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昨日也曾愛著他

來到過去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真不敢相信.

重複了七次睡覺又醒來後,我與尼亞正逐步接近未來.雖然無法確切形容,但那是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同時也很疲倦.就像被迫將一本讀到兩百頁的書,從大約三十頁起重新抄寫一遍.既不是學習,也不是娛樂.兩者混雜在一起的結果,就是皆被拋在一邊,殘留下來的只有痛苦.

仿佛是義務一般,我再一次經曆著那段時間.

小小的我與尼亞一樣愛纏著我們,而且非常聒噪.大尼亞依然對我有所顧慮,但彼此之間的距離已比現代縮短了些許.這樣是好是壞?在得出答案之前,我應該已經回到原來的時代了吧.

前提是,如果松平貴弘真的有能力的話.

*

「我說你啊,壓根徹底忘記我了吧.我很寂寞耶.」

這一個星期來,我們的身體健康都沒有任何變化.我與真知毫無窒礙地生活在不可置信的時間當中.本來我已經做好了覺悟,心想那台時光機坐起來這麼不舒服,至少會得個經濟艙症候群吧,但看來並不比飛機有害.

在過去展開的生活,就從一大早幫忙外婆田里的工作開始.之後是感激不盡地吃早餐,上午繼續賣力干活,結束之後累得倒地不起.

我很快就墜入夢鄉,醒來後發呆沒多久就又到夕陽西下時候,然後吃晚餐,最後回到發電所,一天就此結束.換言之,我幾乎一整天都待在外婆家里.

既不用去大學上課,倒不如說是沒辦法去,也沒有其他事可做.真知確實地遵循著曆史,與我開始練習腳踏車後第二天就會騎了,自然也就不用再陪著她一起練習.我沒有阻止她,明知不阻止的話往後會釀成悲劇,我依然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插手干預.

真知有時會陪在一旁恍惚出神地注視著田地,但大多時候都是獨自一人出外散步.雖然我不清楚在這座狹窄的小島上,她都出門去看了些什麼,但基本上都會在中午前回來,再一起吃外婆煮的午餐.之後真知也大多和我一樣在睡覺.

有時我也會心想,難得來到了過去,就只是在做這些事情嗎?但是,事實上也真的完全無事可做.我們既不打算竭力改變過去,回到未來的方法也是全權交予他人,根本沒有什麼該做的事.那我們來到這個時代的意義是什麼?就算有人這麼問我,我也只能默不作聲.可是,我光是能與外婆說上話就很滿足了.

而且,與真知之間的距離似乎也縮減了不少.除此之外,我沒有更多的奢求.

在這種情況下,我趁著空檔來探望松平先生,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說他好寂寞.而且前半句內容的確說對了,我忙著幫忙田里的工作,完全將時光機的事情拋在腦後,也沒到研究所遺跡這里露過臉.瓦礫山今日依然健在.

「看來你開心到都忘了這家伙呢.」

松平先生拍了拍小卡車.小卡車只有塗漆比先前又剝落了不少,看向車子內部,則是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變化.不過車內有打掃過,原本四處散亂的垃圾全都清理掉了.

竟然會打掃,就松平先生而言還真是難得呢.

「修理還順利嗎?」

我刻意無視松平先生的話語詢問狀況,他立即答道:

「在你看來可能覺得很順利,但在我看來可是很普通呢.」

「根本不構成回答!」

「大致上都修好了.只要再添進燃料和交換零件就結束了.」

「喔喔~!」

「不過呢,換零件這步驟比較麻煩就是了.要是不慎拆解了內部的裝置,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有可能無法修回原樣.那樣一來直到開發出新的裝置,就得再等九年了呢~」

「喔喔……」

真是徹頭徹尾的人力時光機.為了九年要花九年的時間.這已經不是科學,是人生了.

「不過,應該沒問題吧.畢竟是我的傑作啊.」

「我們就是因為你的傑作才會跑到這里來喔.」

我承認他很了不起,但他完全沒考慮到後果.明明提倡時光旅行,為什麼做事又這麼執著于刹那間的快樂呢?只要現在好就好的這個人竟然在研究時間,真是諷剌.

「所以我有好好反省,還打掃了車子里頭啊.」

「喔.」

就算向我炫耀這種事情,我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況且弄髒車子的本來就是松平先生.

「不不不,打掃的人是我喔.」

「嗚哇!」

忽然有個人影自小卡車的車斗上一躍而起.對方似乎至今都躺在車斗上,所以我完全沒有發現.坐起身的女孩子是前田小姐.她身上穿著制服,四處可見日曬後的痕跡.她用手指梳理頭發後,朝我抬手打招呼.

「哈啰~外面的人.話說回來你們在說什麼?學者先生的發明嗎?」

啊,都被她聽見了嗎?這下可糟了.正當我冷汗涔涔時,松平先生卻一派悠然自得.明明他應該早就知道前田小姐也在這里.

「沒錯,這家伙就是成功的案例喔.」

「少數成功的案例之一?」

「真沒禮貌!除了失敗作品以外,其他可是都成功了喔!」

所以說啊,你就算炫耀這種事,我們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啦.而且成功的案例不就只有這次而已嗎?

前田小姐從車斗上跳下來.由于她跳躍時未做任何防備,裙子向上翻起,可以看見內褲.但這個人九年後經常穿著泳裝在島上四處游蕩,所以一點新鮮感也 沒有.

況且最先湧上心頭的,也只有原本年紀比自己大的人現在卻比自己小這種古怪感.

「我就在想你會過來,所以一直在這里等呢,雖然等了一個星期.」

「等我?」

「嗯.因為你有著島上居民沒有的帥氣啊.」

她粗魯無禮地上下打量著我.雖然覺得不快,但既然她都說了我很帥氣,我也無法無視.「那真是謝謝你了.」我別扭地點頭致謝.

「你是大學生嗎?」

「是啊.」

「嗯哼~大學呀,應該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吧?」

有嗎?由于我不太明白她指的「像我這樣的人」是哪種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身後的松平先生則是不負責任地胡亂答腔:「哦~有喔有喔,有很多這種不起眼的.」

「怎麼樣怎麼樣?」

在她連聲催促之下,我不由得點了點頭,下一秒前田小姐的雙眼發亮,似乎還想舔舌頭般地嘴角向上揚起.那種傻乎乎的笑容與未來的前田小姐,以及做實驗時的松平先生如出一轍.原來如此,毋庸置疑他們是親戚.

「你在傻笑什麼?」

「一想到本島上有很多這麼帥氣的人,真是期待明年呢!呀呵~!」

前田小姐毫不掩飾自己的願望,高舉雙手,然後維持著那副滿懷希望的姿勢一溜煙跑走,消失在遠方.難不成她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一直在等我?……真是的.

無論過了多少年,那個人也一樣一點也沒變呢.明年起應該是高中生吧.

不過,她真的只是為了問這個問題才出現在這里嗎?她手上好像還拿著某樣東西,但我沒有仔細看,直接加以忽略.既然穿著制服,也許是書包吧.

「呵呵呵,我聽到啰~」

「哎呀?」

另一個人從小卡車的車斗上坐起身.是小時候的真知.她像是要仿效前田小姐,過度用力地從車斗上跳下來.「啊哇哇哇.」她的雙腳似乎因著地時的沖擊而發麻,膝蓋一軟癱坐在地,無法站起來.

「真是亂來呢.」

我伸出手想協助真知起身,結果被那只小手緊緊攀住.要這樣直接拉她起來,的確是有點重.但我還是運用拔起田里石頭時的訣竅拉她起身.真知低頭致謝.

「謝謝你!」

「不客氣.那麼,你剛才在做什麼?」

「偷聽!」

由于她臉頰上有著非常明顯的紅色壓痕,剛才應該是在午睡吧.

「這東西是秘密兵器嗎?叫作小卡車,很厲害嗎?」

真知拍了拍車斗.她說小卡車時,發音很奇特,變成了kei←tora→,寫成漢字的話大概就變成了景虎吧(注1:日文中「小卡車」的發音與「景虎」類似.).真像是古時候的武將.而且她還有嚴重的誤解.

秘密兵器?要和誰戰斗啊?

「嗯嗯,很厲害喔.說到有多厲害的話,大概就跟野茂(注2:野茂英雄,一九六八年生,曾為美國職棒投手,現已引退.擅長球路為直球和指叉球,投球姿勢是非常獨特的龍卷風式投法.)的指叉球一樣厲害.」松平先生又選了一個有些難懂的比較對象.是說,野茂的指叉球是時光機等級嗎?野茂好強.聽見松平先生的話後,真知一瞬間瞪大眼睛,正想再歪過頭時,多半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立即一臉得地頷首.

「是嗎~野茂啊~那家伙很厲害呢~!」

「你是不懂裝懂吧?」

「哈哈哈!」

她笑著打馬虎眼.真知對棒球沒有興趣,所以不可能會知道.

她像要逃避追問般,一個箭步沖進一旁的草叢,拉出自己的腳踏車.原來藏在那種地方啊,因為她很喜歡那輛車.

就像喜歡把找到的東西埋起來的小狗一樣.

自從會騎腳踏車之後,真知每天都騎腳踏車上下學.在島上的孩童當中,只有真知會這樣做,因為用走的也沒有太大差別.

況且騎腳踏車上下坡很危險,父母反而還會告誡孩子們不准騎.

