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⑥最後,由比濱結衣消失在人潮中

現在常聽人說,人與地方的連結日漸稀薄,左鄰右舍之間的關系也越來越疏遠.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何止是跟左鄰右舍,連在學校里,跟同學間的關系都很疏遠.既然連我都這樣說,代表絕對不會有錯.

我不了解久遠的年代前是什麼情況,至少我從來不覺得「地方」這個觀念跟自己有多切身相關.個中原因大概在于每次聽到「地方」時,那個「地方」究竟是指什麼地方的什麼人物,我總是一點概念也沒有.即使說是里民會長或市長,我也不認得他們的長相.

國中時,在一句「為了我們居住的這個地方,大家一起來清理垃圾」的口號下,學生們整個下午都被派去整理環境.不過,那個活動實在太莫名其妙,大家根本不可能好好清掃,結果變成一群人的集體散步.

話雖如此,我們也會在某些時候,感受到「地方」這個概念.

例如今天這個日子.

從大白天開始,遠處便傳來清脆的咚咚聲響.接著,整個城市有如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跟著發出輕微的晃動.

我一踏出家門,便感受到和強烈的夏日陽光相呼應的喧鬧和熱情.

一路上有很多人跟我一樣是前往車站,有些穿著浴衣的女生更是格外顯眼.

搭上電車後,我被包圍在感情如膠似漆的情侶,以及帶著冰桶的一家人之中.我拿出耳機塞進耳朵,放空腦袋杵在原地,結果卻被身旁那些人釋放的壓力步步逼退到角落.看來我的靈壓完全消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我以不讓任何人察覺的方式維持呼吸好幾分鍾.電車沿途停靠幾站之後,下一站終于要到達我的目的地.

車門發出「咻」的一聲滑開,這站只有我一個人下車,相對的則有許多人上車.我目送電車關門後,踩著沉重的腳步往剪票口走去.

受不了,我怎麼覺得整趟行程都是在浪費時間……而且想到回程時還得再跟那麼多人擠一次電車,便感到一陣厭煩.

我在心中醞釀不滿的情緒,想著等一下見面時絕對要好好跟她抱怨一番,然後逆著大批人潮而行,通過剪票口.

現在剛過我們約定的時間一分鍾.

她應該先到了吧?我環視四周,但是沒看到半個相像的人影,也沒看到妙蛙種子跟傑尼龜(注54 日文中,「人影」和神奇寶貝內的「小火龍」發音相同.).

我靠著車站大廳的柱子等待,這時,一群印象中在校內看過的人通過我眼前.不過我們互不相識,所以當然沒有打招呼.

那群男男女女同樣穿著浴衣與甚平(注55 日本傳統服飾,現在大多為男生和小孩的家居服.).我看著他們離去後,正好發現北邊出口有一個女生,喀噠喀噠地踩著木屐走過來.

她身上的淡紅色浴衣到處點綴著小花,朱紅色的腰帶非常醒目;有著粉紅色裝飾的棕發,今天不是綁成丸子頭,而是往上梳起.

她似乎不太習慣穿木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于是我本能地跑幾步過去.

「啊,自閉男……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因為之前准備得有點匆忙……」

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嬌羞笑容向我賠不是.

「我沒差啦.」

我們看著彼此,不知為何沉默下來,由比濱還低下頭撥弄起頭發.你是哈姆太郎嗎?

「嗯……你的浴,浴衣真不錯.」

奇怪,我贊美浴衣做什麼,應該贊美穿那件浴衣的人才對吧?好在我不用重新解釋一遍,由比濱便理解我的意思,游移著視線回答:

「謝……謝謝.」

接著,兩人又陷入沉默.所以現在要怎麼辦?除了史蒂芬·席格的電影,我想不到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沉默到這種地步(注56 史蒂芬·席格有不少作品的日本片名皆以「沉默」開頭,例如「沉默的戰艦(魔鬼戰將)」,「沉默的要塞(絕地戰將)」等.).

為了化解僵硬的氣氛,我勉強擠出句子.

「……總之,我們走吧.」

「……嗯.」

我踏出腳步,喀噠喀噠的木屐聲跟著在身後響起.

我們穿過剪票口,准備搭乘開往千葉的電車.在這段期間,由比濱始終低頭不語.

沉默對我來說,只是一件小事.

但如果是由比濱陷入沉默,我就會開始在意.她連無關緊要的事都可以嚷嚷半天,現在卻變得這麼安靜,真讓人擔心她是不是在生氣.無論如何,我先隨便找些問題試探一下.

「為什麼我們不直接約在現場,而是約在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方?」

「這個……現場的人那麼多,要找人應該很困難.」

「不是有手機嗎?」

「那里的收訊很不好.」

對喔,這麼說來,我的確聽過人潮擁擠的地方,手機很難收到訊號.但我從來不在那種地方打手機,所以一直以為那種說法只是都市傳說.不過,即使是在人少的地方,我也幾乎不會打手機.

「而且……直接約在現場,不是很乏味嗎……」

「乏味有什麼關系,又不是海苔.」

「不,不行嗎?你有什麼不滿?」

「報告,沒有……」

她生氣了……

于是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現在明明是大白天,卻有種摸黑走路的感覺,我們只明白對方就在自己身旁.

「煙火晚會——」

「煙火晚會——」

這次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口.

由比濱慌亂起來,伸手示意我先說.

「……你經常參加煙火晚會嗎?」

「嗯,我每年都會跟朋友去.」

「喔……」

這時,電車進站.

車廂內非常擁擠,大部分乘客似乎都是去參加煙火晚會,不僅是身穿浴衣,還有一些人帶著防水墊跟遮陽傘.

我們只要搭乘一站,于是直接站在門邊.車門喀噠喀噠地關上後,電車開始向前推進.

「對了,你原本又是要說什麼?」

「啊,嗯……我本來是想問你,你有沒有去過煙火晚會.」

原來我們在想一樣的事情呢——由比濱告訴我這項無關緊要得要命的事實,還露出害羞的笑容.別再笑了!會傳染給我的!這肯定會引發一場大流行.

我移開視線看向手表,才下午四點啊……

「我只有小學時跟家人一起去過.」

「這樣啊.」

對話到此再度中斷.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像極了切成塊的鮪魚.在這段期間,電車持續行進.

港口展望塔出現在遠方時,電車突然減速.

「呀!」

隨著短暫的驚叫和木屐聲,一陣香氣竄入我的鼻腔,還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壓上肩膀.

由比濱不習慣穿木屐,電車減速時突然重心不穩,因此往我這里倒過來,我自然而然地接住她.

「……」

「……」

兩人的臉近到不能再近.由比濱漲紅臉,急急忙忙退開.

「抱,抱歉……」

「沒關系,誰教車廂這麼擠……」

我把臉別到由比濱看不見的角度,假裝看向窗外的風景,實則籲了長長一口氣.身上的汗水慢了好幾拍,現在才開始冒出束.

真,真是緊張……呼,危險危險.萬一我只是個普通男生,八成已經不小心喜歡上她.

不過,我絕不會發生那種事.我不會再產生任何誤會與誤解,以及一廂情願的想法.習慣從純粹出于偶然的現象中探尋意義,是「不受歡迎的男生」的壞毛病.

