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卷 S.A.B SIDE-B * Special Act.B 他們尚未找到自己的歸處

定期考試結束,梅雨季跟著告終.

盡管揮別天天下雨的日子,但老天爺常看准我們放學回家的時間,動不動便來一場讓人措手不及的大豪雨,而且籠罩整片天空,黏膩難耐的濕氣也尚未散去.

我就讀的總武高中臨海,受到更多來自大海的水氣,潮濕的海風經常使腳踏車和油漆斑駁,並使裸露在外的鐵架生鏽.

在如此濕熱的天氣中,我的心情卻意外地高昂.

暑假已近在眼前,現實充老早便訂好游樂計劃,獨行俠則得以從名為「學校」的牢獄解脫,當然也變得生氣蓬勃.

若說這是夏天的魔力,一點都不為過.

高溫容易使人出現異常行徑.

因此,在不知不覺中,我的舉止跟著開始異常,連我都對自己的反常行為大感不解.

太陽照不進校舍後方與新大樓之間,因而此處比其他地方涼爽許多.如果從空中俯瞰,總武高中的主要校舍呈「口」字形,新大樓孤單地被遺落在外,大部分學生也對那里不甚熟悉.雖然體育館下層的武道場和運動社團的社辦不時有人出入,但至少不會是在目前的午休時間.

因此,現在除了我跟另一個人,這里沒有第三者存在.

午休時間,學生們的心思都已飛向即將到來的暑假.

拂面而過的風中,依稀摻雜潮水的氣息.

杳無人煙的枝舍後方,僅屬于我們倆的秘密時刻——這樣聽起來,像極了燃燒整個盛夏的青春時光.

然而,事實上完全不是如此.

「呵,呵,呵,宿敵八幡,你終于出現了!」

那個白癡裝模作樣到讓人快受不了的境界,我用沒有半點精神的聲音回應:

「劍豪將軍,你無處可逃了~」

若要說這幾個字有多平板,恐怕連特別客串配音的藝人跟電影導演都念得比我有感情.下一刻,眼前的材木座倏地擺出架勢,真是惡心到極點.

這才是現實.

事實上,我跟材木座不過是躲進人跡罕至的校舍後方,以免被誰瞧見;至于潮水的氣息,我想八成是身上的汗味.哇,敘述式陷阱真恐怖!

我原本待在老地方悠閑地吃午餐,順便欣賞戶塚在遠處練習網球的風采,結果被材木座逮個正著.

接著,材木座硬是要我讀他寫的小說大綱,當我回過神時,身體已經自動跟他玩起盛夏的中二病游戲.

這才是現實中的我,這才是我高中二年級的夏天.日本的夏天,根本不是金鳥的夏天(注31 「金鳥之夏·日本之夏」為日本防蟲劑公司KINCHO的廣告詞.).

「哼嗯……怎麼怎麼?一點干勁也沒有是什麼意思!為何不擺出架勢!這樣不可能激發出我對角色的靈感啊!」

他不滿地跺腳抱怨.

沒辦法,那實在強人所難……

因為我告訴材木座,我看不懂他的大綱設定,他才真槍實彈演出.結果當我察覺到時,事情已經演變成如此.

但即使跟材木座講道理,也不可能講得通.他就是這樣的人.這種時候,最好的方式不是跟他理論,而是動之以情.

我露出瞧不起他的笑容.

「……你說這個姿勢?這叫做『無形位』,不采取任何姿勢,順勢帶過一切攻擊.」

「那是什麼,感覺超帥氣!」

雖然只是隨口借用《神劍闖江湖》的知識,這家伙倒是徹底上鉤.他迅速掏出智慧型手機,連忙開始按鍵盤,如同深怕自己忘記貴重的資訊.坦白說,我本來很猶豫要不要用天地魔斗勢,既然無形位也能供他做為參考,便是一件好事.

「唔嗯!將攻擊無效化之後,再補上說教之拳.這會成為流行……」

材木座獨自嘀咕起來,我不予理會,靠到牆上.既然他的煩惱獲得解決,我應該可以解脫了吧.

被迫看這堆可能降低智商的東西,害我流出一身冷汗.一陣風吹過發熱的臉頰,我馬上覺得通體舒暢.

我稍微轉動身體,打算模仿T.M.Revolution迎風唱歌的招牌畫面.這時,一個奇特的景象映入眼簾.

數名穿著柔道服的男子,垂頭喪氣地朝這里走來.柔道服總是予人魄力十足的印象,這群人看來卻柔弱不堪.

想不到除了我的天使戶塚彩加之外,柔道社也會利用午休時間練習.嗚呼!戶塚,你是我的天使!我要努力答對題目把你養大(注32 指過去一款透過益智問答賺取養育費,將小孩養大的游戲.名為「子育てクイズ マイエンジェル」.).

戶塚在中午練習網球時,總是那麼快樂,那麼可愛,那麼清爽,現在經過我旁邊的這群人卻不是如此.

好吧,這怪不得他們,誰教戶塚與眾不同.與眾不同的戶塚真可愛!如果把這句話念快一點,舌頭很可能打結.

另一方面,既不與眾不同也不可愛更不可能是戶塚的柔道社員們,臉上沒有半點生氣,個個累壞的樣子,走起路來活像僵尸……喂,你們是上班族嗎?

我沿著牆壁,往下滑坐到地面,側眼看著那群柔道社的人離去.

材木座也看著他們,露出疑惑的表情.

「唔嗯……那群人有點可疑.」

「會嗎?跟你比起來,我覺得他們正常許多.」

會在大熱天披著大衣的人,我只想得到變態跟怪醫黑杰克.

「咳嗯.沒錯,在我的班上,這早已成為劍豪才擁有的——」

材木座似乎把我的話解讀成稱贊,得意地哼一聲.我沒記錯的話,「正向思考」在日文里就代表「自以為是的白癡」對吧?

但事到如今,我指責他自以為是的一面只是白費力氣罷了.這家伙的個性就是如此,已經沒有藥救得了他.

我將視線從材木座身上移至轉過轉角的柔道社成員,這時忽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你體育課是不是選劍道?」

目前二年級生的體育課是武術,所有人必須從柔道跟劍道里擇一學習.

不管選擇哪一種,勢必得花錢買上課用具.學習劍道所需的全套服裝實在太貴,所以我選擇柔道.不過想也知道,我跟父母要錢時一定對他們說:「我還沒決定要選哪一個,先給我劍道服的錢.」請叫我錢之煉金術師FULLMETAL JACKET(注33 一九八七年的電影,中文名為「金甲部隊」.).

既然我選擇柔道,柔道課上又不見材木座的蹤影,即可用消去法得知他選的是劍道.雖然也有可能是材木座本身的存在被完全消去.

「唔嗯,沒錯,我當然選擇劍道.有什麼問題?」

「沒有……只是覺得,跟你同組練習的人很可憐.」

體育課本身已經夠麻煩,要是再碰到這家伙的主場——劍道,煩人的程度還會再往上加.

「無需擔心,我有克制自己的力量,不會用在一般學生身上.」

「喔,這樣啊……」

若把材木座的話翻譯成白話文,大致如下:「讓,讓別人看到那種設定,感覺很丟臉……所以我有收斂.我,我只願意讓八幡看到這種設定喔!」搞什麼,惡心得要命!

話說回來,只要材木座沒有帶給別人困擾,便沒什麼問題.獨行俠之所以被容許存在于這個世界,正是因為不會傷害別人.鳥不叫的話,就不會被獵人盯上(注34 日本諺語,意近「禍從口出」.).不過,跟其他鳥比起來,不叫的鳥更是等而下之,所以獵人認為沒有價值,根本懶得理它.這究竟是被當做空氣看待,還是淪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不論是哪一種,出現在《Another》里的話,早就一命嗚呼.

「倒是八幡,你那邊過得如何?」

材木座對我的態度不滿,噘嘴問道.然而,我的答案相當普通,沒有任何好驚奇的.

「柔道社的人來當我們的練習對象,還有不斷練習『受身』(注35 學習柔道的第一課,意指被對手投摔或自己摔倒時,減少身體的沖擊以獲得安全的技巧.).」

「唔嗯……我看他們不是來陪你們練習,是來當你們的保母……」

材木座用袖子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其實,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體育課要進行特定項目的教學時,相關社團注定會遭殃.他們得在課堂上示范動作,還要被使喚去准備器材和收拾善後.在表定時間外也得工作的現象淪為常態,正是這些運動類社團的黑暗面,難怪常常聽到「運動類社團是社畜訓練班」的說法——主要是在我心里.

由此可知,柔道社的人來當我們的保母是迫不得已……所以他們的表情才那麼陰沉嗎?真對不起喔~

然而,就算我在這里為他們操心,也不可能改變這個陋習.我更不可能出于無謂的同情而蹺掉體育課.沒有人幫忙掩護獨行俠,所以獨行俠必須乖乖出席所有課程.

這樣固然對柔道社的人很抱歉,但還是讓我多添一下麻煩吧.

這時,宣告午休時間結束的鈴聲正好響起.我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沙子.

「那麼,我要回教室了.」

我轉過身離開,立刻聽見後方傳來理所當然的腳步聲.

「唔嗯,走吧.」

咦,你要跟我一起回去?我說「我要回教室」,不是很明顯代表「我要一個人回教室」嗎?

但材木座不理會我疑惑的眼神,還「哼哼」地大笑起來.

「杵在原地做什麼?動作快動作快!要像飛的一樣!不行,那樣太慢!我要丟下你不管啰!」

他用力指向校舍所在的位置.若把這段話翻譯成白話文,大致如下:「你怎麼了?我們趕快回去吧……啊,可是,萬一我們一起回去的事情,在大家之間傳開……感覺會很丟臉……」這麼一想,我心頭的火氣瞬間全消.只不過,感覺還是惡心得要命.

× × ×

下午的課程結束後,我前往侍奉社社辦.

拜時代進步之賜,總武高中擁有完善的冷暖氣設備,所以即使在炎熱的夏天,學生們照樣能舒舒服服地上課.然而,走出教室便完全是另一回事,更不用提放學時間後.

我踩著室內鞋,啪噠啪噠地走在特別大樓的走廊上.

雖然外面是大熱天,但隨著我進入大樓深處,接近侍奉社的社辦,心頭越感受到涼意.不知是社辦位于背陰處,通風良好的緣故,抑或是社辦主人散發的寒氣?這股寒意涼到我的背脊有點顫抖,所以八成是後者——對喔,連胸口都一片冰涼呢!我在腦中想著一點都不重要的念頭,打開社辦大門,瞬間,一道比先前更寒冷的視線立刻射過來.

「……辛,辛苦了.」

面對雪之下雪乃緊迫盯人的視線,我不自覺慌了一下.奇怪,她為什麼要生氣?難不成是接收到我剛才一路上的想法?如果真是如此,將掀起雪之下會讀心術,或我是SATORARE(注36 指漫畫作品《心靈感應》.SATORARE是書中虛構的病名,病患心中的所有想法都會化成「思念波」傳播給周圍的人.)的世紀大爭論.

「……哎呀,原來是比企谷同學.看到那麼死氣沉沉的臉,我還以為是兩棲動物闖進來.」

「沒辦法,誰教我還年輕水嫩.千萬別把這句話告訴平塚老師,她一定會很在意.」

一如往常地打招呼後,我坐到跟雪之下呈對角線的專屬座位.

雪之下仍然顯得不高興,但她沒有再說什麼,低頭繼續看自己的文庫本.

我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而且似乎不是出于對我的怨恨,憎惡或厭惡.之所以能這麼判斷,在于雪之下平常還會補上兩三句酸溜溜的話,今天卻靜靜地拉上嘴巴的拉鏈.話說回來,我平時未免遭受她太多毒舌了吧?

如果雪之下不是對我不悅,那是在不高興什麼?拜托別把室內氣氛弄得這麼僵好不好?難道你是心情陰晴不定,讓辦公室里的人不敢來打交道的0L?

今天沒有什麼事要做,于是我也從書包里抽出一本文庫本,隨意翻頁瀏覽,並且不時打量雪之下.

「……唉.」

她明明只是在看書,卻忽然歎一口氣,看來那本書也在一點一滴地累積她的壓力.奇怪,真的那麼無趣嗎?你可以選擇不要看啊……

不過,不管對一個自體中毒的壓力產生機說什麼,對方都不可能聽進去.自己產生的壓力,只有自己有辦法解決.

我決定不予理會,繼續專心看自己的書.視線落回手上的書本時,喀啦喀啦——惱人的開門聲再度響起.

「嗨啰~」

隨著跟盛夏一樣教人難受的招呼聲,由比濱結衣啪噠啪噠地走向自己的固定座位.

她最近穿的裙子長度稍微縮短,原本的海軍藍襪子逐漸被隱形襪取代,再加上硬要往上卷的短袖上衣,完全屬于夏天的穿著使裸露在外的四肢部分相對增加——等一下,我並沒有緊盯著她看.我們天天見面,所以這點程度的變化當然有辦法一眼看出,只是如此而已.千萬不要小看獨行俠的觀察功力.

「好熱喔!」

由比濱坐下後,立刻拉著胸口的衣服搧風.喂喂喂,快點停手行不行?我會不小心看到!

這麼說來,盡管由比濱嘴上不斷嚷嚷好熱,卻從不穿開襟襯衫或POLO衫.不知該不該說是有點意外,原來她對領結情有獨鍾.