真知推著腳踏車回到我跟前.

「大哥哥,你有空嗎?」

「嗯,算吧.」

其實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外婆家睡午覺.真知拉住我的手.

「那跟我來吧,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好地方?」

先撇開這點不說,你那個危險的邀約發言是在模仿誰呀?在我看來,真知教育方面的問題真教人好奇.雖然現代的真知可能會說「要你多管閑事」,但要我放任眼前的小真知不管,心情上實在很困難.仿佛我成了爸爸一樣.

「很好~那我們出發吧~!」

她擅自當作已征得我的同意,准備蹬向腳踏車踏板.從她前進的方向是北邊這點看來,我已經大致猜到了好地方的真面目.但我往雙腳使力,站住不動.

「唔唔,怎麼啦?」

「我先打個招呼再過去.你先走吧,我馬上就會追上去.」

我用拇指指向松平先生說.真知「唔~」地噘起嘴唇,但旋即就恢複好心情,蹬向地面說:「那要快點跟上來喔~!」她往前加速後,踩向腳踏車的踏板.

那家伙在騎車時,看來真的很開心呢.

真知在參加自行車競賽以後,依然繼續騎著她的腳踏車.搬家至本島的時候,應該也帶著腳踏車吧.

雖然回來的時候是坐在輪椅上,轉動著有別于腳踏車的車輪.

這陣感傷就先擱在一旁,得趕緊追上真知才行.我轉頭看向松平先生說道:

「呃,那麼……接下來就繼續麻煩你了!」

「喔.你還真是……呢.」

松平先生難得欲言又止地吞吞吐吐.見到這個人擺出這副模樣,我心里很不安.他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他無法修好時光機吧?正當我做著心理准備時,松平先生搖搖頭,像要甩開某些思緒.

「不,沒事.想知道的話,就去問九年後的我吧.」

「真是故弄玄虛呢.這也是實驗嗎?」

「算是吧.接下來我會和你一起進行各式各樣的實驗吧?你就當作是那些實驗的開端吧.」

實驗的開端……嗎?聽起來真不錯.我很喜歡,決定接下這個任務.

回去之後,馬上就問松平先生吧.鐵定不是什麼好事.

與松平先生道別後我追上小真知.真知不疾不徐地往前進,所以我很快就追上了她.

「你要帶我去哪里呢?」

騎著腳踏車走在前頭的真知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宣布目的地.

「我要帶你去參觀島上最高的地方!」

「……嗯,果然.」

我想得到的地方只有一處,她真的很喜歡高的地方呢.

*

一個人在島上時,似乎有很高的機率會遇見小尼亞,這是我的錯覺嗎?也許原因出在于他每次一看到我,就會立即興沖沖地湊上來吧.

原以為是巧合或偶然的事情,其實反過來看都是基于人蓄意的作為才會成立,這很常見.人的意志會創造出偶然.無人發現的話就是偶然,開誠布公的話,就是必然.

只是即便是偶然,會在南邊海岬遇見他還真是稀奇.

「竟然一大早就能遇見你,真是個美好的開始呢~咻~」

尼亞噘起嘴巴想吹口哨卻沒成功,見到他這副怪模怪樣後,我無力地笑了起來.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喔.」

「啊,是嗎?這句話的重點在于使用的時間呢.」

我到底喜歡這個笨蛋的哪一點呢?啊,因為我也是笨蛋嗎?

昨天的我還是個笨蛋,但明天會不一樣.好了,快點不一樣吧.

「你在這個地方做什麼?」

對于小尼亞出現在連島民也很少前來的南邊海岬,我感到疑惑.尼亞將手放在下巴上,眯起雙眼看向旁邊,擺出自以為是偵探的姿勢.

「我在找我的搭檔,但都找不到她.」

搭檔?難道是在說以前的我?擅自將我視為伙伴,我可不要.可是印象中,當時我們好像總是一起行動.然而實際上見到他們的生活之後,出乎意料地發現也有分開的時候.現在就是這樣,記憶會受到印象強烈的影響.

「我在島上繞一圈了,但一直找不到她~」

「……是嗎?」

我的所在位置.我思索之後,能想到的地方也很少.

「你去過燈塔了嗎?」

「嗯,我去過了,但她不在那里……哎呀呀,我跟你提過燈塔嗎?」

啊.

「嗯,在三天前.」

我隨口撒了謊.反正尼亞不可能記得住幾天前的事情.看,他馬上就一臉「這樣啊~」的頓悟表情,然後朝我投來靦腆又純真的笑容.

唔唔.那個笑臉又再一次徹底擾亂我的呼吸.笑容里有著現在的尼亞所沒有的,當時的我也無法察覺到的可愛.我不由得害羞起來.

「那麼,你就好好加油找到搭檔吧.」

「嗯!」

我匆匆忙忙與他道別.本該是這樣.但我往前進後,尼亞卻不知為何小碎步地跟了上來.回過頭與他目光對上時,他就嘿嘿傻笑.我擠出僵硬的笑容,再次往前進.真難應付.一點惡意也沒有,我已經找不到任何對應的方法.

不得已之下,我與尼亞一起在島上閑晃.我自身並沒有目的地,也完全不想去找自己,但尼亞東張西望,頻頻環顧四周.無論是經過小學門前,還是經過有著大片石灰岩地帶的海面.不不,如果我浮在海面上的話,會引發其他問題吧?而且那里又不是游泳的地方.不過,我沒有那種記憶,所以應該沒問題.

越過海岸再往前進,馬上就能看見發電所和松平科學服務中心.研究所前方依然停著那輛車,松平貴弘也在.「嚕~啦啦~」他看來心情很好,仿佛隨時會唱起「乘上宇宙的風吧」這種歌曲.隔著白袍也能看出科學狂的後背如岩盤般凹凸不平.那家伙像是感應到氣息般轉過身來.

「嗨!這次是小鬼頭和大女人的組合嗎?」

我早已習慣他輕佻的語氣,但話語中有令我在意的地方.

「這次?那家伙來過這里嗎?」

「也就是說我的搭檔曾來過這里嗎~」

尼亞也順勢跟著胡言亂語.我說,誰是你搭檔啊?

「他們直到剛才都還在這里喔,但後來被小鬼頭拉走了.」

小鬼頭是說我嗎?看來我又帶著尼亞到處亂跑了.……唉,為什麼那家伙連大尼亞也喜歡呢?而且尼亞似乎也很高興,否定這一點的話,我也只會像個笨蛋,心情真複雜.

「那家伙搞什麼嘛~真不像話~」

尼亞對于搭檔與別的男人玩耍似乎感到十分憤慨.反正今天我也是和「尼亞」一起玩耍,有什麼關系呢?我本想對他這麼說,但自制地忍住了.

「那個組合乍看之下真是幅充滿犯罪氣息的圖畫呢.」

松平貴弘深有所感地說.一點也沒有深有所感的必要!

「順便說聲,你們也散發出了些許危險的氣息喔.如果你欺負這個孩子的話.」

「吵死了,你這個招搖撞騙的科學家!老師沒有跟你說過少說話多做事嗎?」

「我師父可是一位兩者都很擅長的偉大人物喔!」

啊~是嗎?我對你的師父一點興趣也沒……不,如果松平貴弘不行的話,還有找他師父幫忙修理這個辦法呢,倒不如說只剩下這個方法.還是先把他記下來吧.

當我正思索著這些事情時,有人拉了拉我的手肘.由于其余在場的人只剩下小尼亞,所以必然會是他.尼亞正笑嘻嘻地抬頭看著我.干……干嘛?

「噯,我們一起玩吧.」

「啥?和你嗎?」

「對啊對啊,一起巡航,你意下如何呢?」

他的眼睛正訴說著:快陪我玩!他的行為跟以前的我沒有兩樣嘛.

而且感覺上是因為搭檔在和其他人玩耍,才找我當替代品.雖說是替代品嘛……嗯~

話說回來,巡航又是什麼啊?

我按著額頭陷入苦惱,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就算推說我很忙,他也有可能會跟上來.

「……沒辦法,我就陪你玩吧.」

只要稍微陪他玩一下,他應該就會心滿意足了吧.我天真地如此認為,因而輕易地點頭答應,于是尼亞便毫無預警地跳到我的腿上來.他移動屁股,端坐在我的雙腿上.(小孩子就是厲害…)

「等……等……等等——」

雖然雙腳沒有感覺,感情方面可是很有感覺.尼亞坐在我的膝蓋上……那個……什麼?這種渾身發癢的感覺是什麼?這種難為情的感覺是什麼?過敏?莼麻疹?

「嗯~坐起來真是舒服呢.」

才不舒服.一點也不好.我甚至考慮著要不要推開這個小小的背影.但是那份嬌小從我身上奪走了攻擊的意志.小尼亞並沒有任何過錯.不,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背負著罪過了,但是現在,還只是單純的尼亞.

如此一來,我完全無法推開他.根本上而言我……啊~!

再想下去實在太難為情了,我甚至不想去想像!

頓時我再也無法靜止不動,正所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就這樣往前進.

「……只有一下下而已喔,真的喔.」

我繼續讓小尼亞坐在我的膝蓋上,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

如果被尼亞看到這一幕,該怎麼解釋才好?該怎麼跟他說我是迫于無奈呢?

「耶咿~!」

耶咿~!個頭啦.