早上見面打招呼只是基本禮節;看到對方弄掉手帕,只是她個人粗心大意;跟一起打工的同事交換電子信箱,也只是為了方便調班.

不論是偶然,命運還是宿命,我一概不吃這套.只有公司的命令才是真的.我說什麼也不能變成那樣的大人,真不想出去工作……

我們下車離開車站後,立刻看到站前一帶人滿為患.耳朵聽到的,全是鬧哄哄的喧囂聲.

高聳的千葉港口展望塔,用鏡面般的外牆返照地面上的世界;增添好幾倍光輝的夕陽,也讓大家期待活動開幕的情緒更加高漲.

每個人都在高聲談笑,彼此交換著耀眼的愉快眼神.

沿路上擺滿各式各樣的攤位,賣章魚燒,大阪燒的攤子當然沒有缺席.附近的便利商店和酒館也把商品拿到外頭販賣,餐廳更是用可以欣賞煙火為噱頭大力宣傳,賣力地招攬生意.

這正是日本的夏天.

不知是不是體內流有日本人血液的關系,連我也不由得興奮起來.

千葉市民煙火晚會即將揭開序幕.

× × ×

車站跟煙火晚會的會場相距不遠,整個公園跟車站幾乎是直接相鄰.不過現場湧入這麼多游客,在里面前進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這片廣場平時其實很空曠,只讓人留下面積廣大的印象.可是,現在即使從遠處看過去,也只看到滿滿的人潮.

在擁擠的場合特有的悶熱感中,一陣舒服的海風吹拂而過.

我看一下手表,目前才剛過傍晚六點,煙火晚會可是要到七點半才開始.

那麼,這段時間該做什麼才好……我看向身旁的由比濱,先確認她的意見.

「還有不少時間,我們要怎麼辦?回去嗎?」

「不要啦!為什麼你會那麼自然地想到要回去?」

我不小心又犯了「幽門在外總會想到回家的事」這個壞毛病.不論何時何地,不論置身于什麼情況,我永遠把「活著回家」這點擺在第一優先.真糟糕,照這樣看來,間諜或忍者這些行業跟我好像太相配.

「不然,現在要做什麼?」

要不要還是回去算了——正當我要接這句話時,由比濱從小提袋拿出手機.

「嗯……小町有傳一封簡訊,告訴我要買的禮物清單.」

她操作手機打開那封訊息給我看,不過機身上那堆閃亮亮的水鑽既礙眼又沒有品味,我只好勉強把注意力集中在畫面上.

小町的購買清單

炒面 lAA圓

棉花糖 五AA圓

彈珠汽水 三AA圓

章魚燒 五AA圓

看煙火的回憶 無價

最後那個東西是怎麼回事……

一想到小町是用什麼樣的表情打出這份清單,我這個哥哥便感到有點丟臉……

由比濱見我露出受不了的表情,發出「哈哈哈」的苦笑聲.

好丟臉!哥哥現在覺得超丟臉的!

盡管我的心里難掩「又是那家伙在搞鬼」的想法,但也明白這是她對我的體貼方式.

小町都已安排到這種地步,我不可能遲鈍到察覺不出來.

關于這一點,我其實還滿敏感的.

我對這種事過敏,甚至到達反應過度的地步.

全世界的男生中,高達八成的人滿腦子都在想:「她是不是喜歡我?」

正因如此,不論何時何地,我都必須保持冷靜透徹,用冰冷的視線告誠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我不太相信別人,更不相信自己.

我輕歎一口氣轉換心情.

「那麼,照這個順序買吧……」

「嗯.」

不知是因為小町傳了那封腦袋有問題的訊息,還是沾染上慶典活動的熱鬧氣氛,由比濱走起路來,木屐跟著發出「喀噠喀大」的愉快聲響.

即使在喧鬧的人群中,我也聽得到她一邊哼著小曲一邊走路.

人潮一路往廣場延伸過去.

數不清的攤位挨在一起,每一攤前面都聚集相當可觀的人潮.

雖然我們都很清楚那些擺出來的食物是什麼味道,不過在電燈泡的照明下,還是很容易激發食欲.連炒面上的醬料和油脂都被照得閃閃發亮,顯得多汁美味,害我差點以為那是卡巴屋的汽水糖(注57 指卡巴屋的長銷品牌「ジユーC」,發音和英文的「多汁(juicy)」相同.).

由比濱興奮得雙眼發亮,拉拉我的袖子.

「我們要從哪一攤開始吃?蘋果糖葫蘆如何?」

「那又不在清單上……」

而且這樣一來,我們的主要目的豈不是變成吃東西,而不是買東西嗎?

由比濱為此不太高興,依依不舍地看著蘋果糖葫蘆,但還是把視線移到手機上.

「那麼,要從哪一個開始?」

「先買常溫下可以久放的食物吧,所以是棉花——」

「天啊!你看!可以抽PS3!」

我走到一半,又被由比濱拉住袖子,她的心思完全被撈寶物(注58 店家准備許多條繩子,供消費者選擇一條拉起,理論上有一定機率選到與下方獎品相連的繩子.)的攤位奪去.那個攤位除了PS3,還准備豐富的豪華獎品.

「中不了的啦……還有,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咦?可是繩子明明是連著的.」

「是連著沒錯,只是天曉得那繩子連去哪里.」

綁在獎品上的繩子向上延伸,集中到一個地方後又往四面八方擴散,我們根本無從看出店家是否在其中動手腳.

「你聽好,他們把最好的獎品放在顯眼的地方,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乍看之下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內情肯定不單純.這是常識.」

「那是哪個世界的常識……難不成你是黑社會的人?」

撈寶物攤位的大叔聽到我們的對話,往這里瞪了一眼.

我們快手快腳地逃走,前去其他攤位.

第一個先買棉花糖.

棉花糖機器嗡嗡作響,散發出甘甜的香味.攤商把機器內蓬松的白色糖絲聚集至竹簽,然後裝進袋子,掛在攤位的屋簷上.那些袋子上都印著動畫或英雄角色,看來東映應該賺了不少錢.

那樣子跟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完全相同,不會隨著時代不同改變.跟我同樣年齡的由比濱,也沉浸于懷舊的心情,愛憐地看著那些棉花糖.

「哇,好懷念喔!買哪一個好呢?」

「反正里面的東西都一樣.不好意思,請給我這一個.」

我挑選面前用粉紅色袋子包裝的棉花糖,付了五百圓.

雖然我對播給女生看的動畫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小町既然是女孩子,還是選個光,光……光之什麼來著的比較好.嗯,沒有錯,我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完全分不出什麼寵物跟星光什麼的差別在哪里(注59 指「寶石寵物」和「星光少女」這兩個作品.).

在棉花糖之後,我們又買了彈珠汽水和章魚燒.

「接下來是炒面吧.」

「嗯,剛才好像在那里看到……」

轉身往回走時,有個人正盯著我們.對方稍微揮揮手,往這里走過來.

「啊,結衣!」

「小模~」

由比濱也朝對方揮揮手,走過去幾步.她們兩人的動作還真像.