我盡可能別開視線,重新把心思集中到文庫本上,結果,我不小心太用力,在因為天氣潮濕而變得軟趴趴的書頁上留下一道折痕.

糟糕,之後得用重物把折痕壓平……對愛書人來說,心頭實在有一點淌血.這也是這個季節討厭的地方.

然而,這不能怪由比濱,我自己得承擔一切後果.該怎麼說呢……好像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真抱歉啊~但既然她是害我折到書頁的原因之一,就算是自己不講理,我仍免不了怨恨地瞪她一眼……不不不,請不要誤會,我絕不是想看由比濱拉開胸口搧風,或是發現她的腿長得出乎意料,純粹是對她感到怨恨罷了.但不管怎麼說,這些理由都差勁到極點.

不過,這些都是我杞人憂天,由比濱的注意力全放在雪之下身上,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視線.

「小雪乃,你怎麼了?」

若是不相關人等,見到雪之下板著一張臉,肯定不敢對她開口;即使退一百步來說,面對正常狀態的雪之下,要跟她搭話的難度依然有點高.

不過,現在的由比濱能夠越過這個障礙.

若是前一陣子,當時由比濱絕對不會多問什麼,頂多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如今,她有辦法直接切入核心,代表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縮短許多.

自從由比濱的慶生會之後,她跟雪之下保持距離,顧慮彼此的情況似乎少很多.

雪之下聽到由比濱的問題,臉上稍微閃過要不要回答的猶豫神色,但最後決定坦率地說出口.

「最近的濕氣太重,紙張都變成這樣……」

「喔~濕氣啊.我的頭發也都纏在一起,真的很麻煩.」

雪之下輕撫書本歎一口氣,由比濱則用手胡亂梳幾下頭發.

「纏在一起?我剛好相反.不過,濕氣讓紙張卷曲,還緊緊黏住,光是看著就覺得很難受.」

「咦?才不會!」

由比濱一說完,立刻起身走到雪之下身後,不理會她的訝異,輕輕撫摸她的長發.

「哇~超柔順的.不過,這樣好像有點熱.」

「……由比濱同學,你在做什麼?」

「嗯……找到了.」

由比濱從口袋摸出一個發圈,掛在手指上繞圈圈.

接著,她從書包拿出梳子,小心翼翼地為雪之下梳理,接著把她瀑布般的烏黑秀發整理起來,綁到頭頂上.

「夏天留長發會使熱氣悶在里面,這樣是不是清爽多了?」

「咦?嗯,是啊……」

雪之下愣一下才回答.她大概不習慣讓別人整理自己的頭發,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這幅景象頗為罕見.

「那個……所以,為什麼要幫我弄頭發……由比濱同學,你有在聽嗎?」

不用說也知道,由比濱根本沒聽進去.

她哼著歌,將雪之下的長發綁到頭上,固定之後便大功告成.不過,黑發那樣盤著看起來相當詭異,于是,由比濱又用別在胸前口袋的發夾把雪之下的頭發綁成一顆丸子.

「完成!嘿嘿~跟我變成一對呢.」

她看著自己的成果,露出滿意的笑容.如果單純比較發型,的確可以說是相似.

「是嗎?我看倒像是雜牌的丸子頭.」

「喂!注意你的形容!」

由比濱大聲訓斥我.看來她真的很滿意自己的傑作.

可是,就算你要我注意……但我想不出其他說法.這不是跟電子雞誕生後,又蹦出一堆電子恐龍,電子鴨,電子貓等玩意兒的道理相同嗎?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麼形容.

「……說是『仿冒貨』總可以吧?」

「還不是一樣!」

我多少留意自己的用字,選擇比較嚴謹,沒有模糊地帶的詞彙.但是說實話,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說.她們不必像電玩角色那樣用不同配色(注37 兩名以上的玩家選用相同角色進行游戲時,第二位之後的角色會出現不同配色,以方便區分.)區分,而且外表明明不像卻硬要模仿,看起來反而更像仿冒貨.

「倒是你自己,不在意發型跟她一樣嗎?」

說到高中生這個群體,大家開口閉口總是喜歡強調「個性」;提到時尚流行的話題,女生們更是特別敏銳.這樣真的沒有關系嗎?還是說,把看現場氣氛的技能點到跟由比濱一樣高,即可得到對抗金子美鈴(注38 活躍于大正末年至昭和初期的女性童謠詩人,「大家都不同,大家都很棒」是她的著名詩句.)專用的裝備「大家都相同,大家都很棒」?

由此濱仰頭思考半晌,最後給出極為簡潔的答案.

「嗯,感情很好的話就不會在意.」

喔,這樣啊……兩位的感情真好……

她的回答如此純樸,使我的惡意全消.我愣愣地輕輕歎氣,回頭看自己的書.

這時,被晾在一旁的雪之下終于有機會開口.

「請問……我的頭發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差點忘記,雪之下本人不可能看到由比濱的傑作.于是由比濱從書包拿出一面四方形的粉紅色小鏡子,遞給雪之下.

「來!」

「謝謝.」

雪之下將文庫本擱在桌上,打開鏡子確認自己的模樣.

她眯細雙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過一會兒,她默默地闔起鏡子,維持那副表情看向由比濱.

「……由比濱同學,你能不能解釋一下?」

由比濱聽了,不解地眨眨眼睛.

「咦,你不是說被頭發弄得很煩嗎?」

「我指的不是頭發,是這個.」

雪之下指向桌上約文庫本.

「濕氣會讓書本受潮,之後把它烘干又很費事……我才覺得有點煩.」

「啊,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一定是頭發.啊哈哈……」

由比濱搔搔頭笑了起來.

「紙張」跟「頭發」的日文發音相同,難怪這兩人雞同鴨講.我了解……神啊,你為什麼要讓我想到這種冷笑話(注39 此處原文為「紙と發だけに噛み合つてなかつたんですね」.「紙」,「發」,「噛み」以及下一句的「神」,日文發音都相同.)?

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其實不無道理.由比濱幾乎不看書,乍聽雪之下的第一句話,腦中自然第一個想到頭發.這是兩人的興趣不同使然.

另一方面,雪之下雖然不能說是不跟隨流行,但她終究比較喜歡閱讀.對愛書人而言,夏天的濕氣的確是一場災難.另外還有手汗,手汗也會使紙張產生折痕.只要有一顆汗珠滴到紙上,便足以讓人「啊~~」地大聲哀號,難過好一陣子.

由比濱尷尬地笑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麼,迅速站起身.

「啊!抱,抱歉,我馬上幫你弄回去!」

「沒有關系.」

雪之下別開視線,但心里其實對自己的新發型很好奇.她再次打開鏡子,左瞧瞧,右瞧瞧,小心地撥弄頭上的丸子.

「……這樣也涼快.」

可惜她說這句話時,臉龐越來越紅,我實在看不出她哪里覺得涼快.不過,看來她很滿意跟由比濱成對的丸子頭.

由比濱也高興地微笑,抱住雪之下.

「沒錯吧~」

「好悶……」

雪之下擺出不高興的表情,但很明顯是為了掩飾害羞.反而是我看到那一幕,心頭完全涼下來……

既然雪之下已恢複好心情,我大可把社團交給這兩位年輕人,收拾書包回家去.好,走吧!

我把文庫本收回書包,躡手躡腳地站起,往門口踏出第一步……

叩,叩——真不湊巧,偏偏有人挑這時候敲門.

「請進.」

雪之下聽見敲門聲,立刻回應.

「不好意思……」

在一陣含糊,最後一個字只剩氣音的招呼後,三個威武的男生走入社辦.他們一個長得像馬鈴薯,一個長得像番薯,一個長得像芋頭.

原本已經夠熱的天氣,因為他們又變得更熱,我的體感溫度瞬間飆高三度.

× × ×

雖然這三個像大樹一樣站著不動的男子面貌各不相同.但給人的感覺相去不遠.

我對其中長得像馬鈴薯的人有印象.對方似乎也認得我,開口詢問:

「啊,呃……你是體育課的……」

「嗯……」

我舉起一只手簡單致意.沒錯,他就是在柔道課上擔任我保母的好人.雖然他不會像某人見風轉舵,但的確是個好人,可惜我不記得他的名字.

所以,另外兩個人也是柔道社的嗎?我掃視他們,由比濱跟雪之下也看過來.

「朋友嗎?」

「認識的人?」

喂,我聽得出你們的問法有些差異喔!為什麼雪之下是以我沒有朋友為前提?不過,她說的也沒錯……

「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一起上體育課.」

「一起上課卻不知道名字……」

由比濱無言以對.但是,我必須為自己澄清,就是有些家伙記住名字後,會厚臉皮地主動來裝熟,所以,我其實是積極地不記住別人的名字.國中時代,我正是因為記住全班同學的名字而被大家說「好惡心」.那是我人生首次被自己優秀的記憶力害到.在那之後,我記人名便記得很草率,例如那位叫川什麼的.

為了避免馬鈴薯的心靈受到傷害,我們特地壓低音量,但對方似乎還是聽見交談內容而露出苦笑.不過,馬鈴薯八成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算是半斤八兩.

「我是柔道社的城山,這兩位是社團學弟.」馬鈴薯的嗓音低沉渾厚,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津久井.」

「我是藤野.」

以上是令人快喘不過氣的自我介紹三重奏.謝謝,謝謝,非常謝謝你們~只不過這三人缺乏顯著特征,不容易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為了方便起見,之後姑且直接用馬鈴薯,番薯,芋頭稱呼他們三兄弟.

「我是侍奉社的社長雪之下,這位是社員由比濱同學.」

雪之下自我介紹後,伸手介紹由比濱.嗯……你是不是漏掉一個人?

她不理會被遺忘的那個人,直接進入主題,詢問那三兄弟:

「那麼,你們是否了解這個社團的活動內容?」

「了解.平塚老師告訴我們,這個社團會幫忙解決校內的麻煩事.」

馬鈴薯——亦即城山代表回答.

又是平塚老師……話說回來,她的解釋未免太隨便,把我們說得好像麻煩終結者……是不是要去殺椰子蟹(注40 「麻煩終結者(TROUBLE CONTRACTOR)」出自《神經妙探無敵艦》,殺椰子蟹為其中劇情.)?

雪之下聽到這種回答也按住額頭.

「嚴格說來有點不正確……」

「沒關系啦,大致上是這樣沒錯.」

由比濱倒是不太在乎,輕松地帶過.

好吧,以她的理解而言,侍奉社的確專門在做這種事,唯有雪之下堅持她個人的理念.從旁人的角度看來,這里確實等同解決各式疑難雜症的煩惱諮商中心.

因此,被介紹到這里的三兄弟,想必有什麼煩惱.

「那麼,你們有什麼問題?」

番薯跟芋頭同時開口要回答,但是被馬鈴薯制止,改由他親自說明.真是一個好學長.

「嗯.老實說,有點不好啟齒……這一陣子,很多社員說不想繼續練柔道,也有人真的把退社單交給我.」

從這段話聽來,馬鈴薯是柔道社的社長.

有退出社團的權利真好……我也很想退出侍奉社,可惜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這是哪門子的黑心社團?

「嗯……」黑心社長摸著下顎思考.「社員接二連三地要求退出……可能是什麼原因,你心里有底嗎?」

「這個……」

城山回答不出來.但不是我在說,理由不是再明顯不過嗎?

「沒辦法,柔道社就是這樣,練習又辛苦又累,還有滿滿的汗臭味,這種3K(注41 辛苦,累,臭的原文為「きつい,苦しい,臭い」,發音皆為K開頭.日本的系統工程師也被稱為3K工作,此3K為辛苦,忙碌,回不了家(きつい,きびしい,帰れない).)社團簡直跟系統工程師有得比.」

番薯跟芋頭聽了,立刻強烈抗議.

「一,一點也不臭!」

「可是,真的很辛苦也很累!」

我完全分不出誰是津久井,誰是藤野,但至少了解番薯對汗臭味這一點很敏感,芋頭則是沒有毅力.

「你們先閉上嘴巴!」

「是……」

馬鈴薯一訓斥,兩人立刻安靜下來.不愧是運動類社團,果然訓練有素.

「比企谷同學,你也稍微安靜一下.」

「是……」

我被雪之下冰冷的眼神一瞪,便乖乖地不再說話.我果然訓練有素.

城山接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

「可能的退社原因……」

「嗯,沒錯.」

由比濱也催促他繼續說.

「有一位去年畢業,目前就讀大學的學長,最近常常回來看我們練習.可是,那個人有點……」

城山的話語越來越含糊,大概是真的很難說出口,但另外兩個人迫不及待地大聲接下去.

「他好過分!」

「根本是虐待!」

他們的聲音不同于先前,多出幾分悲壯感,而且這次城山沒有多說什麼.

番薯跟芋頭越說越激動.

「他每次都說『這個社會是很殘酷的』,用很嚴格的方式訓練我們!把大家摔得超用力!」

「自由對練中最輸的會被罰去跑腿!還得一個人吃光十人份的牛肉蓋飯!」

「對他使用招式,他還會不高興!」

「太不講理了!」

他們扯開嗓門,兩人搶著發表意見,連換氣都舍不得,最後都「呼……呼……」地大口喘氣.

