一,麗莎·梅爾卡洛娃的崇拜者,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的政敵。由于這一切顧慮,安娜原來不打算去的,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信上的暗示就是針對她可能拒絕而發的。但是安娜現在卻急于想去,希望在那里見到弗龍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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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世界七奇。

安娜到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家比其他的客人們都早。

正在她進門的時候,弗龍斯基的仆人,頰髭梳理得像侍從武官一樣,也走了進來。他在門邊站住,脫下帽子,給她讓了路。安娜認出他來,這時才想起弗龍斯基昨天對她說過他今天不來,他大概是送信來通知這事的。

當她在門廳脫下外衣的時候,她聽到那仆人連發卷舌音也像侍從武官一樣,說了句:“伯爵給公爵夫人的,”就把信交了。

她真想問問他的主人在什麼地方。她真想轉回去,寫封信叫他來看她,或是她親自去看他。但是這幾個辦法都行不通了。她已經聽到鈴響通報她的到來,而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經側著身子站在敞開的門邊,等候她走進里面的房間去。

“公爵夫人在花園里;馬上會有人去通報的。您願意到花園去嗎?”另一個房間里的另一個仆人報告說。

猶豫不定的心情還是和在家里一樣,實際上是更加厲害了,因為不能夠有所行動,不能夠見到弗龍斯基,反倒要留在這里,留在這些不相干的、和她現在的心情那麼不相投合的人們里面。但是她穿著她知道很合身的衣服;她不是孤單單一個人,周圍都是她所熟悉的那種奢華懶散的氣氛,她感覺到比在家里輕松一些了;她不用去想她該做什麼。一切都聽其自然。看見貝特西穿著一件雅致得使她驚訝的雪白服裝向她走來,安娜像往常一樣地對她微微一笑。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同圖什克維奇和一位年輕小姐一道走著,那位小姐是她的一個親戚,她在有名的公爵夫人家里過夏天,這使她那在外省的父母大為高興。

安娜的神色一定有些異樣,因為貝特西立刻覺察出來。

“我沒有睡好,”安娜回答,注視著朝著她們走來的仆人,據她猜想,他一定拿來了弗龍斯基的信。

“您來了我多高興呀!”貝特西說。“我累極了,正想在他們來之前喝一杯茶呢。您去吧,”她對圖什克維奇說,“和瑪莎一道去試試槌球場,就是割了草的那地方。我們喝著茶還有時間談談心呢,we’llhaveacosychat①,好嗎?”她用英語對安娜說,帶著微笑,握著她的拿傘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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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語:我們來促膝談心吧。

“好的,特別是因為我不能在您這里逗留很久,我還得去看弗列達老夫人呢。我答應去看她總有一百年了,”安娜說,說謊原來是違反她的本性的,但在社交場中,說謊對于她不但變得又簡單又自然,並且給與她一種樂趣。

她為什麼說了她在一秒鍾以前都沒有想到的事,她怎麼也解釋不清。她說這話只是因為想到弗龍斯基既不會來這里,她就不如保留自己行動的自由,好想個別的方法去和他會面。但是她為什麼單單說了老女官弗列達,她去看她同去看許多旁的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這她可解釋不出來;但是結果證明,要想出一條去看弗龍斯基的妙計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不,我怎樣也不放您走,”貝特西回答說,緊盯著安娜的臉。“真的,我如果不是愛您的話,我簡直要生氣了。真要使人認為您是害怕我的朋友會妨礙您的名譽哩。在小客廳里預備好茶,”她照平常一樣眯縫著眼睛對仆人說。從他手里接過信來,她看了一遍。“阿列克謝騙起我們來了,”她用法語說。“他信上說他不能來,”她補充說,用一種那麼單純而又自然的口吻,好像她腦子里從來沒有想過,對于安娜,弗龍斯基竟會比槌球球員更有意義。

安娜明白貝特西什麼都知道,但是,聽見她在自己面前這樣說弗龍斯基,她一時間幾乎要相信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哦!”安娜漠不關心地說,好像對于這件事情並不感到興味似的,她微笑著繼續說:“您的朋友怎麼會妨礙人家的名譽呢?”這種語言游戲,這種隱瞞秘密,對于安娜像對所有的婦人一樣,有一種莫大的魅力。並不是非隱瞞不可,也不是隱瞞有什麼目的,而是隱瞞的過程本身吸引了她。“我不能比教皇更信天主教,”她說。“斯特列莫夫和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起來,他們都是社交界的精華之精華呢。而且他們到處受人歡迎,而我,”她特別著重我這個字眼,“從不苛刻和褊狹。