我懂了,這是所謂的「反映行為(Mirroring Behavior)」對吧?藉由采取相同的行為,使人們更容易得到對方認同.我曾經在電視劇中看過這一招.

所以……那個人是誰?

遇到這種狀況,最好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盡可能融入背景.我要變成一棵樹(注60 本句話的發音跟《冰果》中千反田愛琉的口頭禪「我很好奇」相同.)!


話說回來,透過她們稱呼對方的方式,多少能窺探出態度的落差.由比濱稱呼對方的方式很親昵,另一個叫小模的則不是這樣,但她們至少處得不錯,不至于到陌生人的地步.

所以……那個人到底是誰?

對方似乎也抱持相同的疑問,用眼神要求由比濱介紹.

「那位是……」

「啊,對,沒有錯,這位是跟我們同班的比企谷同學.然後她呢,也是同一個班的相模南.」

喔?原來是同一個班級的人.經由比濱這麼一提,我才對那個女生的臉產生印象,于是簡單跟她打一聲招呼.

這時,我們兩人對上視線.

下一刻,相模的嘴角掠過一陣笑意.

「喔,我懂了……你們是一起來的對吧?哪像我參加的是只有女生的煙火晚會.哎呀,真好~我也好想青春一下喔~」

「哈哈哈……怎麼被你說得好像游泳大賽(注61 「只有女生的游泳大賽」是日本過去播放的電視節目.),我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由比濱有點不知該如何回應,索性跟對方一起打哈哈.

然而,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對相模那個笑容相當熟悉.

她不是對我微笑,也不是大聲發出爆笑.

那毫無疑問是嘲笑.

她看見「由比濱帶來的男生」時,的確露出嘲笑的表情.

「咦?有什麼不好?反正現在是夏天,不是很適合嗎?」

她嘴角的笑意絲毫未變,僅用視線在一瞬間對我做出評價.光是如此,先前留存在我心中的暖意立刻煙消云散,內心逐漸凍結成冰.

內心冷卻下來後,腦袋跟著清醒.

我的思緒重新活化,以超高效能運轉,效果有如把液態氦灌進脊髓.理性,邏輯與經驗法則集結起來,和感情互相角力.無需等待結果判定,勝負已很明顯.

我又差點會錯意.

我跟相模南互不往來,我們對彼此也不了解.

如果兩個不熟的人想互相了解,最快的方法是什麼?

答案是「標簽」.

相模若想了解我這個人,必須靠「我隸屬的校園階級」這項資訊.其實不只相模是如此,所有人都一樣.

我們了解一個人之前,會先大致定位他所屬的組織,場所,位階,頭銜.在學校和公司中,這些基准經常被用來判斷一個人.雖然最近比較少聽到這種事,不過求職時,經常盛傳「企業會用學曆篩選求職者」,正是最典型的例子.

由比濱打破了校園階級的限制,社交能力又很強,因此很容易讓人忘記一項事實——她本來在班級內,甚至在全校,都位于校園階級的頂端.

反觀我,則落在校園階級的最底層.先不提不屬于任何階級的雪之下,從旁人的角度看來,由比濱跟我互動這一事實,怎麼看都像是在做慈善事業.

不妙……這可是一場大型煙火晚會,周邊一帶的高中生想必都會聚集過來,我的考慮實在有欠周延.

目前我仿佛身處淑女們的社交場合,同行的男伴搞不好也象征她們的地位,如同用皮包,身上服裝的品牌衡量一個人的價值.

假若今天出現在由比濱身旁的不是我,而是葉山,周圍人的反應肯定大不相同,說不定由比濱將名列今晚的功臣榜.但是同行的男伴換成我,只會得到被丟進軍法會議,還得接受缺席審判的待遇.

我不認為這是我們所處的世界不同使然.如果我們真的分處不同世界,我不知能樂得多麼輕松.我們反而是因為處在相同的世界,事情才會這麼棘手.

我再怎麼被嘲笑都無所謂,可是,跟我在一起的由比濱被嘲笑,未免太可憐.

「炒面那里好像排了不少人,我先過去.」

「啊,嗯.我很快就過去.」

由比濱的笑容中似乎帶有一些歉意.我把她留在原地,迅速離開現場.

會導致由比濱地位降低的因子應該盡早排除.她們的對話依舊持續著,我聽也不聽,獨自遠去.

我靠著瞬間記憶和醬料的香味,來到賣炒面的攤位.

做好的炒面裝在望膠盒里,外面用橡皮圈綁好.在暖色系燈泡的照明下,我看了也不由得食指大動.

我拿起炒面付完錢時,由比濱正好走過來.

「抱歉……」

由比濱顯得有些過意不去,但她根本不需要道歉,也因為如此,我花費一點時間思考該怎麼回應.

「……蘋果糖葫蘆.」

「咦?」

她聽到我的低喃,眼睛立刻亮起來.為了保險起見,我又向她確認一次.

「你不是要買蘋果糖葫蘆嗎?」

「嗯,對!我要買我要買!到時候分一半給你!」

「不需要.」

如果你能夠用刀子把糖葫蘆分毫不差地切成完美的兩等分,我也是很樂意接受.不然,你不覺得……

不管怎麼樣,這下子把小町要求的東西都買齊了.

煙火表演即將展開.我根本不需要看手表,從現場這麼多人興奮的樣子即可明白.

× × ×

夕陽終于沒入東京灣,靛藍色的夜幕垂下.月亮升至高空中,似乎也等著欣賞待會兒施放的煙火.

相連成排的攤位盡頭,便是作為主會場的廣場所在地.那里早已被觀眾擠得水泄不通.

大家的塑膠墊鋪滿整個廣場,不留一絲空隙,而且活動還沒正式開始,眾人便已先互相干杯.小孩的哭聲在遠處回蕩,近處則有人彼此咆哮.

因此別說是坐的地方,我們連要找個可以待的空間都有問題.

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倒還無所謂.我大可隨便找地方坐下,或者退到遠處觀賞煙火,然而,我今天是跟同伴一起來,自然另當別論.

我們不可能從頭到尾站著看煙火,所以得找個可以供兩人坐下的地方.

但我們不僅沒有塑膠墊,連報紙都沒准備,由比濱又穿著浴衣,不能直接坐到地上,至于附近的長椅,早已被其他人先一步占走.

這種沒有容身之處的情況,不正是我參加學校活動時的處境嗎?

「哎呀~人真多呢,啊哈哈……」

由比濱傷腦筋地莢著.是啊,你說的沒錯.

「早知道就准備一塊小的防水墊.」

「唔,總覺得是我不對……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跟你說.」

「……你別誤會,是我很少參加這種活動,所以沒考慮到那麼多,抱歉.」

如果多用一點心,應該可以考慮到這點才是.我為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些許失望.

那些受歡迎的男生想必非常細心,在這種時候一定准備得相當周到.跟長相好不好看比起來,能不能注意到這種細節更加重要.

例如三不五時傳簡訊噓寒問暖,出游前先把資料查清楚,做足功課,排隊時適時地聊幾句,讓對方不感無聊……

……咦?什麼啊,未免太麻煩了.

