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六


當列文走上樓去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後面的新的銀茶炊旁,她讓老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坐在一張小桌旁邊,給她倒了一滿杯茶,正在讀多莉的來信。她經常不斷地和他們通信。

“您看,您的好太太讓我陪她坐一會兒哩,”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向基蒂親切地微笑著。

在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這句話中,列文覺察出來最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間的不快已經結束了。他看到雖然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因為新主婦奪去了她的權柄而覺得傷心,但是基蒂還是征服了她,使她愛上她了。

“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說,把一封文理不通的信交給他。“這大概是那個女人寫來的。你哥哥的……”她說。

“我沒有看完。這兩封是我家里和多莉寫來的。真想不到啊!多莉帶著塔尼婭和格里沙去參加了薩爾馬茨基家的兒童舞會哩!塔尼婭扮了侯爵夫人。”

但是列文沒有聽她的話。他紅著臉接過他哥哥從前的情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信,開始讀起來。這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寫來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他哥哥無緣無故地把她趕走了,並且,以動人的、單純的口吻補充說,雖然她又陷于貧窮,但她卻什麼也不要求,也不希望,只是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維奇身體這樣壞,沒有她在身邊,也許會死去,就覺得十分難受,因此請他弟弟照顧他。這一回她寫的完全不同了。她找著了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維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並且同他一道搬到一個省城里,他在那里謀得了一個職位。但是他和長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來,不料在路上病了,病得這麼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這樣寫著。“他老惦念著您,而且,他一個錢都沒有了。”

“看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帶著微笑開口說;但是注意到她丈夫變了臉色,她就突然住了口。

“什麼事?怎麼回事呀?”

“她來信說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看他。”

基蒂的臉色立刻變了。關于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婭,關于多莉的念頭,全都消失了。

“你什麼時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道去,好嗎?”她說。

“基蒂!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責備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反問,因為他聽了她的提議很惱火,不願意接受而生氣了。“為什麼我不能去?我不會妨礙你的。我……”

“我去是因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說。“可是你為什麼要……”

“為什麼?為了和你一樣的原因。”

“在對于我來說是這樣重要的時刻,她卻只想著她一個人在家無聊,”列文想。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還用這種借口,這就使他生氣了。

“這是不行的,”他嚴厲地說。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眼看著一場爭吵快要發生,輕輕地放下茶杯,出去了。基蒂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她。她丈夫說最後一句話的口吻刺傷了她,特別是因為他顯然不相信她所說的話。

“我對你說,假如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去!”

她急促而憤怒地說。“為什麼不行?你為什麼說不行?”

“因為天知道這是到什麼地方去,要走什麼樣的路,要住什麼樣的旅店。你會妨礙我的,”列文說,極力想冷靜下來。

“決不會的。我什麼也不需要。你能夠去的地方,我也能夠……”

“哦,那麼,不說別的,單說那個女人在那里,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什麼人什麼東西在那里。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同去,為的是……”

“基蒂!別生氣吧。可是你稍微想一想:這是一件這麼重要的事,想到你會夾雜一種軟弱的感情,一種不願意一個人留在家里的感情,我很難受。哦,你如果一個人悶氣的話,那麼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看,你總是把卑鄙齷齪的動機加在我身上,”她含著屈辱和憤怒的眼淚說。“我沒有什麼,既不是軟弱,也不是……我只覺得我丈夫受苦的時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義務,但是你安心要傷害我,你安心不了解我……”

“不,這是可怕的!做這樣的奴隸!”列文叫著,立起身來,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憤怒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一樣。

“那麼你為什麼要結婚?你本來可以很自由的。你為什麼要結婚,假如你後悔的話?”她說,跳起來,跑到客廳去了。

當他追上她去的時候,她正在嗚咽。

他開始說話,竭力找話來與其說是說服她,不如說是安慰她。但是她不聽他,隨便他說什麼也不理睬。他彎下腰,拉住她那只在抗拒他的手。他吻她的手,吻她的頭發,又吻她的手——她卻始終沉默著。但是當他用兩手捧著她的臉,叫了聲“基蒂!”的時候,她突然恢複了鎮靜,哭了一會,于是他們就和好了。