*

真知帶我來到燈塔後,我坐在最高的階梯上眺望島嶼附近的遼闊海面,心情卻平靜不下來.


因為小真知正坐在我的膝蓋上,頭發隔著襯衫搔著我的胸口.每當真知搖動腦袋瓜子,我就將身子往後仰,讓肩胛骨大力地蹭向堅硬的牆壁.

「唔嘻嘻.」

立起膝蓋坐在我腿上的真知在近距離下仰頭看我,爽朗純真地笑著.臉頰有些泛紅.

要是被長大後的真知目擊到這一幕,她很有可能會輾死我.雖然不能說幸好,但真知多半不會爬上來燈塔的頂端,所以這個可能性很低.

「現在這時候小鴿子正與他相見歡唷.」

「嗯?」

真知突然說些奇怪的話.我看向她的臉龐,她無法抑制地嘻嘻笑個不停.

「什麼事這麼好笑?」

「呵呵呵,今天我跑去那家伙的房間,在鴿子時鍾上灌注了藝術家之魂喔.」

「鴿子時鍾……喔!」

就是我房里的那個.原來鴿子時鍾上的塗鴉是真知在這時期畫的啊?從當時起就是個謎團,現在犯人卻老實地向我自首.等見到大真知的時候,再跟她說這件事吧.

「唔嘻嘻嘻.」真知令人發毛地笑著,我邊摸著她的腦袋邊再次看向大海.十一點鍾出發的定期船也已消失在水平線的另一端,沒有任何事物在廣闊的海原上搖搖晃晃.如同一座大水塘的大海風平浪靜,維持著和平,像是固定住這座島嶼.

本島顯得朦朧不清,宛如被一層薄霧籠罩住一樣.

母親今天也潛進了這片大海的某處搜尋著獵物.我曾有一次去看過母親工作的情況,但跟九年後沒有太大變化.至于她是現在就已經有些蒼老,還是九年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就交給想像了.父親則在小學工作,所以很難見到他.

「噯~噯~你跟那個大姊姊是非比尋常的關系嗎?」

「非比尋常……嗯~算是吧.」

畢竟也不算什麼事都沒有.我含糊地肯定後,真知眯起雙眼.

「生活過得很靡爛嗎?」

「這倒不至于吧.」

「是嗎~沒有你儂我儂啊~」

太好了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明顯她誤解了話語的意思,嗯,但算了吧.再過九年,她也會發現到這個誤會吧.也許下次跟真知聊聊看這個話題也不錯.

雖然肯定會被揍.

「大哥哥你會一直待在島上嗎?」

小真知用同時帶著期待與不安的眼神看向我問.反倒是你,會一直待在島上嗎?

「一直的話不可能吧……但會待一陣子.」

至少會再待一個星期,之後就非得回去不可.

從這個舒適安逸的時代,回到我已失去了大半事物的現代.

回到我非得待著不可的世界.仔細想來,那里也像是一座牢籠.

「一陣子嗎~?嗯~一陣子啊……」

「大約再一個星期吧.」

「咦~那才不是一陣子!一個星期根本不算是一陣子~!」

她用獨特的語感譴責著我.真沒想到會有真知舍不得與我分離的這一天到來.這陣沖擊令我的喉嚨頓時哽住.不對,並不是它到來了,而是我主動在拉近它呢.但胸口還是感到窒悶,毫不留情地狠狠揪了一下.

「………………………………」

燈塔上只有我與小真知,當中流動的時間如同待在海里般冰冷.狂亂的風呼嘯地吹過屋頂,甚至連心底深處也竄起寒意.

但是這陣寒冷當中也包含著清爽,連根卷起了纏繞在肌膚上猶如靄霧般不明確的思緒後,替我將它們丟棄至大海的另一端.在這陣風當中,有我和真知.

雖然有可能會招來誤解,但我甚至感受到了幸福.

所以我絕不想再一次與這孩子吵架.

雖然已經無法改變時間的流動了.

既然真知已經學會如何騎腳踏車,那麼我就無法采用正面攻擊法取勝.這一點早已證明完畢.既然如此,就只能想想該怎麼做才能讓打賭本身失效.打斷真知的腳.這我當然辦不到.砸爛真知的腳踏車.我也無法破壞真知非常珍惜的東西.真是束手無策.況且就算因為發生了那樣的意外而使得賭注失效,我也不會覺得自己贏了吧.那麼即便不是自行車競賽,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進行其他比賽再互相打賭,然後我又輸給真知.因為我永遠都不可能贏得了真知.

如此這般,要改變曆史真是件困難的事情.我也能理解《回到未來》的男主角為何那般費盡千辛萬苦.當時我還嘲笑他辛苦的模樣,但現在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深有同感.

「那~那~大哥哥你會參加自行車競賽嗎?」

當我想著腳踏車的時候,小真知正巧丟來了與腳踏車有關的問題.我會參加沒錯,但不是現在的這個我.由于無法向她解釋,我只是給予否定的回答.

「我不是島上的人,應該不能參加吧……」

「咦~才沒有那回事嗶~」

「為什麼要嗶……而且我也沒有腳踏車.」

「喔喔,那就沒辦法了.」

她很干脆地放棄.真知言行舉止的切換模式十分獨特,打從以前起我就老是被耍得團團轉.她總是執著于我覺得無關緊要的事,卻又對我非常重視的事物興致缺缺.

既然價值觀不合,就表示我們其實出乎意料地很合不來嗎?

嗯,甚至會大吵一架後決裂,那當然是合不來吧.

「我啊,今年是第一次參加比賽喔.」

小真知完全沒提及我為什麼會知道自行車競賽的事,開心地向我報告.我撫摸著她柔順的發絲,佯裝不知情地應聲:「這樣子啊.」(果然是蘿莉控啊)

「嗯,我可以保證一定會把大家都遠遠地甩在後頭,然後獲勝!」

「……你一定可以的.」

真知甚至追過了目標是連續三年奪冠的大人主辦者,抵達了終點,而我只能在遠遠的後方看著她的背影.下星期,小小的我將會體驗到那種不甘心的滋味.

「我問你,你為什麼想要騎腳踏車?」

「因為很快!」

小真知回答時眼睛里沒有一絲陰霾,瞳孔中央倒映著我的身影.

「如果用腳也跑不贏腳踏車的話,那我也要騎腳踏車.然後我要贏!」

她「喝!喝!」地接連剌出拳頭.……不管怎麼說,真是直接呢.

一直線地往目標前進.與不停地走在彎彎曲曲道路上的我們,完全不一樣.

這時候的真知非常單純,也因此洋溢著無比的魅力.我自己也拋開了所有亂七八糟的思緒,兩手空空地在島上閑晃.這樣子真的好嗎?我揚起苦笑.

我想起了以往外婆骨折後我去探望她時,她曾經說過的話.

思考困難的事情時,簡單的事情也會變得無法做到.

而無法做到簡單事情的家伙,也無法做到困難的事情.

「……外婆真是有智慧呢.」

或許我們該活得更簡單一點才是.

因為無論是道歉還是重頭來過,在開始時都應該更簡單才對.

*

「再快點再快點~!」

「看我的!」

小尼亞不停地要求我快一點快一點,我不得不使出高速跑來跑去.加上尼亞體重的重量之後,輪椅與我皆發出悲鳴.快死了.缺氧和乳酸和我.太痛苦了.

也因為尼亞坐上來後重心變得不穩,要維持住輪椅的平衡非常累人.

再加上我們身處碼頭前方,大人們的視線也讓我覺得很剌眼.

這個時代的優點已經抹滅到一個也不剩了.我到底在做什麼呀?

「咕哇啦卡嘰——!」

拜托饒了我吧——

*

「拉了偶吧……」

「嗯……在說夢話嗎?」

背上的小真知含糊地嘟嘟噥噥,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中午過後我們離開燈塔,這回輪到我騎腳踏車,同時背著她.

自那之後小真知一直坐在我的膝蓋上,然後就睡著了.就算搖動她的肩膀,她也只是咕噥說了幾句話,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背著她回家.我用外套代替繩子將小真知固定于後背上,就這樣騎著腳踏車.這是我第一次背負著幾十公斤的物體同時騎腳踏車,沒想到出乎意料地累.尤其是因為連日來的農地工作而酸痛不已的腰部發出了悲鳴.我終于明白背著龜殼修煉是件多麼辛苦的事.

若直接送小真知回家,她母親肯定會當我是可疑人物,所以我往外婆家前進.只要讓她在那里睡覺就沒問題了吧.為了不被人誤會我是綁架犯,我騎在與人來人往的碼頭正好反方向的南邊道路上,所幸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順利地抵達了外婆家.

外婆正獨自一人在家里聽著廣播.島上當然沒有廣播電台,所以算是竊取其他地區的訊號收聽,因此節目當中經常會出現其他縣名.連節目的名稱本身也包含了與這座小島無緣的縣名.外婆總會收聽這個節目.

我走進屋里後,外婆邊繼續聽著廣播邊回過頭來.

「你現在也兼任保姆嗎?」

「這是情非得已.」

我戳了戳小真知的臉頰.她像在說「不要吵我啦」地搖了搖頭,但沒有張開眼皮.外婆看來也察覺到了她的睡臉,「哎呀呀.」于是擺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仍是站起身,攤開折疊在房間角落里的被褥並鋪好.讓小真知躺在被褥上後,我穿上外套.