他們似乎還沒發泄完,但是被雪之下冰冷的視線一掃,氣勢立刻消退,乖乖閉上嘴巴.這時輪到雪之下開口:

「我了解情況了.簡單來說,要想辦法處理掉那位學長對不對?」

如同她所言,從柔道社的描述聽來,那位學長似乎是一切問題的起因,起碼番薯跟芋頭很討厭那個人.所以其他想退社的人,心里八成是這種想法.

既然如此,最快的方法當然是去除患部.

然而,城山搖搖頭,沉重地說:

「……不,沒辦法.」

「沒辦法?為什麼?」

由比濱感到納悶.

「要是他肯聽我們說話,事情根本不會變成這樣……再說,由社外人士跟他談也沒什麼意義.」

城山大概已委婉地跟對方說過好幾次.從進入侍奉社到現在,他一直避免正面觸及話題,提到那位學長時也特別謹慎地選擇字句.他或許是不想把話說得太白,也或許是對這位學長敬而遠之.

局外人不便評論事情的道理,不僅限于社團活動.聽到不相關人等對自己說三道四,當然只會希望對方閉上嘴巴.照我看來,只要大家普遍如此認為,那位學長便不會有聽進去的一天.

既然如此,由相關人士勸告他如何?

「顧問老師呢?」

聽我這麼問,城山泄氣地垂下肩膀.

「我們的顧問老師不會柔道,所以他反而很歡迎學長回來指導大家.」

「那,那那那……三年級的社員呢?」

「他們在前一次的比賽後便退下第一線.」

對于由比濱的提議,城山也快速否決.看來他自己想過不少方法,但是覺得做不到而打消念頭.

換句話說,他心中早有定見.

「不論由誰去說,我都不認為那位學長會聽進去.他的柔道很強,即使贏不了團體賽,在個人賽中一直是常勝軍,甚至因此保送進入大學.」

城山說到這里,目光變得縹緲,如同回想起過去.

「喔……靠柔道進入大學,真是厲害.」

所以,我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那位學長是三年級.他跟城山認識,難怪城山回答得那麼猶豫;再加上對方的實力不容懷疑,目前的三年級社員沒有能耐跟他唱反調,柔道門外漢的顧問老師也不方便說什麼.

原來如此,我可以理解他們只能默默吞下去.不論是依實力還是依年齡來看,雙方的上下關系都不可能輕易顛覆.

始終不發一言專注聆聽的雪之下,挪開撫著下顎的手說:

「如果除去那位學長不談,你們的要求算是想招募新社員.對吧?」

城山微微頷首.

「對.雖然現在的情況不至于廢社,但人數不夠的話,我們無法參加團體賽.」

「吸收新社員……這跟吸收手機新用戶不一樣,恐怕沒那麼簡單.」

更何況,他們可是柔道社.

若不是原本便喜歡柔道,對柔道有興趣的人,一開始便不會把這個社團列入考慮.盡管我不想這麼說,但事實就是,柔道社在高中社團中不受歡迎.

「想辦法讓打算退社的人回來不是更好嗎?」

由比濱如此建議,雪之下盤起雙手點一下頭.

「嗯……有道理.他們對柔道的興趣本來便高出一般學生,加入社團的可能性比較大.」

由比濱見雪之下贊成自己的意見,高興地抱住她.

「沒錯沒錯!而且啊,大家一起度過危機後,感情會變得更親密!」

雪之下有點受不了這個舉動,但也沒有強烈拒絕,只是稍微伸出手,跟由比濱保持距離.正因為她們的發型相似,這樣看起來更像好姐妹.

好吧,我想她們現在的感情的確很好.自從前一陣子由比濱回歸侍奉社,我便覺得她們的關系更顯親近.

不過,這屬于比較特殊的例子.要不是侍奉社本身的活動松散,或雪之下和由比濱的個性使然,根本不可能發展成這種結果.

「基本上,社員一旦離開就回不去啰.」

「真的嗎……」

由比濱放棄抱住雪之下,決定只要摟摟她的肩膀,然而雪之下還是有點排斥.

……可以麻煩兩位不要在客人面前摟摟抱抱嗎?

我向城山開口,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你呢?你會期待退出的社員回來嗎?」

「……我看很難.」

他稍微想了想,試著評估這個方法的可能性,但最後還是搖頭.

的確.在運動社團內,我不認為一度離開的人有辦法輕輕松松地歸隊.這類社團跟松散的侍奉社不同,有自己的做法.

運動社團幾乎是靠獨有的倫理觀念在運作,例如上下關系,同伴意識.這是他們的美德,亦是他們的陋習.

羈絆是「絆」,絆腳石也是「絆」.

正因為他們曾是同伴,對脫離者的責難會更強烈.在他們眼里,一度脫隊的人身上,隱隱約約多出一張「背叛者」的標簽.

尤其這次的情況,那些人是因為學長的嚴苛訓練而退出社團.如果根本問題無法解決,他們不可能回歸社團.

「……不管怎麼樣,在看到實際情形前,我們不方便表示什麼.」

「嗯.每個人可以忍受的程度不同,不如先讓我們看看練習情況如何?」

說不定那位學長的訓練其實不算什麼,純粹是退社者自己太沒用.再說,其他社員不是也咬牙苦撐下來了嗎?

我看向苦撐下來的幾個人,帶頭的城山點頭同意.

「我知道了.但是今天學長不會來,明天如何?」

反正我接下來沒有安排活動,只要雪之下和由比濱方便即可.我用視線詢問她們,由比濱大概也沒有問題,同樣看向雪之下.

雪之下會意後回答:


「好,沒問題.」

「那麼,我們明天見.」

由比濱跟著舉手致意.

「萬事拜托了.」

城山恭敬地行禮,帶著另外兩人離開社辦.

我目送他們離去,接著望向窗外.

現在是黃昏時刻,太陽卻依然高掛天空.夏天才正要開始,此刻的柔道場想必像個大烤箱.

× × ×

城山等人造訪侍奉社的隔天.

我們三人前往柔道社,觀察他們的練習情形.

柔道場位于體育館一樓,地上設有通風用的窗戶.我們利用這些窗戶,待在外頭窺看.

說到高中社團活動,大家總會聯想到耀眼的青春時光,例如揮灑的汗水,高聲的歡呼,感動的眼淚.

然而,現實並非如此.

我們看到的是泉湧的汗水,痛苦的哀號,與無盡的眼淚.

為數不多的柔道社員,被操到快要嘔吐.

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最大的原因,正是城山他們提到的那位學長.

柔道場中有一名身著柔道服,威嚴十足的男子,體格很明顯跟別人不同.

他端坐在上座,監視著社員練習.

說練習似乎不太對,我看他只是要大家一直跑步.

以城山為首的幾名社員不斷繞著場內跑步.原來柔道是這麼講究跑步的運動?關于這個部分,我了解得並不清楚,不過,在如同大烤箱的柔道場內跑步肯定非常痛苦.

那位學長瞄一眼時鍾,緩緩起身.

「到此為止.遲到的人,遲到幾秒就繼續多跑幾秒,其他人開始自由對練.」

他不讓大家休息,直接進入練習.

「哇,真的好嚴格……」

從後面探頭的由比濱說道.

「是啊,光是用看的便覺得很嚴格.從健康和安全考量來看,感覺也有問題.」

貼在她背後的雪之下如此附和.

根據我們見到的情況,學長的訓練方式是否恰當的確有待商榷,但也出乎意料地正常.雖然我自己絕對不想接受他的操練,不過,那應該還可以說是「嚴格的社課」.

我多看一會兒,確認是否跟自己的想像有出入.結果,從沖擊練習開始,柔道場的氣氛明顯轉變.

「你這個垃圾,給我去跑到死!」

「不被摔一次就學不會是吧?以前學長也是這樣摔我.不用身體感覺是學不起來的!」

「你們這樣就哭哭啼啼的話,以後在社會上根本活不下去.高中社團其實非常輕松,這個社會可是殘酷好幾百倍.」

學長毫不留情地痛罵社員,不斷對他們施以柔道技,而且說教個沒完.

我,雪之下,由比濱通通陷入沉默.

坦白說,眼前的景象對我而言,簡直屬于不同的次元.

這個世界上,想必還存在訓練得比他們辛苦的社團.可是,最讓我感到不對勁的是乖乖服從學長,不發出任何抱怨的社員.

他們的心里絕對都不好受.

只要是人,是活著的生物,當然會想遠離不喜歡的東西.不認同這個道理的人,腦袋才有問題.

因此,我們無法苛責選擇離開這種環境的人.該受苛責的,是苛責他們的風氣.

看到這里,我們便明白讓退社者歸隊的選項不可能實現.

「已經夠了吧?」

我離開窗邊,對另外兩人說道.她們也點點頭,轉身回去侍奉社的社辦.

我再看一眼柔道場,依稀瞥見城山默默地練習,然後懷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往自己的社團出發.

總之,我們已經看清柔道社的現狀.

接下來便是思考對策.

× × ×

回到侍奉社,大家終于松一口氣.在戶外待上半天後,進入沁涼的室內,頓時覺得這個地方再舒適不過.

上班族在大熱天跑完外勤回到公司時,八成也會產生進入天國的錯覺.那正是自己已經被訓練成社畜的證明.要是遇到這種症狀,最好盡快向產業醫師(注42 在職場上負責工作者健康管理的醫師.)諮詢.

我一邊喝著半路上買的MAX冰咖啡,一邊整理自己對柔道社的想法.

「直接說吧,你有什麼感想?」

「你這樣問,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我沒有看過其他柔道社是如何練習,沒有辦法比較.不過,即使不和其他社團比較,我仍不認為那是妥當的練習方式.」

雪之下短暫思考一陣子,謹慎地挑選字句回答.在評估的過程中,「比較」的確是很重要的一環.但是,有人那麼做不代表其他人可以跟著照做,雪之下的看法應該也包含這一點.

相較之下,由比濱的回答很簡潔.

「那種練習……我真的沒辦法……」

這句話簡短又含蓄.我無法斷定這是她對該項運動的印象,或是針對柔道社社員,那位學長,抑或他們的練習情景,最有可能的恐怕是涵蓋全部的綜合感想.

「自閉男呢?」

「我實在不喜歡.」

我的答案跟她們差不多.

我向來跟運動社團無緣,畢竟大部分的體育項目都要求團隊合作.因此,我對運動的造詣不深,也不太了解.

雖然我提不出什麼高見,但目前總武高中的柔道社跟我的價值觀格格不入.

「大家難得意見一致呢.」

沒錯,我們三人皆對先前看到的景象留下負面觀感.

這樣一來,事情便好談.

「可是,他們希望招募新社員……」由比濱再次確認柔道社的委托.

他們的委托就是如此,沒有其他內容.所以,招募社員是我們的第一要務.

「看來只好到處拉人.」

「那麼,得先從提升形象著手.」

先不論總武高中柔道社,總之柔道本身是很好的運動,有許許多多的優點.若不讓大家了解這一點,很難吸引新社員加入.

按照這個道理思考,第一步當然是提升柔道的形象.

三個人動腦思考半晌,首先想出點子的是由比濱.她拍一下手提議:

「啊,用『學柔道的男生最帥氣』來宣傳!怎麼樣?」

好膚淺……

由比濱的雙眼閃閃發光,可惜無助于改變她的意見很膚淺之事實.

「別人這樣對你說,你信不信?」

「……當我沒說.」

她一被我反駁,立刻收回建議,不太服氣地坐回椅子上.

人們經常為了「感覺很帥氣,會大受歡迎」的理由嘗試新事物,可是,請先冷靜下來,多考慮幾秒鍾.事實上,男生不可能因為從事什麼運動或玩樂團,就變得很帥氣,大受歡迎.

受歡迎的人做什麼都很受歡迎.真要說的話,就算他們什麼都不做,一樣很受歡迎.不受歡迎的男生早已領悟這個真理,不可能上當.

我們繼續思索其他方案,這次換雪之下開口.

「可以減重?」

「柔道可是真正的肉體勞動,連吃東西都算練習的一部分.」

對從事激烈運動的人來說,身體是相當重要的資本.為了培養強健的肉體,以及攝取足夠的熱量,他們的食量非常驚人.聽說在運動領域里,「食量大」本身即為一種才能.

由比濱聞言露出苦澀的表情.

「咦~~那樣不是會練出肌肉嗎……」

從她的反應可以得知,肌肉的魅力似乎不是很大.

再說,如果要吸引想練肌肉的人加入社團,要他們把高蛋白飲料當水喝不是更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家只是盤手沉吟,遲遲想不出好點子.

待長針走了快要九十度,雪之下松開雙臂,稍微伸展筋骨,重新整理思路.那模樣好像一只睡飽的貓.

「也許在提升形象之前,必須先徹底改變形象.」

她得出這個結論,說穿了即是放棄思考.這也沒有辦法,既然柔道圈內的大人物都為此那麼傷腦筋,我們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想出解決辦法.

縱使有什麼創新想法,也缺乏支持論點的材料,而且以我們的力量很難推動.

「顛覆既定觀念,哪會那麼簡單.」

「嗯……不然,還是先一個個慢慢拉人吧.」

最後,由比濱提出最直接的方法.然而,最直接的方法不等于正確的力法.

「光是出去拉人,他們也不見得願意加入.如果那種方法有效,柔道社早就被新社員塞滿.」

我不認為對柔道有興趣的男生真的那麼少,只不過缺乏推他們一把的理由和環境,讓人難以踏出第一步.