我只是沒有時間。”

“不,您也許不願意看見斯特列莫夫吧?讓他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在委員會上去互相攻擊吧,那不干我們的事。但是在社交界,我知道他是一個最和藹可親的人,而且是一個熱心的槌球家。您等等就會看到的。以他那麼大的年紀,做麗莎的癡心情郎,處境雖然很好笑,但是您該看看他處在這種境地是怎樣應付自如的。他真是有趣極了。薩福·施托爾茨,你不認識吧。啊,那是一個新的、完全新的典型。”

貝特西一口氣說下去,同時從她的愉快、機靈的眼光,安娜感覺到她有幾分猜到了她的處境,正在替她有所籌劃。她們是坐在小房間里。

“可是我得回阿列克謝一封信,”說著貝特西就在桌前坐下,寫了兩三行,把它放進信封里去。“我寫信叫他來吃飯。我說有一位太太在這里吃飯,沒有男子作陪。您看我這樣措辭會說動他嗎?對不起,我要走開一會。請您把信封起來,叫人送去,好嗎?”她從門口說:“我還有些事情要去吩咐呢。”

片刻也不思索,安娜在放著貝特西的信的桌子前坐下,連看也沒有看,就在下面寫著:“我急著要見你。請到弗列達花園來。我六點鍾在那里等。”她封好信,待貝特西轉來的時候就當著她的面把信交給人送走了。

茶已擺好在涼爽的小客廳里的小茶桌上,兩個婦人真的在客人到來之前作了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所應許的acosychat。她們評論著她們在等候的人,談話落到麗莎·梅爾卡洛娃身上。

“她可愛極了,我一向很喜歡她,”安娜說。

“您應該喜歡她。她為您著迷了。昨天她看過賽馬後跑到我這里,沒有看到您,大為失望。她說您才是一個真正的傳奇中的女主人公哩,並且說她倘若是一個男子的話,她是一定會為您顛倒的。斯特列莫夫說她事實上已經顛倒了。”

“可是請您告訴我。我始終不明白,”安娜沉默了一會之後說,她的聲調顯露出她並不是在問一個無所謂的問題,她所問的問題對于她比實際上更重要。“請您告訴我,她和卡盧日斯基公爵,那個人們稱做米什卡的,他們的關系是怎樣的呢?我難得看見他們一次。到底是怎麼一種關系呢?”

貝特西眼睛里含著笑意,緊盯著安娜。

“這是一種新的方式,”她說。“他們都采取了這種方式。

他們把什麼輿論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只是拋法有各種各樣的。”

“是的,可是她和卡盧日斯基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呢?”

貝特西突然發出快樂的抑制不住的大笑,那種笑在她是少有的。

“您侵入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領域了。那是可怕的孩子才會提出的問題哩。”說著,貝特西顯然努力想控制自己,但是控制不住,終于迸發出不常笑的人們笑起來的時候那種富于感染性的笑聲。“您還是去問他們自己吧,”她含著笑出來的眼淚說。

“不;您盡管笑,”安娜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始終不明白。我不明白丈夫做什麼的。”

“丈夫?麗莎·梅爾卡洛娃的丈夫給她拿披肩,隨時供她使喚。但是其中的內情,是沒有人要打聽的。您知道在上流社會里,甚至像化妝的某些細節是沒有人去談論或是去想的。

這也是一樣。”

“羅蘭達克夫人的慶祝宴會,您去不去呢?”安娜說,為的是改變話題。

“我不想去,”貝特西回答,沒有望著她的朋友,她動手把芬芳的茶斟在小小的透明的茶杯里。把茶杯移到安娜面前,她取出一支煙卷,裝進純銀煙嘴里,把它點著。

“是這樣的,您知道:我處在一種幸運的地位,”她這回非常嚴肅地,一面端起茶杯,一面開始說。“我了解您,我也了解麗莎。麗莎是那種性情單純的人,像小孩一樣不懂得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至少她年輕的時候不懂得這些。而現在她感到不懂事對她正合適。現在,也許是故意裝出天真無知呢,”貝特西帶著一種俏皮的微笑說。“但是,無論怎樣,這對她正合適。您知道,同一件事可以從悲劇的方面去看,而變成一種痛苦,也可以單純地甚至快活地去看。也許您太偏于從悲劇的方面去看事情了。”

