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


列文那天晚上和女人們在一道,感到十分厭煩;他想到,他對于他的農業經營所感到的不滿並不是特殊情形,而是俄國的普遍情況;他想到,要調整勞動者對于土地的關系,使他們勞動起來,能夠像在他到斯維業日斯基家的路上所遇見的那個農家干活一樣,這並不是夢想,而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他想到這些的時候,就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激動。在他看來,這問題是可以解決的,而他應該試著去解決。

向婦人們道過晚安並且答應了明天再留一天,好和她們一道騎馬到皇家樹林去游覽一處有趣的占跡,列文在就寢以前走到主人的書房里去拿斯維亞日斯基介紹給他的、關于勞動問題的書籍。斯維亞日斯基的書房是一個大房間,四圍擺著書架,中間有兩張桌子,一張是擺在房間中央的大寫字台,另外一張是圓桌,上面擺滿了各種文字的新出版的報紙和刊物,在一盞燈的周圍,像一顆星的光線一樣排列著。在寫字台旁有一個抽屜架,上面標著金字,里面裝滿各種各樣的文件。

斯維亞日斯基取出書來,就在一把搖椅上坐下。

“您在那里看什麼?”他對站在圓桌旁邊翻看雜志的列文說。

“哦,是的,那里面有一篇很有趣味的論文,”斯維亞日斯基說的是列文手里拿著的那本雜志。“看來好像,”他興致勃勃地補充說,“瓜分波蘭的罪魁禍首根本不是腓特烈。原來……”

于是,以他所特有的明快的語言,他概括地述說了那些新穎的、非常重要的有趣的發現。雖然這時列文一心想著農業經營問題,但當他聽到斯維亞日斯基的話的時候,他暗暗問自己:“他心里藏了些什麼呢?而且為什麼,為什麼他對于瓜分波蘭的問題會感到興趣呢?”當斯維亞日斯基說完了的時候,列文忍不住問:“哦,那麼怎樣?”可是並沒有下文。他有興趣的只是“原來”是怎樣怎樣。但是斯維亞日斯基並沒有說明,而且認為不必要說明,這為什麼引起他的興趣。

“是的,但是我對那位容易動氣的鄰人倒非常感興趣。”列文說,歎了口氣。“他是一個聰明的家伙,而且說了不少真話哩。”

“啊,算了吧!一個隱蔽的頑固不化的農奴制擁護者,像他們所有的人一樣!”斯維亞日斯基說。

“您是他們的頭領呀!”

“是的,不過我是把他們領向另外的方向罷了。”斯維亞日斯基說著,大笑起來。

“使我非常感興趣的是,”列文說。“他說的對,他說我們的方法,就是說我們的合理的農業經營行不通,唯一行得通的是像那位溫和的地主所推行的那種放債方法,或是索性最簡單的方法……這是誰的過錯呢?”

“當然,是我們自己的。可是,說這行不通,這話是不對的。瓦西里奇科夫就行通了。”

“一個工廠……”

“但是我實在不明白什麼使您那麼驚異。農民無論是在物質或是精神方面都處在這樣低的發展階段上,他們對于一切他們覺得新奇的設施都要反對,這是很明顯的。在歐洲,合理的經營方法行得通,就因為農民受了教育;因此,我們必須教育農民——就是這樣。”

“但是我們怎樣去教育人民呢?”

“要教育人民,有三件東西是必要的:第一是學校,第二是學校,第三還是學校。”

“但是您自己剛才說過,農民是處在這樣低的物質發展階段上,學校有什麼效用呢?”

“你知道吧,你使我想起了一個忠告病人的笑話:‘你該試一試瀉藥。’‘試了,更壞。’‘試一試水蛭吧。’‘試了,更壞。’‘哦,那麼,除了禱告上帝再沒有別的辦法了。’‘試了,更壞。’我們現在也是一樣。我說政治經濟學,您說——更壞。

我說社會主義,您說——更壞。教育,——更壞。”

“但是學校有什麼好處呢?”