如果得做到這種地步才能受歡迎,我甯可不要受歡迎.我是說真的.為什麼負責照顧的一方永遠是男生?男女平等的觀念跑去哪里?

啊!難不成,我們要懂得照顧別人,才能受到歡迎(注62 「照顧」的原文(もてなす)與「受歡迎」(モテ成す)發音相同.)?天啊,這個雙關語無聊透頂,不過我超喜歡把這種話說出口的自己.

剛剛說到哪里?總之,像那樣勉強自己做表面工夫,展現不同于平常獨處時的一面,豈不是很虛偽嗎?

付出那麼多努力得來的愛情,難道可以說是適合自己——是適合真正自己的愛情嗎?

為了被對方喜歡,得到對方的心而使自己有所改變,那麼,變化後的自己還稱得上是「自己」嗎?既然是偽裝出來的外表,一定會在某個地方露出破綻,而且要是連本質都產生變化,便再也無法回到原本的自己.

腦中閃過一堆有的沒的思緒,我不禁微微歎一口氣.

我抬起不知不覺間垂下的目光,恰巧跟張開嘴巴,陷入呆愣的由比濱對上視線.

「怎麼啦?」

「想不到自閉男也會為別人著想……」

「啥?你是傻瓜嗎?我超會為別人著想的好不好!你沒看我老是顧慮著不要帶給別人麻煩,才一直靜靜地窩在角落嗎?」

我從不主動跟人說話,從不跟人並肩而行,一定走在他們一步之後.為了不妨礙別人的預定計劃,也從不提出邀約.

我為別人著想的技能,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仿佛隨時可以發射繰氣彈(注63 《七龍珠》角色飲茶的必殺技.).

「啊哈哈,我不是那個意思.嗯……該說是人很好嗎?」

「嗯,你真是觀察入微.沒錯,我為人的確很好,盡管到目前為止經曆過許多不愉快,我卻從來不跟那些人計較,不曾報複過任何一個人.我只是個平常人的話,這個世界早就毀滅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簡直是救世主.」

「平常人根本毀滅不了世界,也不會遇到那麼多不愉快的事!」

由比濱說得非常有道理.

「好啦,這些怎樣都無所謂.那邊好像有些空位,趕快過去看看吧.」

「嗯.」

我們開始移動後,不巧碰上趕在活動前去攤位買東西和上廁所的人潮,只得像鲑魚似地逆流前進.

我在紛亂的人潮中忽左忽右地尋找空隙前進.

啊,我已經養成習慣,走路時不發出聲音.

若要論尋找空位,我稱得上是擁有日本國家代表隊實力的夢幻選手,這點程度的人潮根本不算什麼.

哼!我總是孤軍反抗這個社會的潮流,早已練就逆流前進的高超能力!

我只身撥開人潮行進,如同和木人巷(注64 據說少林武僧學成欲下山,必須先通過「木人巷」的考驗.木人巷兩排擺滿木人,後有操縱者負責操縱攻擊武僧.)的整排木人一一過招.來到人潮密度降低的區域後,我才想到由比濱不見得有這樣的功力.

糟糕,我一開啟技能便不小心沖得太前面.我轉過頭想尋找她,結果發現自己根本多慮了.

只見由比濱一面喊著「不好意思」,「讓個位子」,「借過一下」,一面俐落地用手刀在人潮內劈出通道.

喔喔,這個女的眼神真銳利,很會找地方鑽嘛.

「什麼事?」

她輕輕松松地追上來,對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沒事……」

仔細想想,參加過多次這類活動的老手,應該比較懂得該怎麼做.現在並非隱形小企一枝獨秀的表演時間.

「總之,這里的人比較少.」

「因為這里需要買票進去吧……」

經由比濱一提,我轉頭看向周圍.這里的確被布條區隔開來.

這個廣場的四周全被樹木包圍,坐在一般區域的話,看煙火時可能會受到影響.需要買票進場的區域則位于有點高度的小山丘上,因此視野完全不會被遮蔽.

此外,此處的警衛相當森嚴,來這里兼差的大哥們正在四處巡邏.要是在這個區域閑晃太久,搞不好會被他們趕出去.

「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吧……」

區隔用的布條附近比較沒有人,我催促由比濱開始移動.

「咦?那不是比企谷嗎?」

有個身穿深藍色浴衣,散發高雅氣息的人叫住我,那身打扮在黑夜中格外顯眼.她的衣服上還有大百合與秋草的圖案,更增添清涼感.

那個人是雪之下陽乃.

一條布條區隔出內外兩個不同的世界.

陽乃位在里面的世界.她坐在王座般的高級座椅上,周圍還有人隨侍在側,簡直像是女皇一般.

× × ×

晚上七點四十分,煙火晚會延遲十分鍾才宣布開始.

現場隨即響起熱烈的掌聲,還有一些興奮過頭的人吹口哨.要是那種人出現在附近,我搞不好會一拳揍下去.會得意洋洋地吹口哨的人當中,有一半平常明明很低調,這種時候卻不知為何安分不下來.

這個區域位于廣場的小高丘上,正對著施放煙火的地方,加上四周沒有樹木遮蔽,所以煙火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想進入這個區域的話,本來一定得買票才行,不過我們靠著陽乃一句話,直接得到入場許可.

「今天我是代替父親來的,一直跟大家握手寒喧,真是無聊.好在比企谷你也來了!」

「喔?代替令尊?真是厲害.」

我只顧著環視四周,根本沒聽進陽乃後半段的話.陽乃燦爛地笑說:

「呵呵,你是指貴賓席嗎?因為一般人不能進來這里.」

她驕傲地說著,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

毫不掩飾心中的驕傲,有時並不會讓人感到傲慢.

雪之下陽乃直率的個性,或許正是她群眾魅力的來源.稍早她身邊還圍著一群人,不過她一說「不好意思,我遲到的朋友好像來了」之後,大家便二話不說地退開.

不僅如此,她招手示意我們進來時,負責管制的人員也不疑有他,連確認身分的步驟都沒有.真正的VIP果然厲害.

「大名人呢……」

由比濱不知是佩服還是吃驚,發出頗特別的歎息.陽乃聽了,再度露出微笑.

「呵呵,你們應該如道我父親的工作吧.他在這種地方自治團體舉辦的活動中很有分量.」

「縣議員對一個市的影響力有那麼大嗎?」

「喔喔~不愧是比企谷,真敏銳.不過真要說的話,有分量的其實是公司.」

印象中,她父親的確是從事建設業.如果再吃下公共工程這一塊,當然會變得非常有力.一直以來都有「選舉三寶」的說法,亦即地盤,看板,皮包,看來他是這三項都備齊了.補充一下,所謂的皮包即為「現金」,也叫做「銀彈」.順帶一提,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個袋子則是指薪水袋,胃袋以及老媽.等等,我是要去結婚典禮致詞嗎(注65 「三個袋子」是日本結婚典禮上,來賓致詞時經常用到的題材.母親的原文為「お袋」.)?

目前正由市長和一堆相關人士發表冗長的致詞,並且預祝活動圓滿成功.陽乃邀請我們坐到她旁邊的座位,我跟由比濱都決定恭敬不如從命.