“我是多麼想要理解別人就像理解自己一樣啊!”安娜說,嚴肅而又沉思地。“我比旁人壞些呢,還是好些?我想是壞些。”“可怕的孩子!可怕的孩子!”貝特西重複說。“可是他們來了。”

十八

她們聽到腳步聲和一個男人的聲音,跟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和笑聲。不一會,她們期待的賓客走進來了:薩福·施托爾茨和一個叫做瓦西卡的健壯得容光煥發的青年。顯然可以看出,他從不缺少嫩牛排、塊菌和布爾岡紅酒的豐盛營養。瓦西卡向兩位太太鞠了鞠躬,瞥了她們一眼,但只有一秒鍾。他跟在薩福後面走進客廳,好像系在她身上似地跟著她走來走去,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就像要吃掉她一樣。薩福·施托爾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發婦人。她穿著高跟鞋邁著靈活的碎步走進來,好像男子一樣有力地和兩位太太握了握手。

安娜從來沒有會見過這位社交界的新星,看到她的美麗、她的過分時髦的裝束和她的大膽舉止,不勝驚訝。她頭上柔軟的金發(她自己的和假的混在一起)梳得那麼高高的,以致她的頭就和她那大部袒露的、豐滿端麗的胸膛一樣大小了。她的動作是這般迅速,每走一步,她的膝頭和大腿的輪廓就在她的衣裳下面鮮明地顯露出來,使人不禁生出這樣的疑問:這位婦人的真正的肉體,那麼細小苗條,上面那麼袒露,背後和下部又那麼隱蔽,在後面那像晃動的山峰似的裙子里面,實際上到什麼地方為止呢。

貝特西連忙把她介紹給安娜。

“只想想,我們差一點壓死兩個士兵呢,”她立刻開口對她們說,瞟著眼睛,微笑著,扯好被她甩到一邊的裙裾。“我和瓦西卡一道坐車到這里來……噢,你們彼此一定還不認識吧。”于是她介紹了一下年輕人的姓,隨即微微漲紅著臉,因為她的錯誤——就是,向不認識的人叫他瓦西卡——而高聲大笑起來。

瓦西卡又向安娜鞠了鞠躬,但是沒有對她說一句話。他向薩福說:“您輸了。我們先到。交錢來吧!”他微笑著說。

薩福笑得更加開心了。

“現在不必,”她說。

“啊,好的。我以後來討。”

“好極了!好極了!啊,真的!”她突然轉向貝特西說,“我真是好人……我完全忘記了……我給您帶來了一位客人哩。他來了。”

薩福給邀來而又被她忘卻的這位不速之客倒是這麼一個重要人物,雖然年紀很輕,兩位夫人卻都站起來迎接他。

他是薩福的一個新的崇拜者。他現在跟蹤著她,正如瓦西卡一樣。

不一會卡盧日斯基公爵到來了,還有麗莎·梅爾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一個瘦瘦的黑發婦人,有著一副東方式的、慵懶的面孔和一雙美麗的、如一般人所說的那樣深不可測的眼睛。她的深色服裝的風格(安娜立刻注意到而且賞識了這一點)和她的那種美十分調和。麗莎之柔弱和嬌慵正如薩福之結實和灑脫一樣。

但是照安娜的趣味,麗莎是更魅人得多。貝特西對安娜說麗莎學天真未鑿的小孩的模樣,但是當安娜看到她的時候,她感覺得這不是真的。她實際上是既天真而又墮落,但卻是一個可愛而柔順的女人。固然,她的風度和薩福的相同;而且像薩福一樣,她也有兩個男子,一個年輕的和一個年老的,牢牢地盯著她,用他們的眼睛吞噬著她;但是在她身上卻有超出她周圍一切的地方,在她身上有那種混在玻璃制品中的真金剛鑽的光輝。這種光輝在她那美麗的、真正深不可測的眼睛里閃爍出來。那雙帶著黑眼圈的眼睛的疲倦而又熱情的目光以其完全的真誠打動了人。誰凝視一下那雙眼睛,都會覺得自己完全了解了她,而了解了她的時候就不能不愛她了。

一見安娜,她的臉上立刻喜笑顏開。

“噢,我看見您多高興啊!”她一面說,一面向她走去。

“昨天在賽馬場我正想到您跟前來,可是您走了。我是那樣想要見您,特別是昨天。那不是可怕得很嗎?”她說,用那種好像把她整個的心剖露出來那樣的眼色望著安娜。

“是的,我也沒有想到會那樣令人激動呢,”安娜說,漲紅了臉。

大家這時起身要到花園去。

“我不去,”麗莎說,微笑著,挨著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誰願意玩槌球呢?”