「嗯……」

帶著幸福睡臉的小真知翻了個身,捉住我褲子的下擺.她確實還在睡覺,所以這應該是無意識的舉動吧,但我無法撥開她的手.等了一會兒後,她似乎毫不打算放開,我只好坐在被褥旁邊陪她.

外婆也再次坐回了收音機前,同時調侃我:

「看來她很喜歡你嘛,是怎麼哄騙到她的呀?」

「說得真難聽呢.是因為我是本島的人,她覺得很新奇吧.」

「哼.」

外婆哼了一聲.而這究竟是何種感情的流露,我實在無法捉摸.

我與外婆一同托著腮聽廣播.DJ正以輕快又悅耳的嗓音念出聽眾寄來的明信片,聽來真讓人懷念.以往我也曾坐在外婆身旁一起聽著這個廣播.

「真是和平呢.」

「是啊.」

「你到這座島上來是要做什麼呢?」

真是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不再托腮抬起頭來,用指頭按壓眼睛.我邊用手指按摩,邊思索問題的答案.然而這是一個我自從來到這里後就一直在煩惱,但直到現在也想不出答案的難題.也許我這一輩子都得不出答案吧.

「我不知道.」

我老實回答後,外婆只是應道:「是嗎?」能夠聽到在外婆的回答中極常出現的「是嗎?」讓我有些高興.

靜靜坐著不動後就開始發困.大概是因為已經很習慣午睡了吧.外婆想必是察覺到了我的睡意,像在說「快點去睡吧」朝我喝斥道:

「你也去那里睡不就得了?」

「唔唔……嗯……是啊……」

我心想著「這樣好嗎~?」卻還是抵抗不了睡魔,鑽進了小真知躺著的被窩里.眼皮瞬間往下掉,完全沒有余力去欣賞她的睡臉.我將半顆腦袋枕在枕頭上後,意識逐漸飄遠.(無節操啊少年)

伴隨著一種自己往下滑落數公分的感覺,我開始發出響亮的鼾聲.

玩了就睡,隨心所欲,真知也在身邊.

這樣的日子會再持續一個星期.

反過來說,再一個星期就會結束.

*

「你也差不多該下來了吧!」

我推了推小尼亞的背部後,他很干脆地跳下了我的膝蓋.正確來說是掉了下去.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後,以蹲著的動作于地面著地,但又馬上「當啷——!」地複活.

他說不定在我腿上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把他推下去呢?

「啊~真好玩!」

「你當然覺得很好玩,也很輕松吧?」

我可是拚了命地在轉動輪椅,累得全身筋疲力盡.接下來有十年都不想再動了.

「大姊姊,你好厲害喔.搞不好在自行車競賽上能奪得冠軍喔!」

「我說過了,這又不是腳踏車.」

而且如果想利用這東西跑下有高低差的坡道的話,就會往前摔倒落得淒慘的下場.這點我已經親身經曆過了.

「那麼,差不多該結束玩樂,繼續去找我的搭檔了.」

尼亞自以為成功地擺出正經的表情說.搭檔就在你面前喔~真是的.

「希望你能很快找到她啊.」

「嗯!那麼大姊姊,明天見啰~」

尼亞精神奕奕地揮著手跑開.直到尼亞不再回頭看我之後,我才輕輕地揮了揮手.因為要是在他看得見的時候揮手,他有可能又會跑回來.

「明天見……嗎……」

明明根本不曉得是否每天都能見到面,也沒向我確認是否希望能再見到他,真是種自以為是的問候語.但是,只要我還待在這個島上的這個時代,一定還會再遇見他吧.

不過這種情況也即將結束.

尼亞會沖向我的這些時間,將再次成為過去.

這應該是件我引頸期盼,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但臉龐卻莫名地往下垂.

我一定是哪里不太對勁,甚至讓我幾乎要忘卻我們吵架的理由.

然後,一個星期又即將過去.

松平貴弘宣告能回到未來的那一天,一點一點逼近.

*

星期四,自行車競賽將在兩天後到來,這天有猛烈的雷雨降臨.

屋外籠罩在強烈的雷雨當中,草庵的情況就像正等著先被狂風吹跑,或是先被暴雨擊垮.不過在我所知的曆史當中,外婆家並沒有因為這次的惡劣天候而倒塌.草庵是在外婆變癡呆的數年之後才拆除,所以還是在遙遠的未來.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抹去心中的不安.

明明有窗戶,紙拉門卻因為從縫隙灌進來的風而不停晃動.盡管現在已是十月下旬,吹進來的風仍相當溫暖,搔著我的鼻子.剛洗完澡還在發熱的肌膚,似乎正因這陣風而不快地變冷.

發電所的辦公室因為看起來隨時都會連同骨架瓦解崩塌,不得已之下我們來到外婆家避難.當然我和真知在半路上就淋成了落湯雞,因此外婆命令我們先去洗澡,並准備了替換衣物等東西.我先洗過澡後,真知一個人無法洗澡,于是請外婆幫忙.外婆似乎因為不知該如何動手而吃了不少苦頭,但總不能我和真知一起進去洗澡吧.我是無所謂,但真知非常排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你當然無所謂啦)

我抓起披在濕發上的浴巾一角,擦了擦暴露在風中的臉頰.發尾滴下的水珠弄濕了衣服領口.我低頭看向那些水珠,看著看著意識逐漸飄遠.

眼皮像是腫脹般變得無比沉重,當我恍然回神時,我似乎已睡了一陣子.直到外婆出現叫醒打盹的我,我才回頭看向屋內的時鍾確認時間,看樣子已過了三十分鍾.

頭發也已經全干了,相反地浴巾則變得無比潮濕.身體也都凍僵了,只覺得好冷.我抖了抖洗完澡後凍僵的身子,揉揉蒙眬的雙眼.

那麼,外婆出來了,沒見到真知的身影.

「鶯谷呢!」

我沒有問「真知呢?」光從這點看來,想必我也相當適應過去了吧.

「在屋里休息呢.啊啊,幫那孩子洗澡真是累人.」

外婆敲打著肩膀坐在我身旁.和服的袖子因為熱水而濕透,顯得相當笨重.好一半晌,我與外婆都盯著映照在紙拉門上的影子瞧.或許外婆也在擔心房屋會不會毀損.即使我跟她保證說「不會有事」,也只能讓她安心一時吧.

「田地變得亂七八糟了呢.」

「是啊.明明不久前才經曆過一場混亂,真是頭疼.」

當初來到這個時代時,因為地震造成的災害,田地里滿是石頭.以前的我就只會丟石子玩耍,完全沒有幫到外婆的忙.盡管如此,外婆還是沒有對我說過半句責備的話.我捂著因後悔而隱隱作疼的胸口時,外婆開口說道:

「你是八神先生對吧?」

「嗯?啊,是的,我是八神,你好.」

我幾乎要忘了自己曾如此自稱.因為沒有半個人叫過我的名字.

「你說你們是外面的人,是在說謊吧?」

外婆忽然直搗核心.我胸口一陣緊張,不向覺地挺直背脊.見到我的反應後,外婆更是追根究柢.

「你們是島上的人吧?」

雖然是質問,但話語中有著確信的音色.窗戶不停喀答作響,仿佛與我游移的眼珠互相同步.我明白到已經無法再欺瞞下去,于是決定坦白承認.

我吐舌並舉高雙手表示投降.

「你怎麼發現的?」

「口音.你講話的語氣跟島上的人一樣,有種特別的腔調.」

「……是嗎?」

原來如此.之前外婆轉過身要我講話給她聽,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吧.這麼說來,松平先生也說過島上居民都有種獨特的口音.真是敗給他們了呢.

「我是因為有不得不隱瞞的苦衷,真是非常抱歉.」

我縮回舌頭並低頭致歉.外婆也移開身軀,哼哼笑了起來.

「我不會深究原因.不過既然同是島民,當然就該互相幫助.」

原來外婆是因為早就察覺到我們是島上的居民,才會對我們這般親切嗎?雖然曾有過諸多天真的妄想,但看來我全都猜錯了呢.嗯,說得也是啦.

外婆果然是這座島上的居民.對外排他,對內則很溫柔.

「這段日子來真是承蒙你的關照了.」

「嗯,聽你這種說法,是快要回去了嗎?」

「我們預定三天後回去.……外婆.」

「嗯嗯?」

「也許你無法相信,但我來自未來,是你九年後的孫子.」

一意識到將要回去,瞬間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外婆瞪大了雙眼.嗯,這也是當然的.可是,我想告訴外婆真相.

因為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能夠與外婆「談天」.

外婆的反應非常曖昧模糊,很難判定我這麼做是否正確.

「……嗯~」


「……我開玩笑的.」

我縮回身子重新坐好,用浴巾遮住臉上的表情,自我解嘲.沒辦法像大雄一樣那麼順利呢.但是,這樣子就好了.在我的時代里,外婆也依然活著.

縱然心意無法相通,縱然直視外婆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

「我可是很自豪自己的聽力呢,剛剛你喊的那聲外婆,發音跟我孫子真是一模一樣呐.」

「因為我很擅長模仿,在本島就是靠這個吃飯.」

我接連撒下大謊.雖然我對外婆耳力很好一事感到感動,但不想再招致更多的混亂.