“學校供給農民另外的需要。”

“哦,這正是我始終不理解的,”列文激昂地回答。“學校怎麼會幫助農民改善物質狀況呢?你說學校和教育會供給他們新的需要。那更糟,因為他們沒有能力滿足這些需要。加減法和教義問答的知識怎麼樣改善他們的物質狀況,這我始終不明白!前天傍晚時候,我碰到一個抱著嬰孩的農婦,我問她到什麼地方去。她說她要到女巫那里去;她的孩子有好啼哭的病,因此,她帶他去診治。我就問:‘女巫怎麼醫治好啼哭的病呢?’‘她把孩子放在雞籠上面,口里念句什麼咒語……”

“哦,您正好回答了自己的問題!要阻止她把孩子放在雞籠上去醫治他好啼哭的病,這就需要……”斯維亞日斯基說,愉快地微笑著。

“啊,不!”列文煩惱地說,“我只不過覺得這種醫治方法與用學校醫治農民很相似罷了。農民是貧困而且無知的,這一點我們了解得和那個農婦看到孩子啼哭就知道他有病一樣確切。但是,學校怎樣治療這種貧困和無知的病,恰恰和雞籠怎麼可以醫治好啼哭的病一樣不可理解。需要醫治的是農民貧困的原因。”

“哦,至少在這一點上,您和您那麼不喜歡的斯賓塞①是意見一致的;他也說,教育可能是更大的生活福利和安適的結果,是像他說的更勤的洗滌的結果,然而並非是由于能夠讀書和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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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賓塞(1820—1903),反動的英國資產階級哲學家和社會學家。這里斯維亞日斯基是指斯賓塞的文章《我們的教育是正確理解社會現象的障礙》。

“哦,我居然和斯賓塞意見一致,這倒使我十分高興,或者相反地,十分遺憾;不過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學校沒有用,有用的是一種可以使農民更富裕、更悠閑的經濟組織。這樣一來,學校就自然而然會有的。”

“可是,現在在全歐洲學校都是義務的。”

“在這點上您自己怎麼會同意斯賓塞的意見呢?”列文問。

但是在斯維亞日斯基的眼睛里閃爍了一下驚異的神情,他微笑著說:

“不,那個治好啼哭病的故事好極了!真是您親耳聽到的嗎?”

列文看出他簡直發現不了這個人的生活和思想之間的聯系。顯然,他的論斷會得出什麼結論,他是毫不在乎的;他需要的只是推論的過程。而當議論的過程把他引進了一條死胡同的時候,他就不歡喜它了。那是他唯一不歡喜的東西,他總是把話題轉到什麼愉快有趣的事情上去,這樣避而不該它。

從在路上遇見的老農民所給與他的印象起,那個印象成為這一天的全部印象和思想的基礎,這一天所有的印象都使列文非常興奮。這位善良可愛的斯維亞日斯基,他有許多思想只是為了應付社會用的,而且顯然還有列文窺探不到的某些生活原則,同時當他和群眾在一道的時候,他就用一些與他毫無關系的思想來指導社會輿論;還有,那位怨天尤人的地主,他說他被生活折磨得苦惱不堪,這話是十分對的,但是他對于俄國整個的階級,而且是最好的階級的憤慨,卻是不對的;還有,不滿意自己所做的工作,茫然地希望找到一種補救的辦法——這一切都混合在內心的煩惱和期望迅速解決的心情中。

列文一個人住在給他准備的房間里,躺在他的手腳每動一下就意想不到地彈跳起來的彈簧墊褥上,他很久沒有睡著。和斯維亞日斯基的談話,雖然他說了許多聰明的話,卻沒有一次使列文感到興趣;但是那位地主的話倒是值得考慮的。列文不禁回想起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而且在想像中修正他自己的回答。