「而且,中途加入的人比較辛苦.」

「……的確.」

由比濱想了一下也點頭同意.

其實,不只是柔道,這個道理在打工場所也說得通.舉例來說,既成的人際關系非常恐怖.公司舉辦的明明是迎新會,卻只有自己人玩得快快樂樂,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想委婉地告訴我「滾一邊去」嗎?這豈不是要我摸摸鼻子,趕快把工作辭掉?

如果以為中途加入的可怕之處僅止于此,那可就大錯特錯.

「還有,每個人的運動實力落差很明顯,所以大家才會猶豫.」

雪之下聽了,再度盤起雙手.

「嗯,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強調『現在開始學習還是能變強』.」

「說得正確些,是強調『中途加入沒有什麼好丟臉』.」

「喔~這個方法不錯!不然看到其他人那麼厲害,一定會感到自卑……」

謝謝你同意我的意見.多虧由比濱太容易在意周遭的眼光,才能馬上體會這種心理.

雪之下同樣很佩服,臉上寫著「哇~我從來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不愧是獨具慧眼的比企谷同學.若論比不上別人這一點,絕對沒有人比得上你.」

「等一下,麻煩你注意自己的口氣.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優秀的!」

我過去打工時,學習速度堪稱一流,結果被人在背地里抱怨「那家伙一點都不可愛」.這樣可以算是優秀吧?

很遺憾的是,雪之下不理會我,逕自開始整理要點.

「所以,我們的宣傳方向是讓人覺得柔道社都是一群生手,沒什麼了不起;就算早已錯過學習的黃金時期,還是可以吸引眾人的目光.這樣沒有問題吧?」

大致上沒錯,但表達方式很殘忍……

我們終于歸納出方針,可是,距離解決問題仍很遙遠.而且,隨著重點逐步浮現,達成條件也越來越複雜.

為了達成這些條件,正規方式顯然不可行,將每個問題拆開各自解決可能比較好.

不論使用哪一種方法,如何宣傳都是很大的問題.「生手」跟「魅力」又是互相沖突的概念……

我的腦筋動到一半,由比濱突然舉手.

「啊!選我選我選我!」

「……請說,由比濱同學.」

雪之下受不了她小學生般的舉動,無奈地配合演出.

不知為何,由比濱特地從座位上站起,滿面笑容地回答:

「舉辦活動如何?不是有很多跨校型(注43 此處原文為「インカレ」,是英語「inter college」的簡稱.之後提及的印度咖哩為「インドカレㄧ」.)的社團嗎?聽說那些社團經常舉辦活動,吸引大家參加.」

她對自己的點子非常滿意,劈里啪啦地一口氣說完.雖然聽懂那一串連珠炮不是問題,但其中混進一個陌生的詞彙.

雪之下的頭上也浮現問號.

「跨……你說什麼?」

這時,我腦中閃過一個想法.

「印度咖哩的簡稱嗎?」

把這個字跟「CoCo一番屋」擺在一起,完全沒有任何不自然.嗯,感覺某個喜歡咖哩的配音員會喜歡這個話題.

由比濱搖搖頭,否定我們的猜測.

「不是啦!就是那個什麼……什麼字的省略!大概.」

她自己也說得很沒把握,不過雪之下倒是了然于心.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那是『跨校』,多所大學互相交流的意思.」

不愧是雪基百科,大量收錄各式各樣的專業詞彙.

雪之下解開謎團後,由比濱繼續比手畫腳地說明.

「沒錯沒錯.有些大學社團是由不同學校的人所組成,要是他們在校內收不到足夠的社員,會舉辦很多活動吸引大家參加.我聽說他們還經常跟高中生交流喔!」

盡管她說得一派輕松,我聽完這些內容,卻快要嚇出一身冷汗……怎麼回事,難道大學生都是那副德行?他們自己拚命玩耍就算了,還把高中生拉進去……討厭啦,太可怕了!看來跨校社團是人渣男跟放蕩女的巢穴(偏見).由比濱該不會很常跑那種地方……

我此刻的瞼上肯定寫滿厭惡,搞不好還發出「天啊……」的呻吟.

由比濱注意到我的反應,紅著臉急忙為自己辯解.

「人,人家才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只是從其他學校的人聽說而已!」

雖然由比濱這麼說,但我實在無法相信,仍用懷疑的眼神盯著她.于是,她偷偷別開視線,用蚊子般微弱的聲音補充:

「而且參加那種活動,感覺有點恐怖……」

既然覺得恐怖,你可以選擇不要參加.而且,有些人聽到這種活動,也會產生不必要的擔心.

傾訴了對于跨校社團的厭惡之後,我的心情輕松一點.話說回來,真的有人用那種方法招收新人的話,確實不失為一個參考.

「他們會辦什麼樣的活動?」

由比濱一邊回想一邊回答.

「嗯……如果是網球社團,會舉辦同樂性質的網球比賽,保齡球比賽,還會一起烤肉,歡迎新手參加.」

「保齡球比賽……咦,你剛才說什麼社團?」

「網球社.」

明明是網球社,為什麼要打保齡球?難不成是為了打出魔球,特地去練習甩手腕嗎?跨校社團果然很恐怖.

由比濱把我擱在一邊,繼續說明.

「所以,我們也可以舉辦同樂性質的柔道比賽,請柔道社的人參加,下場跟大家一起玩.」

同樂嗎?原來如此.

既然是同樂性質的柔道比賽,男生或許比較有興趣而想參加.如果柔道社的社員配合放水,陪大家一起玩,自然不會讓人有彼此實力落差很大的印象.這說不定是個意料之外的好辦法.

同一時間,雪之下也在腦內完成沙盤推演,點頭表示認同.不過,她點頭到一半又突然停住.

「學校會不會同意這個提案……」

她對由比濱的想法本身沒有意見,而是在意手段.不過,我想這不是問題.

「學校對社團活動的規范很寬松,沒有理由不同意吧.」

看看這個侍奉社即可明白.另外,別忘了游戲社那個莫名其妙的社團.

況且,之前也有其他正當社團提出活動申請,學校欣然同意的例子,例如茶道社經常邀請社外人士參加他們舉辦的小型茶會.

雪之下理解我的意思,但表情仍然沒有和緩.

「邀請大家參加活動的確是個辦法……問題在于,抱持游樂心態前來的人,早晚會退出社團.」

「……沒錯.」

「說什麼『沒錯』……」

由比濱見我淡淡地應聲,不知該如何反應.

不過,我當然回答得很平淡,因為那是預料之內的事.連剛入學便加入社團的人都想退社的話,新加入的社員只會更容易退社.為了避免這個情況,我們必須預先采取手段.

「因此,我們得同時改變環境.」

這句話的意思相當明顯,雪之下也明白.

「讓那個學長消失對吧?」

我頷首表示「完全正確」.

只要一天不根除問題的元凶,問題將持續循環,甚至傳出不好的風聲.那樣一來,更沒有人願意接近柔道社.

答案已相當明顯,但由比濱依然有所顧慮,露出為難的表情.

「可是,我不覺得柔道社的社員,尤其是那位社長願意幫我們……」

「的確,我看得出他很仰慕那個學長.」

「哪里是仰慕,根本是盲從.」

城山盲從的恐怕不是那位學長本身,而是社團里的上下關系和同伴意識.在他的觀念中,學長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是再自然不過的現象.

我們學習過曆史,可以從數不清的真人真事明白,要一個人舍棄信仰是多麼困難的事.因此,我們最好不要指望城山會提供協助.事實上,他絲毫沒有表現出要趕走那位學長的意思.

「不靠柔道社協助,讓那個學長消失的方法……」

雪之下緩緩閉上眼睛,由比濱則翹起椅子前後搖晃,盯著天花板思考.

過一會兒,她恢複原本的姿勢,豎起手指提議:

「去跟其他老師或教育委員會的人說說看!」

「校方不會希望問題傳開的.」

我們學校好歹是升學型高中,社團活動指導過當之類的事情曝光,可是非同小可.即使向相關單位舉發,校方也可能做做樣子,隨便調查一下,再對外堅稱「沒有相關情事」.這樣的話,問題將永遠被壓下來.

雪之下也皺著一張臉,認為這樣不可行.

「嗯……校方頂多口頭告誡一下顧問老師吧.」

「最壞的情況是,校方認為整個社團都有問題而暫停他們的活動.」

另外一種可能,是問題根本不被當成問題.萬一該名學長的指導方式被認定在正常范圍內,等于得到公正的第三方認證.那樣只會造成反效果.

參加格斗類型的社團活動,難免有受傷的風險.有沒有在這個前提下,以盡可能確保社員安全的方式進行教學,我們這種外行人根本不懂判斷的標准,想法可能跟專家有些微出入.

所以,最好不要走這步險棋.

「看來只能說服學長,請他自己離開……」

除卻不確定的要素,這已是我能想到最理想的方式.

由比濱跟雪之下仍是一臉複雜的表情.

「不過,由我們局外人去說,他不可能聽進去.」

「那只好請比顧問老師和學長更有分量的人一道前往,前提是找得到這樣的人.」

雪之下露出無奈的微笑這麼說,由比濱則露出困惑的苦笑.

雖然雪之下的話多少有些自嘲成分,然而,那也是我們僅有的做法.

「好吧,就這麼辦.」

「咦?」

由比濱聽了睜大眼睛,雪之下也倒退一步,朝我投來驚訝的眼神.

「不要說是朋友,連認識的人都沒有的你,要去哪里找那種人?」

你知不知道前半句很多余?為什麼要先鋪陳那麼長一串?不過,既然她說的都是事實,我沒有什麼好反駁.

我一邊動腦一邊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個我自有答案,我現在就做給你們看.說得更正確些,為了達成目的,我們更要舉辦活動才行.」

「你打算找人參加活動?已經想好名單了嗎?」

由比濱湊上前好奇地問.我的嘴角揚起不懷好意的笑容,宣布整理出的結論.

「全世界地位最高的社外人士,就是『所有人』.」

「喔……」

由比濱發出似懂非懂的應和聲.原來不太好理解嗎?

雪之下倒是露出理解的微笑.

「故弄玄虛半天,一樣不是你認識的人嘛.」

……是啊,你說的沒錯.只有我單方面認識對方,對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 × ×

第二天,我們立刻著手規劃活動.

首先是向城山帶領的柔道社說明計劃.這個步驟並不困難,只要用「辦一場盛大的活動吸引所有人目光,有助于招募新社員」的說法,他們便能輕松明白.

只不過,我們完全沒提背地里進行的另一項計劃,畢竟社團的反對會造成阻礙;再說,不論我們抱持何種看法,至少都希望是讓那位學長自願離開.這一點其實沒有特地說明的必要.

第二個步驟是跟學校交涉.

我們會在校內開放報名比賽,屆時校方勢必會關切.要是進行到半途,校方突然從中介入,只會教人掃興,所以事先知會一聲,可以免去之後的種種不便.

初步交涉的對象是柔道社的顧問老師.話雖如此,負責交涉的人不是我,招募新社員的示范活動由城山負責說明.

好在這位掛名顧問也注意到最近社員流失的問題,一口允諾我們的計劃,僅提出必須確保安全無虞的要求.關于這一點,柔道社的成員在活動期間會全程在場,所以沒有問題.

活動場地也不是問題,直接使用體育館的武道場即可.

到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接下來只剩下招募參賽者.

我自己也得下場比賽,所以非湊齊隊員才行.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得至少招募到最低限度的參賽者,以讓比賽順利進行.

總之,目前先由雪之下制作活動傳單,印上好幾百份到處張貼,同時請柔道社幫忙發傳單.

然而,這種方式能達成的效果相當有限.管弦樂社和茶道社也經常制作看板,傳單之類的東西宣傳活動,但一般學生仍不太踴躍參加.

這種類型的活動,十之八九是靠人脈一個拉一個參加.

既然要靠人脈,我跟雪之下當然完全派不上用場;柔道社的交流范圍也不廣,無法期待有什麼成果;雖然還有由比濱這個希望,但完全靠她自己的人脈,還是很難湊齊可以舉行比賽的人數.

照這樣看來,我們必須尋找更有效率,效果更好的方式.

吸引眾人參加活動的最大要素是什麼?

答案是:活動陣容.

正常情況下,活動內容當然也很重要,但這次的活動就是柔道比賽,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讓人耳目一新的內容,所以,我們得讓大家把注意力移到其他項目上.

值得慶幸的是,我知道本校最有號召力的人物是誰.

于是,我和由比濱前去跟他交涉——好吧,主要是交給由比濱負責.

午休時間,二年F班的教室一樣熱鬧.暑假即將來臨之際,大家都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

為了達成「葉山隼人S1 Grand Prix(總武高中柔道大賽)閃電參戰」的夢幻陣容,這一天我特別留在教室,沒有去外面.順帶一提,活動名稱是我自己取的.

前一陣子,葉山光是參加臨時舉行的業余網球賽,便輕松吸引一票人觀看.既然如此,如果是事前充分預告的比賽,自然能期待他吸引更多觀眾.所以,葉山是我們說什麼都務必要拉攏的對象.

不過,負責跟葉山溝通的人不是我,而是由比濱.

「那麼,我去跟他說說看.」

我買完面包回來,簡單跟由比濱討論一會兒,她便意氣風發地回去所屬團體.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仔細觀察那邊的情況,一邊豎起耳朵專心聆聽,一邊享用自己的午餐.

