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⑨ 于是,各自的舞台即將揭開序幕

拍攝有志團體的表演,也是記錄雜務組的工作.體育館二樓的通道擺有攝影機,我換上充飽電的電池,再確認記憶卡容量.表演結束後,還要取出影片檔案,用學生會蘋果電腦內的Final Cut Pro(注84 Mac作業系統特有的影片編輯軟體.)加工編輯.本來有請他們先教一下該怎麼使用,但由于那個軟體太複雜,而且Windows派的我連操作蘋果電腦都是一大問題,結果光是加上一段字幕,便快讓我舉白旗投降.

若要說工具,這里的確准備得很齊全,從蘋果電腦到Final Cut Pro通通都有.再看我使用的這台數位相機,不但看起來很高檔,收音效果也好得沒有話說.我操作觸控式熒幕,確認相機隨時可以開始錄影.

這些工作完成後,便要准備最後的閉幕典禮.

今天跟昨天不同,一整天都是我當班,但只要幫忙一些雜務即可,所以心情上輕松許多.

我從二樓通道走下樓梯,進入舞台一側的布幕後.

閉幕典禮前的最後一個活動,是來自各方的團體表演,葉山組成的樂團負責壓軸.此刻,我們正在後台,為閉幕做准備.

因此,目前後台忙得不可開交.

「唔……糟糕,開始緊張了.」

三浦低著頭,臉色有些蒼白,看來她同樣參加了葉山的表演行列.其他團員也在曖身,葉山撥著沒接導線的電吉他,戶部雙手拿鼓棒在空中揮舞,假想自己正在打鼓,大和抱著貝斯一動也不動,大岡則專注盯著舞台上的鍵盤手.

臨近上場之際,他們都緊張得要命,只有葉山顯得從容自在.戶部不斷甩頭,晃動的幅度甚至比手里的鼓棒還大.

除了即將登台的表演者,其他還有人到處閑晃.

「嗯~讓他們在台上喝的飲料……啊,附上吸管應該比較容易喝.」

「結衣,這種時候啊,可以用剪刀在瓶蓋上戳洞,再轉一轉把洞挖大,把吸管插進去.」

「哇,姬菜你真厲害!」

你們是樂團經理嗎?

我正在為每個人准備充飽電的耳麥,但雪之下不斷在附近來來回回,讓我不分心也難.

「你到底有什麼事?」

她聽到我的問題,才猛然回過神反問:

「……你有沒有看到相模同學?」

我環視四周,的確不記得相模出現在附近.

「我正打算找她進行閉幕典禮的最後協調……」

「我撥她的電話看看.」

巡學姐試著打電話,但不一會兒便露出難色.

「……她可能沒有開機,或是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嗯,電話語音會這樣說沒錯.

「我再問問看其他同學.」

她又陸續撥好幾通電話,但仍然沒有任何好消息.

巡學姐歎一口氣,對沒有半個人的空間開口:

「你們在不在?」

「在此.」

學生會干部倏地從布幕後現身.

你們該不會是忍者或刺客吧?

「能不能幫忙找一下相模同學?啊,記得定時跟我聯絡.」

「遵命.」

難道你們真的是忍者?

執行部門傾巢而出,開始全力搜索相模.

然而,雖然他們可以打聽到相模中午之前的動向,線索卻到此中斷.中午過後,她如同從校園蒸發不見.

接下來葉山等人的表演結束後,便要立刻進行閉幕典禮.若將典禮前的確認和准備工作也列入考量,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由比濱見雪之下盤著雙手,眉頭深鎖,便「噠噠噠」地跑過來.

「小雪乃,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相模同學在哪里?」

由比濱歪頭思考.

「嗯……我沒有看到她.她不在的話,會有什麼問題嗎?」

雪之下點點頭,于是由比濱拿出手機.

「那麼,我打電話問問看.」

我看著由比濱離開現場去打電話,自己提出另一個想法.

「要不要用校園廣播找人?」

「有道理.」

我們透過播音室發出尋人通知,但對方還是沒有回應.

「雪之下.」

平塚老師聽到廣播,從後門悄悄現身.

「相模來了沒?」

雪之下搖頭.

「……這樣啊.剛才老師們聽到廣播,也大概知道目前的狀況.如果有誰看到她,我想會跟這里聯絡.只不過……」

平塚老師這麼說,表情卻不怎麼樂觀.她大概是在委婉地告訴我們,別抱太高的期望.

相對于外面快要沸騰的觀眾席,後台的氣氛一口氣降到冰點.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主任委員缺席的危機更加迫切.

「這下麻煩了……要是相模同學不在,沒有辦法進行閉幕典禮.」

「是啊……」

巡學姐無奈地點頭.

由比濱看到大家的表情很陰沉,開口詢問:

「小模不在的話,會有什麼問題嗎?」

「閉幕典禮的致詞,總評,公布得獎名單,都是由她負責.」

根據往例,每年校慶都是如此.先不論相模到底做得好不好,她仍必須完成主任委員的工作.

「……最壞的情況,是找別人代替上台.」

巡學姐先為萬一的情況思考備案.

如果要由別人代替上台,巡學姐或雪之下想必是不二人選.就她們的職位和立場考量,不論讓哪一個人上台,都還說得過去.可是這樣一來,閉幕典禮勢必將留下汙點.

雪之下也認為這個方式不可行.