“是的,我應該對他說:您說我們的農業不行是因為農民憎恨一切改良,所以應該用權力強制他們接受;假使不改良農業就辦不成的話,那麼您說的話是對的。但是實際上只要農民按照自己的習慣勞動就准會成功的,就像我到這里來的路上所看到的那個老農民家那樣。你們和我們都對農事感到不滿,這證明過錯不是在我們,就是在農民。我們采用我們的方式——歐洲的方式——已經很久了,而從沒有考慮過我們的勞動力的性質。我們且不要把勞動力看做一種理想的勞動·力,而把它看做具有自己本能的·俄·國·農·民,然後我們就按照這種情況來經營我們的農業。假定,我該對他這樣說的,您像那位老農民那樣經營農業,您找到了可以使得您的農民對于他們勞動的成果感到興趣的辦法,而且找到了他們承認的改良方法,這樣您就不會使土壤貧瘠下來,而得到您以前的收獲的兩倍或三倍。把收成對半分,一半給勞動者;您剩下來的會多些,而勞動者所得到的也多些。為了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就要降低農業水平,使勞動者對農業的成果發生興趣。至于怎樣辦?——這是一個涉及細節的問題,但是無疑這是能夠辦到的。”

這個念頭使列文非常興奮。他半夜沒有睡著,仔細思量著如何實行他的這個思想。他本來不想第二天回去,但是現在他決心明天一早就動身回家。加上,穿著裸露脖頸的衣服的姨妹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種近似干了什麼不體面的事而感到羞愧和悔恨的感覺。最重要的是他應該毫不延遲地回去;他得趕在冬麥播種以前,向農民們提出他的新計劃,這樣,播種就可以在一種新的基礎上進行。他下決心改革他的整個農業經營方法。

二十九

列文的計劃的執行遇到了許多困難;但是他盡力而為,總算達到了這樣一種結果,雖然不稱心如意,卻也足以使他毫不欺騙自己地相信這事情是值得費力的。主要的困難之一是農事正在進行,要使一切停頓下來,再從頭開始,是不可能的,而只得在運轉中調整機器。

在他到家的當天晚上,當他把他的主意告訴管家的時候,管家帶著明顯的高興神情同意他那一部分話,就是承認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愚笨而不中用的。管家說他早就這樣說過,但卻不聽他的話。可是對于列文的提議——就是主張他和農民同樣以股東資格參加農業經營——對于這個,管家只顯出一種大為失望的神色,沒有表示任何肯定的意見,卻立刻開始談起明天急需運走剩下的黑麥捆和派人去鋤第二遍地那些事情來;因此列文感到現在還不是討論他的計劃的時候。

在開始和農民談起這事,提議按新的條件把土地租讓給他們的時候,他遭遇了同樣的巨大困難;他們是這樣忙碌地干每天的工作,他們沒有余暇去考慮他提出的計劃的利害得失。

那心地單純的牧牛人伊萬對于列文的提議——就是讓他和他一家分享牧場的利益——似乎十分理解,而且完全同情這個計劃。但是當列文向他提到將來的利益的時候,伊萬的臉上就表露出驚異和歉疚,好像表示不能聽完他要說的一切,就急急地替自己找出一件什麼刻不容緩的工作:他或是拿起叉子去把干草從牲口棚里拋出來,或是跑去打水,或是去掃除牛糞。

另一個困難是農民絕對不相信地主除了想要盡量榨取他們以外還會有別的目的。他們堅信,他的真正目的(不管他對他們說些什麼)總是秘而不宣的。而他們自己,在發表意見的時候,說了許多話,但也從來沒有說出他們真正的心思。此外(列文感覺得那位愛動怒的地主說得很對),農民們在訂立任何契約的時候,總是把不要強迫他們采用任何新式耕種法,或是使用任何新式農具當作首要的堅定不移的條件。他們承認新式步犁耕得比較好,快速犁也耕得比較快,但是他們可以舉出無數的理由,說明他們不能使用其中任何一種;雖然他已經確信不疑這樣做他就得降低農業水平,可是拋棄那分明有利的改良方法,他又覺得可惜。但是盡管困難重重,他還是一意孤行,到秋天這個計劃就開始實行,或者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最初列文想把整個農場依照新的合作條件按照現狀租給農民、雇工和管家;但是他立刻看出這是不行的,于是就決定分散經營。畜牧場、菜園、果園、草場和分成幾塊的耕地,分別加以處理。心地單純的牧牛人伊萬,在列文看來,比誰都更理解這個計劃,他成立了一個主要由他一家人組成的勞動組①,承擔了畜牧場的管理工作。休耕了八年的一塊遙遠的荒地,靠著聰明的木匠費奧多爾·列祖諾夫的幫助,在新的合作條件之下,由六家農民承受下來;農民舒拉耶夫以同樣的條件租下了所有的菜園。其余的土地還照老樣耕種,但是這三個組是新組織的基礎,占據了列文的全部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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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勞動組是當時俄國流行的工人們的一種合伙分紅的組織。

