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五


列文還回想起多莉和她的孩子們中間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孩子們,無人照管,在蠟燭上煮起覆盆子來,像噴泉似的往嘴里倒牛奶。他們的母親發覺了他們在玩這種把戲,就當著列文的面教導他們說,這種搗亂給大人們添了多少麻煩,都是為了他們費力淘神,如果他們打碎了茶杯,他們就沒有東西用來喝茶,如果他們潑了牛奶,他們就沒有東西吃,會餓死的。

孩子們聽他們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所流露的平靜的、無精打采的不相信的神情使列文大吃一驚。他們傷心的只是他們的有趣的游戲被打斷了,母親所說的話他們一個字也不相信。他們不能相信,因為他們想像不出他們所能享用的分量,而且也想像不出他們所糟蹋的就是他們用來維持生活的東西。

“這全是自然而然得來的,”他們心里想。“這一點也沒有意思,一點也不關緊要,因為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會這樣,永遠都會這樣。這事用不著我們操心,都給我們准備好了;但是我們卻要發明一些獨特的、新奇的花招兒。所以我們就想起來把覆盆子放在杯子里,擱在蠟燭上煮,而且想把牛奶像噴泉一樣互相倒在嘴里。這很有趣,而且很新奇,一點也不比用杯子喝差哩。”

“在理智上探求自然力的意義和人生的目的的時候,難道我們,難道我,不都是這樣做的嗎?”他繼續想下去。

“當人通過一種對于人來說是新奇而不自然的思路,給導向一種他早已知道的、而且他確切知道少了就活不下去的知識的時候,所有的哲學理論不都是這樣的嗎?事先就知道人生的主要意義,像那個農民費奧多爾那樣確切無疑,而且一點也不比他清楚,只想憑著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回到盡人皆知的題目上去,這在每個哲學家的理論發展上不都是顯而易見的嗎?

“哦,假定丟下孩子們不管,讓他們自己去取或者去做碗碟,去擠牛奶,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他們還會淘氣嗎?不,他們會餓死的!哦,假定丟下我們,讓我們懷著滿腔熱情和思想,卻沒有上帝和造物主那種概念,或者完全不明白什麼是善,不了解道德上的惡的意義,那將會如何!

“沒有這些概念,就不用想建立起任何東西來!

“我們只想破壞,因為我們精神上是滿足的。我們的確像小孩子一樣。

“我和農民共有的那種可喜的知識,只有它才給了我甯靜的心情的那種知識,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是從哪里得來的?

“我,是受信奉上帝的觀念教養大的,是一個基督徒,我的一生中充滿了基督教所賜予我的精神上的幸福,我的身心盈溢著這種幸福,而且依靠它生活,可是我,卻像個孩子一樣,不了解它,想破壞它,那就是說,我想要毀壞我用來維持生活的東西。但是只要一到生命的緊要關頭,我就像孩子們饑寒交迫的時候一樣,我就轉向了‘他’,而且我還不如那些因為淘氣而挨母親責罵的孩子,我不覺得我的那種幼稚的胡鬧想法是對我不利的。

“是的,我所知道的東西,我不是憑著理智知道的,而是因為賜給我了,顯示給我了,而且我是從記在心里的、由于信奉教會所宣布的主要的東西而知道的。”

“教會?教會?”列文重複說。他翻過身去,用胳臂肘撐著身子,開始眺望遠方,望著正朝那邊的小溪走來的一群牲口。

“可是我能夠相信教會傳的全部道理嗎?”他想著,想用各種各樣能夠破壞他現在的平靜心情的事情來考驗自己。他故意回想著一向最使他覺得奇妙和迷惑不解的教會的教義。

“創造世界?不過我怎麼解釋生存呢?用生存嗎?什麼都不用嗎?還有魔鬼和罪惡呢?我怎麼說明罪惡呢?……救世主呢?