「剛才我也說過了,我不久之後就要回去了.所以,那個……就沒辦法幫忙你田里的工作了——」

在我說完對不起之前,外婆就放聲哈哈大笑,像在說「算了吧」般連連擺手.

「你哪能幫上什麼忙呀,既沒體力,又老是扯別人的後腿.」

「……對不起.呃,那個,如果造成你困擾的話,可以跟我說一聲啊.」

真丟臉.過去的我是因為不想礙手礙腳,才會不幫外婆的忙嗎?

不不,怎麼可能~當時單純只是在偷懶罷了.

只是懶得去思考未來.

「困擾?怎麼會呢?」

外婆站起身,然後低頭看向我得意微笑.

「因為你是我的孫子啊.」

「………………………………」

我瞬間以為自己的呼吸要停止了,眼中甚至看不見籠罩住這個家的暴風雨.但是這種感覺也如同縫隙間灌進來的風一般,稍縱即逝.

「開玩笑的啦.」

外婆發出像山中姥姥般「嘻嘻嘻」的笑聲後,將手塞進袖子里轉身離開.

……啊啊,是嗎?是在……開玩笑呢.

我對外婆的發言感到不知所措,被一種腦袋和臼齒都在搖搖晃晃的感覺耍得團團轉,最後托住臉頰深深歎了一口氣.

「……就算是開玩笑……」

我不曉得有多少年沒被外婆當作是孫子看待了.

每一次回想,頭皮上就堆積著類似汗水的物體,同時帶著滾燙的熱意,我用浴巾遮住臉龐.氣息在浴巾上彈回,撲在我的臉上.悶熱感與冷意互相膠著.

原本干燥的臉頰,再次因淚水而濕成一片.

*

狂風正覆蓋住這座小島,這點連在屋內也感覺得到.這是個暴風雨的夜晚.

等這場暴風雨過去後,我們就能順利地回到原來的時代了嗎?

又或者,會遇上下一場暴風雨?

「……我記得好像有船只在這場暴風雨里翻覆,其他也發生了不少事情.」

整座小島會鬧得人仰馬翻吧?我記得甚至還有個同年級的小孩不幸罹難.

說到騷動,白天時島上的大人大呼小叫地說著什麼綁架,四處奔走.在這座島上綁架?我可從來沒聽說過.至少在我的記憶當中,沒有小孩子曾被卷進這種犯罪里.更何況在這種狹小的島嶼上綁架小孩,又能藏在哪里啊?明明要離開這座島就只有搭定期船這個方法.一定是大人們搞錯了,是頑劣小鬼的惡作劇吧.

我推動輪椅,再往後拉.一邊搖搖晃晃,一邊回顧這段不可思議的體驗.直到現在我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作一個很長的夢.可是一觸摸到輪椅的車輪,上頭的溫度便讓我感受到了現實.

車輪像要違抗室內的高溫般,十分冰涼.

自從遭逢意外以來,我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場蒙上了霞霧的夢境.總覺得很沒有真實感,雙眼的焦點模模糊糊地無法對焦.就像被包覆在一個巨大的膜里,所有事物的界線都變得曖昧不清.

就算回到了這個時代,我的眼前還是一片朦朦朧朧.

但是,很甜.這片霞霧就像糖果般甜蜜,洋溢著幸福的氛圍.

如果這種夢能夠一直作下去的話,一定會很幸福吧.

「……啊.」

長大後的尼亞朝我走來.他坐在我身旁,用指尖搔著眉心.如果叫他走開,他似乎會真的走掉,但我又想不到其他能說的話,最後只能默許他待著.

「松平先生現在應該正拚命地保護著研究所吧?」

「是啊,因為研究所將會被破壞到完全認不出原形啊.」

我們聊些無關緊要的事.盡管尼亞嘴上說著這些話,但小時候的尼亞現在應該正遇到很可怕的事情.也許是想起了那件事,尼亞顯得愁眉苦臉.

「……我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時代,這一天呢?」

明明好像也有其他時代更適合啊.好比說明年之類的.

尼亞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發出了沉吟聲,然後朝向別的地方開口.

仔細一看我才發現他全身都濕透了.這種時候他還跑出去外面嗎?

「我倒是好像明白了喔.」

「咦?」

「我想我明白了我們為何會來到這里.」

說話時尼亞的表情與陰郁地往下垂落的瀏海不同,非常明亮輕快.

那種矛盾的組合讓我的胸口開始躁動不安.

「你還記得自行車競賽的事情嗎?」

「怎麼可能忘記呢?」

說得也是.我也真是的,怎麼會問他這種問題呢?

就算是因為一直看著尼亞的臉會心生不安,才想改變話題.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接近我?是在試探我嗎?

自行車競賽,徹底扭轉我與尼亞命運的轉捩點.

九年後將會廢除的這個比賽,在這個時代里依然存在著.

然後一想像到不是小尼亞,而是大尼亞想向我說些什麼,我就尷尬地胸口忐忑跳動,內心一片驚濤駭浪.正巧就像外頭的暴風雨一樣.這個混帳,你到底有什麼事!我真想揪起他的衣領趕快解決,但還是強忍了下來等著尼亞開口.

終于尼亞深深地低下頭,低得我都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然後他說:

「對不起.」

「………………………………」

至于他是針對哪件事道歉,當然連想都不用想.

懇求原諒時的尼亞顯得既軟弱又無助,就跟平常差不了多少.

如此說來,這說不定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我們連這麼理所當然的事也忘了,一直意氣用事.讓這件事情梗在心里,就像感冒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尼亞也在這座島上想過了很多事情嗎?

但同時我也覺得,一直以來我等待的話語似乎不是這句道歉.所以——

「已經無所謂了.」

我用眼角余光確認尼亞抬起頭來,同時瞪向窗外的暴風雨.

無法看見風.就像心一樣,無法用肉眼去捕捉.但是風會打在窗戶上,拍向牆壁,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心一樣.因為會與對方互相碰撞,互相傷害.

「不管是好好聽你說話,還是思考接下來的事情.」

然後我頓了一拍,確定自己能否認同後,才接著開口.

沒錯,因為一切——

「一切在這場暴風雨過後,才會真正開始.」

*

于是兩天後,我與真知的命運之日到來了.

命運並非是愈壯闊愈好,即便很微小,也足以改變我們的人生.對于這個命運,我得出的答案就是將一切托付給車輪.

「你從哪里找到那輛腳踏車的啊?」

真知帶著「你又沒錢」的弦外之音,疑惑地問我.我拍了拍車頭答道:

「這是松平先生的私人物品.你看,很眼熟吧,這是松平號.」

就是總是停放在松平科學服務中心前方的那輛車.順便說聲,這是輛普通的淑女車.車架上還用油性麥克筆寫著松平號,後輪上也貼有疑似是學生時期檢查合格標簽的貼紙,都泛黃了.

而且車籃還是桃子色的,設計品味真是低俗,我絕不想在公共道路上騎這輛車.就連外星人可能也不願意坐上這個車籃.會坐的只有更加下等的地球人而已.(這是在a艾莉歐麼)

「……那麼,你真的要參加嗎?」

「嗯,我要參加.」

我朝真知頷首後,轉動肩膀.大概是因為幫忙田里的工作,肩膀有些沉重,另外腰也好痛.

「我想試著再一次抵達終點.」

「說話真是莫名其妙.」

我對真知的反駁揚起苦笑.我只是臨時起意說說看,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繞行島上一周的比賽是從本島引進的少數活動之一.沒有直接沿用公路車競賽這個名稱而是取名為自行車競賽,反而更加適合我們.主辦者會從前一天起在島上的散步步道上張貼塑膠橫條,做出比賽的路線.規則很簡單,只要騎在路線上繞行小島一圈,再回到起跑點的碼頭即可.比賽不到一個鍾頭就會結束.

和正式的比賽不同,我們的比賽既不采取團體制,也沒有中途休息.

只是,這座小島的坡道多得不像話.連上下坡也全都囊括在路線里,尤其下坡最為恐怖.因為就連有階梯的地方,也得騎著腳踏車下去,跟智利舉辦的城市下坡賽一樣駭人.至今雖然還沒有人出意外身亡,但經常有人受傷.也因此參加比賽的人包括主辦者在內,每年都只有五,六個人.雖然這場比賽並未打出只限定島民的口號,但原本就很少會有人從本島來到這里.

會興高采烈參加這種比賽的傻子,就是今年的我們.

「幸好天氣晴朗呢~跟我記憶中一樣.」

天空萬里無云,正好適合用蒼天來形容.兩天前的雷雨已經徹底遠離,只剩下混沌不堪的地面.這下子肯定很難騎吧.

「聽說時光機已經修好了,隨時可以回去喔.」

「嗯,那明天回去吧.」

雖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何是以騎腳踏車作為時光旅行的結尾,但我已經決定要活得簡單一點.所以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為了活得簡單一點,我認為在此做個了結是絕對有必要的.

「喂,真知.」

「干嘛?」

「如果我這場比賽獲勝的話,就告訴你我當時沒能說出口的秘密吧.」

「不,不必了.」

她一臉嚴肅地拒絕,還抬起掌心,朝我連連搖頭.

「太過于事到如今了.倒不如說,我也覺得你不會贏.」

「因為真知有參加?」

「因為曆史是不會改變的.」

真知邊點頭邊說得煞有其事.明明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證明過這件事.