我點頭表達感謝後,坐上位子.

雖然我很想換成舒服又放松的姿勢,可是隔壁的陽乃讓我靜不下來.她是一個漂亮的大姐姐,這點當然會讓我緊張,不過我更害怕她過于完美的表面.在她的外表下,漆黑的內在似乎彙聚成一個漩渦,那不是我能應付的.

這時,陽乃冷不防在我耳邊說:

「對了……花心可不是值得鼓勵的事喔.」

「等一下,我哪里花心?」

陽乃聽我這麼說,表情逐漸轉為冰冷.

「所以說,你是認真的嗎……那更不可以原諒……」

「痛痛痛!」

此刻的我仿佛磯野鯉,可憐地被海螺小姐拉扯耳朵,好在我迅速逃離魔掌,才不至于造成什麼傷害.要是陽乃再用力一點,我可能就要去找中島打棒球(注66 以上角色出自《海螺小姐》.).

「我也沒有認真……」

真是的,人家最怕痛啦.何況,我怎麼可能花心,又怎麼可能認真?就跟我沒有干勁,沒有活力,沒有井脅一樣(注67 「干勁,活力,井脅」是前自民黨議員井脅ノブ子的形象標語.日文中「花心,認真」和「干勁,活力,井脅」押韻.).雖然不知道她想要我說什麼,不過那是行不通的(注68 原文「そうはいかんざき」為前公民黨議員神埼武法以自己的名字開玩笑的廣告台詞.)!

正當我回避陽乃的攻擊時,某個大人物致詞完畢,第一發煙火終于要施放到空中.

在音樂的伴奏下,特大號連續發射的煙火綻放出大片花朵.紅色,黃色,橘色的光芒彼此交疊,毫不間斷地點亮夜空.

「喔……」

一團團的煙火映照在港口塔的鏡面外牆上,增添更多光彩.緊接著將接連施放各式各樣高達八千發的煙火.

煙火轟隆隆的爆炸聲響不絕于耳,它們是桃白白(注69 《七龍珠》的角色.)嗎?

這時,陽乃重新坐好自己的位置,發出咯吱一聲.

「那,那個!」

由比濱似乎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隔著我對陽乃開口.陽乃看著她,連眨好幾下大大的眼睛.

「嗯……我記得你是……什麼濱?」

「我,我叫做由比濱.」

「啊,對對對,真是抱歉.」

盡管陽乃完全沒有表現出惡意,但她絕對是故意的……她的能力跟雪之下不相上下,說不定還凌駕其上,對于聽過的人名,不可能那麼簡單便忘記.即使只是稍微說錯一點話,我都深深覺得她別有居心.

我直直盯著陽乃,想看出她到底在打算什麼,陽乃則對我輕輕一笑.


我瞬間感到背部竄過一陣寒意.她美麗的笑容,宛如在對我說,她已經看穿我在想什麼,因此更顯得恐怖.

「今天小雪乃沒有一起來嗎?」

「雪乃啊,她應該是留在家里,畢竟這種對外的活動屬于我的工作.剛剛不是說過我是代替父親來的嗎?所以我可不是來玩耍的.」

陽乃伸手往自己一指,開玩笑地說道.

「在這種場合露面一向是長女的工作,這是母親一直以來的方針.」

雪之下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她曾經說,對外活動是姐姐的任務,自己只不過是替代品.

所以,陽乃是父親的正統繼任者.指定把衣缽傳給長女,其實很理所當然.

可是,光是這樣還不夠充分.

「所以小雪乃不能來嗎?」

由比濱問到重點了.陽乃是父親的繼任者這件事,不足以構成雪之下不能出現在這里的理由.

陽乃露出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微笑.

「嗯……反正,這是母親的想法……而且,這樣不是比較不會搞混嗎?」

「你們姐妹長得很像,如果只有一個人,的確是不會搞混沒錯……」

由比濱似乎相信這個說法,但實情恐怕不是如此,外界會如何看待才是重點.

宣稱繼任者只有一個人的話,不會發生不必要的紛爭;要是讓外界覺得她們在爭奪繼任者的資格,則會產生不良影響.這樣一想,真像個武士家族……

陽乃用手指抵住臉頰,頭痛似地小小歎一口氣.

「其實,我們家的母親很強勢,很可怕喔.」

「咦?比雪之下可怕?」

「什麼?你說雪乃可怕?」

她愣愣地看著我好一會兒,然後開心地哈哈大笑.她此刻的爽朗神情不同于以往,似乎是打從內心感到有趣.

陽乃抹去眼角泛出的淚水,同時心滿意足地呼出一口氣.她這才注意到周圍,稍微清了清喉嚨.

「比企谷啊,你真是失禮,雪乃明明那麼可愛耶.難道這是你一直以來對她抱持的想法?」

她又輕笑幾聲,接著把臉湊到我耳邊說:

「我母親可是比我還恐怖喔!」

「……請問她還是人類嗎?」

雪之下也就算了,竟然還有人比陽乃恐怖,會不會太誇張?那不只是動力服,已經接近鋼彈的領域吧.

「她對什麼事都握有決定權,還會要求底下的人遵守,所以我們只好跟她妥協……偏偏雪乃對這一點不太拿手.」

我看她不只是不太拿手,根本是遜到極點.

「所以當她升上高中後,說要一個人出去住時,我還覺得有點訝異.」

「小雪乃是升上高中後才開始一個人住嗎?」

「沒錯.她不是那種任性的孩子,所以父親很高興地買下那戶豪宅給她.」

唉,為什麼世界上的父親總是那麼寵女兒……

「母親則是堅決反對,直到現在仍不肯接受.」

「看來她跟令尊的感情滿好的.」

「喔喔,你對未來的岳父感到好奇嗎?」

「沒有啦,我根本看不出岐阜(注70 「岐阜」和「岳父」的日文發音相同.)跟滋賀到底差在哪里,也沒什麼興趣.」

「嗯……十二分.」

想不到她長著一張好人臉,評分標准卻那麼嚴格.

「說感情好也不太對.我覺得是母親太強勢,父親才會站在雪乃那一邊.」

聽起來像是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若要說得更淺顯,就是鞭子與胡蘿蔔.

「不過,我跟雪乃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也是照著劇本走.」

「你們這對姐妹真討人厭……」

我露出敗給她的表情,但這無損陽乃美麗的笑容.她轉而向由比濱提問:

「對了,你們今天是來約會的嗎?如果是的話,抱歉打擾到你們.」

「不,不是,我,我們怎麼可能……」

陽乃一刻也不松懈地注視著由比濱.

「嗯……看你害羞的樣子,很可疑喔……不過,如果真的是約會……」

她的口氣有如在尋由比濱開心.

煙火表演暫時告一段落,四周逐漸黯淡下來,使我連陽乃的雙眼都看不清楚.可是,我可以肯定她眼中的光彩比夜空更加黑暗.

「……代表雪乃又沒有被選中啰.」

她喃喃地這麼說.

同一時刻,煙火再度啪啪啪地沖上天空,接著傳來斷斷續續的轟響,夜空跟著忽明忽滅.