「我認為這個方式不太可行,因為只有相模同學知道優勝團體和地方獎的投票結果……」

計票作業是由留在會議室內的人負責,但每個人來來去去,各自只知道自己統計的票數,最終總得票只有彙整數據的相模知道.

「不然,頒獎典禮改天再進行如何?」

雪之下點頭表示可行,但表情還是很緊繃.

「那是最後不得已的辦法.不過,地方獎不在這個時候公布,便沒有意義.」

這是一場強調跟地方連結的校慶,「地方獎」又是今年新創設的獎項,首次頒獎便延期舉行,怎麼樣都說不過去.

不論如何,現在得趕快找到相模.

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仍然無人跟她取得聯系,也沒有人掌握她的去向.

雪之下用力咬住嘴唇.

「發生什麼事?」

現在差不多要換最後一組上台表演,不過葉山依然不改從容的態度.他察覺到後台的低氣壓,對我們問道.

「啊,我們聯絡不到相模同學……」

巡學姐開始對葉山說明事態.

葉山聽了,立刻有所行動.

「副主委,我想申請改變表演內容,能不能讓我們多唱一首歌?現在已經沒時間,只要你口頭答應……」

「你們可以嗎?」

「嗯.優美子,你可以多表演一首自彈自唱嗎?」

「咦,多唱一首?你在開玩笑嗎?不可能不可能,我沒有辦法啦!現在都快緊張死了!」

將近上場前,心里七上八下的三浦聽葉山這麼問,著實嚇一跳.

「拜托啦.」

「嗚嗚嗚……」

三浦原本死命拒絕,但在葉山的笑容攻勢下,又抱住頭陷入天人交戰.那個模樣其實有點可愛.

這時,雪之下踏出一步,走到三浦面前.

「……我也放下身段向你請求.這對我們將是一大幫助.」

「……唉……別開玩笑了……」

三浦死心地歎一口氣,抬起頭瞪向雪之下.

「我這麼做可不是為了你喔!」

她說這句話,並非要掩飾自己的害羞,而是真的對雪之下懷有敵意.說完後,她便轉身離去.

「戶部,大岡,大和,走了.准備Stand by.」

三浦個別敲一下他們的頭,踩著大步走向舞台.後面的三個人雖然抱怨「真的假的」,「天啊」,「別鬧了」,但還是乖乖跟上去.

四個人一上台就位,人員協調組跟著忙碌起來,再次確認各自的工作.為了多表演一首歌,事前的准備工作可是相當繁複.

在這段期間,葉山同樣把握機會,拿出手機迅速操作起來.他大概不是單純寫信給某一個人,而是利用郵件列表(注85 Mailing list,意指個人或組織搜集收件人姓名和電子信箱,以便發送訊息給眾多訂戶.),Face,LINE等等的SNS(注86 Social working Services,社群網路服務.).之後,他又打了好幾通電話.

葉山忙完一個段落,「呼……」地籲一口氣.

「……謝謝你.」

「沒什麼,我也想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啊.比起這個……我們大概頂多能撐個十分鍾,你們得利用這段時間找到相模.」

「嗯.」

「……」

十分鍾……可是,相模不接電話,先前使用校內廣播找人也沒有回應,可見她是打定主意,要逃掉閉幕典禮.想要在短短十分鍾內,找到不知藏在什麼地方的人,實在不太可能.

「我出去找找看.」

由比濱准備往外沖,我立刻阻止她.

「漫無目的亂找,恐怕很難找到.」

學生會干部們已經在外奔波,打聽任何可能的資訊,即使如此,目前仍未傳回好消息.我不認為現在多一個由比濱去外頭找人,會有什麼幫助.

所以,現在先以相模缺席為前提,利用多出來的時間思考應變方式,才是最有建設性的做法.

「最簡單的方式,是隨便捏造一份票選結果,再找個替代人選上台宣布.反正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投票結果.」

在場的人聽了,瞬間露出「天啊」的表情.

「比企谷……」

「你不覺得……」

「這樣做……」

「真的不太好喔.」

平塚老師,巡學姐,由比濱,葉山這群有良心的人,紛紛否決我的意見.不行嗎?我本來覺得這個做法非常實際耶.

每次聽到這種建議,總是第一個跳出來否決的雪之下倒是沉默不語.我疑惑地看向她,雪之下正撫著下顎思考什麼.

「……比企谷同學.」

「什麼事?」

我不禁緊張起來.

究竟是多麼惡毒的罵人話語,竟然要讓雪之下想那麼久?

雪之下直直盯著我.

「如果我再多爭取十分鍾,你能不能找到相模同學?」

「這個嘛……」

我在腦中模擬,試著尋找可能性.

三浦他們即將上場,並且會多表演一首歌;可以的話,曲子之間還能插入一些串場;再加上出場,退場時間,以及觀眾能有多少耐心靜靜等待閉幕典禮開始.這些時間總和起來之後,但有可能出現預料之外的事,導致時間縮短.把這些可能性都列入考量,三浦他們從現在開始,實際能幫我們拖延的時間,大約只有七到八分鍾.

如果雪之下額外多爭取十分鍾,實際上總共可用的時間大約為十五分鍾,以我的腳程來說,若要在這十五分鍾內離開體育館,想辦法找到相模,去一個地點找人已經是極限.萬一相模離開學校,那就萬事休矣.因此,我只能鎖定一個地點賭賭看能否找到人.

「不知道,我也說不出明確的答案.」

「嗯,所以不是不可能啰?這樣就夠了.」

對于我不明確的回答,雪之下倒是給予明確的回應.