“啊,我倒很喜歡,”安娜說。

“哦,您怎麼會對什麼事情都不感到厭倦呢?望著您,真叫人愉快。您是生氣勃勃的,我可什麼都厭倦了。”

“您怎麼會厭倦呢?啊,您是生活在彼得堡最快活的***里哩,”安娜說。

“也許不屬于我們***里的人們還要厭倦得多,但是我們——至少是我——並不快樂,倒是厭倦得可怕,可怕哩。”

薩福抽著煙,和兩個青年一道到花園里去了。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舊坐在桌旁。

“什麼,厭倦!”貝特西說。“薩福說昨晚他們還在您家里痛快地玩了一夜哩。”

“噢,一切都是多麼乏味!”麗莎·梅爾卡洛娃說。“看過賽馬之後我們大家一齊跑到我家里來。老是一樣,老是一樣!老是那種事情。我們整晚躺在沙發上。那有什麼可快樂的?不,您是用什麼方法才不厭倦的呢?”她又轉向安娜說。“人只消望一望您,就看得出這是一個可以幸福,也可以不幸,但決不是一個會感到厭倦的女人。告訴我,您怎麼做的呢?”

“我什麼也不做,”安娜回答,由于這尋根究底的盤問羞紅了臉。

“那是最好的方法,”斯特列莫夫插嘴說。

斯特列莫夫是一個發鬢半白、卻還顯得年輕,生得丑陋、但有一副極有特色的聰明臉相的五十歲上下的人。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和她在一道消磨了他全部的剩余時間。一見安娜·卡列甯娜,他——在公務上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的政敵——就像社交界的聰明人那樣,竭力對她,他的政敵的妻子,表示殷勤。

“什麼也不做,”他帶著含蓄的微笑說,“那是最好的方法。我老早就對您說過,”他轉向麗莎·梅爾卡洛娃說,“假如您要不厭倦,您就千萬不要想您會厭倦。正好比您如果怕睡不著,您就千萬不要想您會睡不著。這就是剛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所說的。”

“我要是這樣說了,我一定高興得很的,因為這話不但說得很聰明,而且也很正確呢,”安娜帶著微笑說。

“不,您倒告訴我為什麼人不能夠入睡,不能不感到厭倦呢?”

“要能夠入睡,必須勞動;要心情愉快,也必須勞動。”

“當我的勞動對于誰都沒有用處的時候,我為什麼去勞動呢?而故意裝假是我不能而且也不願意的。”

“您真是不可救藥,”斯特列莫夫說,沒有望著她,他又和安娜說話去了。

因為他和安娜見面的次數不多,他對她除了尋常的客套也說不出什麼,但是他說這些尋常的話,如說她什麼時候回彼得堡啦,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多麼喜歡她啦,等等,卻都帶著這樣的一種表情,暗示出他是全心全意渴望討好她,而且對她表示尊敬和甚至不止是尊敬。

圖什克維奇走進來,報告說大家在等候他們去打槌球。

“不,不要走,請不要走吧!”麗莎·梅爾卡洛娃聽到安娜要走,這樣地懇求著。斯特列莫夫幫著她請求。

“這真會有天淵之別,”他說,“離開這里在座的人到年老的弗列達夫人那里去。況且,您只會給予她誹謗的機會,而在這里,您卻會喚起完全不同的、極其高尚的、和誹謗正相反的感情,”他對她說。

安娜猶豫不決地沉思了一會。這個聰明人的諂媚的話語,麗莎·梅爾卡洛娃對她所表示的天真的、小孩般的好感,以及她所熟悉的這一切社交的氣氛,——這一切使她感到這麼輕松,而在等待著她的事又是那麼困難,以致她一時間躊躇不決了,不知道要不要留在這里,要不要把那痛苦的解釋時刻再推延一下。但是一想起假如她沒有作出決定的話,她一個人回到家里的時候等待著她的將會是什麼,一想起她兩手揪著頭發時的那種姿勢(連那回憶都是可怕的),她就告辭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