煙火綻放後逐漸消逝,吹來的風中帶著煙硝味.

陽乃臉上平靜的微笑不時被光芒照亮.

「請問,剛才那句話……」

由比濱開口時,正好又有一波煙火發射,陽乃這次顯得格外興奮.這一波煙火過後,她才轉頭看向由比濱.

「嗯?什麼事?」

陽乃輕輕一笑,仿佛在說自己剛才一直顧著看煙火,沒注意到對方.

「啊,那個……不,沒什麼.」

由比濱把話吞回喉嚨,對話就此打住.

下一刻,幾個炮筒發出槍聲般的巨響,在天空劈里啪啦地散出光芒,陽乃像小孩子似地不斷拍手.

如果換成雪之下,她大概不會有這些動作——但仔細想想,陽乃可能是很清楚外界抱持什麼樣的眼光,才會采取這樣的舉動.

這對姐妹外表神似,內在卻徹底不同.盡管如此,她們的目光似乎放在相同的地方,這一點令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嗯,雪之下小姐……」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陽乃,索性先用姓氏稱呼,畢竟我不認為雙方親近到可以直呼其名.陽乃聽了,對我微微一笑.

「嗯?叫我陽乃就好.不過,我更歡迎你直接叫『姐姐』.」

「哈哈哈……」

我不由得干笑幾聲.我怎麼可能那樣子叫她?

「……雪之下小姐.」

「哈哈,你真是固執,很可愛喔~」

可惡,我實在拿這種人沒轍……

只比自己年長幾歲的人最可怕.如果像平塚老師那樣,年齡有一段差距,我大可視她為完全不同領域的存在,亦即成熟的大人.可是,像我跟陽乃只相差兩,三歲,彼此間的觀念會有很細微的差別.

「雪之下小姐是我們高中的校友沒錯吧?」

「嗯,沒錯,我比你大三歲.」

陽乃一派輕松地回答,由比濱也「喔~~」地點點頭,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

「所以,小雪乃的姐姐今年二十歲啰?」

「差一點.因為我出生得比較晚,現在還是十九歲.還有,你也可以叫我『陽乃』,不然不覺得很麻煩嗎?或是『小陽乃』也不錯♪」

小陽乃……聽起來有點像暖暖包(注71 兩者的日文發音近似.).由比濱忍不住面露苦笑.

「那麼,陽乃姐姐好了……」

煙火表演已經進入下一個階段.

配合音樂施放的煙火,在天空綻放出愛心形狀.這是不是隱藏什麼意圖?

伴奏用的音樂包含古典樂,流行歌,以及完全沒聽過的東西.煙火會配合音樂的情境,時而壯觀,時而含蓄.

現在進行到比較閑散的部分,煙火的數量明顯減少,到處都是離開位置去上廁所或買東西的觀眾.

我們所處的這個區域也多出不少談笑聲.

餐桌上備有一些簡單的料理,不愧是貴賓席.

由比濱隔著我跟陽乃愉快地聊天.

「對了,陽乃姐姐,你正在念大學嗎?」

「對,就是附近的國立理工科大學.」

「哇……頭腦真好……果然是小雪乃的姐姐.」

「老實說,我還想再往東京跑一點,但是家里的人不贊成.」

陽乃見由比濱既驚訝又佩服,嘴角泛起有些複雜的微笑.

嗯,要進入地方企業工作的話,當然是留在當地念大學比較好.

話說回來,每次只要參與三人以上的對話,我總是毫不意外地被晾到一旁.從剛剛到現在,我除了吃東西之外,嘴巴便沒有打開過.總而言之,這種時候只能一個勁兒吃東西,想辦法熬過去.嗯,炒面真是太好吃了.簡單的醬汁味,也就是男人的味道(注72 出自《孤獨的美食家》台詞.).

「所以說,你們姐妹的志願都是理組呢.」

由比濱不經意的一句話,讓陽乃的動作停下來.在持續不斷的煙火聲中,我的隔壁陷入一陣詭異,令人在意的寂靜.

「喔,原來雪乃想考國公立的理工科大學啊……」

陽乃臉上的微笑有點像是嘲笑.不過,或許因為我是從透徹的角度觀察陽乃,才會產生這種想法.說不定她其實很疼愛自己的妹妹.

由比濱默默看著陽乃的笑容.

「從以前到現在,一點都沒改變……要麼用一樣的東西,要麼把東西讓給她……」

陽乃回憶起過去,目光變得縹緲,聲音也變得柔和.可是不知為何,那句話卻讓我感到焦躁不安.

大概是我的壞習慣使然,動不動便想解讀話中之意.

然而,在剛才的短短一瞬間,除了我以外的某人也感受到某種東西.

由比濱置于膝蓋上的雙拳微微顫抖.

「請問……」

「嗯?」

相對于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陽乃表現得極其平靜,只是稍微把頭歪向一邊.

「……陽乃姐姐……是不是跟小雪乃處得不好?」

「討厭,怎麼可能呢?我可是很喜歡雪乃的喔!」

陽乃連想也不想立刻回答,嘴角還泛起溫暖的微笑.

她的回答和表現,簡直完美得無可挑剔.

也因為如此,我覺得她只是對預想范圍內的攻擊予以迎擊.

她改為蹺起另一只腳,繼續說下去.

「那個總是追在我後面跑的妹妹,哪有不可愛的道理?」

總是追在陽乃的後面跑,也代表雪之下總是輸她姐姐一截.

那是何等殘酷的事,有如絕對的勝利者對愚昧的挑戰者露出笑容,有如把對方當成小孩應付.

陽乃用她不顯一絲刻薄,又無懈可擊的美貌朝由比濱投以微笑.

「那麼由比濱,你又如何?喜不喜歡雪乃?」

陽乃的問法相當直截了當,讓由比濱呆愣一下,但她還是在支支吾吾中努力拼湊出字句.

「我,我很喜歡小雪乃!她又帥氣又老實又可靠,但又常常說一些很脫線的話,非常可愛,想睡覺的樣子也讓人好想緊緊抱住她.還有,雖然她的個性很難懂,但其實很溫柔……嗯,然後然後……啊,哈哈哈……我好像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時候,綻開的煙火照亮她害羞笑著的表情.

「嗯……那樣就好.」

陽乃的臉上一瞬間掠過稱得上是慈愛的表情,跟她的個性實在太不相符.

然而——或者該說是果然——下一刻,她又換上夜叉般的眼神.

「大家一開始都會這麼贊美她,可是到了最後,總會對她感到嫉妒,憎恨,並且排擠她,不再跟她往來……希望你不要跟那些人一樣.」

她笑起來的表情非常淒切,看到這一幕的人絕對會想好好憐惜一番.

「我……」

由比濱被陽乃震懾住,話語再度變得支支吾吾.

「不會的.」

接著,由比濱用強而有力的眼神看回去,完全不移開視線.

陽乃聳聳肩,瞄了我一眼.

「比企谷,你應該明白我想說什麼吧?」

「嗯……」

我怎麼可能不明白?