從現在起,就讓我來證明真知的主張是否正確吧.

我將松平號往前推,前往起點.

再一次前往那個曾經成為我們終點的所在.

*

暴風雨過後,遺留下的是奇跡的終曲.

這之後,我們將回到原來的時代……情況會有什麼改變嗎?經過這場時光旅行後,似乎有什麼新的事物誕生,又似乎什麼事也沒有改變.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事件發生,仿佛只能夠看著舊傷口的瘡疤被一點一點揭開.

可是,瘡疤底下會長出新的皮膚.我終于也領悟到了這一點.

我也往前跨出一步吧.

當作是今後即將大力起飛的助跑.

*

「哎呀~諸位也來了耶.」

「咦?那是在說我嗎?」

「諸位是也.」

看來確實是指我一個人沒錯.父親在小學里都在教些什麼啊?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父親的指導能力.

在碼頭前方,過去的我與小真知早已混在大人當中,等著比賽開始.所有人都騎著淑女車,或者該說所有參賽者都是騎著有車籃的腳踏車.除了我們以外,參賽的大人包括主辦者大叔在內共計三人,總計是六人.也和我的記憶一致.

只是我從來沒有預料過,自己有天竟會混在記憶的這幕風景里.

「外面的人也要參加嗎?」

過去的我抬起趴在腳踏車上的小臉,有些緊張兮兮地問我.從他的樣子看來,果然他已經和真知互相打賭了吧.真是拿他沒輒呢.

「要參加嗎~?」

小真知也順著過去的我的話問.對兩人的問題我皆回以點頭.

「嗯,請多指教啰.」

過去的我推起臉頰般地嘿嘿傻笑後,懶洋洋地揮了揮手.

「加油喔~」

我知道自己將會落敗,所以無法回以「你也加油喔」.

我曖昧地笑笑,將腳踏車停在小真知旁邊.昨天我已報名參加比賽.主辦者向我確認是不是本島人,我點頭答是,但他並沒有拒絕我的參賽.畢竟參加人數很少,也不得不歡迎外來的人吧.況且,自行車競賽的主辦者就是前田小姐的父親.我請前田小姐幫忙關說之後,很快就拿到許可了.在過去我就已經知道,前田小姐的父親非常寵愛女兒.

他還問我:「這項比賽多少有些危險,沒關系嗎?」我回答:「沒關系.」

同時在內心錯愕反問:「哪里是有些了啊?」明明每年都有參賽者的腳踏車摔得粉碎.至于優勝獎品,雖然簡陋,但基本上還是會准備.但是決定獎品的人並不是主辦者,而是他的女兒前田小姐.每年都依她的心情決定.

而今年自行車競賽的獎品是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鍾.

我和過去的我一樣繃緊身子,趴伏在腳踏車上.一閉上眼睛,思緒的浪潮就一湧而上.

未來是一片白紙,一切都尚未決定.對現在的我而言,未來是什麼?九年後究竟會是現代,還是變成了新的未來?腦袋里大半部分都充斥著這些雜念.一種封閉又壓迫的感覺縈繞不去,仿佛腦海里全都是海水,只有上層一小部分露出了海面.由于思考過度,我開始緊張起來.

也許最好不要閉著眼睛,因此我張開眼,然後在聚集于碼頭邊約四,五人左右的稀疏觀眾當中,見到了真知的身影.比起我們,觀眾們的視線大多先投注在真知身上.真知像是完全不介意那些視線般,神色冷靜地凝視著我.我給予回應.

我和方才的我一樣,試著朝真知揮手.真知顯得驚訝又不知所措,但馬上舉起手直至肩膀的高度,然後就此定住不動沒有揮手.這動作真像是一尊大佛.

但是,這樣就足夠了.我握緊腳踏車的手把,等著比賽開始.

負責喊起跑口令的人是開卡車的大叔,也就是劍崎先生.他與主辦者是好朋友,所以才會出面幫忙吧.由于我已經曆過一次,因此十分清楚喊起跑口令的時機,以及斷句的間隔時間.

所以比起其他參賽者,我的情況應該更加有利,況且對象可是小學生,如果這樣子還輸了,可不僅丟人現眼這麼簡單.頓時,我緊張的程度完全不輸給從前.

「各就各位~」

劍崎先生用著他絲毫感受不到霸氣的嗓音,准備喊出開始.記得這之後是先喊「預備~」沒錯,然後兩秒之後就是開始.太完美了,是說已經過兩秒了,我趕緊蹬上踏板.「開始——!」

我有些偷跑地踩下踏板,往前領先一個腦袋的距離.終于要開始了.

說得誇張一點,我正在這場我與真知的命運開始劇烈轉動的比賽上,再一次往前狂奔.

在我加速的期間,有道嬌小的影子一口氣追過我.是真知.她完全沒打算儲存體力,卯足全力往前直沖.這個展開和以前一模一樣.而且麻煩的是,真知將會就這樣一路領先到最後.

島上的散步步道原本就很狹窄,現在又因為比賽的關系,以塑膠橫條限制住了道路寬度.再加上路面崎嶇不平,非常難以在中途超越前方的腳踏車.至今我已經看過有好幾個大人想勉強超車,卻因為路面的高低差距而車輪打滑跌倒.

我不認為真知計算到了這一點.但是她不停加速,不讓任何人跑在她前頭.我和過去的我都拚了命地踩著踏板想追上她,卻無法縮短距離.縱然追上了,也無法超過先發制人的真知.

明知這一點卻還讓她超前,是我太大意了.我竭盡全力蹬著松平號,緊追著真知的後輪與尾巴.現在畢竟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不再被她單方面拉開距離.雖然很緩慢,但我正逐漸追上她,不再看不見真知的背影.

剩下的就是要在哪里追過她.離開碼頭後,我們遇到了第一個下坡.對于曾經活生生摔下這個下坡的我而言,要使勁全力沖下這個坡道,簡直是瘋子的行為.但這個比賽本來就不正常了,所以也只能騎下去.

領先的真知完全沒有放慢速度,就這麼沖下坡道.只要後輪一浮起來,腳踏車就會翻覆,坐在上頭的人也會摔倒在地面上,比賽就此結束.甚至有可能會死.但真知看來一點恐懼也沒有,一鼓作氣沖下坡道.(舉辦這樣的比賽真的大丈夫嗎?)

參加這場比賽時我相當放心,因為我早就知道真知最後會毫發無傷地跑完全程.但是,我的參賽或許會改變這個過去也說不定.然而若不改變,我就無法成為第一.我鼓起勇氣,也跟著奔下坡道.

平常走路時覺得很長的坡道在一瞬間就飛越而過,緊接著下一個恐怖襲來.雖然是要穿梭在住宅區之間,但那里的路線滿是階梯.設定路線時基本上都避開了需要往上攀爬階梯的道路,但對于往下的道路可就沒那麼好心了.我叩咚叩咚地騎在一連串階梯上.

我整個人壓在腳踏車上,或是緊緊捉住把手,極力地穩住車體的跳動.像在說「避震器是什麼呀?」的淑女車車籃激烈搖晃,我不禁擔心松平號會不會被震得四分五裂.真的四分五裂的話,我可能會撞到腦袋然後一命嗚呼.

根據我的經驗,在高低起伏劇烈的住宅區路線這里,會消耗掉我的大半體力.但是若不緊緊跟著前方的真知,之後就無法逆轉局勢.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反敗為勝.只要能在那之前持續跟在真知身後,我就能超過她.剩下的就是靠體力一決勝負.

我僅回頭望了一眼,只見拚命想追上來的過去的我十分遙遠.距離較近的是那位主辦人大叔,他瞪大了雙眼嘴唇發紫,同時緊跟在後.簡直就跟恐怖電影沒兩樣.

我繼續往前狂奔,同時對真知的體力感到佩服.自當時起我就懷疑過真知是不是普通人類,但現在我還是很懷疑.真知毫不減緩腳踏車的速度,甚至讓人懷疑該不會是這座島上的神明還是什麼,分了點力量給她.真知散發著永遠都要跑在第一的氣勢,讓人眼花撩亂地不停動著自己短短的雙腿和車輪.盡管身體有時輕盈地仿佛要飄離腳踏車浮進半空中,真知還是不將大人放在眼里.她一直是我的憧憬.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參加這場比賽.

只有一次也好,就算利用時間這個違規的手段,我也想贏過她.

然後,我一直等待的機會來了.

小學前方,在小島南邊可說是唯一一塊平地的那段路線,是我絕無僅有的反敗為勝契機.如果是那里,就算用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在狹窄的路線上追過真知,也不太可能會被坡道絆倒.

我用「眼前就是終點了!」的氣魄與錯覺鼓舞自己,追上真知的腳踏車.不停地追,再追,直到追上她.然後一鼓作氣沖上前,與那輛跟嬌小的身影不相稱的偌大腳踏車平行.

首先,車輪的聲響互相重疊.真知聽到這陣聲響後整個人震了一下,終于回過頭來.這一刻盡管只是刹那,但她的速度確實慢了下來.我沒有錯過這個機會,不留余力地使出所有力量.

然後,我終于追過真知跑在最前頭.

我斜眼瞄向真知,她正因為被超前而露出無比震驚的表情,我更是加速拉開距離.只要這時候能保持領先,一路維持到海濱路線的話,我就不可能再被超越.因為接下來都是狹長型的路線,就算超過我也一定會跌倒.參加過比賽的經驗在此派上用場.