她接著拿出手機,先大大呼出一口氣,再下定決心撥出電話.

雪之下緊閉雙眼,等待電話接通.過了幾秒鍾,她忽地睜開眼睛.

「姐姐,請你立刻過來後台.」

看來,該如何多爭取另外十分鍾,雪之下已經找到答案.

× × ×

雪之下結束通話後不久,對方立刻來到現場.

「雪乃,我來了~有什麼事嗎?隼人差不多要上場,我想在外面看一下,」


陽乃滿面笑容,從容得讓人感到恐怖.她先前大概就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欣賞樂團表演,說不定還近到不用特地打電話找她.

雪之下不理會陽乃的抱怨,單刀直入地開口要求:

「姐姐,請你來幫忙.」

她說得相當直接,陽乃的眼神為之一變,閉著嘴巴,冷冷地往下看著雪之下.

不過,雪之下毫不回避陽乃的視線,還以更強烈的意志瞪回去.

兩人的視線相觸,不發出半點聲音,還帶著刺骨的冰寒,周圍的空氣跟著降到冰點,有如灑了一整片液態氦.

這時,陽乃露出冰一般的微笑.

「喔……好啊.這是你第一次好好向我拜托,我就接受你的要求.」

這番高高在上的話聽來充滿慈悲,事實上,我卻感受不到一絲好意.這比無情的拒絕更加傷人.

雪之下聽了,把頭偏向一邊,輕輕笑道:

「『拜托』?你如果誤會我的意思,我會很困擾.這是校慶執行委員會的命令,你有好好看過組織圖嗎?請你認清楚,在職位層級上,現在我的地位比你高;即使是校外人士,表演團體的代表也有義務提供協助.」

雪之下同樣說得高高在上,語氣中滿是絕對的自信.她明明是提出請求的一方,依然不改自己處于絕對優勢的態度.

我忽地想起半年前的她.

不討好別人,高舉自己認為的「正確信念」,用自己的刀討伐對手——這正是雪之下雪乃.

陽乃「呵呵~」地笑起來,似乎相當愉快.

「那麼,不守義務的人會受到什麼處罰?那沒有什麼強制力吧?就算你要取消我的表演資格,也已經跟我沒有關系.還是說,你要去跟老師告狀?」

她宛如在嘲笑雪之下的信念有多幼稚,充其量只是箱庭(注87 在淺箱子里以樹木,人形,橋梁和建築物等元素,模擬庭園或名勝造景,類似縮小尺寸的模型.)里的正義.但是很遺憾的,這句話非常現實,現實得完全無從反駁.

從原理原則來看,雪之下的論述是最原始的面貌,也是眾人追求的目標.換句話說,我們可以稱那種論述為「理想論」.

這個理想論,無法跟陽乃的現實觀點契合.

糟糕,這樣不太妙,雪之下的形勢有些不利.跟現實主義者對抗,屬于我這種虛無主義者的領域.

在我要開口的那一刻,雪之下察覺到動靜,伸手示意我不用多話.她稍微轉過頭,輕輕對我一笑.

不用擔心,我很堅強——她用笑容這麼暗示我.

雪之下轉回頭看著陽乃,用更堅定的口吻說:

「的確沒有處罰……不過幫忙的話,會有好處.」

「呵呵,什麼好處?」

陽乃饒富興致地笑道,她美麗又扭曲的笑容散發某種壓力.雪之下無視那股壓力,將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這樣一來,我就欠你一次人情.這代表什麼意思,完全看姐姐怎麼想.」

雪之下堂而皇之的這番話,讓陽乃瞬間停下動作.

「喔……」

陽乃收起臉上的笑容,冷冷地凝視雪之下.

「……雪乃,你長大了.」

「不……」

這次換雪之下露出微笑.

「一直以來,我都是這個樣子.你跟我相處了十七年,從來沒有發現嗎?」

「這樣啊……」

陽乃眯細雙眼,使我無法輕易讀出她在思考什麼.

「哈……」

我不小心發出笑聲.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雪之下不悅地瞪過來,害我又笑一下.

——沒錯,就是這樣,雪之下雪乃正是這樣的人.

陽乃也恢複正常,她盤起雙手的模樣像極了雪之下.

「那麼,你打算做什麼?」

「爭取時間.」

雪之下回答得很直接,不過這不算是答案.

陽乃不太高興地追問: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由我跟姐姐……然後找兩個人,應該會有辦法.可以的話,最好能再多一個.」

雪之下瞄一眼後台的樂器,我便約略明白她在打什麼主意.

「喂,雪之下,你是認真的嗎?」

這個做法實在出人意料,我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陽乃同樣一眼看穿雪之下的意圖,嘴角揚起興奮的笑容.

「喔~這點子挺有趣的.那麼,你要表演什麼?」

「要不練習便直接上場,只能選擇大家都會的曲子.之前姐姐在校慶上表演的曲子,現在還記得嗎?」

陽乃回想那一年的表演,哼了一段旋律給我們聽.不愧是雪之下陽乃,光是哼幾個音,便讓大家聽得入神.

「啊~~是那一首!」由比濱也如癡如醉,大表佩服.連我都聽得出來的曲子,她不可能不知道.

陽乃哼完曲子,反過來用挑釁的笑容問雪之下:

「你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倒是你會不會啊?」

「姐姐做過的事,我十之八九都沒有問題.」

這家伙……肯定自己偷偷練過.

陽乃點點頭.