為了避免由比濱詞窮,我得做好隨時在暗中支援的准備.話說回來,暗中支援的難度反而很高……

由比濱一過去,立刻進入主題.

「對了,你們知不知道柔道社要舉辦比賽?」

「喔……」

三浦咬著面包,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她即使沒有興趣,多少還是會回應,說不定其實是個不錯的人.

然而,看三浦一只手拿面包,另一只手玩手機,我不禁為她捏一把冷汗,擔心她會不會錯把手機咬下去.建議你吃東西的時候,最好不要分心在手機上,何況你現在還是跟大家在一起.只有獨行俠可以在吃東西時玩手機喔.

三浦的態度並未讓由比濱失望,她繼續說下去.

「不覺得很像校內最強爭霸戰嗎?」

「嗯,我也有看到傳單.」

葉山迅速幫忙接話,不愧是懂得聽人說話,能適時配合話題,拿捏現場氣氛的男人.由比濱大概就是在等這一刻,立刻問葉山:

「隼人同學,你看起來很喜歡這種活動,要不要參加?」

這種邀請方式未免太隨便……我完全看不出他會喜歡那種活動……

「咦?我,我像那種人嗎?」

看吧~是不是被我說中啦~人家被你說得一愣一愣的.葉山可是大家公認的陽光爽朗男孩,形象跟柔道完全相反.

而且,不是只有我抱持這種想法.

「哇哈哈!不搭啦!隼人跟柔道一點都不搭!」

戶部首先發出爆笑,大和跟大岡跟著笑起來.

見狀,由比濱展開行動.

「啊,戶部,你要不要也參加?感覺你好像滿厲害的,雖然我不清楚實際上如何.這次是三人團體賽,你可以跟隼人同學一起上喔.」

「咦……嗯~~其實我有點……」

嗯,由比濱打算從外側包圍葉山嗎?原來她沒頭沒腦地開啟話題,不是事前沒有計劃,而是為了方便做球給戶部……我猜是這樣,但也可能不是.總覺得那個人把話說出口前,根本沒有特別思考過.

我看不出由比濱究竟有多少話是事前盤算過的.這時,另一個更難以捉摸的人忽然顫抖一下.

「……一起上?柔……柔道……非常好!」

海老名似乎在咀嚼先前聽到的字眼,慢了好幾拍才產生反應.

「喏,拿去.」

三浦扔給她一包面紙,以免海老名隨時噴出鼻血.海老名道謝收下,抽出一張面紙按住鼻子,接著亢奮地說道:

「好好好!柔道真是太棒了!」

「嗯~~其實我有點……有點自信喔……」

海老名一豎起大拇指,戶部不知為何立刻轉變態度,改為給予正面肯定.那句話的語感跟前一次略有不同,日文真是困難……

「所以男生會交纏在一起,出現受身動作?誰!是誰要受身?比企鵝同學嗎?」

拜托不要址到我……我感受到銳利的視線,連忙把頭別開.

那群人繼續討論參加與否,我小心地回頭偷瞄一眼,正好看到提起興致的戶部拍拍葉山的背.

「隼人,你也參加吧!」

「嗯……平常的確不太有機會……」

在由比濱跟戶部的接連慫恿下,葉山不好意思再拒絕,態度逐漸松動.

這正是「聖人領域」擁有者的宿命——一旦某種趨勢成形,便無法采取違背眾人期待的舉動.

接著,三浦補上臨門一腳.

「隼人參加的話,我會去看喔.」

連先前完全沒有興趣的人都這麼說,葉山總算下定決心.

「那麼,上吧!」

他爽朗地笑道.

好,目標達成.再來將葉山參賽的消息散播出去,即可吸引大批觀眾.如果活動規模因此擴大,說不定會促使更多人報名比賽.

「我們也參加吧.」

「嗯.」

葉山點頭後,果然出現連鎖反應,大和與大岡也決定加入.

基本上,男生都喜歡格斗技.

這樣說好像不太正確,應該說男生都對格斗技有興趣,大家肯定向往過「最強」的封號.

因此,只要有一個好的契機,不難勾起大家當年的回憶.

葉山集團的四個人皆確定參加比賽,三浦也表明會到場觀賞.以總武高中來說,這樣的陣容已經相當豪華.

這時,葉山忽然想到什麼,兀自低喃:

「不過,比賽是三人一組……」

他倏地起身,跨出大步.我的視線不自覺地追過去,看他要去哪里……咦?為什麼往我這里走來?難道他要找我附近的哪個人嗎?

在短短幾秒的思考時間中,葉山已經走到我面前.

他停下腳步,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詢問:

「比企鵝,你要不要跟我組隊參賽?」

這家伙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盡管聽得懂這句話,我卻猜不透他背後的用意.不過,既然對方開口邀約,我便得給予適當的答覆.

「呃,不需要.你看我這樣子,要參賽實在有點難度.」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拒絕再說——這才是正確的應對禮儀.

然而,葉山並未就此打退堂鼓.他不改笑容,繼續說服我.

「嗯……可是,戶部那三個人自己組成一隊,我被踢出來了.」

「咦?這樣啊.嗯……」

在葉山直直注視下,我給出一個不置可否的回答.他看到我的反應,聳聳肩說:


「所以,怎麼樣?建議我那麼做的人,可是你喔.」

喔,原來如此,他要搬出前一陣子職場見習的事說服我是吧?

當時,我的確提出把葉山跟另外三個人分開的方法.如果這次比賽也比照辦理,葉山便不會跟他們同一組.這樣一來,幫忙湊人數的責任自然又落到我身上.

事情發展至此,我只剩下「答應」一條路可走.要是因為湊不到人數,使葉山放棄參加比賽,將造成更大的損失.

「……不過,還差一個人喔.」

我用這個方式表示答應.葉山聽了,得意地笑說:

「那麼,能麻煩你再找一個人嗎?」

「得了吧,我根本沒有可以約的朋友.」

不管怎麼想,由葉山再找一個人絕對快上許多.我暗示葉山「你自己去找」,卻被他輕松閃過.

「明明就有『他』啊.」

「他」?「他」會是誰……啊!我知道了,是戶塚沒錯吧!

「啊,對喔……」

我恍然大悟,下意識地開口.

「嗯,材木座同學看起來很厲害,找他來應該很適合.」

咦?原來你是指他……

既然葉山親自點名,我只能乖乖請材木座參加.葉山是達成這次委托的關鍵,為了讓他欣然參加比賽,我們得盡量滿足他的要求.真是逼不得已……

我絕望地垂下肩膀.葉山把這個動作當成頷首,對我點一下頭.

「那麼,拜托啰!」

他說完便回去自己的座位.

雖然我對于跟材木座一起參賽感到絕望,但以侍奉社的角度來看,倒是一個好機會.我本來只把葉山當成吸引觀眾用的招牌,不過,如果他能成為戰力,對我們來說是好事一件.

計劃已經有些眉目,接下來端看能執行得多徹底,以及活動當天的大賭注是成是敗.

× × ×

乍看之下,這場柔道比賽只是玩票性質的小小消遣活動,只不過吸引到的參賽者跟觀眾多得超乎我們預料.

這時正值暑假開始前,說不定也是原因之一.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大家將暫時脫離校園生活.今天這場規模適中的娛樂,正好成為最後一波高潮.

柔道場本身的空間不大,很多人直接站在場外看,營造出人山人海的錯覺.

在上座附近待命的城山環視全場.盡管他不是隨便把感情表現在臉上的人,我依然看得出他心中的萬千感慨.

「我完全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謝謝你,你幫了大忙.」

現在道謝沒有意義,因為還沒有任何問題獲得解決.

重頭戲才正要開始,而且,我不認為他看了我做的事,還有辦法跟我說謝謝.

因此我顧左右而言他.

「對了,今天學長會來吧?」

「嗯,我有按照你說的請他來,應該快到了.」

他真的能來的話就太好了,唯有那位學長不在我們能掌控的范圍內,只能拜托城山邀請對方.我們最擔心的,正是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部分.

多虧城山幫忙協調,學長答應從活動開始便來觀看.不知他到時候會出現什麼反應,我無法得知他對游玩性質的柔道抱持何種看法.

「他有沒有對這場比賽說什麼?」

「……沒有.不過,他也沒有特別生氣.」

城山回想自己跟學長的溝通內容,確認後才一字一句謹慎回答.看樣子,對方不是抱持否定的態度.

畢竟他從這間學校畢業後,還特地回來指導社團,我本來擔心他是不是偏好封閉性組織,好在實際情形沒有那麼嚴重.

不過,今天的比賽兼具招募新社員的目的,他可能因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嗯,那就好.你們可要讓學長看清楚,自己有努力把社團撐起來.」

「……是啊.」

城山似乎羞赧了一下,但由于他長得一張馬鈴薯臉,我看不出實際上究竟是如何.

「總之,希望今天的比賽能辦得熱鬧.待會兒再聊吧.」

我暫時向城山告辭,走向入口附近.

這里設有供參賽隊伍報到的長桌,由比濱正坐在接待處發呆.

雪之下站在她背後,將賽程表寫于模造紙上.

參賽隊伍總共有八組.

除了我,葉山,材木座這組,以及柔道社組成的一組,另外六組是依報名順序錄取的.畢竟隊伍太多的話,不但消化不完,還會使比賽變得冗長.

如同「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這個道理,縮短比賽時間可以提升活動密度,讓大家覺得更開心.這是反向操作的效果.

再說,你想想看,萬一氣氛不幸冷到極點,趕快把比賽比完早早收工,不是也很好……

「差不多要開始了.」

正在玩手機打發時間的由比濱聽我這麼說,抬起頭回答:

「嗯,大概等隼人同學一來,大家便跟著來了.」

葉山確實說過他會等比賽開始時,再暫時離開足球社的練習.不過,既然有我這個同隊的人在,當然不必擔心報到的問題.戶部那一組也由我先代為報到,之後只要等他們來參賽即可.

接著,我看一眼賽程表.

雪之下將完成報到的隊伍填到表上.我這組跟柔道社那組分別位于左右兩端,這樣一來,在進入決賽之前,我們完全不會對上.

「比企谷同學.」

雪之下察覺到我,未轉過身直接對我開口.

「嗯?」

「我已經照你的要求,把你們跟柔道社排在兩邊.但如果你們不能晉級,一樣沒有辦法實現計劃吧?」

「……嗯,沒錯.」

「你還是老樣子,那麼亂來……」

她受不了地歎一口氣.不過,我也不是沒想過這點.

「即使我們輸了,照樣可以用表演賽的名義再來一次.反正要做的事情一樣,只是方式有些不同.」

「的確……不管是哪一種方式,最後都不太好受.」

雪之下寫完賽程表,總算轉過身對我輕輕一笑.

「不過,就算不是我參加比賽,我也不希望自己的社團輸得太難堪.所以,請你至少輸得好看一點.」

「不要以我會輸掉比賽做為前提好不好……」

還沒開始比賽,我便先失去信心.為什麼她有辦法帶著笑容說出那種話?

好吧,她說的也沒錯,我輸掉比賽的確沒有關系.

正確說來,只要順利舉行這場比賽,那位學長也到場,我的計劃便已完成百分之八十.

這場比賽的目的確實包含宣傳柔道社,讓他們招收新社員,但這頂多稱得上是目的之一而已.

另外一個目的,是讓那位學長從此消失.

達成這個目的的關鍵,是讓他的威信掃地.只要給予一定程度的攻擊,使他以後沒臉再來這間高中,再來這里的柔道社,那就成了.

我事先想過幾種方法,但這些方法皆免不了日後會對柔道社造成影響,所以我不得不審慎面對這個問題.

最有效的方法,當然是請學長參加比賽,然後在比賽中打敗他.

然而,這個方法太不切實際.

再怎麼說,對方好歹是靠柔道保送進入大學,最好不要奢望我們這種外行人贏得了他.

既然如此,便得采用次一等的策略.

「時間差不多了.」

雪之下看向時鍾,比賽時間即將到來.

這時,入口處瞬間變得喧鬧,看來是葉山他們抵達會場.這群人時間算得真准.

「我開始興奮了!」

其中以戶部的嗓門特別大.其他包括三浦,海老名等眾多熟面孔也通通到場.

葉山一發現我,馬上快步跑過來.

「抱歉,我遲到了.」

「不會,時間剛剛好.」

我示意葉山看看時鍾,他才松一口氣.

「是嗎?還好還好.對了,那個人也來啰.」

葉山轉過頭,望向一個東張西望,行跡可疑的家伙,那個人的模樣真像誤闖都會的熊.

「唔……這里的騷動是怎麼回事……」

他把手放在嘴邊,不時發出「啵」的詭異歎息.

「你來得真慢.」

我看材木座沒有馬上進入會場的意思,索性直接上前搭話.他起先嚇一大跳,像小動物一般進入警戒模式,發現是我之後才慢慢放松下來.

「唔!原來是八幡……我是受到你的召喚才鏘鏘鏘地飛出來(注44 出自動畫「噴嚏大魔王」的魔王台詞.),結果這是怎麼回事?」

「喔.比賽.你,選手.跟我,同隊.」

「咦?八幡先生?你說什麼?」

他很明顯露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表情.奇怪,難道我忘記跟他說明?

算了,沒差.

「好啦,別再東摸西摸,趕快進去吧,比賽要開始了.」

「嗚咦!比賽?」

材木座發出「唔~唔~」的怪聲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發現正前方的賽程表.