我可以贏過真知.我終于贏了.我將第一個抵達終點.

這陣感動吹跑了我所有疲憊,視野豁然開朗,仿佛光芒都只打在我的身上.奔過小學前的平地後,我進入通往海濱的道路.真知再也不可能追過我.這下子我的勝利可說是無可動搖.我大幅領先跑在前頭,一口氣拉開與後方參賽者的距離.

然而——

在我確信自己的勝利後沒多久,像在制作千層派般,那件事緊接著到來.

小學附近海濱的石灰岩地帶躍入眼簾後,我見到了驚人的景象.腳踏車前輪倏地搖搖晃晃騎出S形,我險些摔倒在地.

有小孩子在海上溺水了.

那個小孩正漂浮在腳夠不著底的深海地區,不停吐著海水拚命掙紮.就算想大聲求救,但他只要一張開嘴巴,海水就會灌進去,看來很難以實行.由于他的位置就在懸崖下,根本沒有任何人發現.只有我低頭看見他.除此之外沒有他人.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當作沒看到吧!

怎麼可能啊!


我用力嘖了一聲後,用腳踏車前輪沖破限制住道路寬度的塑膠橫條.大幅偏離路線後,我朝著大海卯足全力踩下踏板,然後乘著這股氣勢直接一躍而起.

連同整輛腳踏車一起跳向大海.(這一刻丹羽真靈魂附體)

冷靜的判斷這種東西早在比賽開始之後就被我拋在腦後,所有的行動都交付給當下的心情.腳踏車與我一同降落至海面,就在那個溺水小孩的附近.

盡管高度不是很高,我還是一骨碌地沉進大海里.往下潛行的速度之快更是讓我慌了手腳.我從頭咕嚕咕嚕地沉進海里,身體轉了好幾圈,也因此瞬間分不清楚東南西北.我閉上眼睛忍受著吵雜的水聲與氣泡聲,等身子穩下來後,確認上下方向.

幸好海水並未像混著泥巴的河水般混沌不清.小島周遭的海水很乾淨,我很快就看見了海面.開始感到呼吸困難後,我連忙往上游.就在我快要游出海面之際,那個孩子看似就要沉進海里,我趕緊從下方將他撈起.

接著兩人一起浮出海面.我連連咳嗽吐出堆積在肺里的海水,雙眼因鹽水的剌激而不停流淚.小孩子的情況比我還嚴重,他甚至連鼻子里也噴出海水.

「嗚哇啊啊啊,嗚咦,嗚啊啊啊啊——」

「啊,不用勉強說話也沒關系……喂,不要亂動!連我也要沉下去了!」

那孩子七手八腳地攀在我身上,根本沒在聽我說話.衣服吸收了水分後已經變得很沉,現在又有更加笨重的東西纏在我身上.手腳的動作受到限制後,感覺上很有可能真的會溺死.基本上有很多水難意外都是原本想救人,結果雙方都不幸罹難.雖說基本上是這樣,但不然我又能怎麼辦?如果是在人來人往的地點,我還能裝作沒看見,但在這座島上如果這麼做,這個孩子肯定會溺斃.

雖然是粗暴的解決辦法,但我往孩子的臉揍了一拳讓他冷靜下來.看來是奏效了.大概還有打他兩,三個耳光吧.突如其來的暴力相向令小孩放聲哇哇大哭,但不再胡亂掙紮,因此我就這樣抱著他往前游.明明是來救這孩子卻又打他,總覺得我沒救了.眼前就是懸崖,如果要到島上,就得繞至北邊的沙灘才行.騎腳踏車的話只要五分鍾,但用游的話……真是一段我不敢想像的距離.

「可惡!之後再回到比賽上……應該不可能了吧.至少來個人把我們拉起來吧——」

我試著大喊:「喂——」或「唔喔喔喔喔——」卻悉數被海浪聲蓋過,無法傳達出去.反而只看到腳踏車輕飄飄地自我面前飄遠.參賽者們似乎一頭栽進比賽里,完全沒發現到我們.為什麼只有我注意到啊?是因為我體長腳短座椅又高,才看得到懸崖下面嗎?不不不,別開玩笑了.話說回來,看來這下子只能放棄求援了.

只能靠自己游向陸地了.我剛剛可是才騎過腳踏車,渾身酸痛呢……

要是松平先生要我賠償松平號的話,那可怎麼辦才好?

我邊拚命劃水,邊再次證明真知是對的.

原來如此,曆史確實不會改變.就連佳話,也變成了障礙.

*

接獲尼亞掉進海里的通知後,率先浮現至腦海的想法就是——

那家伙又在玩漁婦游戲了嗎?真是不像話呢~!

*

「他們好像認定我是中途棄權,連個特別獎也沒有呢.」

「那是當然的吧.」

聽完我的報告後,真知的回應十分無情.我擰干袖口後,海水在地面上形成一灘水漬.無論擰哪個地方都會擰出一堆水來,感覺會沒完沒了,因此我干脆不管了.半干的粗糙衣物穿起來很不舒服,但我不再一直低頭看著衣服,挺直背脊,望向碼頭.

碼頭那里正因為比賽結果出爐和我救了小孩子一事而鬧哄哄的.

「贏的人是?」

「當然是我啊.」

真知百般無聊似地說.

「人果然無法顛覆曆史呢.」

「是啊.」

所以那孩子才會在海上溺水嗎?不,怎麼可能.水難意外是島上少數的潛在危險之一.雖然很少會有人在非海水浴場的海濱那里溺水就是了.在我們原本的曆史當中,那孩子應該已經死了.因為我記得確實有個同年級的孩子過世.

在情勢所逼之下救了他後,或許未來又會改變也說不定.現在他正慎重地被載往醫院.盡管島上只有一間私人的小醫院,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啊,我們不見了!」

我大叫一聲.剛才還被大人們團團包圍接受贊美的真知,以及落敗後意志消沉的我已然消失無蹤.這麼說來,他們已經走向了那條通往住宅區的坡道.

在那里我們的友情將會絕裂.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真知拳頭的觸感在臉頰上複蘇,後背遭到飛踢的痛楚也鮮明地重新湧現.

這些感覺仿佛正從背後推著我的肩膀,我往前跨出一步.(美麗的天使在遠方召喚你,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創造奇跡)

「啊啊,有了!」

這時一名中年婦女從大人之間鑽出來,急忙叫住我.她就像是時光洪流為了阻止我們的介入所射出的箭矢般飛撲上來,捉住我的手臂.

「就是您救了我家的孩子吧!」

「咦?啊,是的,真是太好了呢.」

那我就先走了——盡管我想就此打住,那位婦女卻毫不理會地繼續說道:

「真的,真的非常謝謝您!」

「不會不會,我的個性就是一看到他人有困難,就無法坐視不管.」

這個騙子.真知的話聲隔著中年婦女傳進我耳中.我看起來有那麼冷酷無情嗎?

「您是本島的人吧?」

「啊,是的.」

「盡管如此,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才好.」

「不,真的不必了.那個,我在趕時間.」

見她一直糾纏不清,我有股沖動想推開她並大喊:「你這混帳,快滾開!」原來如此,我果然不是人.那麼早知道不救那個孩子就好了,我實在無法徹底當個好人.

「請問您的名字是?」

「呃……那個,我是八神和彥.就當作是這樣吧.」

「是嗎?八神先生,我絕對不會忘了您還有您的恩情!」

麻煩你忘了吧!我撇下不斷低頭致謝的母親,正要邁開步伐跑向年幼的我們身邊時——

接著阻止我的人是真知.

「等一下,你想去哪里?你還記得那邊會發生什麼事吧?」

「…………………………」

見我沉默不語,真知刻意以「難不成」作起頭.

「難不成,你想阻止他們吵架?」

「……可以的話.雖然也許是白費功夫.」

就如同我無法獲勝一樣.有可能冥冥之中有某種強制的作用力在運作.但即便如此.

「因為我不想再被真知打了.」

如果不這麼做,我至今的成長就沒有意義,來到這個時代也就沒有價值.

這回我用自己的雙腳,跑在一個小時前才騎著腳踏車奔馳而過的那條道路.每當往前跨出一步,我就覺得呼吸困難.胃的底部因為緊張和焦慮而緊緊揪起,好幾次我都想停下腳步.我無視那陣像是警告的不適感,為了改變過去,繼續邁出腳步往前狂奔.

在時光洪流中逆流而上的我,這一次主動向這股洪流挑釁.

抵達現場時,恰巧真知正起腳踢向我的背部,我整個人摔下坡道.當時感受到的劇烈痛楚仿佛也襲向了我的四肢百骸.但是我趕上了,現在還只是被踢飛,應該還沒被打.而我也還未動手毆打真知.

證據就是真知的手上還拿著比賽的獲勝獎品.

時光的洪流尚未確立我們之間的悲劇.

我不假思索,腦筋一片空白地沖進那個現場.然後從後方撲向現在隨時要沖下坡道去打人的小真知.真知旋即轉過後腦勺,我因而硬生生地接下一記頭槌.她的腦袋撞上了我的下巴,我頓時眼冒金星.

「干嘛啦!」

真知回過頭來向我怒吼後,頃刻間我的眼里滿是淚水.羞愧,懷念,後悔等情感交織在一起,我哭得稀里嘩啦,連鼻水也流了下來.也因為淚水讓我看不清真知的臉龐.