「嗯,那麼,再多找一個人就好吧?」

其他人聽了,不約而同地你看我,我看你.

等一下,雪之下剛才明明是說還要兩個人,我聽得很清楚喔!這已經不是算數能力的問題.

這時,旁邊的某人重重地歎一口氣.

陽乃立刻喊出歎氣者的名字.

「小靜~」

「……沒辦法,貝斯交給我吧.如果是跟你表演過的那首曲子,我現在應該還彈得出來.」

經老師這樣一說,我才想起之前暑假見面時,她提過自己被陽乃拉去參加校慶的樂團表演.

接著,陽乃轉身詢問巡學姐.

「巡,你可以當鍵盤手嗎?」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巡學姐雙手握拳,精神飽滿地回答.她欣賞過陽乃的表演,又很習慣出現在眾人前,所以語氣中沒有一點遲疑.

「那麼,只剩一個主唱啰?」

雪之下聽到陽乃的話,面有難色地開口:

「……由比濱同學.」

「耶咦?」

由比濱沒想到自己會被點名,因而大吃一驚,發出奇怪的回答聲.

雪之下向她走近一步.

「這一次,可不可以讓我依賴你?」

「啊,這個……我不是很有把握……可能沒辦法唱得很好,到時候反而拖累大家的話……」

由比濱戳著手指,別開視線,猶豫地含糊說著.

「不過……」

她緊緊握住雪之下的手,語氣轉為堅定.

「……這一句話,我已經等很久了.」

雪之下也輕輕回握她的手.

「……謝謝你.」

「嗯……可,可是,歌詞我只記得一點點(注83 原文「記得一點點」為「うる覺え」,是日文中常見的錯誤念法.正確為「うろ覺え」.),不要對我太期待喔!」

「你連日文的正確念法都不知道,我開始有點擔心……」

「小雪乃,這樣說有點過分耶!」

由比濱把雪之下的手揮來揮去,大聲抗議.雪之下輕輕一笑:

「開玩笑的.到時候唱不出來的話,我會跟你一起唱.所以,如果你不介意,請讓我依賴……」

「嗯!」

即使站在燈光昏暗的後台,我也清楚看出雪之下的臉頰紅了起來,由比濱則高興地笑著答應.

看到這一幕,我靜靜走向通往體育館外的後台出口,躡手躡腳地展開行動.

「比企谷同學.」

突然間,背後有人叫住我.

「麻煩你了.」

「自閉男,加油喔!」

我沒有回答她們什麼,只是隨意揮一下手,走出後門.

好,接下來的十分鍾是屬于我的時間.

充滿耀眼聚光燈的舞台,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

走出幽暗的出口,進入看不見人影的道路,那才是我的舞台.

那是僅屬于比企谷八幡的舞台.

× × ×

體育館的出口直接跟校舍相連.

按照往年校慶的慣例,壓軸都是由最有潛力吸引觀眾的團體擔綱.這樣一來,表演一結束便舉行閉幕典禮,即可花最少的力氣,達到集合學生的效果.

因此,到了這個時間,幾乎不會有學生留在校舍內.

閉幕典禮在即,大多數的人當然會選擇去看樂團表演,好好地瘋狂一下.

校舍內人煙稀少,對我來說正好有利,這代表如果還有人在,我從遠處也能立刻發現.對于搜尋相模,這無疑是一大助益.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沒辦法尋找太多地方.現在的時間極為有限,頻頻看手表讓我心神不甯.

我沒有辦法減慢時間流逝的速度.

身體的移動速度也有一定的限度.

此刻,能夠再提升速度的只有思考.

快點想啊!

獨行俠的深度思考能力絕不是蓋的.因為在理論上,這種思考能力應該分配在人際關系上,但是我們得以獨享,不需要分配出去.憑藉這強大的能力,我們可以在接連不斷的內省與反省與後悔與妄想與想像與空想中,歸納出某種思想或哲學.我們將毫不保留地榨干這批資源,摸索一切的可能性,反證任何想得到的結論,最後予以否定.

要是遇到無法徹底否定的論述,則想盡辦法證明它是對的,如同替自己辯護.

批判他人和替自己辯護,正是比企谷八幡的拿手絕活.

不斷反覆這一串流程,答案自然會浮現.

這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現在的相模,想必是一個人待在某個地方.

那麼,我只要重現她的思路即可.

如果要比獨行俠的等級,我絕對比她高出幾千幾萬級.我的功夫並非三兩天匆匆練成,而是爐火純青的老手.

誠心誠意地建議你:不要太小看我.

相模應該是一個自我意識強烈的人.一年級時,她跟光鮮亮麗的同學們在一起,久而久之,自然沾染上那樣的環境氛圍和階級習氣.然而,升上二年級後,由于三浦那群人出現,導致她所屬的階級往下降.相模肯定對此感到不是滋味,但是,已經形成的階級意識,也超出她的掌控范圍.

正因為如此,她開始向階級比自己低的人靠攏,好歹要搶到第二大團體首領的角色,事實上,她似乎也成功了.可是,一旦嘗過更高階級生活的滋味,便很難屈就下層生活.

她只能從其他地方尋求滿足.

這時,「校慶」這個機會降臨到她的面前.

如果問校慶執行委員會主任委員這個職位,是否滿足相模的需求,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何況她還是在葉山的推薦下,成為二年F班的執行委員;接下主任委員的職務後,又得到堪稱傳奇的雪之下陽乃的誇贊;而在實際運作的層面,則有雪之下雪乃這個得力助手.