「唔嗯,至少說明一下是什麼比賽……如果是抽牌決斗,我或許還應付得來……」

「日式決斗,跟你說的有點類似.」

「你絕對在騙我!」

材木座的頭上湧出汗水,我懶得再聽他多說什麼,直接把他硬推進柔道場.

我推到一半,葉山也來幫忙,這家伙真是好人.不過啊,真正的好人才不會幫忙把材木座硬推進去.

「多多指教,材木座同學.」

葉山隨時隨地不忘保持爽朗.他跟材木座打招呼時,當然也是爽朗度滿分.

「喔,喔……」

相較之下,材木座活像一年到頭都悶熱得要命的人型熱帶雨林.他連回答都不好好回答,自顧自地嘟噥:「來者何人?葉山某也在……」

總而言之,我們這組的人終于到齊.

我看向報到處,由比濱用雙臂比出大大的圓圈,看來所有參賽者已聚集在此.

我再看向雪之下,雪之下點點頭,指著自己的手表.

雖然有點超過預定時間,不過一切都已准備就緒.

最後,我看向上座處的城山.

他正在跟不久前到達的學長交談,沒注意到我的視線,而是一年級的番薯芋頭二人組——津久井和藤野,對我微微打了招呼.

所有演員皆已就定位.

接下來,決定總武高中最強封號的爭霸戰「S1 Grand Prix」即將揭開序幕.

× × ×

身為本次比賽名義上的主辦者,城山首先發表極簡單的致詞.

其實他跟平時一樣木訥,不過聚集在此的觀眾興致都很高昂,大家還是報以熱烈的喝采.

緊接著開始第一場比賽——柔道社跟另一群不認識家伙的對決.

比賽結果,由柔道社輕松拿下勝利.之後的第二,第三場比賽受到輕快節奏的影響,皆俐落地分出勝負.

被安排在第二場比賽的戶部組順利進入前四強.說是這麼說,但由于比賽只有八隊,大家一開始便是前八強.

賽事順利地進行下去,再來是第四場比賽,亦即我們的第一戰.

我們換好借來的柔道服,踏上正方形場地.

途中,材木座一直碎念個不停.

「八幡,這到底……」

「有完沒完,不是跟你說是柔道了嗎?」

他聽到我這麼回話,露出怨恨的眼神.

「你剛才跟我說是日式決斗……」

「不是差不多嗎?而且這可以成為你小說題材的參考.」

「唔……原來如此.」

這不過是我臨時編出來的藉口,沒想到材木座真的接受,還「呼嚕嚕」地點頭.等一下,正常人點頭時根本不會發出那種聲音.

如此這般,我順利地開放他進入中二病模式的開關.另外一個可能,是他在那麼多人面前太過緊張,導致腦中的某個地方故障,自動切入劍豪將軍模式.進入這個模式後,他將不會在意旁人的目光.糟糕,材木座即將寫下一頁新的黑曆史……

我們在榻榻米上整齊站好.

裁判是由番薯芋頭二人組的其中一方,呃……津久井?還是藤野擔任.他們大概是輪流負責吧,雖然我也不太確定.

裁判發號施令,所有人互相行禮後,對方隊伍非先鋒的人暫時退場,看來他們已經決定好出場順序.

「我們要怎麼安排順序?」

決定出場順序也是戰術之一.這次的比賽不是淘汰制,而是循環制,先拿下兩勝的隊伍勝出.

我明明是詢問葉山,材木座卻搶著開口:

「唔嗯,由我擔任先鋒吧.這場比賽的首功非我莫屬.」

「這樣應該不錯.」

葉山的修養很好,以非常人道的態度接納突然發作的材木座.

「那麼,我擔任中堅,大將交給比企鵝.」

「這樣沒問題嗎?」

可是我沒有工地用的安全帽,是不是應該趕快准備一頂(注45 指「啥姆太郎」的角色大老板,原名為「大將」.)?

「我比較擅長在沒有壓力的場上發揮.加油吧,材木座同學.」

葉山笑著說道,輕拍材木座的背.

「啊,是……是的.」

材木座光是跟他說一句話,頭上便頻頻湧出汗水,已快要承受不住.喂,你到底在緊張什麼?難不成你喜歡上葉山?

「抱歉啦,突然把你拉過來.拜托了.」

「何必見外,包在我身上!」

奇怪,為什麼一面對我,你又回答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而且看起來真的很可靠?我模仿葉山輕拍他的背,結果,手在他的背上滑一下.

……咦,這家伙是兩棲動物不成?我剛剛摸到的是汗嗎?還以為他在身上抹凡士林……葉山竟然有辦法不露半點厭惡,果然厲害.

我跟葉山離開榻榻米,准備觀賞先鋒戰.

材木座的動作比我想像的更敏捷,不過,對手也不是省油的燈,不一會兒便捉住他的袖子.

可是,就在下一瞬間,對手的五官因為恐懼和厭惡而扭曲,觸電似地放開好不容易捉住的袖子,還緊張兮兮地看自己的手.

看樣子,他領教到「材木座沼澤」的威力……

材木座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用力抓住對手的胸口,使出渾身力量摔出去.

在雙方懸殊的體重差距下,對手毫無抵抗之力.

「一,一勝?」

不知為何,裁判用疑問語氣宣布結果.

「喔~」觀眾發出的不是盛大歡呼,而是顯得保守的議論聲,拍手也稀稀落落.

沒關系,贏了就是贏了.

材木座從容地歸隊.

「八幡,怎麼樣?」

「嗯,了不起.」

我是指你的汗水……要是你生錯時代,肯定因為私自造鹽而被處死.還有,那些在場上擦榻榻米的社員,看起來超級辛苦,連我都為他們感到可憐……

「那麼,接下來換我上場.」

葉山英姿煥發地走向場中央.

這一瞬間,四周響起熱烈的鼓掌和歡呼聲.

「隼·人·加·油(嘿!)隼·人·加·油(耶~)」(以下重複)

不僅如此,歡呼還在不知不覺間升級,其中多了呼應的吆喝聲.他們該不會特別練習過這個玩意兒吧……

「隼人!」

在刺耳的歡呼中,三浦的聲音依然很明顯.我看見她揮著團扇幫葉山加油,想不到三浦也是一個追星族.若是其他比賽,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興趣,只會一個勁兒地搖扇子,拚命喊「好熱,好熱」……還有,雖然不怎麼重要,我還是想說戶部的吆喝聲真是煩人.

葉山無懼于眾人的熱情,輕輕舉起一只手回應,那從容的姿態實在很可恨.至于他的對手,早已完全被冷落.

從現場的氣勢看來,誰占優勢,誰占劣勢,答案已很明顯.

比賽正式開始後,分出勝負的速度也快得驚人.

葉山迅速抓住對方的手,以一記漂亮的過肩摔取得勝利.

全場瞬間沸騰,爆出幾乎要掀翻屋頂的歡呼,葉山若無其事地走回來.

「這樣我們便晉級啦.」

「是,是啊……」

老實說,我根本沒有出場的份,所以對這句話有點心虛,但不管怎麼樣,能晉級便是好事.

話說回來,葉山連柔道都會,果然是個狠角色……等等,之前可是有一個人在網球比賽贏過他喔!雖然那個人贏得比賽,卻被眾人忽視……再等一等,我在那場比賽好像也沒什麼貢獻對吧?原來我什麼都不用做,便能輕松坐享其成,看來我以後注定是不用工作的命.

雖然我未來不打算出去工作,此刻還是有要務在身.

「距離下次出場還有時間,你們可以隨意打發.」

我這麼告訴葉山跟材木座,接著轉身往上座走去.

預賽結束後,進入准決賽.第一場是柔道社對上戶部組.葉山加入三浦等人的觀眾行列,材木座則找不到容身之處,索性杵在原地.

坐在上座的學長同樣在看比賽,只不過他顯得一臉無趣.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沒有興趣知道,反正我跟他沒有直接關系,也不認為他是我的學長,現在姑且這麼稱呼他,純粹是方便起見.

「學長.」

我走到學長的身旁,對他開口.

學長不耐煩地轉過頭,發現是陌生的面孔,瞬間閃過疑惑的神情.但他很快地藏起那個表情,隨便應一下聲.

「……嗯.」

他回應之後,我繼續說道:

「不知你覺得柔道社的新嘗試如何?」

「……嗯,還不錯啊,但能夠像這樣玩耍,也只到高中為止.」

他不停揮動扇子,如同要填補對話之間的空白.

我一字一字咀嚼這個回答.原來如此,他屬于這種人——確定對他的印象跟之前看到的相同後,我再說道:

「是啊.城山來找我們諮詢時,我們思考了很多,最後認為像這樣的娛樂性也很重要,所以才找來那麼多人.」

學長聽了,對我眨幾下眼睛.

「……喔,你特地幫忙聚集這麼多觀眾?不過,光知道游玩是學不到什麼東西的,你們可別對城山太好喔.這個社會比你們想像的嚴苛太多,要是不趁現在好好學習,將來只會變成廢人.」

學長「啪」的一聲收起扇子.我聽到這句話,拚命忍住不要笑出來,接著又說:

「是啊.對了,學長要不要也比一場?」

「……什麼?喔,我考慮看看.」

「我們隨時奉陪.」

我在離去前這麼說.學長大概不太滿意我的應對,我感覺得到他正訝異地盯著我,但我不予理會,逕自離開.

差不多要輪到我們這組比賽.雖然我猜葉山跟材木座同樣會獲勝,所以自己在不在都沒差.

回去跟材木座會合的路上,我跟剛結束裁判工作的城山碰個正著.

「……你跟學長說什麼?」

看來他注意到我的舉動.畢竟我去的地方是上座,城山也始終放心不下學長的事.

「沒什麼,只是跟他討論一下『表演』的事.」

「『表演』?」

城山將有如大顆馬鈴薯的頭歪向一邊.

「對喔,也得先跟你說一下.決賽的大將戰會是我跟學長對決,到時候麻煩你當裁判.」

「我是沒有意見……」

「那麼,『表演』就拜托你了.」

「嗯?」

他仍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 × ×

准決賽同樣沒有我出場的機會,若要問我做了什麼,只有在比賽結束後,為柔道社送上處理材木座汗水用的拖把.

材木座跟葉山再度分別使出滑溜溜防禦和過肩摔,輕松拿下勝利,我們一舉挺進決賽.結果,我還是沒有半點貢獻.

決賽將遭遇的對手是柔道社,想不到他們早已擊敗戶部的隊伍.

補充一下,由于城山是柔道社的社長,為了不讓雙方的戰力差距太大,他沒有參加這次比賽,上場的是津久井,藤野,以及另一位不知名社員.由于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此姑且先用「山芋」稱呼.

見他們做起熱身運動,我們也開始為比賽做准備.

這時,一直在遠處觀看的由比濱和雪之下走過來.

「什麼事?我一向不在比賽前主動找人說話.」

雪之下無視現場的熱情,對我說出風涼話.

「那麼,你一整年都在比賽啰.」

「大致上沒錯.所以,你有什麼事?」

我簡單打發雪之下的冷言冷語,由比濱舉起一只手打招呼,回答:

「我們是來為你們加油的.」

「喔,多謝……如果輪得到我上場的話啦.」

我看向葉山和材木座,心想說不定他們會延續先前的氣勢,就這樣贏得比賽.

「一定會吧,否則我們無法解決柔道社的委托.」

雪之下仿佛看透我的想法.雖然不知道她究竟看透幾分,但我不得不承認,由她說出這句話,莫名地很有說服力.而且,她沒有說錯——比賽不能就這樣結束.

「……是啊.」

「沒錯沒錯!為了柔道社好好加油吧!」

樂天派的由比濱高舉拳頭,但我實在無法干脆地附和.

「我也不是純粹為了他們.」

「咦?」

由比濱用疑惑的表情詢問:「那麼,還是為了誰?」但是在我來得及回答前,比賽時間先一步到來.

× × ×

決賽從先鋒戰起便風波連連.

雙方行禮,開始比賽後,才經過五秒鍾……

「咕唔!」

碰——隨著一陣強烈的沖擊,我聽見類似「勇者斗惡龍」里,角色撞到牆壁時發出的悶哼.

我揉揉雙眼,仔細看究竟發生什麼事,原來是材木座被柔道社的對手摔出去,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活像被海浪打上岸的海獅.

裁判大聲宣布:「一勝!」

「材木座那種人,輸了……」

真不敢相信.號稱無人能敵的材木座,竟然輕易被打敗……看來他跟亞姆是相同的宿命(注46 出自《七龍珠》的角色,經常在首戰落敗,用來突顯對手的強大.).

「柔道社應該很習慣那種對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雪之下已經坐在我旁邊.

「可惡!滑溜溜戰術失效了嗎?」

「好惡心……」

在另一邊抱膝而坐的由比濱補上精神攻擊.人家已經沒有意識了,請不要再鞭尸好嗎?

柔道社員將一動也不動的材木座滾離場地,扔到外面.水分飽滿的材木座像極了一條蛞蝓.

同一時間,場內的觀眾騷動起來.大家目睹材木座被干脆地秒殺,想必大受沖擊.不過,下一場比賽的准備就緒後,原本的騷動立刻被響亮的歡呼聲掩蓋.

在幫葉山加油的呼聲中,前一戰造成的沖擊早已煙消云散.