“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而且除了對我和對所有的人都講過的,什麼都不可能知道。”

于是他現在覺得沒有一條教會的教理能夠破壞主要的東西——就是作為人類唯一天職的、對于上帝和對于善的信仰。

教會的每條教義與其說是表示為個人需要而服務的信念,不如說表示為真理而服務的信念好。每一條教義不但不會破壞這種信念,而且在完成那種在世界上不斷地出現的偉大奇跡上是萬不可少的,這種奇跡使得每一個人,千百萬各色各樣的人:聖賢和愚人、兒童和老人、農民們、利沃夫、基蒂、國王和乞丐都可能確切地了解同樣的事情,而且構成一種精神生活,只有這種生活才值得過,只有這種生活才是我們所看重的。

仰臥著,他現在凝視著那高高的、無云的天空。“難道我不知道這是無限的空間,而不是圓形的蒼穹嗎?但是不論我怎樣眯縫著眼睛和怎樣使勁觀看,我也不能不把它看成圓的和有限的;盡管我知道無限的空間,但是當我看到堅固的蔚藍色的穹窿的時候,我毫無疑問是對的,比我極目遠眺的時候更正確。”

列文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好像在傾聽正在他心里愉快而熱切地談論著什麼的、神秘的聲音。

“這真的是信仰嗎?”他想,幸福得不敢相信了。“我的上帝,我感謝你!”他說,咽下湧上來的嗚咽,用雙手擦掉滿含在眼睛里的眼淚。

十四

列文直視著前方,看見一群牲口,隨後又看見套著他那匹烏騅馬的馬車,還有那個走到牲口跟前,正同牧人說什麼話的車夫;隨後他聽見附近發出車輪的轟隆聲和毛色光滑的馬的鼻息聲;但是他是那麼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因此他並不奇怪為什麼車夫會到他這里來了。

當車夫離得十分近了,招呼他的時候,他這才想起來。

“太太派我來接您。您的哥哥和另外一位先生來了。”

列文坐上馬車,接過缰繩。

好像大夢初醒一樣,列文好久都清醒不過來。他凝視著那匹肥壯的馬,它跑得連被缰繩磨傷的臀部和脖頸都冒出汗來,而且凝視著坐在他身邊的車夫伊萬,于是回憶起他正盼望著他哥哥,想起來他妻子大概為了他久久不回去而不放心了,他試著猜想同他哥哥一道來的那位客人是誰。他哥哥、他妻子和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現在在他的心目中似乎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覺得他和所有的人的關系現在都會改變了。

“我和我哥哥之間現在決不會再有那種老橫在我們之間的疏遠態度了,不會爭論了,和基蒂永遠也不會口角了;對那位客人,不論他是誰,我都會是親切而和善的;和仆人們,和伊萬,一切都會兩樣了。”

拉緊粗硬的缰繩,勒住那匹焦急得噴著鼻息、似乎只想要奔跑的駿馬,列文不住地扭過頭來望著坐在他身邊的伊萬,伊萬空著兩手不知做些什麼才好,不斷地把他那被風吹起來的襯衣按下去,列文極力想找個借口好和他談話。他本來想說伊萬把馬鞍的肚帶勒得太緊了,但是這聽起來好像是責備的話,而他是希望說些親切的話的。但是他又想不起別的話可說。

“請靠右邊走,那里有一截樹樁,”車夫說,揪了揪列文拉著的缰繩。

“請你別碰我,不要教我!”列文說,因為車夫的干涉而惱怒了。就像往常別人的干預總使他惱怒一樣,他立刻就憂愁地感覺到,他認為他的心情接觸到現實時,他的態度馬上就會改變的那種推論是多麼錯誤。

離家還有四分之一里的時候,列文看見格里沙和塔尼婭朝著他跑來。

“科斯佳姨父!媽媽來了,還有外祖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一個什麼人哩!”他們嚷叫著,爬上馬車。

“那是誰呀?”