這是事實:畜牧場的情形並沒有比以前略有起色,伊萬激烈反對把母牛安頓到溫暖的牛棚里,反對用新鮮乳酪做奶油,斷言要是母牛放在冷處,飼料可以吃得少一點,而用酸乳酪做奶油更有利,而且他要求像過去一樣付給他工資,對于他領到的錢不是工資,而是預付的一份贏利這一點,絲毫不感興趣。

這是事實:費奧多爾·列祖諾夫那一組借口時間過于倉促,沒有依照契約在播種以前把土地翻耕兩次。這是事實:這一組的農民,雖然同意在新的條件之下耕種土地,並沒有把土地看做大家的共有物,卻當做是為了平分收獲而租借來的,而且農民們和列祖諾夫本人就不只一次地對列文說過:“要是您收地租的話,您可以省掉麻煩,而我們也比較自由一點。”而且這些農民還借著種種的口實,把契約上規定了的在農場上建築家畜場和倉庫的事盡拖延下去,一直拖延到冬天。

這是事實:舒拉耶夫只想把他租下的菜園分成小塊租給農民。他顯然完全誤解了,而且很明顯是故意誤解了把土地租借給他的條件。

這也是事實:在他和農民們談話,對他們說明計劃的一切利益的時候,列文常常感到農民們只聽了他說話的聲音,而且下定決心,無論他說什麼,他們決不上當。當他和農民中最聰明的那個列祖諾夫談話的時候,他格外痛切地感到了這點;他在列祖諾夫的眼睛里覺察出一種光輝,那光輝那麼明顯地表示出嘲笑列文的神情,表示出這樣一種堅定的信心,好像是說,盡管有人上當受騙,但決不是他列祖諾夫。

盡管如此,列文仍然覺得這個辦法行得通,而且由于嚴格核算和堅持己見,他將來總會向他們證明這種辦法的好處,那時,這辦法就會自然而然地推行起來。

這些事情,加上農場上未了的事務,還有他在書齋內的著述工作,在整個夏天這樣地占據了列文的心,使他很少出去打獵。在八月末,他從那個送回女用馬鞍的仆人口里聽到奧布隆斯基一家人都到莫斯科去了。他感到由于沒有回達里婭·亞曆山德羅夫娜的信,由于這種他現在一想起來就要羞得臉紅的無禮舉動,他已經破釜沉舟,再也不會去看望她們了。他對于斯維亞日斯基家也是同樣無禮:不辭而別。但是他也再不會去看望他們了。現在這些他都不在乎了。他的農業改造問題完全占據了他的心,他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他感興趣的事情了。他又讀了一遍斯維亞日斯基借給他的書,抄下他手頭沒有的材料,他又讀了一遍有關這個題目的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籍,但是,像他預料到的那樣,找不到和他所著手的計劃有關的東西。在政治經濟學著作里,臂如在米勒①的著作里,他最早曾經以極大的熱情研究過的,時時刻刻希望從中得到盤據在他心頭的許多問題的解答,他找到了從歐洲的農業狀況得來的規律;但是他不明白這些不適用于俄國的規律為什麼一定會具有普遍性。他在社會主義的書里也看到同樣的情形:不論是在學生時代曾迷惑過他的那種美妙的但不切實際的空想,或者是改良和補救歐洲經濟狀況的措施,都和俄國農業毫無共同之點。政治經濟學告訴他歐洲的財富過去和現在發展的規律,是普遍的、不變的。社會主義卻告訴他,沿著這種路線發展只會引向滅亡。他,列文和所有的俄國農民和地主,怎樣處理他們的千百萬人手和千百萬畝土地,使他們提高生產來增進公共福利,對于這個問題,兩種書籍都沒有答案,甚至連一點暗示都沒有。