第二場中堅戰相當關鍵,我們絕不能輸.這跟主播經常在轉播中強調「這是一場絕對不能輸的比賽」,最後卻十之八九吞敗仗,或以零比零平手的比賽不同,是真正絕對不能輸的一戰.要是這一場比賽再輸,我就沒有戲可唱.

觀眾的歡呼聲比先前更熱烈.海老名始終維持笑臉,大聲為葉山加油;三浦激動地宣言「只要葉山贏,我就脫掉衣服」,讓男生們充滿期待.對了,戶部仍是老樣子,煩人得要命.

「比企鵝.」

葉山的聲音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還是顯得非常清楚.

「什麼?」

「你最好先熱身一下.」

葉山拋下這句話,轉身邁開腳步.盡管他說得很含蓄,但是又臭屁到不行.這番勝利宣言簡直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契合到讓人憎恨的境界.我的心里火大歸火大,但他是真的會拿下勝利,所以反而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讓觀眾陷入瘋狂的葉山旋風,在他步上比賽場地時達到最高潮.

我注意到海老名的聲音忽然消失,轉頭一看,發現她倒在三浦的大腿上,臉上還蓋著濕手帕.難不成她又看到什麼畫面,產生詭異的遐想?

葉山就定位,跟對手面對面.

這時,突然有人打開柔道場的大門.

「啊~葉山學長,終于找到你了!拜托趕快回去社團嘛~」

打開大門的人,是穿著粉紅色運動衫,留著亞麻色及肩長發的女生.她慢吞吞的聲音明顯與現場的緊張感格格不入.那個人不管現在比賽到一半,無視眾人因她的登場而暫停動作,毫不猶豫地朝葉山走去.

葉山看到她,難得心生動搖.

「伊,伊呂波……」

「葉山學長一直不回來,一年級的都不知道要怎麼辦啦~」

「啊,喔……可是,我現在有點……」

葉山還要說下去,名叫「伊呂波」的女生卻根本不聽,直接拉住他的袖子.

咦,那個人是誰?

我正感到納悶時,戶部從觀眾席起身對她開口.

「抱歉啦,伊呂波.我先回去,你放過隼人好不好?」

「啊,戶部學長沒有關系.」

「喔,喔……」

戶部被對方笑著賞一個軟釘子,沒有多說什麼又乖乖坐回去.

「葉山跟戶部認識那個人嗎?」

我問雪之下和由比濱,雪之下搖頭表示不知道,由比濱則好像知道什麼.

「啊,是一年級的一色學妹.她是足球社的經理.」

所以她叫做「一色伊呂波」對吧?好,我記住了,她是個危險人物.

……那個女的是狠角色,絕對錯不了.我的靈魂正在低語:「千萬要提防外表和氣又溫柔的美少女.」(注47 出自「攻殼機動隊」的台詞.)

那個散發危險氣息的足球社可愛女經理抓住葉山,直接把他往外拉.她的行為頗像任性的小公主,全場沒有一個人敢出言責備.

「趕快阻止她比較好吧?」

僅剩雪之下還有行動力,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用疑問的語氣向我確認.

「不需要,大可不用管她.」

「是嗎?」她對我的回應感到訝異.

可是,雪之下,你自己還不是從頭到尾坐著,連動都不動一下……

也罷,就算冰之女王坐視公主搗亂,還有另一個女王會出手.

「我說你啊,」

這次換三浦起身.我看得出她身邊的空氣因高溫而晃動.

「難道看不出現在隼人沒空嗎?」

她一開口,所有聽者的耳朵幾乎要被灼傷.但是,微風公主好像不太害怕.


「咦~可是,社團的問題也得解決……」

「啥?」

一色用柔軟的態度回應,使三浦的怒氣持續升溫.

「好啦,別這樣.」

葉山見情況不對,趕緊擋在雙方之間,安撫三浦的怒火.一色則躲在葉山的背後,嚇得揪住他的衣擺顫抖.

一色像小動物般的舉動更加觸動三浦的神經.三浦垂下頭,「嘶……」地吐一口長長的氣.

「……隼人,你先回去社團沒關系,但我有一~點話要跟她說.」

「呃?」

葉山發出錯愕的聲音,僵在原地.

下一秒,三浦抬起頭,露出我認識她以來所見過最燦爛的笑容.

「要加油喔♪」

三浦說完,馬上拉著一色往外拖,不顧她拚命哀號「葉山學長~」.

「比企鵝,抱歉!我很快就回來!」

葉山察覺到不能放任她們兩人不管,連忙對我合掌道歉,然後追了上去.

省省吧,你短時間內肯定沒辦法回來……大家的注意力,都要被你們的場外亂斗吸走了……

其他人也議論紛紛,猶豫著該怎麼做.

真是一到緊要關頭便派不上用場的男人……不過,看在他一路幫助我們晉級到泱賽的份上,我也就不計較了.

問題在于,這下子中堅戰豈不是開天窗嗎?

「現,現在要怎麼辦?」

由比濱維持抱膝的坐姿靠過來.

「要不戰而敗嗎?還是由我遞補上場……」

「那樣的話,最後一戰一樣沒有人比,結果被判不戰而敗.」

由比濱說的很有道理.那麼,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我煩惱到一半,雪之下沉著地開口:

「不會不戰而敗.」

喔喔,不愧是雪基百科,連柔道比賽的規則都知道.

「由我上場就好.」

她這麼說,然後倏地起身.等一下,那是不是你自己訂的規則……

「別鬧了,那樣行不通!」

「是啊!怎麼能由女生上去比賽?」

她不理會我們兩人的阻止.

「我不記得這場比賽有限制參加資格,而且又不是官方舉辦的正式比賽,應該沒有關系.」

「當然有關系!不行!絕對不可以!」

雪之下提出自己的理論,但面對由比濱感情用事的反駁,不免開始躊躇.

其實,根本不需勉強雪之下上場.

雖然對手是柔道社的社員,但如果是一年級的山芋或長芋,或許還有辦法應付.我偷瞄過去,正好看見他們三人組眾在一起交頭接耳,還不時紅著臉望向雪之下.

喔?他們才一年級,是不是太高估自己?

「這場由我先上,說不定葉山很快就會回來.」

老實說,葉山趕回來的可能性不高,但這個方法至少比較好.

我起身准備前往比賽場地,卻冷不防被雪之下拉住衣擺,害我差點扭到脖子.

「呃咳!痛痛痛……你在做什麼?」

我嗆得連連咳嗽,看向雪之下.她則用比平常認真的眼神直視過來.

「那樣做有什麼意義?」

「啊?」

我不悅地反問雪之下想說什麼,她用平淡的語氣回答:

「你設計這個漏洞百出的計劃,不是為了待會兒把那個學長引誘出來嗎?」

「……」

完全正確.我連日來准備這個計劃,將柔道場布置成舞台,就是為了讓學長在這里失勢.在這種時候打消計劃,讓至今的一切努力付諸流水,無疑是最愚昧的決定.

正因為是最理想的舞台,我的計劃也將發揮最好的效果.要達成這一點,最有效率的手段是現在讓雪之下遞補參賽.

她冰冷的視線使我恢複理智,接下來的這句話,又如同一盆冷水淋到我頭上.

「而且,我不需要你操心.」

她看著對手,露出好強的微笑.

「簡單來說,一次也不要讓對方碰到自己就好.對吧?」

「是這個問題嗎?你,你至少先換上柔道服吧!」

由比濱早已放棄說服雪之下,哭喪著臉說道.雪之下也想到這點,點頭同意.

「……的確是.」

「好,我們走!」

談妥一切後,由比濱迅速抓起雪之下的手沖出去.經過不到十分鍾,她們便換裝完畢,回來這里.

由比濱一副累壞的模樣,還不知為何衣衫不整.換上柔道服的雪之下,則顯得儀表堂堂.

純白色的道服,深藍色的道裙,紮成一束盤在頭上的長發,外加前幾天見過的那顆丸子——

「你怎麼穿成那樣……」

「跟女子劍道社借來的!」

由比濱的聲音倒是很有精神.

雪之下轉動,伸展身體,確定服裝沒有問題後,整理一下自己的領口.

「那麼,開始吧.」

她踏上場中央.

等待多時的觀眾看到雪之下威風凜凜的模樣,忍不住報以掌聲.

擔任裁判的城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我思考半晌才點頭.

看來他把我們陣前換將一事,解讀成我說的「表演」.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決賽第二戰,中堅戰重新開始.我已經分不清雪之下的對手是什麼芋來著,總而言之,兩人站定位之後,先彼此對望.光是從他們這一刻的目光判斷,即可看出雪之下會獲勝.

裁判揮動旗子,宣布比賽開始.

刹那間,對手反射性地有所行動.他想必認為雪之下是女生,只要能抓住她,隨隨便便都能把她摔出去,拿下勝利.

非常可惜,那個道理僅適用于一般女生.

你可知眼前這人是誰?她可是雪之下雪乃喔!若純粹論能力,她在千葉縣內排名數一數二,智謀,武勇,才貌均備,個性沉穩又心狠手辣,而且戰無不勝,極度痛恨輸的感覺.在大大小小的比賽中,總是暫定為最強的選手.

如果只是小嘍啰,連摸都別想摸到她一下.

雪之下甚至不讓對方沾到自己的衣袖.

她判讀對手的呼氣,預測下次何時吸氣,如何移動腳步,再來便是將自己的最佳解套入對方可預見的行動中.她的腳步如舞蹈般優美,身段如斗牛士俐落,對方完全落入雪之下的掌控.

目標是虛無的空中.

大家看清楚時,勝負已經分曉.

——咚.

對手倒地,傳出偌大的聲響,雪之下輕輕吐一口氣.

觀眾突然置身于不尋常的空間,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唯有裁判揮動旗子,宣布比賽結果.

所有人見到稀世美技發生在眼前,無一不大聲拍手喝采.雪之下在夾道的歡呼中,走回我們坐的地方.

由比濱激動地抱住她.

「太厲害了,小雪乃!你剛才超級帥氣的!」

「放開,這樣很熱……」

雪之下嘴巴這麼抱怨,但沒有把她拉開的意思.看來連她那樣的人,都很難擺脫這一招.盡管這幅景象能讓人泛起會心的微笑,但一想到她前一分鍾做的事情,我完全笑不出來.

只靠轉身就把人摔出去……你是兼一(注48 出自漫畫《史上最強弟子兼一》,以武術為主題的少年漫畫.)的師父嗎?

她真的完全沒讓對方摸到一根指頭便贏得勝利.

「你真的很恐怖耶.」

雪之下惡作劇似地笑了笑.

「還好而已.以暖場節目而言,會不會有點過頭?」

「用這種方式整我不太好吧.」

正式上場前,我再次用力伸展筋骨.

「好,上吧……」

我只是自言自語,但旁邊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回應:

「祝你好運!」

「加油.」

難道你們是我的老媽不成?

× × ×

最後的大將戰終于到來,「S1 Grand Prix」這個名稱可笑至極的祭典即將畫下句點.

觀眾已經開始散場.

沒辦法,畢竟這一戰顯得很多余,如同主要節目結束後的番外篇.大家看到葉山的英姿和夾在兩女間的窘態,以及雪之下的精湛表演,內心都已相當滿足.

因此,接下來的比賽,我將以自己的步調進行.既然都精心安排到這個地步,就讓我任性一次吧.

我走到比賽場地的正中央,柔道社的對手也准備出場.他到底是津久井還是藤野,我現在仍然分不清楚,反正這個問題不重要.我伸出手,示意他不要出來,相對的,我對坐在上座的人開口:

「學長,如何?」

學長沒想到我真的會叫他,連看了我兩眼.

我們已在前一場比賽打破規定,臨時更換參賽者,現在的比賽場上不再存有「規定」.

因此,阻擾他走下座位的唯有羞恥心.

理應不再屬于社團,而且身為現役的柔道選手,參加這種兒戲般的比賽根本是一種羞恥.

然而,當局勢反過來時,他不得不選擇參加.

在決賽的舞台上,當著熱情觀眾的面被點名,自己卻沒有出場的勇氣,這也是一種羞恥.

唯有本人曉得哪一種羞恥比較強烈.

可是,我相信學長一定想避免後者的羞恥.

觀眾靜靜等待,不敢喘一日大氣.

學長終于緩緩起身,取來柔道服換上.

「喔喔~」這個舉動讓觀眾充滿期待.

擔任裁判的城山面無表情地說:

「……學長很強喔.」

「是啊,這樣比賽才精采.」

我在回答的同時,順便檢查衣領,袖口和腰帶.城山聽到我的話,露出疑惑的表情.

別因為城山的外表而看輕他,他的腦筋其實不差.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思考這句話的意思.事實上,城山可是自己先摸索一番,尋求各種可能性,才來向侍奉社諮詢,可見他懂得思考,也有能力做出適當的判斷.

因此,我可以期待他的這一點.

不僅如此,因為他僅止于「腦筋不差」,即使可以讀出話中之話,也讀不出更深層的意涵.

總之,我先下一步暗棋.這算是一種保險,能不用當然最好.

學長熟練地換上柔道服,走進比賽場地,揮手趕開一年級社員,來到跟我面對面的位置.

他看著我的雙眼里,燃燒著憤怒和恥辱的熊熊火焰.

不過,要比眼力的話,我才不會輸給他.不論是多麼閃閃發亮的東西,在我的眼里都會黯淡下來.