“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哩!他的兩只胳臂總這樣,”塔尼婭說,在馬車里立起身來,模仿著卡塔瓦索夫。

“年紀大的呢,還是年輕的?”列文笑著問,塔尼婭的手勢使他想起一個什麼人。

“啊,但願不是一個討人厭的家伙就好了!”列文想。

他們剛由路的轉彎處轉出去,就看見一群人走過來,列文認出來卡塔瓦索夫,他戴著草帽,兩只胳臂就像塔尼婭所表演的那樣揮動著。

卡塔瓦索夫愛好談論哲學,他從那些從來不研究哲學的自然科學家那里學到一些概念,在莫斯科列文最近曾和他爭論過好多次。

列文認出他以後想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曾經有過一次爭論,在那次爭論中,卡塔瓦索夫顯然認為自己獲得了勝利。

“不,無論如何我現在也不爭辯和輕易發表意見了,”他思索。

下了馬車,同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招呼過之後,列文就問基蒂在哪里。

“她抱著米佳到科洛克(這是房子附近的樹林)去了,她想把他安頓在那里,因為家里太熱了。”多莉說。

列文一向總勸他的妻子不要把嬰兒抱到樹林里去,認為那是很危險的,聽到這個消息他很不高興。

“她抱著他到處亂走,”老公爵微笑著說。“我勸她把他抱到冰窖里去試一試呢。”

“她想去養蜂場的。她以為你在那里呢。我們也是到那里去,”多莉說。

“哦,你在做什麼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落在後面和他弟弟並肩走著。

“噢,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照常忙著經管農事,”列文回答。“你可以住得久一些嗎?我們早就盼望著你了。”

“住兩個星期的光景。在莫斯科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

說了這些話,兩弟兄的目光相遇了,而列文,盡管他總是希望,現在更是熱烈地希望和他哥哥親善,特別是和他開誠布公,但是望著他的時候卻覺得局促不安。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心里尋思著有什麼話題可以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感到興趣,可以使他不談塞爾維亞戰爭和斯拉夫的問題,那些問題在提到他在莫斯科的工作時就暗示到了,列文問起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著作來。

“喂,有評論你的著作的書評嗎?”他問。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聽出這問題的用意,微笑了笑。

“誰對這問題也沒有興趣,而最不感興趣的是我,”他說。

“您看,達里婭·亞曆山德羅夫娜,要下雨了,”他補充說,用遮陽傘指著飄浮在白楊樹梢上的白云。

這些話就足以在兩兄弟之間建立起那種倒不一定是敵對的、但卻是冷淡的關系,這種關系本來是列文那樣渴望避免的。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您居然想起到這里來,這有多好啊!”他對他說。

“我老早就想來。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我們等著看看吧。

您看過斯賓塞的著作嗎?”

“不,沒有看完,”列文說。“不過,我現在也不需要了。”

“怎麼回事?這可真有意思!為什麼不需要了?”

“哦,我終于相信,我所關心的問題在他和他那一流人那里是得不到解答的。現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臉上的甯靜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驚異,他十分惋惜的是,他的心情顯然被這場談話擾亂了,想起他的決心,就不再談了。

“不過,我們以後再談吧,”他補充說。“如果我們要去養蜂場,就到這邊來,沿著這條小路,”他對全體的人說。

沿著狹窄的小徑,他們走到一塊小小的沒有刈割的草場上,草場的一邊滿是茂密的、顏色鮮豔的三色紫羅蘭,其中夾雜著一叢叢高高的、暗綠色的黑藜蘆,列文請客人們坐在小白楊樹林的濃蔭里,讓他們坐在特地為那些到養蜂場來、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們准備下的條凳和樹樁上,他自己就到小屋里去為大人和孩子們取面包、黃瓜和新鮮蜂蜜。

盡量動作從容一些,傾聽著越來越頻繁地從他身邊嗡嗡地飛過去的蜜蜂,他沿著小路走到小屋那里。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胡子纏住了,發出嗡嗡的叫聲,但是他小心地把它放出去。走進陰涼的門廊,從牆壁的木釘上摘下面罩戴上,兩只手插在口袋里,他走進圍著籬笆的養蜂場,那里,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間豎立著行列整齊的、用樹皮繩索綁在柱子上的老蜂房,每一個他都很熟悉,它們各有各的記錄;而沿著籬笆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繚亂地老在一個地方飛著和盤旋著,有一群蜜蜂和雄蜂在游戲,其中的工蜂總是朝著一個方向,飛到繁花盛開的菩提樹林中或是飛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帶回來花蜜。