可是,當這一切逐漸脫序,再也無法正常運作時,會發生什麼事?

得不到渴望的事物,並且輸給代替自己的人,會發生什麼事?

她有校慶執行委員的職務在身,難以兼顧班級活動.她為此感到不滿,決定增加幫忙班級活動的時間,結果,執委會里有人代替她把工作弄得好好的,不,說是辦事效率遠遠超越她都不為過.事情到此尚未結束,連維持她自信的支柱——葉山和陽乃,後來也轉而靠向那位代理人.

這樣一來,相模的尊嚴,自尊心,自我意識將會如何?

我可以深切體會她的懊惱.

每個人都經曆過這樣的過程.

相模,你還太嫩了,我早已接受過這個曆程的洗禮.

這跟我蹺課不去學校,獨自在路上閑晃,結果被人發現向學校通報的經曆,如出一轍.

自我意識膨脹到臨界點,最後爆發,然後渴望別人看見那樣的自己——現在的相模正是當時的我.


因此,我很了解.

我很了解她想做什麼,又希望別人怎麼做.

不僅如此,我還了解她不希望別人怎麼做.

相模,你遠遠落後我五年.

這種經曆,我早在小學階段便體驗過.

我可以猜到她會去的地方.

失去容身之處者所希望的,是讓別人為自己找出容身之處.既然自己的雙眼無法找出答案,只能請人指引出答案.

我接下來要做的,是把可能的地方放入腦海中的地圖過濾.

相模希望大家到處奔波,把自己找出來,所以一定還在校內,而且會在很醒目的地方.照這樣推論,她不會躲在某間空教室,或是把自己鎖進什麼地方.

還有一點,她應該會選擇可以獨處的地方.要是混在一群人之中,大家可是會真的找不到她.既然相模已經認清自己沒有價值,自然會明白處在人群里的話,將使自己更沒有存在感.

現在可以歸納出,相模不會在用正常方法去不了的地方;再從心理層面思考,她不會在距離這里太遠的地方.

好,現在的問題是,她究竟會在哪里?

目前仍有過多可能的答案,我還需要更多立證,反證用的資訊.

說到自我意識爆發,除了我自己,還有另一個活生生的案例.

我拿出手機,尋找腦海浮現的人選.

直接開啟最後的通話記錄即可找到人,哀哉,比企谷!

『是我.』

NO CALL NO TIME(注89 改自壁ユカコ的小說《NO CALL NO LIFE》.),鈴聲幾乎沒響便接通,材木座真不簡單.他果然找不到事情可做,只好玩起手機.盡管我很想贊許他,無奈現在時間緊迫,所以我直接切入正題.

「材木座,你平常一個人在學校里的時候,都會去什麼地方?」

『怎麼劈頭就問我這種問題?咳嗯,我總是把自己切換至休眠模式.』

「快點回答,我在趕時間!」

『……你是認真的嗎?』

「嘖,我要掛電話啰.」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拜托不要掛!保健室或陽台,圖書館也很常去!還有特別大樓的屋頂!』

保健室里有其他人,陽台則是全部班級共用,圖書館已經上鎖,不可能進到里面……所以,會在特別大樓的屋頂嗎……

『至于其他沒有人的地方,還包括新大樓跟社團大樓間的空地.那里曬不到太陽,涼爽又安靜,要想聚精會種是最適合的場所……對了,你在找什麼人嗎?』

「是啊,我在找執委會主委.」

『喔,是早上在台上致詞的那個女性嗎?看來我的力量要派上用場了……』

「你願意幫忙嗎?」

『真沒辦法.你要我找哪里?』

「新大樓那里拜托你.謝啦!愛你喔,材木座!」

『嗯,我也愛你喔!』

「惡心死了!住口!」

我怒掛電話.

如果是在屋頂,我想到一個可能性.

我全速往自己的教室沖刺.在沒有什麼人的走廊上奔跑,過癮度不下于操場.

不過,走廊上沒有什麼人,也代表我要找的人物不在的可能性增加.

拜托,一定要在啊……我一邊祈禱一邊奔上樓梯,結果幸運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教室門口前,有個人坐在摺疊椅上.

留著一頭黑中帶青的長發,綁著馬尾的少女,正擺著臭臉翹起長腿,傭懶地從走廊窗戶望向外面.

我盡可能調整紊亂的呼吸,對她開口.

「川崎……」

「為什麼喘成那樣……你不是有執委會的工作嗎?」

現在不是跟她解釋這些的時候.

「你之前去過屋頂對吧?」

「啊?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快告訴我!」

時間已經非常緊迫,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口氣跟著急躁起來.

「用,用不著那麼生氣吧……」

川崎突然變得不知所措,眼眶幾乎要泛出淚水.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讓自己恢複平靜.

「我沒有在生氣,現在正是為了執委會的事情在趕時間.」

「那,那就好……」

川崎松一口氣.原來她這麼軟弱,真是想不到……啊,不對不對,要趕快問她屋頂的事.

「好啦,之前你不是去過屋頂嗎?那里要怎麼上去?」

「你記得真清楚……」

她害羞地看我,輕聲低哺,語氣中帶有懷念.

不是說老子在趕時間嗎——這句話大概反映在我的表情上,她連忙回到原本的話題.

「是,是從中央樓梯上到屋頂的門.那里的鎖是壞的,不少女生都知道.」

原來如此……那麼,如果相模知道這一點,也非常理所當然.而且,這符合「其他人同樣知道」的條件.