決定了明天一同去。列文對妻子說,他相信她要去只是為了幫忙,同意有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邊也沒有什麼不方便;但是他在動身的時候心里對她和對自己都很不滿意。他不滿意她,是因為在必要的時候她不能夠下決心讓他一個人去;(不久前他還不敢相信他有被她愛上的幸福,現在卻因為她太愛他了反而感到不幸,這在他想來是多麼不可思議啊!)他不滿意自己,是因為自己沒有堅持下去。在他內心深處,他更不同意的,是她認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懷著恐怖想到她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一切沖突。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會和一個娼婦待在一個房間里,單只這個念頭,就使他恐怖和嫌惡得戰栗起來。

十七

尼古拉·列文臥病的那個省城的旅館是那些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造起來的省城旅館之一,那些旅館在建築的當時原是力求清潔、舒適、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們的緣故,迅速得驚人地變成了妄想具有現代化改良門面的肮髒旅店,這種妄想使它們比舊式的、干脆很肮髒的旅館更壞了。這個旅館已到了那種地步:穿著髒制服、在門口抽著煙、擔任看門職務的兵士,生鐵制的、光滑的、陰暗而又討厭的梯子,穿著肮髒的燕尾服的放肆的侍者,桌上擺著布滿灰塵的蠟制花束的公共餐室,到處都是汙濁、塵埃、零亂,同時還帶著那種現代化的、自滿的、由鐵路帶來的忙亂氣氛,這一切在剛度過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婦心中喚起了一種十分難受的感覺,特別是因為這旅館所給予人的那種徒有其表的浮華印象和等待著他們的事是那麼不調和。

照例,在問了他們要住什麼價錢的房間以後,才知道上等房間一間空的也沒有了:一間上等房間由鐵路視察員住著,另一間是莫斯科來的律師,第三間是從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間肮髒的房間,但是答應他們傍晚隔壁有一間房間會空出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達的時候,在他因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動的時候,他卻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顧她,他為此而生起妻子的氣來,列文領著她走進派給他們的房間。

“去吧,去吧!”她說,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著他。

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走出房間,就在門口碰見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聽見他到了,卻不敢進來看他。她還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見她的時候一樣;還是那件毛料衣服,露著手臂和脖頸,還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臉,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著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來的嗎?”

列文在最初一瞬間不明白什麼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對他說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廚房去,”她說出來了。“他會很高興哩。他聽到了,他認識她,記得在國外看見過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卻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

“去吧,去吧,”他說。

但是他剛一移動,他的房門就開了,基蒂探頭向外一望。列文因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這種尷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氣惱,而滿腔通紅了;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卻臉紅得更厲害。她縮成一團,臉紅得快要哭出來了,兩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紅紅的手指搓弄著,不知道怎樣說、怎樣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間,列文看出基蒂望著這個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種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這只持續了一刹那。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她先向她丈夫,隨後又向她說。

“可是不能在走廊里盡談下去呀!”列文說,憤怒地望著一個正在這時好像有事輕快地走過走廊的紳士。

“哦,那麼,就進來吧,”基蒂說,對恢複了常態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但是看到她大夫的驚惶的臉色她就補充說:“要麼你們就去吧,回頭來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間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間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預料會發現他還處在那種自己欺騙自己的狀態里,他聽說肺病患者是常那樣的,在秋天他哥哥來看他的時候那種狀態曾經那樣使他吃驚。他預料會在肉體上看到更明顯的死亡臨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體上卻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狀態。他預料自己會感到同樣的失去親愛的兄長的悲痛和同樣的怕死心情,那種心情他以前曾經體驗過,現在不過是程度加深罷了。對于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准備;但是他發現事情完全不是那樣。

在一間汙穢的小房間里,四壁的嵌板上滿是痰漬,透過薄薄的板壁,可以聽到隔壁房間的談話聲,空氣因為充滿汙濁氣味而使人窒悶,在稍稍和牆壁隔開的一張臥榻上,躺著一個蓋著被窩的軀體。這個軀體的一只手臂放在被窩外面,那像耙子一樣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議地連在手臂從骨端到中部一樣粗細的細長骨骼上。頭側臥在枕頭上。列文可以看見鬢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頭發和皮膚緊繃的透明似的前額。