他耳朵里不斷地聽到各種各樣的嗡嗡聲,時而是一只忙著工作迅速飛過去的工蜂的聲音,時而是一只嗡嗡叫著的懶散的雄蜂的聲音,時而又是一只擔任守衛的、保護財產不讓敵人侵犯的、准備蜇人的蜜蜂的聲音。籬笆那邊有個老頭正在做桶箍,沒有注意到列文。列文停在養蜂場中間,沒有招呼他。

他高興有一個孤獨的機會,使他能擺脫現實,平靜下來,現實已經使他的情緒低落了。

他想起他又對伊萬發了脾氣,對他哥哥表現了冷淡的態度,而且又輕率地和卡塔瓦索夫講話。

“難道這只是刹那間的心情,一點痕跡都不留就過去了嗎?”他想。

但是同時,當他又恢複了那種心情的時候,他高興地感覺到他心中起了一種新奇的重要的變化。現實只不過暫時遮蔽了他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平靜;但是那種平靜仍舊完整地留在他的心里。

正如同那些蜜蜂一樣,繞著他盤旋,威脅著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能享受充分的生理上的甯靜,強迫他退縮著躲避它們,同樣地,自從他上了馬車就纏擾著他的操心事也剝奪了他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那也只是在操心的時候才有那種情形。就像盡管有蜜蜂,他的體力仍然毫無損傷一樣,他新近領悟到的精神上的力量也同樣是毫無損傷的。

十五

“科斯佳,你知道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誰同車來的?”多莉說,她給孩子們分了黃瓜和蜂蜜。“和弗龍斯基!他到塞爾維亞去呢。”

“是的,而且還不是一個人,他自己出錢帶去一個騎兵連!”卡塔瓦索夫說。

“這倒像他的作風,”列文說。“難道真的還有志願兵們去嗎?”他望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眼,補充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回答,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從盛著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動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來。

“我也這麼想!要是您看見昨天車站上的那種情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說,大聲地嚼著一根黃瓜。

“哦,這該如何看法呢?看在基督份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您解釋給我聽聽,這些志願兵都到哪里去,他們在和誰打仗呢?”老公爵說,顯然是在繼續談列文不在的時候談開的話題。

“和土耳其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鎮靜地微笑著,他把那只被蜂蜜弄得身上發黑的,爪子無力地亂動著的蜜蜂挑出來,把它從刀子上移到一片堅實的白楊樹葉上。

“但是誰向土耳其人宣戰了?是伊萬·伊萬諾維奇·拉戈佐夫和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爾夫人嗎?”

“沒有人宣過戰,但是人民同情他們的受苦受難的鄰邦,想要支援他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但是公爵不是在談支援,”列文來袒護他岳父說。“而是談戰爭!他是說,個人不經政府許可是不能參戰的。”

“科斯佳,當心,這里有一只蜜蜂!真的,我們要挨蜇了!”

多莉說,揮走了一只黃蜂。

“不過那不是蜜蜂,是黃蜂,”列文說。

“哦,好了,依著您的理論呢?”卡塔瓦索夫微笑著對列文說,分明想挑他爭論起來。

“為什麼個人就沒有權力呢?”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一方面,戰爭是那樣沒有人性的、殘酷的、可怕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更不用說一個基督徒了,能夠以個人的資格擔負起開戰的責任;只有負著這種責任,而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戰爭的政府才能夠如此。另一方面,根據科學和常識,在國家大事上,特別是戰爭的事情上,公民得放棄個人的意志。”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准備好反駁的話,異口同聲地講起來。

“問題就在這里,老弟,當政府不能實現公民的意志的時候,那時社會就來宣告自己的意志,于是就發生了這種情形,”

卡塔瓦索夫說。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顯然並不贊成這種回答。聽了卡塔瓦索夫的話他皺了皺眉,說了一些不同的話。

“你這樣說法毫無道理。這里根本沒有宣戰的問題,只不過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現罷了。我們的同種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們遭到屠殺。哦,就假定他們不是我們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兒童、婦女和老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緒激昂起來,俄羅斯人趕去支援,好制止這種恐怖行為。你想一想,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醉漢毆打婦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會停下來考慮有沒有對這個人宣戰,就會撲到他身上,去保護被欺負的人!”