既已開始研究這個問題,他就細心地閱讀了所有與此有關的書籍,而且打算秋天出國實地考察一番,為的是避免在這問題上遇到像他在研究其他問題時常遇到的困難。常常,當他開始理解對方心里的思想,而且開始說明他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對方會突然地對他說:“但是考夫曼和瓊斯、久布阿、米歇爾②是怎麼說的?您沒有讀過他們的著作嗎?讀讀吧;他們已把那個問題研究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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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勒(1806—1873),英國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是當時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的作者。

②這些都是虛構的名字。

他現在看得很清楚,考夫曼和米歇爾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他的。他知道他需要的東西。他知道俄國有出色的土地,出色的勞動者,在某些場合,就像去斯維亞日斯基家半路上那個農家,勞動者和土地能生產出豐富的產品;但在大多數場合,當資本是以歐洲的方式使用的時候,產量就很少,而這完全是因為:只有用他們自己特有的方法,勞動者才願意勞動,而且才勞動得好,這種敵對並不是偶然的,而是永久的,是人民本性中根深蒂固的現象。他想,俄國人民負有占據和開墾廣漠的、荒無人煙的土地的使命,他們有意識地堅持襲用合乎需要的方法,直到所有的土地開墾完了為止,而他們的這個方法也並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壞。他要以他的著作從理論上,以他的農事從實際上來證明這點。

三十

在九月末尾,為了在租給農民集體使用的土地上建築家畜場,運來了大批木材,黃油賣掉了,利潤也分了。實際上,農場上的一切事情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或者至少在列文看來是這樣。要從理論上說明問題,完成他的著作——照他的夢想,那著作不但要在政治經濟學上卷起一場革命,而且要根本消滅那門科學,奠定農民與土地的關系的新的科學基礎——那就只有出國走一遭,實地考察在這方面所做的一切,搜集確鑿的證據,證明那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列文只等小麥出售,可以拿到一筆錢,就到外國去。但是開始下雨了,影響了殘留在田里的谷物和馬鈴薯的收割,使一切工作,連出售小麥的事在內,都陷于停頓了。路上泥濘難行;兩架風車被大水沖走了,天氣越來越惡劣。

九月三十日,太陽在早晨露了面,列文希望天氣會放晴,開始堅決忙著做動身的准備。他吩咐動手裝運小麥,並且派管家到商人那里去取賣出小麥的錢,自己騎了馬到各處去,在動身之前對農場上的事務作最後一次安排。

列文辦完了一切事務,全身被沿著皮外套流進他的脖頸和長統靴里的雨水浸透,但卻懷著最緊張興奮的心情,在傍晚回家去。傍晚,天氣更壞了;雹子這樣無情地打著那濕透的母馬,使得它側著身子走著,抖動著頭和兩耳。但是列文戴著風帽,所以覺得很舒適,他只顧愉快地向周圍眺望,時而望著沿著車轍流過的濁水,時而望著從樹葉落盡的細枝上垂下的水滴,時而望著橋板上沒有融化的雹子的斑斑白點,時而望著在赤裸裸的榆樹周圍厚厚地堆積起的還是汁液飽滿的、肥厚的落葉。盡管四周的景物很陰暗,他仍然感到異常興奮。他和較遠村落里的農民們的談話顯示出他們已開始習慣于新的狀況了。他曾走到一個看管房屋的老頭家里去烤干衣服,那個老頭顯然就很贊成列文的計劃,並且自動請求入伙購買家畜。