“這個可怕的軀體決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見那張臉,就不可能懷疑了。不管臉上發生了多麼可怕的變化,但列文只消瞧一瞧那雙看見他走進來就抬起來的靈活的眼睛,只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須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動,就明白了這個死尸般的軀體就是他那還活著的哥哥這個可怕的現實。

閃光的眼睛嚴厲地、責備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進來的弟弟。這種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間建立了活的關系。列文立刻感到這雙注視著他的眼睛里面含的譴責神色,同時因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

當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時候,尼古拉微笑了。這微笑是輕微的,差不多覺察不出,雖然帶著微笑,但是眼睛里的嚴厲神情並沒有改變。

“你沒有料到我會是這個樣子吧!”他好容易才說了出來。

“是,是……不,”列文語無倫次地說,“你為什麼不早一點讓我知道呢,我是說,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四處打聽你。”

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特別是因為他哥哥沒有答話,只顧死死地盯著他,顯然是在推究每句話的含意。列文告訴他哥哥,他妻子也跟著他來了。尼古拉表示很高興,但是說恐怕他現在這個樣子會嚇壞她。接著是一陣沉默。突然,尼古拉動了動,開始說起話來。列文從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說些什麼特別重要的話,但是尼古拉卻只談他的健康。他埋怨醫生,後悔沒有請莫斯科的名醫;因此列文看出來他還抱著希望。

為了擺脫他的痛苦的感覺,哪怕一分鍾也好,列文抓住剛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來,借口說要去叫他妻子。

“好極了,我叫她把這里弄弄乾淨。我想,這里髒得很,氣味怪難聞的。瑪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說。“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開,”他補充說,詢問般地望著他弟弟。

列文沒有回答。走到走廊里,他停下來。他說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現在體會到自己這時的心情,他決定相反地要竭力說服她不到病人那里去。“她為什麼要像我這樣,也受這份罪呢?”他想。

“哦,他怎樣了?”基蒂帶著吃驚的神色問。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為什麼要來呢?”列文說。

基蒂沉默了一會,畏怯而憐惜地望著她丈夫;隨後她走上前去,用兩手抓住他的胳臂肘。

“科斯佳!帶我到他那里去吧,兩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帶我去,把我帶到他那里,然後你就走開好了,”她說。

“你要明白,看著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在那里我也許可以幫幫你和他的忙。請讓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這上面似的。

列文只得答應了,于是恢複了鎮靜,全然忘記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他帶著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間里去了。

輕輕地走著,不斷地望著她丈夫,向他表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臉色,基蒂走進了病人的房間,于是不慌不忙地回過身來,悄悄地把門關上。邁著毫無聲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邊,而且繞過去使他不必回過頭來,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嬌嫩稚弱的手里,緊緊握住它,開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于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種溫柔的熱情說話。

“我們在蘇登見過,不過那時候我們不認識,”她說。“您沒有想到我會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認不得我了吧?”他說,一見她到來,臉上就閃露出微笑。

“不,我認得。您讓我們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沒有一天不想您,不掛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興致並沒有持續很久。

她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就又呈現出瀕死的人對于活人所懷著的那種嫉妒的、嚴峻的、責難的神情。

“恐怕您住在這里不大舒服吧,”她說,避開他的凝視的目光,向房間里四周打量著。“我們得向老板再要一個房間,”

她對她丈夫說,“使我們可以更挨近一點。”