“但是我不會打死那個人的,”列文說。

“不,你會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要是我看見這種事情,我可能憑著一時的感情沖動行事;事先可很難說。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壓迫的事情上卻沒有,而且也不能有這樣的感情沖動。”

“對于你可能沒有;但是對于別人卻是有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滿意地皺著眉頭。“在人們中間還流傳著希臘正教徒在‘不聖潔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傳說。人們聽到自己弟兄們的苦難,就發言了。”

“也許是這樣,”列文搪塞說,“但是我可看不出來。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卻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我也沒有,”公爵說。“我住在國外,並且看到報紙,可是我得承認,直到保加利亞慘案以前,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俄國人突然之間這樣愛起他們的斯拉夫弟兄來,而我對他們卻沒有絲毫的感情。我非常傷心,認為我是一個怪物,再不然就是卡爾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發生了影響!但是回來以後我就放下心來,我看到只關心俄國,卻不關心他們的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還有別人。康斯坦丁就是一個!”

“在這種事情上,個人的意見算不了什麼,”謝爾蓋·伊萬內奇說。“當全俄國——全體人民——表示了願望的時候,那就不是個人意見的問題了。”

“不過請原諒,我沒有看出這一點來。人民也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公爵說。

“不,爸爸!……怎麼不知道?上星期日在教堂里不是還講過嗎?”多莉說,她一直聽著這場談話。“請遞給我一塊毛巾,”她對帶著微笑望著孩子們的老人說。“不可能所有的人都……”

“但是星期日教堂里講過又有什麼呢?牧師是奉命宣讀的。他宣讀了。他們卻什麼都不明白,像往常傳道的時候那樣歎著氣,”公爵接著說下去。“後來有人對他們說,為了拯救靈魂,教堂要募捐,于是他們就每人掏出一個戈比獻上去。

但是為了什麼,他們就不知道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總是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的,像目前這種時候,這種意識就會表現出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肯定地說,瞥了那個養蜂的老頭一眼。

這個漂亮的老頭,長著花白胡子和濃密的銀發,手里端著一碗蜂蜜動也不動地站著,挺著魁偉的身軀和善而甯靜地俯瞰著這些紳士,顯然他什麼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

“事情就是這樣,”他說,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他意味深長地搖了一下頭。

“是的,你最好問問他。他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什麼也不想,”列文說。“你聽說戰爭的事了嗎,米哈伊雷奇?”他對那個老頭說。“他們在教堂里講了些什麼?你覺得怎麼樣?我們應該為基督教徒打仗嗎?”

“何必要我們來想?亞曆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皇上都替我們考慮到了,一切事情他都會替我們想的。他比我們看得清楚。我再拿點面包來嗎?再給這小男孩一點嗎?”他對達里婭·亞曆山德羅夫娜說,指著吃完了面包皮的格里沙。

“我用不著問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我們看見過,現在還看見成千成百的人犧牲一切來為正義效勞,這些從俄國各個角落來的人坦率而清楚地表明了他們的思想和目的。他們捐獻了自己的一點錢,或者是親自去,而且爽快地講明了他們為什麼這樣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就是說,照我看來,”列文說,開始激動起來,“在擁有八千萬人口的國家里永遠可以找到不是千百個,像現在這樣,而是千千萬萬失去社會地位和不顧一切的人,他們哪里都樂意去——加入普加喬夫①一伙,或者到基輔,或者到塞爾維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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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加喬夫(約1742—1775),葉卡捷琳娜二世時農民起義的領袖。

“我告訴你,不是千百個,也不是不顧一切的人,而是人民中最優秀的代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惱怒得好像他在保護最後一點財產似的。“還有捐款呢?在這上面無論如何全體人民已經直接表示了自己的意志。”

“‘人民’這個字眼太不明確了,”列文說。“地方上的文書、教師和千分之一的農民,也許都還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八千萬人中其余的,像米哈伊雷奇一樣,不但沒有表示自己的意志,而且絲毫也不了解什麼事情要他們表示意志呢!那麼我們有什麼權利說這是人民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