這種事情我早已見多了.不只是雪之下,一個團體內特別優秀的人總是會受到排擠.突出的木樁並不會被敲下去(注73 日本諺語,意近「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而是直接被拔起來丟棄,然後在風雨中逐漸腐朽.

「沒錯沒錯,我很喜歡那種眼神.」

我聽到這句話而轉過頭,正好跟陽乃對上視線.陽乃冰冷的眼神讓我不禁打一個冷顫.下一秒,她突然露出微笑.

「呵呵,比企谷,你果然很不錯.我喜歡你那種在奇怪的地方看得很開,放下執著的一面.」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句話是在贊美.

我早已明白這個人經常話中有話,所以根本不可能誤解.

這種部分肯定,舉出對方某個特色說喜歡的說法絕不可信.「我很喜歡你的品味」跟「我喜歡你,包括你的品味」,完全是兩碼子事.這是我國中時期的親身經曆,現在的我不會再掉入這種程度的敘述性陷阱.

「那麼,比企谷喜不喜歡雪乃?」

「媽媽跟我說過,不要把喜歡或討厭說出口.」

陽乃聽了,愉快地笑起來.

夜越來越深,煙火晚會也隆重地進行著.

最後的壓軸節目,是絢爛的黃金瀑布.金色帷幕從天而降,觀眾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嗯,煙火差不多要結束了.」

陽乃從座位上起身.

「我要在會場變得擁擠前先回去.」

她接著用眼神問我們打算如何.

由比濱見狀,同樣從座位上起身,回頭對我說:

「我們也回去吧.」

「嗯.」

光是想到會被困在人群中動彈不得,我不禁寒毛直豎.追隨陽乃的腳步提前打道回府才是正確的選擇.

于是,我們三人踏上回程的路.

購票觀賞區旁邊有一條通往停車場的小路.從這條路離開會場,即可避開滿滿的人潮.

來到停車場後,一輛租賃車朝這里緩緩駛來.


不知是陽乃先行聯絡過司機,還是身為一名一流的司機,懂得提早一步行動是理所當然的.

那輛車在我們行走的步道旁停下.

「願意的話,要不要送你們一程?」

「這,這個……」

由比濱看向我,暗示由我做決定.

我沒開口,只是盯著那輛租賃車.

我對那輛車有印象,而且我應該沒有看錯——

「不管你再怎麼找,那些看得到的傷痕都已經消掉啰.」

陽乃輕笑道.

然而,我跟由比濱一點都笑不出來.

陽乃為突如其來的沉默感到納悶,收起輕松的表情.

「咦?奇怪,雪乃沒告訴過你們嗎?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的語氣中帶著歉意.雖然那句話當中沒有任何謊言,現場的氣氛仍然很沉重.

「所以……她果然……」

由比濱的聲音非常細微,我幾乎要聽不清楚.

我很清楚她沒有說出來的部分是什麼.

——雪之下果然也知道那件事.

陽乃對我們的反應感到意外,趕緊為雪之下緩頰.

「啊,不過你們不要誤會,雪乃並沒有做錯什麼.」

這點我很清楚……到目前為止,雪之下並沒有什麼不對,因為她無時無刻不維持自己的「正確」.

「她不過是坐在那輛車上,沒做什麼不對的事.比企谷,這樣你可以接受吧?」

陽乃向我確認.

我連這些內容都是第一次聽到.盡管如此,結果並沒有任何改變.不論雪之下在那起事件中處于什麼位置,都不會撼動事實.

「這個嘛……畢竟撞上我的人不是她,所以跟她沒什麼關系吧.」

我的語氣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冷淡.今晚明明是熱帶夜(注74 指夜間最低氣溫高于攝氏二十五度.),我的體溫卻直線往下降.

身旁傳來木屐的聲響,由比濱往我這里貼近一步.有一個幫忙撐腰的人後,我勉強把話音拉高.

「而且,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的原則一向是不回顧過去.再說,什麼事情都要回顧的話,人生未免太過黑暗,我可不想變成那樣……」

咦,奇怪,怎麼說到最後,語氣又變得冷淡?過去的創傷真是恐怖.

「這樣啊,既然你認為事情已經結束,那就沒有關系啰.」

陽乃大大地松一口氣,現場氣氛也因此稍微緩和.

「……那麼,我們回去了.」

「嗯,好.」

她干脆地讓我們離去,沒有特別挽留.

車內的司機察覺到我們結束對話,走出來幫陽乃打開車門.陽乃輕聲說一句「謝謝」,坐進車內.

「比企谷,再見啰!」

她神采奕奕地向我揮手道別.但是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再見到她.

司機關上後座車門,迅速回到駕駛座發動車輛.

我跟由比濱也默默踏出腳步.

說不定我們都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把心中的想法化為話語.

× × ×

盡管我們已提前離開會場,但有不少人也抱持相同的打算,所以我們來到車站時,站內的人潮還是相當多.

電車似乎是受到煙火晚會的影響,進站時間比原先預定的慢一些.車廂內擁擠到幾乎沒有座位,于是我們直接站在車門前.

從會場搭電車回離由比濱家最近的車站僅需一站,我預計下車的車站也只在三站之外,並沒有多遠.

電車行駛不到五分鍾,便播放即將到站的廣播.

「那個……」

由比濱打破沉默,幽幽地開口.

我用視線跟呼吸聲表達自己正在聽.她停頓一會兒,繼續說下去:

「你曾經……聽小雪乃提過那件事嗎?」

她心里其實很清楚答案,但還是向我詢問.

「沒有,從來沒聽過.」

「這樣啊……那麼……啊.」

這時,電車在晃動中停靠月台.門一打開,夜里蒸騰的暑氣立刻竄入車廂.

由比濱看看我,又看看車外,猶豫著該怎麼做,可惜列車關門的警示音是不等人的.

現在沒有思考或猶豫的時間,我輕歎一口氣走出車廂.跟著下車的由比濱略感意外地問道:

「你在這里下車真的沒關系嗎?」

「話講到一半被打斷總是不太舒服……你是故意挑快到站的時候才開口嗎?」

「哪,哪有可能!人家只是一直問不出口而已!」

看她慌慌張張辯解的模樣,我實在不認為她不是故意的.

由比濱真是個策士.

「……我送你到你家附近.」

「謝謝……」

她低聲向我道謝.

車站跟由比濱家似乎相距不遠,但是由于她穿著不太習慣的木屐,走路的速度比較緩慢.

靜默的街道上,只有我們兩人緩慢的腳步聲.

隨著夜越來越深,開始有風流動.即使走在外頭,濕氣和暑氣也不再那麼折騰人.

「那你聽她說過嗎?」

我延續先前在電車上的話題,由比濱無力地搖頭.

「可是……我認為有些事情很難說出口.一旦錯過那個當下,便再也沒有機會……我自己也是如此……」

由比濱同樣是經過一年多才提起那場意外,而且是因為被我先一步揭穿才坦白.

「我一直想著要多做一些心理准備,多考慮一下再說出口,結果便一直拖延.」

嗯,我多少可以理解.尤其是話題比較嚴肅時,特別容易如此,更不用說是要跟別人道歉或懺悔.原本就不好說出口的事,時間拖得越久只會變得越難以啟齒.另外也有一些事情,必須真的下定決心才有辦法說出來.