“我只要堅定不移地向我的目標前進,我就一定會達到目的,”列文想,“而且這是值得努力去做的。這並不是我個人的事。而是關系公共福利的事。整個農業,尤其是農民的生活狀況非根本改變不可。以人人富裕和滿足來代替貧窮;以和諧和利害一致來代替互相敵視。一句話,是不流血的革命,但也是最偉大的革命,先從我們的小小的一縣開始,然後及于一省,然後及于俄國,以至遍及全世界。因為正確的思想是一定會取得成果的。是的,這是一個值得努力的目標。我,科斯佳·列文,曾系著黑領帶去赴舞會,曾遭到謝爾巴茨基家小姐的拒絕,而且自己覺得是那麼可憐,那麼無用的一個人,居然會是這種事業的創始人——那也沒有什麼。我相信佛蘭克林①想起自己的過去時,也一定覺得自己無用,他也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而且他一定也有一個他可以推心置腹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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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佛蘭克林(1706—1790),美國傑出的政治家。在七年戰爭時期他參加了美國反抗法國斗爭的組織,戰後奮起反抗英國,捍衛移民的政治權利。他是《獨立宣言》起草委員之一,並參加了保證美國獨立的英美媾和條約的談判。在內政上,他主張廣泛的地方分權和解放黑奴。

這樣想著,列文在薄暮時分回到家里。

到商人那里去的管家回來了,拿到一部分賣出小麥得來的錢。和那個看管房屋的老頭訂了合同,在路上管家看見到處麥子還攤在田里,所以他那沒有運走的一百六十堆麥子比起別人的損失來簡直算不了一回事。

晚飯後,列文照常拿著一本書坐在圈手椅里,他一面讀,一面想著眼前與他的著作有關的旅行。今天他的著作的全部意義格外鮮明地浮現在他的心頭,說明他的理論的整段整段的文句也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我要寫下來,”他想。“那一定可以成為一篇簡短的序言,我從前以為那是不必要的。”他起身向寫字台走去,臥在他腳旁的拉斯卡也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望著他,好像是在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一樣。但是他沒有來得及把它寫下來,因為農民的頭頭們來到了,列文走到前廳去接見他們。

在他接見了那些有事與他相商的農民,安排了明天的工作之後,列文就回到書房,坐下來工作。拉斯卡臥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拿著襪子坐在她平日常坐的位子上。

剛寫了不一會兒,列文突然曆曆在目地想起了基蒂,想起了她的拒絕和他們最後一次的會面。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煩悶有什麼用呢?”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為什麼要老坐在家里啊?您該到什麼溫泉去住一住,反正您現在准備要出門了。”

“哦,我後天就走了,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我得先做完我的工作。”

“啊,啊,又是您的工作!好像您賜給農民們的還不夠哩!實在,他們都這樣說:‘你們老爺這樣做,會得到皇帝的嘉獎咧。’真的,這是怪事:您為什麼要為農民們操心呀?”

“我不是為他們操心;我這樣做是為了我自己。”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對于列文的農事上的計劃,是一點一滴都知道的。列文時常把他的思想不厭其煩地向她說明,而且也常常和她辯論,不同意她的解釋。但是這一回她卻完全誤解了他所說的話。

“對于自己的靈魂自然應該看得頂要緊嘍,”她歎著氣說。“那個帕爾芬·傑尼瑟奇,他雖說不識字,他死得可真清白,但願大家都像他一樣,”她提到最近死去的一個仆人這樣說。

“他領了聖餐,也受了塗油禮呢。”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說。“我只是說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做的。要是農民們干活勤快一些,我的利益也就多一些。”

“哦,不管您怎樣做,如果他是一個懶漢,一切都會弄得亂七八糟。要是他有良心,他就會干活,要是沒有,您才拿他沒有辦法哩。”

“您自己也說伊萬把家畜看管得比以前好了。”

“我要說的只是,”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回答,顯然不是信口說出的,而是嚴密思考的結果,“您該娶親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提及他剛才想的事刺傷了他的心,使他難過。列文皺著眉頭,沒有回答她,他又坐下工作,在心里重溫著他所想到的那工作的全部意義。只是偶爾在寂靜中他聽到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織針的聲音,他想起了他不願想起的事,又皺起眉頭。

九點鍾的時候他聽到了鈴聲和馬車在泥地上駛過的沉重響聲。

“哦,有客人來了,您不會悶氣了,”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立起身來,向門口走去。但是列文超過了她。他的工作正不順利,他高興有客人來,不管是誰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