不管怎樣,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猶豫,校舍屋頂正是相模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那里怎麼了嗎?」

川崎回答後,見我沉默下來,疑惑地問道.不過在跟她解釋之前,我的腳便已先動作.

等一下,不管再怎麼趕時間,總該跟對方道謝.

「多謝啦!愛你喔,川崎!」

我拋下這句話,全速沖刺.

轉過轉角時,後面傳來一陣高分貝的尖叫.

× × ×

通往屋頂的樓梯被大家用來放置校慶活動的道具,所以我沒有辦法輕輕松松爬上去,好在其間留有供人通行的縫隙.

狹窄的縫隙八成就是相模走過的路.隨著我逐步拾級而上,她在屋頂的感覺也更強烈.

相模一定很希望像雪之下和由比濱那樣,受到大家認同,追求與依賴.

因此,她很快地為自己加上頭街.

她想透過「主任委員」的標簽,使自己變得更有價值,藉以給其他人貼標簽,對他們頤指氣使,確認自己優越的地位.

相模口中的「成長」,正是這樣的事物.

然而,真正的成長根本不是如此.

少把家家酒程度的改變說是什麼「成長」好欺騙自己.

我才不會把安逸的改變,和妥協到最後所剩下不成原樣的東西稱之為「成長」,也不願將看開一切後的末路說成「長大成人」自我欺騙.

人們怎麼可能在一朝一夕或是短短幾個月內產生戲劇性的改變?這又不是在演變形金剛.

要是想變成什麼樣子,便能變成什麼樣子,現在的我才不會是這樣.

要別人改變,要自己改變,非改變不可,真的改變了——通通都是謊言.

為什麼大家總是那麼輕易地接受自己是錯的?為什麼要否定過去的自己?為什麼不能認同此時此刻的自己?為什麼如果是未來的自己又值得去相信?

既然無法認同過去最差勁的自己,也無法認同現在處于最底層的自己,難道有資格在未來的某一天認同其他人?否定在此之前的自己,難道還有辦法肯定將來的自己?

不要以為抹消過去,重新來過,即可產生什麼改變.

自始至終執著于頭銜,催眠自己受到眾人認同,陶醉在當下的境遇,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重要人物,受限于自我設下的規則,一旦沒人提點便覺得自己的世界好像失落了一般——少把那些狀態跟成長畫上等號!

根本不需要改變,維持現在的自己即可——為什麼這樣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越接近樓梯盡頭,堆放的道具和材料就越來越少.

終于來到空曠的平台.

這扇門的另一端,只有死路一條.

躲貓貓結束了.

× × ×

如同川崎所說,這里的鎖是壞的.我拿起門上的掛鎖撥弄一下.如果把鎖扣上,外表的確很像上了鎖,但只要用力扯一下,便能立刻松開,由此可見要闖到屋頂上,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我打開年代有些久遠,已經關不太緊的門扉,發出響亮的「嘰」一聲.

一陣風吹過,藍天在我眼前擴展開來.

來到校舍最高處,跟天空的距離應該更近才是,不過由于附近沒有可供對照的東西,我反而覺得天空比平時還遙遠.

相模靠在圍欄上看向我.

她先是面露驚訝,接著立刻失望.

是啊,她當然會失望,因為她希望來找她的人不是我.倒不如說,她可能還不希望我來.

未能符合她的期待,我的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也完全不想來這種地方帶她回去,所以算是彼此彼此.請你饒了我可以嗎?

總之,現在我跟相模是半斤八兩.

因此,我可以用同等的立場對相模說話.

「閉幕典禮要開始了,回去吧.」

我簡單扼要地說出重點.

相模不悅地皺起眉毛.

「我不參加也沒有什麼關系.」

她說完,轉過身背對著我,這大概是「我不想再聽你說話」的意思.

「但是很可惜,基于一些因素,你非去不可.已經沒時間了,你最好趕快過去.」

這不是要吹噓,連我都覺得自己說服別人的功力有夠差勁.

但我好歹先在腦袋中挑選過字句,刻意避開相模希望聽到的話.

「沒時間……閉幕典禮不是開始了嗎?」

看來她也知道事態的嚴重性,這讓我有些生氣.

「是啊,本來是這樣沒錯,不過他們多少拖延了一點時間,所以——」

「喔……那麼,是誰幫忙的?」

「嗯,這個嘛,三浦跟雪之下等一群人.」

話是這麼說,但是從現在的時間看來,三浦那一組大概已經結束表演,換成雪之下她們准備上場.

相模聽了,用力握住圍欄.

「這樣啊……」

「懂了的話就快回去.」

「那麼,交給雪之下不是也可以嗎?反正她那麼萬能.」

「啥?根本不是那個問題好不好,你要上去公布票選結果之類的一堆東西耶.」

果然跟事前預料的一樣,相模難搞得要命,我逐漸失去耐性.現在根本不是在這里浪費時間的時候.

「要計票結果的話,你們可以自己重算一次啊.只要大家一起算……」

「辦不到,都什麼時候了,哪有人有那種閑時間.」

「不然,你把這張結果帶走總可以吧!」

她激動地把計票結果塞到我面前,圍欄跟著晃動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我腦中真的閃過拿了那張紙立刻離開的念頭.

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雪之下——不,侍奉社接受的委托,是協助相模南處理校慶執行委員會主委的工作.換言之,即為督促她達成主任委員應有的責任.