「快住手……別再吵了,算我拜托你們……」

我受夠這種事情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轍.我不想失去,我想再一次拿回來,拿回我的願望.

見到一個大人突然出現後又哭了起來,還抱住自己,連小真知一時間也忘了生氣,顯得不知所措.小真知問向像個笨蛋般毫不害臊嚎啕大哭的我.

「為……為什麼是大哥哥你在哭啊?」

這時過去的我板著一張臉,踉踉蹌蹌地走上坡道.對真知所生的罪惡感,無法說出秘密的消化不良感,以及被踢下坡道後的惱羞成怒.再加上我這名中途闖入的大人,他看起來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都是因為這個笨蛋,我們之間的關系才會變得如此複雜.

況且會召喚未來的自己來到這個時代,說起來也都是你的錯.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好.

「拜托你們……不要……吵架.」

「可是,是那家伙不守信用啊!」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個勁地道歉,淚水滴落在真知的肩膀上.真知的肩膀因淚水的冷意而顫動了一下.

「所……所以我說,為什麼是大哥哥在道歉啊?」

過去的我也露出一臉「就是說啊」的表情.我想不出可以回應的話語,只是緊咬下唇,肩膀顫抖.我究竟想怎麼做?又能為真知做什麼?

「我喜歡你.」

那家伙,其實是想這麼說.那就是瞞著真知的秘密,也是一件最為重要的事情.明明很重要,卻說不出口.因為太過重視,太過懦弱,太過難為情.

「你……你說洗……洗荒?」

小真知張大了雙眼無比驚慌.糟了,我說出來了.

而且還是用一種會招來誤解的說法.

「呃,那個,不是的!我是說那邊那個家伙喜歡你!」

我慌忙指向以前的我.忽然間矛頭指向自己,又被抖出秘密的我像是呼吸停止般僵在原地,但轉眼間他驚慌失措地喊:「什……才不是呢!才不是呢!」完全聽不懂他想說什麼.但是他的反應太過明顯,根本就在肯定自己確實喜歡真知.真知似乎也是如此認定,很快地臉頰開始脹紅.血液過度集中在臉頰上後,真知終于爆發.

真知推開抱著她的我,大約在原地跳了三次後大叫:

「嗚啊~!啊啊——啊——啊——!」

然後小真知揮舞著手臂,一溜煙地跑向遠方.她撇下腳踏車,既不是往住宅區也不是往碼頭,完全無視道路,奔向島中心.是外婆家的方向.

過去的我看似正極力保持冷靜,並沒有追上真知,而是朝我走來.他低頭看向癱坐在地的我,結結巴巴地說:

「不……不要多管閑事……啦——!」

過去的我笨拙地丟下這句話後,隨即落荒而逃.眼神顯得膽怯,仿佛隨時要哭出來.

多管閑事……說得也是呢.確實是如此.

我還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得更好呢.

當我好一半晌都呆坐在原地不動時,一道彎彎曲曲的影子來到我身旁.用不著抬頭,我也知道那道影子是誰.我等著對方開口說第一句話.她立即上前,罵道:

「變態.」

「又是這一句嗎?」

「抱著以前的我還高興得痛哭流涕的家伙,不是變態是什麼?」

說得真是太中肯了.而且她似乎自始至終都看見了.我紅著臉,伸手撫額.好像快發燒了.「結果我沒能讓他們和好呢.」

「是啊.不過,光是能讓他們不再大打出手,就算不錯了吧.」

的確,我成功阻止了兩人拳腳相向.換言之,我的目標基本上算達成了.盡管我並不希望是以這種形式,而且也未能改善最根本的部分,但這已經是極限了嗎?

真知推著輪椅停在下坡的正前方,目光銳利地俯視坡道.數分鍾之前,過去的我還倒在坡道底下.如今腳踏車和暴風雨皆已過去,僅留下凌亂不堪的地面.

「……我呀,出意外的時候正騎著腳踏車喔.」

真知俯瞰著世界,唐突地說出這句話.

「意外?……啊.」

我看向輪椅.我所不知道的,真知在本島的生活.以及,傷痛.

「交通意外嗎?」

「對.當時我正在等紅綠燈,回過神時,整個人就已經連同腳踏車被撞飛得很遠.」

「……是……嗎?我都不曉得.」

所以她才會奉勸以前的自己,最好別騎腳踏車嗎?不騎的話,也許就能避免發生那場意外了.原來真知也曾經試圖改變曆史.

「如果我不會騎腳踏車的話……雖然我這麼想,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她.明明是自己的事,自己卻也無可奈何,感覺真是糟透了呢.」

真知放棄似地揚起淺笑.明明是自己的事.我在這個時代里也有同樣的感受,于是我垂下頭,籲了口氣.豈止如此,就連現在的自己也無法為所欲為.人,甚至不可能完全地利用自己.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你現在也算是改變了結果,所以盡管抬頭挺胸吧.」

「……你在安慰我嗎?」

「並不是.」

她將臉撇向一旁.我苦笑著接下她的話語後,朝真知問道:

「你果然不想遇上意外嗎?」

因為她還想用自己的雙腳走路,以及騎腳踏車.

「那是當然的吧?」

真知朝我瞪來,眼神仿佛隨時要沖上來揍我一拳.見到她凌厲的目光後,我過意不去地縮起腦袋,接著很難得地,真知毫無防備地展現出柔和神情.

「臉色真難看.」

「我知道.」

「……喂,你當初瞞著我不說的秘密是什麼?」

「快點告訴我吧.」事到如今她再一次追問.不,正因為是現在嗎?我們正身處在過去的那個時間里,再一次展開這段對話.曆史重複上演,一切可以重頭再來.這也不全然是壞事.

這一次,我一定要向她表白.

「就是……我喜歡你.」

真知的動作定住.她像是屁股懸空般身子微微向前傾斜,僵住不動.我不禁擔心她會不會就這樣掉下輪椅,趕緊起身扶住真知的肩膀.當我碰觸到她時,真知先是眨了眨眼,然後身體也開始動彈.

她撥開我的手後,撩起自己與眾不同的發絲.

臉上的表情則是錯愕.

她似乎是怔住了,也因此才會出現方才的停頓.

「我說啊,你那哪里是秘密了?」

「啊?」

「根本就一目了然不是嗎!」

真知莫名生氣地接連向我抗議.

原來就是這件事嗎?她像在這麼說般渾身虛脫無力,同時也相當憤慨.

「是……是嗎?」

「你竟然以為你那個樣子瞞得了我,也太小看我了吧?」

發現長年來的絕裂關鍵竟出乎預料地如此無關緊要,真知似乎很失望.她用手抵著額頭,深深地歎一口氣.我則是單純地感到害羞.沒想到早就被看穿了.

既然如此,至少告訴我你是喜歡我還是討厭我嘛.

「那真知當初打算告訴我什麼秘密?」

真知不再支著額頭,搖動肩膀.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輸,所以什麼也沒想.」

「這樣子啊,真像真知的作風呢.」

「騙你的.」

她馬上推翻自己的話.這樣騙我有什麼意義嗎?在我追究之前,真知開口:

「我打算跟你說我明年要搬家.」

「……啊啊,那個嗎?」

「沒什麼這個那個的,我也才這麼一個秘密而已.」

啊,是嗎?真是有點可惜.不過,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確實會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吧.要是真知真的說了,我搞不好會宣布我要跟真知結婚,然後再對她說:「我會養你的,留在島上吧!」

「真是蠢斃了.」

「咦?你現在才發現嗎?」

「呃,我也有自覺啦……是嗎?搬家啊……嗯——」

如果她是在新家那里遭逢意外的話,那我就阻止她搬家吧.我甚至自暴自棄地想這麼說.這樣一來,我和真知永遠都是同一個島上的居民.總有一天,一定能言歸于好.

改變未來,是一件如此罪不可赦的事情嗎?倘若是的話,那麼我們所有人都是罪人.

因為我們光是活著,就無時無刻在改寫白紙般的未來.然後——

就連死亡,也會孕育出千百種不同的未來.

「如果今天是以前的你獲勝的話……嗯,就算我搬家了,至少也能通個電話吧.」

「我比較喜歡寫信.」

「吵死了,你自己寫給自己吧!」

一得意忘形後就被對方狠狠拒絕.我笑了起來,真知也跟著揚起嘴角.

相隔九年後我們互相坦承了彼此的秘密,周遭的空氣也稍稍回複到了過往.

這樣子也沒什麼不好.

然而其實,我更加期待著另一件事.

一件自當時起我一直夢想至今的事.

好比說,她的秘密其實跟我一樣之類的.

我並不打算將這個想法顯露在臉上,但瞥向真知後,她勾起嘴角,仿佛已然看透一切般地露出微笑,戳向我的鼻子.我連忙向後仰,真知轉動輪椅背過身子,接著,她裝模作樣地又轉回來,像正壓抑著臉部的表情般,眼睛下方抽搐抖動.然後真知頂著那張勉強擠出的臭臉,毫無抑揚頓挫地嘀咕宣告:

「關于另外一個,我可不記得我有隱瞞過.」

*

昨日,我也曾愛著他.

愛著眼前的這名男子,尼亞.

關于現在,就等回到「現在」的時候,再說出我的答案吧.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