十八

列文不能夠鎮靜地望著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夠顯得自然和鎮靜。當他走進病房的時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覺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見,也辨別不出他哥哥的狀態的詳細情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氣,看到汙穢、雜亂和痛苦的狀態,聽到呻吟,但是感覺到毫無辦法。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詳細的病情,考慮一下那身體在被子下面是怎樣躺著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樣縮成一團,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點,有沒有辦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難受了。他一想到這一切細節的時候,他的背上就掠過一陣寒戰。他深信不疑再也無法延長他哥哥的生命,或是減輕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覺察出他弟弟認為他完全無救了,這就使他很生氣。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間里對于他來說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里更難受。他不斷地假借各種口實走出病房,但是因為不能夠一個人待著,隨後又走進來。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覺的和所做的卻完全不同。一見病人,她就憐憫起他來。憐憫在她那女人的心腸中所喚起的並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喚起的那樣一種恐怖和嫌惡的心情,而是這樣的一種願望,想要行動,想要摸清楚他的狀態的一切詳情,想要幫助他。因為她毫不懷疑幫助他是她的職責,所以她也不懷疑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動手干起來。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懼的瑣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請醫生,差人到藥房去,叫她帶來的使女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去掃除、拂拭和擦洗;她親手洗灌了一件什麼,又洗淨了一件什麼,把一件什麼東西鋪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麼東西搬進了病人的房間,什麼東西搬了出去。她好幾次親自走到自己房間去把被單、枕套、手巾和襯衫拿來,毫不注意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里給一群工程師開飯的侍者好幾次帶著滿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喚,但是又不能不執行她的命令,因為她以這樣溫和而執拗的態度發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執行。列文不贊成這一切;他不相信這對于病人會有什麼好處。特別是,他恐怕病人會因此生氣。但是病人,雖然好像對此並不關心,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害羞,一般地說,對于她為他做的事,似乎還感到興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請醫生,從醫生那里回來的時候,一開門就撞見他們正在替病人換襯衣,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長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脅骨和椎骨裸露出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襯衣袖子搞亂了,怎樣也不能使那長長的軟弱的手臂伸進衣袖。基蒂在列文進來以後連忙把門關上,沒有向那個方向觀望;但是病人呻吟起來,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點呀,”她說。

“啊,你不要來,”病人生氣地說。“我自己會……”

“你說什麼?”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問。

但是基蒂聽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為在她面前裸露身體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沒有看,我沒有看呀!”她說,換著手。“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邊去,把它弄弄好,”她補充說。

“請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轉臉向著她丈夫說,“你知道的,在旁邊的口袋里;請你去拿來,你回來的時候,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來,列文看到病人已經被安頓好了,他周圍的一切全都改變了。濃烈的臭氣換成了香甜的氣味,那是基蒂噘著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頰從一支小管里噴出來的。到處看不見一點灰塵,一條毛毯鋪在床邊。桌上整齊地擺著藥瓶和水瓶,還有摺好放在那里備用的襯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邊另一張桌上擺著蠟燭、飲料和藥粉。病人自己洗了臉,梳好頭發,穿著潔淨的襯衫,雪白的領子包著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頸,枕著高高的枕頭躺在乾淨的墊被上,懷著帶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緊盯著基蒂。

列文請來的醫生——他是被列文在俱樂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給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一個,因為那個醫生使病人很不滿意。新來的醫生拿起聽診器,給病人診察了一下,搖搖頭,開了藥方,特別詳細地先說明了藥的服法,然後說明飲食的規定。他勸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雞蛋,和摻著鮮牛乳的溫度適中的蘇打水。醫生走後,病人對他弟弟說了句什麼,列文只聽清楚了末尾幾個字:“你的卡佳”;從他望著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來他在贊賞她。他叫卡佳走近來,就像列文叫她一樣。

“我覺得好多了,”他說。“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話,我早就複元了。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邊,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歡,又改變了主意,放下她的手,只撫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兩手里,緊緊地握著。

“現在給我往左邊翻個身,你們就去睡吧,”他說。

除了基蒂,誰也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話;只有她明白,因為她一直留神觀察他需要什麼。

“往那邊,”她向她丈夫說,“他老是朝那邊睡的。給他翻個身,呼喚用人實在不愉快。我又不行。你能夠嗎?”她對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我恐怕也不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說。

抱住那可怕的軀體,抱住被子下面他不願觸摸的部位,在列文雖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響,他顯出了她所熟悉的堅定的臉色,把兩手伸進去抱住那軀體,但是雖然他氣力很大,他還是因為那衰弱的軀體的不可思議的沉重而感到驚駭了。當他給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摟住他的脖頸的時候,基蒂迅速地、毫無聲息地翻轉枕頭,拍松了,讓病人的頭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鬢角上的稀疏頭發掠到後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覺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麼,正在把它拉到什麼地方去。列文懷著沉重的心情服從著。是的,他把它拉到嘴邊,吻了吻。列文嗚咽得全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