若不是這個委托,現在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里,雪之下也不會成為副主委.相模放棄這個委托的話,便是否定雪之下雪乃所做的一切.

因此,現在我必須做的,是讓相模南出席閉幕典禮,以主任委員的身分站上舞台,賦予她身為主任委員的榮耀,還有當上主任委員的後悔與挫折.

那麼,我該怎麼做?

其實,只要由相模希望來到此處的人,對相模說出她想聽的話,一切自然能解決.

但是很可惜,那種事情我辦不到.

不論我繼續在這里跟相模耗多久,她都不可能改變心意.

是否要通知其他人,請他們過來?如果是,又要找哪一些人?在我手機聯絡得上的名單中,由比濱跟平塚老師正在台上表演;至于戶塚跟材木座,我想即使他們來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萬萬想不到,我孤傲的個性竟然在這種場合反將自己一軍.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

我感到焦躁與不耐,雙手不知不覺握緊拳頭.

這時,大門又發出「嘰」一聲響亮的聲音.

我轉過頭,相模大概也看過去.


「原來你在這里……我們找了好久.」

走出門口的是葉山隼人.他背後還有那兩個跟相模很要好的執行委員,看來是葉山拉她們一起過來的.

「葉山……還有你們……」

相模叫出他的名字,稍微別開視線.她原本期望的發展,想必是這樣才對.

葉山也回應她的期望,一步步走過來.

「大家一直聯絡不到你,都很擔心.我們到處打聽,才有一個一年級學生說看到你爬上這里的樓梯.」

葉山運用自己的人脈,掌握蛛絲馬跡,好不容易找到這里.這一點我只有佩服的份.

雖然葉山辛辛苦苦找到這個地方,相模的態度仍然沒有松動.

「對不起,但是我……」

「快點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喔.」

「對啊!」

「我們都很擔心你.」

葉山也很清楚時間已所剩無幾,真心誠意地說出相模想聽的話,努力說服她.

三個人對相模好言相勸,她的態度終于軟化.相模握住朋友們的手,感受彼此的溫暖.

然而,這樣還不夠.

「不過,就算我現在回去……」

「不會的,大家都在等你.」

「我們走吧.」

葉山在旁聽著她們的對話,同時快速瞄一眼手表.他一定很焦急.

「是啊,大家都為了你而努力著.」

盡管稱不上是大絕招,葉山還是擠出各種字句試著說服相模.

「可是,我造成這麼大的困擾,哪里有臉回去面對大家……」

在朋友的圍繞下,相模紅了眼眶,開始抽泣.其他人又是一番好言相勸,但是,她始終不肯挪動雙腿,唯有時鍾上的指針繼續走動.

即使是葉山過來,也改變不了結果嗎?

滴答,滴答……秒針開始倒數計時.

最後的時限已經迫在眉睫.

如果要用最快,最簡便的方式讓相模離開這里,要怎麼做才好?

強行帶走?

不可能.

現場只有我跟葉山的話,或許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是現在還有兩個女生,她們絕對會制止我們.那樣做只會浪費更多時間.

而且,那不是雪之下希望見到的解決方式.最低限度的要求,是讓相模以自己的意志,主動離開這個地方.

雪之下已經貫徹自己的作風,堂堂正正面對挑戰,執著于自己的尊嚴,並且將實力完全發揮出來.

那麼,我呢?

我當然也要貫徹自己的作風.

光明正大,當著對方的面,用最卑躬,最差勁,最低賤的手段……

要怎麼做,才能跟相模好好溝通?

同樣落在最底層的人,只有兩種溝通方式.

一為互舔傷口,一為踢落對方.

答案已經相當明顯.

我看著相模和葉山.

葉山仍舊溫柔地鼓勵相模,想辦法至少讓她移動一步.

「不需要擔心,我們回去吧.」

「我好差勁……」

相模厭惡起自己,再度停在原處不動.

好,機會來了.真是的,我為什麼永遠只想得到這種事?我真的開始討厭起這樣的自己,但又意外地不討厭這樣的自己.

「唉……」我深深歎一口夾雜焦躁的氣,「你的確是最差勁的人.」

其他人聽到這句話,全都停下腳步也不再說話.

四個人一起看過來.

現在有四名觀眾.

這無疑是我最好的舞台.

「相模,其實你只是想被討好罷了.你希望大家注意到你,才做出這種事對不對?即使是現在,你也不過是想聽別人對你說『沒有這種事』.你真的是最差勁的人,得不到主委應有的待遇,只是剛好而已.」

「你說什麼……」

我硬生生地打斷相模顫抖的話語.

「連我這種根本不了解你的人都看得出來,其他人八成也注意到了.」

「不要把我跟你這種人相提並論……」

「但你的確跟我一樣,都是最底層世界的人.」

相模眼中的淚水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憎惡之火.

我謹慎地挑選字句,不給她反駁的機會.截至剛才說的話,都是我主觀看見的事實,這只能達到激怒相模的效果.

「你自己動腦想想看,我對你根本沒有興趣,卻第一個找到你.」

唯有客觀陳述事實,才能改變事態.

「換句話說……其他人根本沒有認真在找你.」

相模臉色大變,先前的憤怒和憎惡消失無蹤,表情因為驚愕和絕望而扭曲.她無法宣泄心里複雜的情感,只能痛苦地緊咬嘴唇.

「你其實也很清楚吧,自己只有那點程度——」

我說到一半,喉嚨突然發出「咕」的一聲,再也說不下去.