多虧如此,我得以看清這位學長.

「雙方行禮……開始!」

城山用低沉的聲音喊口令.

開頭階段,我跟學長互相試探距離,先前進一步,再退回原處,不斷重複這個過程.

我們不會猛然撲向對方.柔道講求的是「受身」,上體育課時,我也一個勁兒地練習不需搭檔協助的受身動作.

日日受身.

我將受身練至爐火純青的境界,連生活都變得超級被動.

我很清楚自己就算全力以赴,也不可能贏過學長.我才不會自以為多了不起,所以,我盡可能跟他保持距離,隨時尋找下手的時機.

不過,內行人終究能輕松看透外行人的伎倆.學長明白我不會輕舉妄動,大剌剌地踏出一步,破壞兩人之間的平衡.

當我意識到時,他已經抓住我,從外往內掃向我的軸心腳.

在一陣自由落體的失重感後,我的身體著地,背後感受到一陣沖擊.

「痛死了……」

我不禁發出呻吟.

剛才他的速度是怎麼回事?我根本來不及做受身動作……

學長認為自己已經獲勝,回到起始線上.

觀眾都頗感無趣地歎息,紛紛起身准備離去.

——要下手就必須趁現在.

「哎呀~受不了,地上的汗還真滑~」

我厚著臉皮說出這種話.

學長,觀眾,雪之下,由比濱——所有人都用「這家伙在鬼扯什麼」的表情看過來.坦白說,連我自己都想這麼問.大家不可能相信這麼明顯的藉口.

沒有關系,我不介意,只要有一個人接受即可.

城山沒有舉起旗子,也沒有吭聲.

于是,我故意問他:

「我確定一下,滑倒不算數對不對?」

城山只是凝視著我,點頭回答:

「雙方回到起始線.」

為什麼會如此?因為這是「表演」.

觀眾一片嘩然,學長也火冒三丈,厲聲質問城山:

「喂!那怎麼看都是我贏吧!什麼滑倒,別開玩笑……」

但是,他自己也看著腳邊.

地上還有材木座被拖走時留下的痕跡.先前每一場比賽結束,柔道社一定會上去清理乾淨,想不到剛才因為葉山的突發狀況,換雪之下代替上場,一陣混亂之下便發生疏忽.

「可是,那很明顯是一勝吧!」

學長仍然不死心.然而,判決不容推翻——不,應該說城山自己也難以決定是否要重新判決.

連我這種對體育一知半解的人,都知道裁判幾乎不會承認誤判.從學生之間的比賽,職業選手的比賽,乃至于國際大型賽事皆然.

而且,規章里還有一個殺手锏.

「學長,不服判決會被判犯規,輸掉比賽喔.」

「啥?」

學長把視線移過來,他此刻的雙眼有如凶暴的野獸.老實說,真的很恐怖.我聳聳肩,掩飾幾乎要顫抖的聲音.

「社會不就是這樣?真殘酷啊.」

學長簡直快要氣炸了.他很清楚這是自己最常說的話.此刻不消他開口威嚇,我也明顯感受到,他下次一定會把我折磨到粉身碎骨.

「雙方回到起始線.」

城山再次宣布,學長才不甘願地回到原本的位置.他跟我面對面時,用充血發紅的雙眼狠狠瞪過來.

不妙,情況非常不妙.

剛才那名為「表演」的小伎倆是僅限一次的保險手段,第二次不可能得逞.不但學長和觀眾不會接受,城山也不願意再為我護航.城山現在面色如土,可見內心承受相當大的壓力.

「開始.」

他這次下達的口令聲不如之前有力.

觀眾的聲音也逐漸減弱.有些人看不下去,准備離場.我的喘息和學長的咆哮變得更明顯.

因此,我接下來說的話,學長一定會清楚聽到.

「真是不可思議.」

學長似乎沒有在比賽中被對手搭話的經驗,臉上浮現驚訝之情.觀眾同樣注意到我開口,紛紛把注意力移回來.

「學長,你明明是靠體育保送入學,卻有時間經常回來.」

他聽到這句話,頓時停下腳步.

「……吵死了,不要說些有的沒的.」

他用力抓住我的衣領.

然而,他的眼神沒有集中在我身上.

他看向我身後,再環顧左右,觀察所有觀眾.

觀眾們議論紛紛,或許是為比賽突然陷入膠著感到訝異,也或許是好奇我們在說什麼.

不過,從學長的角度看來,他八成會認為大家是因為我說的話而起騷動.

所以,我盡可能冷靜觀察,配合他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大學社團是玩真的,跟高中社團完全不同.能夠像這樣游玩,只到高中時代為止.」

「住口!」

學長激動地踏近一步,打算盡快分出這場勝負,好堵住我的嘴巴.

我跟著後退一步,維持固定距離.

接著,我對他稍微露出微笑說:

「這個社會的確很殘酷.」

究竟有多少人聽到這句話?

雖然觀眾已經較比賽開始時減少許多,現在的人數仍非常足夠.

真要說的話,我不在乎是否真的有人在聽,只要能讓學長產生「大家在聽我們對話」的疑慮就夠了.

「學長,你說的對極了,所以你才回來這里對不對?」

「……」

學長被自己的話反將一軍,再也開不了口.

這樣一來,我便達成自己的目的——在大家面前痛斥學長,踐踏他身為學長的品格與尊嚴,讓他以為所有人都聽到這段話.

至于其他人是否真有聽到,則為另一回事.

我要做的,是讓學長思考自己有沒有臉面對大家.

這場比賽的勝負,早就不是重點.

老實說,從先前開始,學長的視線便不斷游移.他很在意周遭的人如何看待自己.

學長的精神很明顯地委靡不振.我最初對他說話時,便直覺感受到這個跡象.

一個人美化過去,代表他的內心開始脆弱.

一個人只會談當年的武勇,代表他的內心逐漸老化.

一個人把別人踩在腳下藉以獲得安心,代表他已不複當年.

學長恐怕是在大學嘗到挫折,失去自信和尊嚴,才會逃回這里.

他本來或許沒有這個打算,只是在心血來潮時回來看看,結果意外發現這種感覺很不錯,從此變成固定來報到.

可是,這不構成他可以出現在這里的理由.以學弟的立場而言,空降來的人只會干擾社團運作.

這個社會可沒有空閑分神照顧夾著尾巴逃回來的家伙.

因此,必須予以驅趕,放逐,使他永遠不再回來.

是啊,學長說的對極了——這是一個殘酷的社會.

學長緊咬嘴唇,抓著我袖子的手臂早已失去力道.

我想,他之後不會再出現了.

一旦逃跑過一次,只能永遠逃跑下去.

不過,為了萬全起見,最好還是在這個場上打敗他.

我必須當著觀眾的面,讓他嘗到輸給外行人的最大恥辱,徹底粉碎他的自尊.

于是,我使出最後一擊.

「你不是回來這里,而是『逃回』這里.」

這一招似乎順利奏效,學長的表情宛如突然被甩一巴掌.

要攻擊的話,就趁現在!

我拉拉學長的袖子做為引誘,他輕易上鉤,重新在雙手施加力道,看來我的挑釁順利成功.

來了!不要反抗,留意起點,支點和作用點.

我上過柔道課,再加上有被摔過一次的經驗,已經掌握對方的攻擊模式.看來「被摔也是一種練習」這句話未必錯誤.

拙劣的技術可以靠力量彌補.

把對手引誘至可以摔出去的位置,即可取得勝利.力量的用處即在于此.接下來是不要反抗,將一切交給地心引力,慣性定律與戰斗本能.

我准備朝學長施以過肩摔,背後匆然傳來冷靜的說話聲.

「吵死了,這種事情我全都知道!」

下一刻,我整個人落到地上.

裁判迅速舉起旗子.

柔道場內揚起頌揚冠軍的熱烈掌聲.

「一勝!比賽結束!」

這是我聽過城山最清澈,最悅耳的聲音.

相較之下,敗者的聲音既模糊又滿是不堪.

「痛死了……」

× × ×

狂熱過後的幾天,我為近在眼前的暑假雀躍不已.

多虧如此,我得以哼著歌來到一點都不想來的侍奉社.

距離暑假已經進入倒數計時的階段,「每天都是everyday」(注49 日本網路用語,意指每天都是快樂的一天.)的悠閑日子正等著我.

社辦內如同往常,雪之下坐在窗邊閱讀,由比濱像狗一樣趴在桌上玩手機.這樣的光景將暫時畫上休止符.

「嗨.」

我簡單打招呼,坐到距離雪之下最遠的對角線座位.

雪之下從書中抬頭.

「哎呀,你的腰好了嗎?」

「還沒,所以最近上體育課時,可以在旁邊休息.」

接著,換由比濱抬起頭說:

「你是上柔道課沒錯吧?但你遵守了約定,不是很了不起嗎?」

「才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因禍得福.」

那天柔道比賽的最後,我吃了一記學長的背後摔而輸掉比賽,還得撫著痛得要命的腰,跟他約定一件事情——絕對不再跟柔道社有所牽扯.

學長對我的態度嚴重不滿,說什麼我會帶給社員負面影響,褻瀆柔道之類的,總之就是抱怨了一大堆.

因此,我的奧運柔道金牌美夢徹底破滅.太好了太好了,反正我完全沒興趣.

更何況,我的腰痛成這樣,根本不用想什麼奧運比賽.那幾天真的快痛死人,每天夜里都要呻吟老半天.

雖然現在還是有點痛,但我上體育課時,因此能坐在一旁觀摩,以結果來說,可以算是好壞相抵.

可是,壞的部分好像明顯高出很多……原來我的算數這麼差?

「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你要好好感謝城山同學.」

「沒錯沒錯,那個學長的眼神超凶,好像很想把你殺掉.」

經她們一提,我也回想起來.

「對喔,城山……」

柔道比賽結束後,我沒有再跟他說過話.

被學長要求遵守莫名其妙的約定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這也算是我們對彼此的顧慮.連平常根本不會顧慮別人的我都這麼做,可見事情真的非同小可——好吧,我承認自己的確為難了城山.既然如此,我不應該再跟他有所牽扯,以免造成對方更大的困擾.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溫柔.

「那麼,之後柔道社的情況如何?」

既然被要求從此別再跟他們有所牽扯,我當然不可能了解現況.

「嗯……沒有新人參加,但有幾個退社的人重新加入.」

由比濱在校內人脈很廣,她傳簡訊向別人詢問一下,果然打聽到不少消息.

「喔……」

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舉辦那種表演比賽即可招募到新社員,全天下的社團都不用大傷腦筋.而且,在比賽場上活躍的是葉山,材木座和雪之下,大家很難對柔道社產生憧憬.

「盡管不到全員歸隊的程度,但那個學長不來之後,的確讓部分退社的人回歸.」

雪之下邊翻閱文庫本邊補充.

「啊,對了,你們不覺得很奇怪嗎?既然柔道社贏得最後勝利,不是會覺得『耶~我最強』,然後更喜歡來社團才是嗎?」

「得了吧,你想太多.」

由比濱的肢體動作誇張得像個大傻瓜,害我有點笑出來.雪之下聞言,將書簽夾入頁內,「啪」一聲闔上書本.

「雖然不太可能……你該不是為了這樣,才故意輸的吧?」

「不,我可是很認真地想要贏.」

當時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自己會贏.

「……真,真難看.」

由比濱小姐,你說得太直白啰.

「是嗎……我只覺得那純粹是在挑釁對方,才一直以為你會讓對方贏,自己則有其他打算.」

看來雪之下屬于容易想太多,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類型.不過,我也不是不能體會.

「不管是贏是輸,最後總會有好結果.只不過,我贏學長的話,更能確保他以後不會再出現.」

「什麼意思?」

由比濱皺起眉頭思考.其實,這不是什麼難懂的道理.

「沒什麼.我只是說,如果能清楚告訴他『想來這里?門都沒有』是再好不過.」

由比濱聽了,眉頭皺得更深.看來她依然不明白.

雪之下則是淡淡一笑.

「……是啊.」

她露出了然于心的模樣,打開書本繼續閱讀.由比濱禁不住好奇,搖晃她的身體追問:

「咦,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

雪之下被由比濱晃來晃去,顯得極不耐煩,但她已經打定主意,說什麼也不放下書本.那兩人恐怕還會耗上好一陣子.

我也從書包拿出自己的書,翻開夾著書簽的一頁.

但我盯著書本好一會兒,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看進去,索性放棄地板起書本.

在那位學長心中,總武高中是他渴望的「歸處」.這里讓他感到懷念,快樂,自在,因而在不知不覺間,這里成為他固定逃避的好地方.

可是,他為自己「逃避」的事實所逼,這股壓力又使他逃到更深處,形成逃避現實的無限循環.

這如同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要心里沒有「世人正看著自己」,「上天正看著自己」的念頭,他根本無法注意到這項事實.

到頭來,自己給自己的壓力,終究只有自己能解決.

那位學長會選擇持續逃避,還是重新振作?

不論是哪一種都無妨.

比賽的那一天,學長最後說的那句話仍在我的耳畔回蕩.

我望向窗外,看見積雨云自遙遠的地平線緩緩升起.運動社團的吆喝聲,銅管樂器的吹奏聲,以及社辦內兩個女生的吵鬧聲,聲聲入耳.

我忽然想到……

總有一天,自己是否也能遇見「渴望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