「而且,小雪乃一直開不了口,可能跟家里的因素有關……不過我也不了解她家的情況就是了.她的姐姐陽乃,感覺又很可怕……」

她應該不是在幫雪之下說話.

雪之下生長的家庭的確稱不上一般.她家的家世自然不在話下,其他還包括陽乃,以及凌駕于陽乃之上,嗅得出不尋常氣息的母親.

她們的家庭一定存在著什麼問題.

想是這麼想,不過別人的家庭怎麼樣,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置喙的.

「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干涉別人的家務事(Domestic).」

「嗯……」由比濱稍微思考一會兒,「Do,Domestic……啊,是DV嗎?」

「不要學了一點東西便胡說八道,小心我揍你喔.」

「難道真的是DV?」

這哪里是家庭暴力(Domestic Violence),只是V而已,視覺系(Visual).

「總之,不管是那場意外還是她家的事,大家通通當作不知道不是很好嗎?」

亦即視為不公開的事情.雪之下不希望我們碰觸的事,我們便不應該碰觸.

我們不可能彼此了解,要是對方裝出很了解自己的模樣,我們看了也會生氣.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站在漠不關心的立場才是最佳選擇.

例如在大雨天扛著沉重的行李跌了一跤,或是當著全班的面被老師臭罵,事後我們總會希望大家不要來找自己講話.

那些帶有善意的話語不但安慰不了人,反而有可能帶來二次傷害.大家真的應該認清這一點.

有時候,同情和慈悲會成為壓垮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維持不知道……真的好嗎……」

由比濱貌似無法理解而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自己腳邊,于是我跟著停下.

「我不認為不知道是什麼壞事.要是知道的事情增加,麻煩事也會一口氣暴增.」

「知道一件事」無疑是承擔更多風險.很多東西如果維持不知道,會讓我們幸福許多.人們真正的心情即為最好的例子.

人活著或多或少會欺騙自己和別人.

因此,事實永遠是傷人的.它只會讓某個人平穩的生活徹底崩解.

接下來的幾秒鍾,我們都閉口不語.

在這陣沉默中,由比濱用她自己的方式思考出答案.

「但我還是想知道更多……我希望我跟她能更深入地了解對方,讓關系更要好.她遇到困難的時候,我也想幫上她的忙.」

由比濱重新踏出腳步,走在我前方,我則跟在她一步之後.

「自閉男,如果小雪乃有什麼困擾,請你記得幫幫她喔.」

「……」

我想不出該如何回應她的請求.

不要說是幾秒鍾,即使多給我一倍甚至是十倍的時間,我也絕不可能得出像她那樣的答案.

我不打算更加深入.在此之前我從不深究,在此之後我也絕不會這麼做.

「不,那是不可能的.」

雪之下不會有什麼困擾.即使有,她也不可能求助于我,我也不會主動介入.

我在話中隱藏好幾種意思.由比濱聽了,抬頭望向星空,「喀」一聲用木屐踢開腳邊的石子.

「不過,你還是會幫助她的.」

「這種事情誰知道呢?」

在我開口問由比濱怎麼會這麼認為之前,她先一步回頭看我.

「因為,當時你不也救了我嗎?」

「我說過,那只是偶然.我不是因為認識你才救你的,所以不能算是救了你.」

不論是她對我的感謝,信賴,或是程度更在其上的事物——一切都是幻想,都是誤會.

不僅是我,對其他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產生的評價,算不上是對我的肯定.針對行為與針對人格的評價,完全是兩碼子事.我們不能因為看到某個人做一件善事,便判斷他是好人.同樣的道理,要是只因為我沖出去救由比濱,便肯定我的人格,對我來說也會相當困擾.因此,由比濱那份帶有感傷的確信一定是搞錯了.

「不要對我抱持那種期待.」

我一定會讓她失望.與其這樣,不如一開始便不要對我有所期待.

我跟由比濱保持一定的距離行走.木屐的喀噠聲和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交雜,回蕩在夜間的街道.

不協調的腳步聲持續下去,那僅僅一步的距離始終沒有填滿.

不過,由比濱突然停下腳步,讓我來不及煞車,整個人往前傾,導致距離迅速縮短.

她轉過身,柔和的月光映照在她臉上.

「就算沒發生那場意外,你也會幫我,所以我們今天才會一起來看煙火.」

「怎麼可能……我根本幫不上你.」

假設事情從未發生過,並沒有什麼意義.

人生不存在「如果」這種東西.

人生只有不斷的後悔.

盡管如此,由比濱依然緩緩搖頭.她濕潤的眼角反射著街燈的光芒.

「不,不會的.你不是說過,即使沒發生那場意外,你也一樣會孤獨一人,所以那場意外不是讓你沒有朋友的原因……我自己也因為這樣的個性,遲早會被介紹去侍奉社,在那里遇到你……」

她這段真有可能發生的幻想,意外地帶有真實色彩,所以我無法輕易否定或反駁.如果我,由比濱和雪之下是用不同的方式相遇,我們說不定會建構出完全不同于現在的關系.

正當我這麼想時,由比濱熱切地說下去.

「你一定還是會用那種白癡愚蠢又亂來的方法,幫我解決困難.然後——」

咕咚.

不知是我倒抽一口氣,還是她強烈的心跳聲.

她沒有再說下去.

我很在意她接著想說什麼而抬起頭,兩人因此對上視線.

「然後,我——」

嗡嗡嗡……這次是手機發出模糊的震動聲.

「啊.」

由比濱只瞄一眼手邊的小提袋,打算不理會手機,繼續說下去.

「我一定——」

「不用接手機嗎?」

我用這句話阻止她接下來的內容.

由比濱這次把視線落到小提袋上,緊緊握住袋子.下一刻,她快手快腳地掏出手機,抬起臉「啊哈哈!」地害羞笑著.

「……是媽媽打來的.」

她對我說一聲抱歉後,走到一,兩步之外的地方接聽手機.

「嗯,我已經快到家了.對,咦?不需要,不需要啦!不是說很快就到了嗎?」

她對話筒發出一串連珠炮似的話後,直接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然後瞪著手機好一會兒,才將手機收回小提袋.

「我家在前面,你送到這里就好.謝謝你送我到這里……再,再見!」

「這樣啊……」

「嗯,晚安啰.」

由比濱輕輕對我揮手道別,我稍微舉起手致意.

「嗯,那——」

我還沒把話說完,她便已急急忙忙趕回家.看她快要摔倒的模樣,實在有點教人擔心.我目送她消失在附近的一棟公寓後,也踏上回家的路.

經過鬧區時,慶典活動帶來的熱情尚未消退,到處都見得到醉漢跟年輕的男女們吵吵嚷嚷.

我不想跟他們有所牽扯,挨著路邊踽踽獨行.每往前走一步,周圍的喧囂與紛擾跟著消失一點.

來到人潮跟高樓大廈都不再的地方後,來往的車輛逐漸加快速度.對向車道有一輛車子開始加速,車頭燈相當眩目,我不禁別開視線停下腳步.

然而,這僅止于一時.

別開的視線終究得重新轉回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