「比企谷,稍微給我閉嘴.」

葉山用右手抓住我的胸膛,把我壓到牆上,背後傳來的強力沖擊擠出我肺部的空氣.

「……呵.」

我勉強擠出笑容,掩飾口中吐出的氣.葉山緊緊揪著我的領口,拳頭還不斷顫抖.他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輕輕吸一口氣,再大口呼出來.

我們瞪視彼此數秒.

降到冰點的氣氛仿佛一觸即發,僵在一旁的三個女生緊張地過來制止.

「葉山,不要這樣,已經夠了!不要理那種人,我們趕快走吧.好不好?」

相模將手掌放到葉山的背上,她的舉動讓葉山大大呼出一口氣,甩開抓著我的手.

「……你們快走.」

他用冷靜的聲音催促相模等人.

兩個女同學簇擁著相模,護送她離開現場.那兩個同學故意大聲對話:

「相模,你還好嗎?」

「總之,我們趕快走.」

「那個男的是誰啊?太過分了吧.」

「不認識.他是怎樣?」

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後,葉山最後關上大門.

「為什麼,你只會用那種方法……」

葉山這句話有如對他自己的低喃,但是聽在我耳里卻字字刺痛.

屋頂上獨留下我自己,我把背貼上牆壁,緩緩滑坐在地.

天空好高.

葉山,好在你果然很帥氣,而且是個好人.

剛才沒有生氣的話,便不是葉山隼人.

葉山,好在你無法容忍別人在自己面前受到傷害,也無法容忍傷害別人的人.

你看,不是很簡單嗎?這樣一來,便完成「沒有人受傷的世界」.

他說的或許沒錯,這種做法可能真的不對.

然而,現在的我只知道這種做法.

話雖如此,我也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改變.

那一天早晚會來臨,我終將受到改變.

到那時候,不管我抱持一顆什麼樣的心,其他人看待我,評價我的方式一定會改變.

既然萬物持續流轉,世界不停變化,我所處的周遭環境,評價基准也將變動和扭曲,使我的存在跟著變動.

所以……

——所以,我不會改變.

「唉……」

我歎一口很深很深的氣.

……閉幕典禮差不多要開始了.

我傳一封簡訊給材木座,簡短通知「已解決」,然後勉強撐起沉重的軀體,離開校舍屋頂.

× × ×

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返回體育館.

這跟幾分鍾前發生的事情無關.老實說,不管相模遇到什麼事,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只是因為走廊上人們的視線和心思,全部被體育館吸引過去.

沉重的低音傳至走廊,讓學生和訪客們開始找起聲音的來源,接著有如被釣上鉤似的,自動往體育館踏出腳步.

這股貼地潛行的低音幾乎傳遍整棟校舍,想必是由貝斯跟低音鼓發出的.

我的腹部底層跟著感受到晃動,看來那不只來自樂器的震撼.

另外還有觀眾的歡呼.

眾人一起拍手踏腳,奏出充滿生命力的節奏.

樂器的震動和人心的鼓動,在校園內打響節拍.

現在還留在校舍的人已經不多.

大部分的學生和老師都聚集在體育館,准備迎接閉幕典禮.

我伸手打開體育館的門,這一瞬間,洪水般的音樂與燈光立刻奔流出來.

探照燈的光束興奮地四處照射,頭頂上的迪斯可球恣意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在光之漩渦中看見那群女生.

貝斯饑餓地嘶吼著貪欲.

鼓聲隨興跳躍,藉以顯示自己的存在.

在各自盡情發揮的伴奏中,吉他用精准嚴謹的撥弦掌控整首樂曲,達到牽制效果.

最後,是輕盈明亮的歌聲.主唱不時地跳上跳下,但還是確實唱出每一個音符,每一句歌詞.

吉他手往舞台中央靠近一步,跟主唱站在一起.她們穿著不知何時換上的同款式T恤,彼此依靠著共同唱出歌曲.

在場的觀眾中,有人前後擺動手臂,有人搖頭晃腦;有人左右揮舞發出淡淡光亮的手機,像一片海百合;還有人太過興奮,從上方跳進觀眾群中,讓大家抬起來.

這種職業級般的水准……不,正因為是業余表演,才能造成這樣的狂熱.

鼓手發出戰帖加快速度,吉他也接受挑戰,跟著大力撥響琴弦.正當旋律即將瓦解之際,貝斯及時用擊弦(注90 slapping,一種彈奏方式.)發出喝斥.

接著,主唱伸出雙手引吭高歌,宛如將一切擁抱入懷.

在歌曲之間,主唱跟台下的觀眾玩起互動,一下子帶領大家歡呼,一下子從右邊跑向左邊玩渡浪舞.台下發出各種顏色的螢光棒,像極了數不清的閃耀星星.

此時此刻,黑暗中的所有人融為一體.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走進來.

當然,在舞台上表演的人更不可能發現.

在讓人煩躁的熱氣中,我獨自靠上牆壁.

每個人都拚命擠到舞台前,所以後方的空間變得寬廣,我的附近半個人都沒有.

這是漫長校慶的最後一個節目,一切終于要畫下句點.

啊,對喔,我可是記錄雜務組的,至少要記下來才行.

我大概不會忘記這片光景,而且忘不了.

雖然我不在那個光鮮亮麗的舞台上.

雖然我沒有跟滿場激動的觀眾擠在一起.

雖然我只是獨自待在最後方,默默看著這一切.

但是,我絕對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